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

東京奧運會男子田徑4x100米接力決賽

人在做，天在看。該我們的就是我們的！我們已經用實實在在的步伐，向世人展示了銳不可擋的中國速度。

采訪嘉賓：黃淡偉，1972年出生，廣東潮州人， 2018年9月任中國田徑男子4×100米接力隊主教練，參與備戰(zhàn)東京奧運會訓練、比賽、指揮全過程;2021年5月兼任中國女子4×100米接力隊主教練。

瑞士洛桑，當地時間5月19日，國際奧委會正式宣布，中國田徑男子4×100米接力隊遞補獲得東京奧運會銅牌。中國隊共有六種方式獲得這枚遲到的獎牌，一旦做出選擇，頒獎儀式要在12個月之內進行，除非選擇在下屆奧運會頒獎。

在此之前的2月19日，國際體育仲裁法庭確認，英國運動員吉津杜·烏賈在東京奧運會田徑男子4×100米接力比賽期間尿樣中檢出兩種違禁品，隨后B瓶尿樣檢驗仍呈陽性，判令暫停其運動員資格，取消英國隊亞軍成績，剝奪其獎牌、積分、獎品與證書;將第三名加拿大隊遞補至亞軍，第四名中國隊確認為銅牌。3月21日晚，國際田徑聯(lián)合會官網發(fā)布公告，將中國蘇炳添、謝震業(yè)、吳智強、湯星強個人簡介更新為“奧運會銅牌獲得者”。

消息傳開，熱評如潮，中國接力隊成員歡呼雀躍。為了這一天，幾代人前赴后繼，歷經坎坷，終于亮出了耀眼的中國速度。

田徑在奧運會上舉足輕重，短跑項目受關注程度更高。由于諸多原因，十幾年前，每屆奧運會中國代表團的龐大陣容中，寥寥短跑選手只是去例行“一槍游”。2010年，國家體育總局田徑運動管理中心大力改革，鑒于接力是團隊項目，晉級機會多，有利于提升整體水平等特情，確立了“接力促單項”策略，短跑項目常設國家隊，并單立專業(yè)管理。團隊以時不我待的精神、分秒必爭的行動，推進重中之重的男子4×100米接力——

2012年倫敦奧運會，中國隊預賽38秒38，未進決賽。

2016年里約奧運會，中國隊預賽37秒82，決賽37秒90，獲第4名。

2020年東京奧運會，中國隊以37秒79的成績榮獲銅牌。

新體育：中國隊在2015年北京世界田徑錦標賽上拿到過接力銀牌，這次奧運銅牌的意義是什么？

黃淡偉（左二）在指點湯星強（右二）練起跑。

黃淡偉：兩者分量不一。首先，世錦賽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與奧運會沒有可比性。體育界有一種說法：“沒有親歷奧運會，就不能了解現(xiàn)代競技體育的魅力;沒有置身奧運田徑場，也不會全面了解現(xiàn)代奧運會?！辈煌瑖?、地區(qū)、民族、膚色、語言、信仰的人群，在“更快更高更強更團結”的奧林匹克旗幟下激發(fā)起的奮發(fā)精神、攀登精神與創(chuàng)新精神令人震撼，無與倫比。其次，2015年世錦賽中國是東道主。再次，那次比賽中國隊預賽跑出37秒92，決賽38秒01。東京奧運會，中國隊預賽成績還是37秒92，但超過了美國隊，以小組第一晉級，決賽成績37秒79，戰(zhàn)勝了強大的牙買加和日本隊，追平了全國紀錄。多年以來，我們一直在為奧運會上奪牌升旗而拼搏，如今追夢成真，怎能不深感振奮與驕傲！

新體育：短跑并非黃種人強項，您是過來人和親歷者，請介紹一下這個項目的難度。

黃淡偉：不同人種在不同體育競技項目中，能力表現(xiàn)是有差異的。

無論神經肌肉類型還是力量速度素質，黑色人種特別是西非裔黑人在爆發(fā)力和無氧狀態(tài)下完成極限強度的短跑項目上天賦出眾。黃種人這幾方面都要差一些，體內荷爾蒙比黑人少2-19%，難度可想而知！蘇炳添是歷史上第一位闖進奧運百米決賽的黃種人，世界上比他9秒83成績更快的只有12人，是清一色的黑人選手。他在現(xiàn)場忘情嘶吼，大家喜極而泣，就不足為怪了。他和隊友奪下這枚金貴的接力獎牌，寫進了歷史。

