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玉忱
劈出隕石的那棵梨樹,是在侯永明打工走后完全枯死的。之前的十幾年里一直給人病懨懨的感覺,旁邊的梨樹在春天里滿樹白花盛開,如燃燒的白色火焰在春日炫耀;它卻孤獨地一枝樹丫只舉十幾朵,或是更少的花朵,零星細(xì)碎的樹葉,遮不住陽光從葉片間肆意穿過。
村人忌諱房前屋后有死樹,如果發(fā)現(xiàn)了,會及時清理掉。因為侯永明沒有在家,媳婦不會使用油鋸,又礙于情面不好意思求人,只好等侯永明回來。侯永明將山前枯死的梨樹鋸倒,百十年前的古梨樹,樹干被蟲蛀得全是窟窿眼,內(nèi)部早已中空,只能用作燒柴,鋸下一堆零星的干巴枝丫,整齊地捆好。樹干被侯永明用油鋸截成一尺半多長短,一段一段如多節(jié)蟲的軀干趴在草叢里,再用手推車推到院子里。
侯永明計劃用一上午,將樹干劈開并在棚子里碼放整齊,準(zhǔn)備冬季大雪封山時家里取暖用。上午十一點左右,原本散亂的一大堆木段,在侯永明不停歇揮動斧子的過程中,只剩下兩段最粗的樹干,是侯永明特意安排在最后面的,那塊隕石,就是從其中一段中劈出來的。
在劈那段木頭時,侯永明一如既往地精力集中,調(diào)整姿勢,選取角度,腹肌帶動腰肌,運氣于雙臂,吐氣開聲,斧刃在糟朽的木段里急速穿梭,仿佛劈開空氣一樣。突然,下行的斧刃遇到了阻礙,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侯永明視線中劃過一道黑影,繼而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轉(zhuǎn)動,并快速鉆進(jìn)前面的木屑里。
侯永明有些好奇,斧刃遇到了什么?鉆進(jìn)木屑里的是什么東西?哪里來的?丟下斧子,彎下腰,扒拉開滿地的木屑,從里面摸出來一塊黑漆漆的石頭。拳頭大小,灰黑色,托在手上有些壓手,表面光滑,有蜂窩狀的淺坑,最讓侯永明驚訝的是,除了斧子砍的痕跡外,上面凹痕依稀是兩個漢字“日”和“月”。
侯永明目光落在劈開一半的樹干上,樹干是中空的,中間一個比拳頭大一些的不規(guī)則孔洞,邊緣的質(zhì)地與其他木質(zhì)明顯不同,看腐朽程度,應(yīng)該是時間很長了。侯永明確認(rèn),這塊黑漆漆的石頭真的是從樹干里劈出來的。
他手托著石頭,坐在另一塊木頭上觀看并思索著。按照他的生活經(jīng)驗初步判斷,這很像是一塊隕石。但隕石怎么可能在樹里面?這棵梨樹有百年的歷史,是不是說,這塊隕石,至少幾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在樹里,如今恰巧被自己給劈出來。侯永明的思維這一刻快速轉(zhuǎn)動起來,對這件事情加以迅速分析:這棵古梨樹的死亡,是它的生命周期到了,被自己鋸倒作為燒柴是必然的,劈開梨樹樹干是事件發(fā)展的延續(xù),樹干里劈出隕石來,就是意外了。
這塊帶字的隕石為什么會在樹干里?是墜落時意外鉆進(jìn)樹干?還是人為?如果是人為,那個人是誰?他的目的是什么?這塊隕石是不是很值錢?自己難道被天上掉下的餡餅幸運地砸中?侯永明感覺腦子里一瞬間涌進(jìn)來大量的陌生問題,以隕石為核心,呈發(fā)散狀輻射開去,讓自己一時無所適從。
他把隕石放在地上,換幾個角度拍攝照片,發(fā)給在城里打工的兒子,讓他想辦法進(jìn)行最終確認(rèn),畢竟兒子在外闖蕩了幾年,人脈和眼界超過了現(xiàn)在的自己。接著用手機(jī)在網(wǎng)上搜索近百年來隕石降落情況,記載的地點與次數(shù)很多,很遺憾沒有本地區(qū)的記錄,也就是說,這塊隕石不是近百年來降落下來的,時間可能更早。
