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
晚上10點,中風出院的父親回到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們第一時間前來探望,每個人都說著自認為能安慰父親的話,幾個女親戚一進門就抱著父親哭。
父親倒是很淡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不是回來了嗎,哭什么?”
折騰到凌晨1點多,人潮終于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母親和我費力地抬他去上廁所,兩個人如同扛著一件巨大的家具,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把父親折騰回床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時間,氣氛卻愈加緊張。
是父親先開的口,嘴里含混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笑了:“沒事,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摩托車這么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著你母親,你帶著你姐姐,我們一起沿著海邊兜風去?!?/p>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集體出游。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梁柱的那個時候。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當時100斤左右的我,怎么也拖不動160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最終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你別著急,我慢慢來適應?!彼⌒牡刂鹩彝龋髦撚械钠胶?,用力一站,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地往右邊傾倒。我慌忙沖上前,從右邊扛住他,但他的體重獲勝了,我倆再次摔倒在地,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最后,是父親掙扎著調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那個笑,終于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所有家庭成員似乎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著演一出戲碼,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然后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臺詞。
母親是個堅毅的女人,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jīng)停業(yè)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一直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替他按摩麻痹的半身、幫母親做飯。
而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準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表情背后的真實心境,然后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
這樣的戲碼,我們自己都察覺到是多么的蹩腳。最終把這戲碼戳破的還是父親。那是他回家的第二周,他無數(shù)次試探自己的身體,反復受挫。那天,蓬頭垢面的母親一聲不吭地拿來拐杖放到他身邊。他看著拐杖,明白自己以后的生活,氣急敗壞地拿起拐杖往母親身上打。
他瞄得不太準,拐杖只擦過母親的頭,但她頭上已滲出一大塊淤血。然后是姐姐的尖叫、我的發(fā)怒、父親的歇斯底里,最后是全家人抱頭痛哭。
父親以為自己找到康復的方法了,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親是因為心臟瓣膜脫落引發(fā)腦血栓,能問的醫(yī)生都問過了,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當初的身體了??晌也桓艺f破。
那時即將入秋。有一天晚上,他興奮地拉住我講,他明白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脈絡不通。“只要我不斷活動,活血沖死血,沖到最后,我的另一半會活過來的?!?/p>
在這個想象下,他接受拐杖作為暫時的幫助。他第一天試驗從家里走到彎道市場要多久,走到來不及回來吃午飯,最后是我們三人兵分三路,終于在不遠的拐角處找到了他。我走過去大概20分鐘,卻是他一早拼命挪動6個小時的結果。
但他卻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起碼我知道現(xiàn)在的起點了。”他說。
第3天,他的方案出來了:早上8點出發(fā),走到小巷的盡頭折返回來,這樣他可以趕在12點回來吃中飯,吃完飯,休息1小時,1點半出發(fā),走到更遠的彎道市場,可以在晚上7點鐘趕回來吃晚飯。晚上則是在家里,堅持站立,訓練抬左腳。
每天晚上大家都會陪他一起做抬左腳的運動。這運動經(jīng)常以家庭四人比賽的方式進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他贏,然后大家在慶祝聲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至今都感謝父親的堅強,那幾乎是我唯一的快樂了。
從夏天堅持到秋天,父親開始察覺,該發(fā)生的沒有發(fā)生:左腿依然只有膝關節(jié)有掌控感,甚至,讓他恐慌的是,腳指頭一個個失去知覺了。他對時間更苛刻了。
閩南多臺風,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這天,按照天氣預報,父親生病后的第一場臺風就要來了。我起身要去關門,卻被父親叫住:“不能關,我待會兒要出門?!?/p>
父親連飯都不吃了,拿著拐杖就往門外挪。我氣急了,想搶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母親趕緊起身去把門關上。父親咆哮著一步步往門口挪,他右手拿拐杖維持住平衡,偏癱的左手設法開門,卻始終打不開。
他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門,邊哭邊罵:“你們要害我!你們就不想我好!” 我氣急了,把門打開說:“你走啊,沒有人攔你!”
父親不看我,小心翼翼地挪動那笨拙的身軀。剛一出門,風裹著暴雨,像掃一片葉子一樣,把他直接掃落到路的另一側了。我沖上前要扶起他,他顯然還有怒氣,一把把我推開,一個人在那兒掙扎。
母親默默地走過去,用身體頂住他的左側,他慢慢地站立起來了。母親想扶著他進家門,他霸道地將母親一把推開,繼續(xù)往前走。
風夾著雨鋪天蓋地而來。他的身體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鄰居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叫喚著,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往前挪。
一陣大風刮來,他又摔倒了。鄰居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放棄站起來了,就趴在地上,像只蜥蜴,手腳并用往前挪……
最終他徹底筋疲力盡了,才由鄰居幫忙抬他回了家。然而,休息到下午4點多,他又自己拿了拐杖,往門口沖。
那一天,他就這樣折騰了3次。第二天,臺風還在,他已經(jīng)不想出門,也不開口說話,甚至,他也不愿意起床了。他心里的某些東西完全破碎了。
不言不語了幾天,他終于把我喚到床前,說:“你能開摩托車帶著我到海邊兜兜風嗎?”
那個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腳總算把他抬上摩托車,把他和負責開摩托車的我綁在一起。
秋日的天光雪白雪白,像鹽一樣,海因而特別好看。我沿著堤岸慢慢開,父親在后面安靜得像一株植物?;氐郊?,他才開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蔽抑?,他認為,自己可以死了。
疾病徹底擊垮了他,同時也釋放了他。他不再假裝堅強了,會突然對著自己不能動的手臂號啕大哭,他甚至脫掉了父親這個身份該具備的樣子,開始像小孩一樣撒嬌。
然而,死亡遲遲沒來。
為了迎接死亡的到來,他講的每句話都好像是遺言。他會說:“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會說:“我一定要火化,你走到哪兒就把我?guī)У侥膬??!彼€認真地說:“沒事的,我不在,家還在的?!边@些話深深刺痛著我。
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經(jīng)不是死亡,而是一個他沒盼來的老朋友。他偶爾說漏了嘴:“兒啊,你有了孩子會放到老家養(yǎng)嗎?孫子的名字讓不讓我來???”
我會調侃著問:“怎么,不死了?”“死!”他意識過來了,“還是要趕緊死。”然后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從那偏癱的左邊嘴巴流了下來。
雖然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拉著我不讓我遠行,但他最終接受了我去北京工作的決定。我沒日沒夜拼命工作了3年,竟然攢了將近20萬。我心里產生了一個奢侈的計劃:再過兩年,把父親送到美國看病,聽說那里有一種儀器,能把堵在他大腦里那個瓣膜拿出來,父親就能找回他的左半身。
直到那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電話。
——父親走了。下午4點多,母親回家,看到他昏倒在地上,趕忙叫堂哥開車送他到醫(yī)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經(jīng)不行了。
輾轉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多。我哭不出來,一直握著父親的手,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憤怒,大罵著:“你怎么這么沒用,摔一跤就沒了,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么一點兒諾言都不守!”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來。親戚拉住我說:“人死后靈魂還在身體里,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jīng)夠難了,讓他走吧?!?/p>
我驚恐地看著不斷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地說:“你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哄著哄著,我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834101B4-8080-449D-AF2F-099365F954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