新體育：中國隊用十來年時間，趕上了一些短跑強國幾十年才達到的水平，這一奇跡是如何成就的？

黃淡偉：我不是權威人士，也沒參與當時的決策，只能談談個人觀點。

國家體育總局和中國田徑協(xié)會要求我們爭分奪秒，敢想實干，一步一個腳印，把自己做到最好。首先要提高個人實力，在相當長時間內，我們還做不到全面反超。當年中國隊4個隊員單項成績累加，要落后1秒多甚至將近2秒，只能在交接棒上挖潛。看來，這個路子走對了，東京奧運會決戰(zhàn)，中國隊與冠軍隊差距只有0.29秒。

2010年后，短跑項目“走出去，請進來”的步子大大加快，吸收外籍教練的成功經驗，大膽改革創(chuàng)新，探索一條適合國情的訓練、管理、比賽的新路。優(yōu)秀隊員身后站著一支由主教練負責，助理教練、科研人員、體能師、物理治療師、按摩師、心理咨詢師、營養(yǎng)師等組成的復合型保障團隊?，F(xiàn)在，分段計時器、阻力訓練器等新型訓練、科研、理療和康復儀器設備，成為隊伍標配，隊員可隨時隨地在電腦上調出視頻和大數據幫助改進技術動作，康復和睡眠也得到有效監(jiān)控。

新體育：這個項目全隊每一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有差錯與閃失，是怎么做到的呢？

黃淡偉：現(xiàn)在，接力區(qū)范圍從20米改為30米，這個新規(guī)則對個人絕對速度好而交接棒弱的牙買加、美國等隊絕對利好，可大大減少跑出接力區(qū)掉棒的幾率。相比之下，中國隊只能下功夫磨練交接棒配合技術，在交接過程一毫秒一毫秒地細摳，配合要默契精準嫻熟。

交接棒環(huán)節(jié)最重要的是兩人速度都不減。謝震業(yè)與蘇炳添在30米接力區(qū)內完成交接，時間穩(wěn)定在2.6秒左右，最快2.51秒。這種高速動態(tài)中完成交接的質量，以前靠肉眼憑經驗，現(xiàn)在可利用大數據，精確測出隊員每10米甚至每5米段的途中跑時間，找出最高效率最順節(jié)奏的數字，推算出接棒人預跑點和兩人交接點的最優(yōu)方案。根據具體情況，接棒隊員在接力區(qū)前丈量出31-35腳掌長度，在大約8米左右距離設起動標志，傳棒人身體或腳一到那里就起動，交接棒在接力區(qū)25米處完成。

傳接棒時間要精確算出，理想數據是0.1秒多一點。隊員遞棒都用下壓式，比上挑式胳膊能伸遠十幾厘米，省0.01秒。大賽中，一毫秒就有可能決定勝負。

新體育：2017年倫敦世錦賽后，張培萌退役，接力隊成員調整過幾次。東京奧運會陣容最終是怎么確定的？

黃淡偉：張培萌1987年出生，曾在2013年莫斯科世錦賽上跑出10秒00，闖入半決賽，多年跑末棒穩(wěn)定強悍。他到齡退隊，隊伍面臨難題。

田徑協(xié)會公布了“公開公平公正”的選拔原則。人員初步選定后，經過反復磨練不同組合，尋求最佳方案。

最糾結的是蘇炳添跑哪一棒最有利，好些人提議嘗試跑第一棒。他是全隊的靈魂，爆發(fā)力出眾，立定跳高1米45，立定跳遠3米30左右，起跑反應速度在全世界數得著。問題是誰來頂替他原先的第三棒。反復演練后，賬算出來了：他跑第一棒可以比別人快0.2秒左右，但別人去跑第三棒，可能比他多用0.4-0.5秒，太不劃算。再說，蘇炳添跑彎道有天賦，早年在廣東省隊就跑慣了第三棒，連老外都稱他“彎道王”。這一棒承上啟下，交棒區(qū)臨近最后直道，地面標線縱橫交錯，眼花繚亂，接棒人都擠在一起。高度緊張之中，有時不免會看錯點看錯人，國際比賽也曾多次發(fā)生過交錯棒的事故。這就需要由一位經驗豐富、感覺清晰、判斷準確、應變力強的人來壓陣，確實無人能替代他。