侯永明發(fā)出信息的當(dāng)天晚上,兒子與兒媳從百里外的縣城打車回來。侯永明媳婦在東屋炕上休息,由于處在更年期,時常無法正常睡眠。偶爾會一覺到天亮,更多的時候是,整宿沒覺,越是沒覺,越胡思亂想,前八年后五年,迷迷糊糊睡一會兒,天亮了,雞鴨鵝狗都開始叫喚喊飯,無論多難受,不起來都不行。今天狀態(tài)不錯,陪侯永明喝一兩白酒,暈暈乎乎剛睡著了,最香的夢中,被一陣狗叫聲驚起,有些措手不及。
侯永明媳婦有些驚訝,小兩口結(jié)婚七年了,自從三年前搬到縣城,夜歸這種情況,是第一次發(fā)生,是不是小兩口在城里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情況?侯永明從西屋出來安慰一下媳婦說,是我讓他們回來的,忘記告訴你了,我白天撿了一塊石頭,也不知道值不值錢,讓他們回來看一下,識別識別,如果是寶貝,希望賣個好價錢。你腦神經(jīng)不好,知道了,晚上又胡思亂想休息不好,所以沒有告訴你。
兒媳進(jìn)屋,還未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說,爸,快讓我看看那塊隕石,聽網(wǎng)上的那些朋友說,很值錢的啊。這些是給你買的營養(yǎng)品,多補補,你看你這段時間瘦的,把身體保養(yǎng)好,多給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說著將大包小包放了一桌子。
侯永明看向兒子。兒子的小眼睛明顯比平時明亮,點點頭說,我的幾個朋友看了照片都說應(yīng)該很值錢,我們的生活或許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改變,現(xiàn)在我只想快點看看那個寶貝。爸,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以后就等著享福吧!
侯永明內(nèi)心一陣悸動,腦子里無數(shù)的念頭在閃爍碰撞,繼而糾纏在一起,如一團(tuán)亂麻。他趕緊將隕石從西屋拿到東屋,放到炕沿上說,你們看,就是它。
兒媳搶先拿起來說,讓我先看看,這么沉,按照網(wǎng)上的介紹,真有可能是鐵隕石。不知道它從什么地方來。是月亮,還是金星火星,或是某顆掠過地球的彗星帶來的,這是真正的天外來客。咦,老公,你快看,這上面怎么還有字?
侯永明兒子接過隕石,在手里反復(fù)觀看后說,上面真的有字呢!爸,在你發(fā)的照片里,我沒有注意到隕石上還有文字。但是,我不管它從哪兒來,是什么種類,我就想知道它值不值錢,如果值錢,能夠值多少錢。
兒媳走到侯永明身邊說,爸,您坐。您怎么能站著呢?這些年,爸一個人扛起了整個家,太不容易了,若是值個幾百萬,我們所有人都不用那么累了。再過半個月就是爸的生日,有了這一大筆錢,我們一家好好給爸過個風(fēng)光的大壽,爸和媽以后就在家里享福。我呢首先在城里買個房子,不用月月交租金看房東那張老黑臉。再買一輛車,咱們不能比別人差,別人有的咱們不但要有,還要上檔次。
侯永明兒子立即反駁說,買車我同意,不能在城里買房。這大山里空氣好,是天然的氧吧,咱們就在這兒蓋一個別墅,豪華版的,讓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鄰們羨慕死咱們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吧。
這個家是我說得算,兒子現(xiàn)在身價不一樣了,需要一個更加優(yōu)秀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得上貴族學(xué)校,鄉(xiāng)下有嗎?必須在城里買房,房產(chǎn)證必須是我的名字。侯永明兒媳瞪著丈夫喊,大有你再反駁一下試試看的架勢。
侯永明媳婦看了看侯永明,轉(zhuǎn)頭對兒子、兒媳說,你們忙了一天是不是還沒吃飯?遇到什么事都要吃飽肚子,我熱一下飯菜。
