◎陳梓龍
晨光熹微, 天空光潔如少女的額頭, 任憑初春的清風(fēng)撫摸。
我撿起鵝卵石與花束, 修飾書中悲情的故事, 遇見長高的蒿草, 引木棍為劍, 心中竟裝得下整個江湖。
趁雨點壓陣, 又下河捉魚摸蝦, 背著祖父編制的竹籠, 收集閃爍的螢火。
我生在南國, 屋前栽滿杏樹, 逢半夏花開, 會綻放雪一樣的白, 直至被村里的老人認領(lǐng)。
后來, 這些花越落越少, 頭上的雪卻越積越多。
無人可知這座蒼老的村莊居住著多少年輕的靈魂。
黑暗, 寂靜得像一尊參禪的佛, 我向湖中眺望, 倒映的明月泛起了褶皺。
木魚的叩擊逐漸與雨點重合。
在簽簡的晃動中, 我把自己變成鐵匠, 用一生打一柄鐵器,從破碎到圓滿, 是發(fā)髻由黑到白的過程。
當(dāng)簽文浮現(xiàn), 心亂成風(fēng), 那么靜, 夢幻的子彈中傷了命運。
月光在雨夜中無跡可尋, 近似于小沙彌攜掛竹籃打撈流水,那些破舊卻未曾修補的光陰, 點綴在袈裟上。
這是僧侶行走人間需要背負的證據(jù), 只有走進紅塵, 才能走進眾佛高住的地方。
或許故事永遠不會劃上句號。
就像黃昏隱喻驕陽, 復(fù)始的大海, 沒有失去蔚藍的顏色。
等待答案的過程是演繹一場獨奏, 琴鍵交替、 急促, 內(nèi)心有火山涌動, 直至沉默偷走跳動的音符, 在身體里留下無盡空虛。
這些無法揣摩的深淵, 迫使靈魂在每一個長夜里遠行。
對于生命中無解的命題, 秉持虔誠, 在光陰里寄送一葉紙舟,抵達彼岸時, 此生的清澈都留在水里。
一切如常, 期待的雪未曾落入小城。
只是天突然變冷, 父親囑咐我增添衣物。 我已習(xí)慣波瀾不起的日子, 以及生活中偶爾到來的小驚喜。 冬至的湯圓, 深夜的羊湯, 多巴胺撫慰著寒冷的傷口。
羈旅在外的人懷舊這些時刻, 就像眼睛常念淚水, 左手思念右手, 母親呼喚孩子。
我們宛若被線纏繞的浮萍, 無根, 卻被命運狠狠操控。 終其一生, 都想走出自己壘筑的城堡。
翻閱塌陷的光陰, 記憶, 似乎已缺失最為重要的部分。
對夢中偶爾浮現(xiàn)的面容, 保持沉默, 她們陌生得不曾相識。走進黑暗只是瞬間, 一面鏡子就在月亮的背后碎裂。
宛如冰凌, 刺向湖水中稚嫩的蓮花。
飄零的骨朵, 形似淚珠和夏雨, 在鳥聲中, 濕潤整個夜晚。
漫步在岸邊, 向湖中投擲一枚貝殼, 此刻的飛鳥, 化作天空的動詞, 貼水遠去。 老翁搖動船槳, 駛向連綿的青山。 我的眼淚重回胸膛, 恰如游子回歸故土。
聽聞流水日擊千里, 島嶼或已成為沙礫。 時間, 似一枚處在高潮又彈落的音符, 永遠受制于線譜, 停留在相近的原處。
雄鷹和野草, 分別點綴天空與曠野, 烏蘭布統(tǒng)是神明操控的棋局。
體內(nèi)的饑餓迫使野獸張開獠牙, 即使是溫順的銀蛇, 也會覓食黃鼠。
我還看見滅盡的黃草復(fù)生, 暗藏堅韌的野性。
凌冬至, 牛群在馬頭琴的嗚咽中, 逐漸消匿, 還有傷痕和不加修飾的風(fēng)。
大雪覆蓋了一切因果。
雪越積越厚, 阿爸坐在火堆旁, 談及春何時歸來, 他的背越彎越低, 寒風(fēng)刮著單薄的部族。
蒼穹之上, 神明用洞徹的眼睛, 注視我。
冰冷刺骨, 像一個人, 心有深淵。
漢詩勾勒美人, 少年在深夜讀雪。
點亮青燈, 放置紅泥火爐, 閱讀古卷, 翻開皚皚群山, 蘇武的旌節(jié)立在那里, 即使旌毛散落, 氣節(jié)仍比北海的寒冰堅硬。
鹽絮飄落紙上, 掩蓋悵惘的青冢, 昭君的身影, 枯瘦成一枝寒梅, 散發(fā)馥郁的芬芳。
新燕盤旋不愿離去, 水中的錦鯉含羞逃走, 平靜之中, 一場暴雪欲來, 仿佛萬物已經(jīng)走到暮年。
深夜的雪撲打書頁, 試圖掩蓋命運的咳嗽聲。
青絲染霜的母親喚我睡眠, 我抖落書上的白雪, 合上寒冷的夜, 也合上潔白、 無垠的江山, 心中多出與雪的對話。
雪說, 日出之后, 我將帶走一切。
童年一別, 我們多年未見。
蜀中彌漫著燥熱, 這是你不肯見我的最大的緣由。
薄薄的雪, 你的骨骼晶瑩剔透, 只有草地能夠承載這些潔白,在許多珍藏的相冊里, 你對不同的人微笑, 成為綠葉和螢火。
我多想走近你, 就像流水與月光, 都有涌動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我正被命運的大雪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些重量, 就像身體里遍布的腫塊, 永遠無法消散, 以隱秘的方式傳承, 在人間留下通往冬天的路。
還未學(xué)會行走, 雪里, 就有行走的足跡。
宛若天空用持續(xù)的省略, 敘述空曠的心事, 讓真相成為謎底。
讓雪白的紙頁, 寫滿人世間浩蕩的悲歡。
群山披上薄紗, 吐露隱秘。
只在山腰映現(xiàn)半輪紅日, 耕者在田里完成水稻的一生, 幾只鳥展翅飛翔, 成為天空的動詞。
走進這方天地, 像一粒鹽融入大海。
落葉漂浮在流動的身體上, 無風(fēng)無雨, 只有比炊煙更輕盈的靈魂, 停留在草木和故土之間。
多少夜晚, 夢中思念這些場景, 坐在殘荷遍地的田埂飲酒,每寸莖節(jié)都暗藏不可訴說的典故。
忽而寂然, 與秋對酌, 是一場篡改流年的逆行。
機翼閃爍炸裂的光芒, 那是眾神在宇宙的中心鉆木取火。
燒吧, 燒吧! 無盡的夜與燃滅的灰燼, 足夠成為歷史枕下的一片燎原。
環(huán)視曾經(jīng)不可觸及的天空, 仿佛重洋傾覆, 大魚穿過蕩漾的白云。
謫仙在詩中驚羨——“羽化而登仙”, 伸手便可摘取那沉浮的日月。
錯綜的道路被雕刻在深褐色的皮膚上, 流動的血液從遠古涌向未知。
蒼穹之上, 似乎葬有莊子明亮的眼睛, 而逍遙早已失去本意,那只鯤鵬, 仍留駐在歷史的深處。
流淌的白云深嵌天空, 像一個人遵從召喚和使命, 我們不忍揭示人間隱秘的疼痛。 此刻, 所有承受風(fēng)雨之物, 都像替我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