謝震業(yè)跑第二棒也不宜再動，這一棒距離較長，至少110米，正好能發(fā)揮他主項200米的特長。

第四棒還是吳智強合適。他1994年出生，在新生代里第一個跑進10秒20，途中跑技術好，跟蘇炳添的交接歷史又長。

不太好定的就是第一棒了。這一棒要求起跑快，跑彎道好，是中國隊多年的短板。大家把目光聚焦在湯星強身上。小湯1995年生，是四人當中最年輕的，主項200米，20秒39，國內奧運選拔賽百米10秒23，沖出重圍。他最大特點是心理穩(wěn)定，起跑也不差。我曾試探過他，如果讓你跑第一棒，壓力大不大？小伙子凝視我一會兒，說“大也沒辦法，也得承擔”?？次乙粫r沒表示，他反倒做起我的工作來，說：“沒事，你放心好了。”

新體育：東京奧運會延期一年，困難一定不小，你們怎么調整的？

黃淡偉：疫情把計劃都打亂了。原來準備去東京前，全隊至少要參加三四場高強度國際比賽，在實戰(zhàn)中鍛煉。好在最后一個冬訓，我們得到中國田協(xié)和深圳市體育局的全力支持。龍崗體育中心嚴格閉環(huán)管理，一家剛開業(yè)的賓館單獨給我們使用，地方政府精心安排食品采購，嚴防出興奮劑問題，上海湖北還專門調來廚師。特別是東京奧運會前最后三個月，協(xié)會還請來老教練袁國強。袁導是我國老一代優(yōu)秀運動員，頭三個百米電計時全國紀錄就是他保持的，退休前，一直帶著蘇炳添，執(zhí)教經驗很豐富，集訓抓得很緊，給大家不小幫助。

接力從慢跑開練。

決賽之后接受央視采訪。右一為黃淡偉。

新體育：隊伍的凝聚力怎么抓？

黃淡偉：我們的口號是“上下一條心，全隊一股勁，闖出一條生路”。

蘇炳添1989年出生，是全隊的大哥，更是自律的榜樣。他婚后還是運動場、宿舍兩點一線。這很難，全靠超常毅力在支撐。訓練中他從不聊天，對每個動作、每組練習都追求完美極致，還經?；胤乓曨l。近幾年榮譽再多，心態(tài)還跟以前一樣平和，業(yè)余時間跟隊友打成一片。他妻兒來探親，大伙自然都圍上去逗小孩玩，親如一家。有隊員說，“蘇神”都這樣，我們還有什么可牛的。

謝震業(yè)很聰明。在國外看到一種蛋糕特好吃，就認真鉆研，弄得像模像樣后，得意地招呼大伙品嘗。為了能在隊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獻上新節(jié)目，小伙子還買了把小提琴，一番苦練，上場拉得流暢動聽，讓人不敢相信。

吳智強進隊前有些傷病，曾在地方中斷訓練一年多，還有沒把精力全部放在訓練中的問題。等明白過來后，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從此他就變了一個人，一絲不茍完成訓練計劃。

湯星強愛琢磨，善聊，一有機會就逮人交流“怎么起跑好”“這棒怎么給更好”等訓練問題。

團結就是力量，默契和靈感也是一股力量。也許這力量不大，但哪怕只有百分之幾，我們也要！

新體育：請再為大家回憶一下在東京奧運會的日日夜夜。

黃淡偉：8月1日晚，當地時間19點15分，男子百米半決賽。蘇炳添跑出9秒83，小組第一晉級決賽。21點50分決賽，9秒98，列第六。單項一結束，全隊重點立馬轉到接力。

接力預賽5日中午進行。按計劃，3日上午我們要合練。開訓前，蘇炳添反映還沒緩過勁來，肌肉反應特別大。是的，肌肉和神經系統(tǒng)在極度興奮之后，人體會啟動自動抑制保護機制。9秒83我們都未曾想過，現(xiàn)在，超高強度把人“掏空”后，恢復難度不同以往，我們既沒準備，也沒經驗。我就對他說：“那今天你就不做強度了，慢跑交接，自己適量做點加速跑，當作積極康復。”

4日上午，全隊補一堂課，重點是幫蘇炳添再做積極性恢復，找回感覺。我考慮到奧林匹克副場人太多，就另找了一個訓練場，只做區(qū)域交接練習，縮短跑距，給棒的跑110-120米，接棒的跑50-60米。確保質量前提下，一個區(qū)域一個區(qū)域地過。難度相對較大的中間兩棒交接都只做兩次就完成，總共才花個把小時，大家都很滿意。都是老隊員了，正確的動作早就在平日訓練中灌輸練就?，F(xiàn)在，他們用眼睛余光就能辨別隊友的具體位置，聽口令聲分貝大小就能細分距離遠近。下課總結時，我只強調了一句：“大家都要記住今天的感覺與節(jié)奏?！?/p>