兒媳說,媽,你也累一輩子了,沒穿好,沒吃好,咱們很快就是有錢人。有身份了,檔次得提升一下,去鎮(zhèn)里吃海鮮燒烤,家里飯菜就不吃了。
侯永明一直沒說話,深吸一口氣,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對兒子說,你們先冷靜一下,我覺得八字還沒一撇,一切等交易完成錢到手,塵埃落定,我們再慶祝也不遲。
侯永明媳婦在旁邊小聲嘟囔,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這還沒有見到錢,一個個就開始魔怔了,唉,都是錢害的。
爸,我下午與一些朋友聯(lián)系了,有人認(rèn)識收集隕石的愛好者,已經(jīng)溝通了,在等對方的消息。我想如果價錢可以,立即出手,以免發(fā)生意外。
這正是我想的,只要價格在期望值中,我們就出手。
早上八點多鐘,侯永明兒子的朋友電話打進(jìn)來說,我給你聯(lián)系了一個買家,姓王。把你現(xiàn)在的位置發(fā)過來,他一會兒就從城里出發(fā),至于價錢你們自己談。
侯永明一家四口聽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正忙的活兒,集中到東屋。兒媳說,咱們得定個價格底線,低于底線,咱們就不能賣。侯永明媳婦說,也不能太高,把人家嚇跑了。兒子看著侯永明說,我在網(wǎng)上問了一些網(wǎng)友。沒有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不同類型隕石價格不一樣,如果是特殊類型,價格驚人,至于誰賣到了大價錢,沒有人知道,大都是炒作,我想我們手里的這塊再怎么少也得值百八十萬。
兒媳說,太少了,最少得要五百萬,一看你們就是冤大頭,到時候都聽我的。
侯永明嘆口氣,揉揉腦袋在心里說,還不如沒劈出隕石。價格定低了,害怕自己吃虧。定高了,人家不買,徒然給自己和家人增添煩惱。
幾個人還在糾結(jié)價格的時候,門口的金毛大叫起來。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大門外,從車上下來一個干瘦的中年人,低頭在手機(jī)上確認(rèn)現(xiàn)在的位置。隨后,望向侯永明家,隔著大門問,這是不是侯百山家?
侯永明的兒子叫侯百山。
侯百山興奮地從院子里小跑出去,拉開大門說,是石明介紹來的王老板嗎?
來人說,昨天下午石明聯(lián)系的我,說你們手里有塊隕石,我是隕石愛好者,正好這幾天有空閑,今天過來看一下。如果有石緣入了眼,就探討一下價格。
侯百山將王老板讓進(jìn)東屋,侯永明將隕石從西屋拿出來。
王老板接過隕石,用手先掂一掂隕石的重量,撫摸一下手感,從包里摸出放大鏡,在隕石上反復(fù)觀看。然后放下問,在什么地方拾到的?
侯永明憨厚地笑笑,在樹里。
什么?在哪里?王老板很明顯有些沒聽明白?
從一棵大樹里劈出來的。侯永明補充了一句。
這回,王老板聽明白了,表情有些驚訝,看來也應(yīng)該是第一次聽說,從一棵大樹里竟然劈出來隕石。稍微停頓一下望著侯百山說,你是石明的朋友,我呢也與他認(rèn)識,咱們就不藏著掖著,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初步看了一下,不做化驗,誰也確定不了它是不是隕石。我出五千元,如果你們覺得價格可以,就賣給我。
侯永明一家人原本火熱的情緒如同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從空中跌到谷底,距離自己預(yù)想的價格,偏差太大了。
侯百山媳婦說,怎么可能呢?我們也不是二百五,請教過高人呢!都說很值錢。你口口聲聲說是石明的朋友,卻在這里騙我們,太心黑了吧!你看一下,石頭上還有兩個字呢!就沖這兩個字,也會更值錢!
王老板沒有立即反駁,而是慢悠悠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才說,就因為這兩個字,我才猶豫了,不敢肯定是不是隕石。隕石上怎么可能有字呢?還是這么清晰。難道說天外文明也使用漢字?給五千塊錢價位,是我認(rèn)為它不是真品。
侯百山媳婦問,如果是真的呢?能值多少錢?
比我給的價格會高很多倍,甚至比你心想的還高,但前提是真貨。
你給的價格太低了,我們不賣,侯百山媳婦把隕石緊緊摟在懷里,比摟著自己的兒子還緊,生怕一不小心就丟了。
王老板說,現(xiàn)在假貨與真貨差別不大,尤其是竟然從樹里面劈出來的,這就值得人思考了。如果你們覺得價格低,不要緊,再多咨詢一下,或是找個機(jī)構(gòu)鑒定一下,如果有鑒定書,就有說服力了。我今天先不拿了,改天,我約個朋友一起再來看看,讓他給掌掌眼。
送走王老板,侯永明一家人陷入思考中。之前全家人認(rèn)為最有優(yōu)勢的是,隕石從樹里面劈出來和上面有字。現(xiàn)在看來,所謂的優(yōu)勢,恰恰成為獲取最大利益的障礙。按照王老板的思路走,天外文明也使用漢字?誰信呢?
最失落的是兒媳,仿佛是被誰打了一悶棍,從神采飛揚一下子退回到一副苦瓜臉。她踹了一腳侯百山說,窩囊廢,都是怨你。
侯百山說,王老板不是說如果是真的,會值很多錢嗎?現(xiàn)在不還沒有判死刑,還有希望?。∥覀兛梢哉乙患译E石鑒定中心,做一個鑒定。只要拿到了鑒定書,還差錢嗎?
兒媳的臉立即活色生香起來,說,對啊,不能就這么放棄了,隕石在錢就在房子在車子在。侯百山你明天就去做鑒定,拿到了鑒定書,主動權(quán)就在我們手里,等王老板下次來,我們賣個高價。
侯永明對侯百山說,不用糾結(jié)了,賣多了是外財,賣少了,我們也沒有什么損失。你除了搭點兒車費,沒什么損失吧!還抽空回來看看我與你媽,多好啊!我覺得是件好事。你們該做什么都忙去,我再研究研究。說完拿起隕石到西屋,按照網(wǎng)絡(luò)上的隕石識別知識,繼續(xù)用放大鏡仔細(xì)辨別。
沒有人能夠想到,這塊隕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會意外失蹤。
隕石丟了,丟得蹊蹺。
侯永明媳婦、兒子、兒媳婦三人在東屋聊天,雖然剛才的買賣沒談成,但留下了希望,所以話題一直沒有繞過隕石,談?wù)撝E石真假的可能性,明天雇誰的車去市里做鑒定,選擇哪家鑒定中心最權(quán)威,明天什么時候從家出發(fā)是吉時……
侯永明前列腺犯病了,尿急,把隕石連同放大鏡,放到炕邊,急匆匆去廁所,尿得費時費勁兒,他進(jìn)了西屋后,又立即折到東屋說,我剛才上廁所,把隕石連同放大鏡,隨手放在西屋炕邊,回來后發(fā)現(xiàn)隕石不見了,只有放大鏡還在,你們誰把隕石收起來了?
屋里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完全蒙了,誰也沒有去西屋收拾隕石啊。隨即,三人將目光對準(zhǔn)侯永明,意思很明顯,開玩笑吧!是不是你見財起意,偷藏起來了。侯永明看到三人懷疑的目光,有些怒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玩什么監(jiān)守自盜的把戲。再說了,我能夠把這件事告訴大家,又何必再搞偷藏那一套。倒是你們?nèi)?,誰離開過房間?