8月5日11點39分預賽，中國隊以37秒92列小組第一、總成績第二，晉級決賽。組委會成績公報還標注“賽季最好成績”。但蘇炳添下場后對我說，交棒區(qū)出現(xiàn)一點小問題，好像是個風口，最后沖不上去。吳智強當即與他溝通，調整決賽交接棒的位置。

8月6日22點50分，期盼已久的決戰(zhàn)將在東京奧林匹克體育場打響。我們提前5小時進入倒計時。

餐廳里，小伙子們適量用餐，都挑了幾塊魚、一點肉和小點心。蘇炳添平日喜歡吃米飯，我看他只盛了半小碗。坐上班車，隊伍進了副場，夕陽還很強烈，有點燥熱。我們早有準備，在田徑場邊上占了個帳篷，供隊員休息片刻。

第一次檢錄前一小時，全隊開始熱身，從靜拉、慢跑慢交接開始，漸次提高強度。兩位替補也一絲不茍地參與。該上場了，四人換上比賽服、比賽鞋，手拉手抱成一團，大喊一聲“加油”。我清楚，有一句話大家憋在心頭沒喊出來——目標獎牌。

進場前最后一次面授機宜，必須簡單直接，擊中要害。

我對小湯強調“集中精力聽槍，大膽跑自己，交棒前大聲給信號，別悶”，對謝震業(yè)說：“今天蘇炳添接棒很可能伸手動作偏右一點?！边@是高速進彎道為克服離心力所致。對蘇炳添和吳智強，前一天已經溝通好了，我就沒有多說。

一切就緒，除隊員外，我們幾人按分工上各自看臺，我上第一第二棒交接區(qū)看臺二層，下面就是謝震業(yè)。隊員都清楚我們的位置，萬一有事還能應急聯(lián)絡。正常情況我們不做任何交流。

新體育：對決戰(zhàn)結果有遺憾嗎？

黃淡偉：可以說全隊發(fā)揮良好，但離圓滿還有一點差距，留下一點遺憾。

決賽強隊都擠在一起了，第五道是牙買加隊，第六道是英國隊，第八道是意大利隊，第七道是我們中國隊。

頭棒小湯發(fā)揮正常，反應時0.157秒列第五，這可是世界一流高手最高規(guī)格的比拼，重壓之下，也就不錯了。一二棒交接就在我眼皮底下，很流暢。賽后，小湯說這是他這么多年感覺最好的一次。二三棒謝震業(yè)與蘇炳添的交接也正常，遠遠望去，蘇炳添的圓月彎刀還真美。臨近直道瞬間，我們至少是第三。但三四棒交接好像有點不順，我的位置在大對角，看不真切，馬上看大屏幕，小吳好像是第四個過線！

我心里一緊，馬上看錄像回放，那一段交接是有點遺憾。小吳起動倒也不早，但也許是來東京后狀態(tài)太好，百米單項成績10秒18，小組第四，差一點就能進半決賽了，他的位移有點快了，這細微的差別本人是感覺不到的。蘇炳添過于勞累，又遇一陣頂風，最后幾步沒能加速沖上，致使小吳出接力區(qū)前稍稍放了兩步。

大屏幕打出最終成績，中國隊比第三名加拿大隊只差0.09秒，第四！太遺憾了，盡管這個成績追平了全國紀錄。

中央電視臺賽后采訪，問我給隊員打多少分。我回答是“99分”，隊員的回答是“發(fā)揮良好，名次遺憾，巴黎再干！”

8月12日，我們回北京沒幾天，協(xié)會短跑部金玲部長在微信群里轉發(fā)了英媒報道，英國接力隊“烏賈興奮劑呈陽性”！大家激情平復一點后，好幾人不禁想起當時一個“說不出的感覺”的場景。6日決賽后，蘇炳添、吳智強抽到尿檢，蘇炳添半天沒尿，只能在興奮劑檢測室外等候。晚11點多了，韓國一跳高運動員見到我們隊員，主動上來祝賀，還拉上金玲合影。這時，烏賈恰恰就在旁邊，可他就是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好像有什么事。

應了那句老話：人在做，天在看。該我們的就是我們的！沒能在現(xiàn)場升國旗掛獎牌，是個遺憾，但我們已經用實實在在的步伐，向世人展示了銳不可擋的中國速度。

建黨100周年前夕，在嘉興南湖重溫入黨誓詞。左為蘇炳添，右為黃淡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