侯永明媳婦說我到過廚房拿電熱水壺打水燒水,沒去西屋。侯百山說,我在外屋接了個電話,也沒去西屋。兒媳說,我在廚房刷了四個水杯,準(zhǔn)備一會兒泡茶,壓根沒進(jìn)過西屋。
侯永明說,你們?nèi)羰菦]拿,隕石在西屋怎么可能丟了?
兒媳說,會不會是外人?侯永明說不可能。因為兩扇大門有些錯位,只要有人開大門,無論如何小心,鐵門栓都會發(fā)出聲響。
侯百山說,石頭沒長翅膀,自己不會飛,大白天的,也沒招鬼,怎么可能憑空丟了,咱們馬上找。
四個人急忙在西屋展開大搜索,拉開所有的抽屜,打開所有的柜門,衣服兜,禮品盒,甚至連鞋坑里都不放過,半個影兒沒有。看著凌亂不堪的屋子,侯永明有些無語,停了下來說,都停下來吧,不用找了。我還沒有小腦萎縮,拿東忘西。我上廁所時,就放在這兒,指了指放大鏡旁邊的炕上。
兒媳一屁股坐地上哭著說,完啦,我的天?。∥业奈灏偃f?。χ畎偕胶埃阗r我五百萬?。∮洲D(zhuǎn)頭對侯永明哭喊,爸,你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別藏著啦,拿出來吧。
再說一遍,我沒藏。侯永明開始惱怒了。
爸,你就一個兒子,攢多少錢將來都留給百山,我知道隕石很值錢,你那么大的歲數(shù)還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和百山現(xiàn)在正是創(chuàng)業(yè)的起步階段,我們需要房子需要車,你的孫子需要上學(xué)??!爸,西屋就你一個人,能不是你藏的?
侯永明憤怒了,聲音明顯高了八度說,我活了半輩子,還沒做過半點兒虧心事兒。最后重申一遍,我沒藏,我懷疑是不是你們誰藏起來了?
侯百山說,難道剛才走的那個老板偷偷潛回來,將石頭偷走?也不可能,咱家的金毛看家本領(lǐng)絕對一流,只要附近有陌生人,它都會警覺地大叫,你們誰聽到它叫了嗎?幾人都搖頭,表示沒聽到。
正在這時,門口的金毛大叫起來,并跑出去。鐵門栓“咣當(dāng)”一聲,接著是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大門外進(jìn)來兩個人。前面的人一身米色外套,對著金毛說,自家人也瞎叫喚,看住陌生人,賞個雞腿給你。金毛搖著尾巴,叼著雞腿回到自己的窩里享用去了。侯永明媳婦將來人讓進(jìn)屋里。
侯永明因為隕石在自己的西屋突然失蹤,說得再怎么好聽,解釋得再明白,他都脫不了干系,心里郁悶,黑著臉對妹妹二丫說,你怎么來了?
我聽說你挖到寶貝了,來看看,開開眼。寶貝在哪兒?什么樣?讓我瞧瞧。妹妹一臉興奮激動。
幾十里,這么遠(yuǎn),收糧那么忙,你聽誰說的?
坡下那家媳婦打電話告訴我,說你挖到寶貝了,縣城里有老板過來收購,你嫌價錢低沒賣。邊說邊指了一下后方。
就一塊破石頭,我若說就在你們來前丟了,你信嗎?侯永明對妹妹說。
別開玩笑了,逗三歲小孩呢?早不丟晚不丟,我來看就丟了,這也太巧了吧?比說書講古還假,不想給看就直說得了,平時你也不這么小氣。
老姑,真丟了。侯百山遞給老姑一瓶礦泉水說。
在哪兒丟的,誰偷的?
就在西屋炕上,莫名其妙丟了。
快找啊,什么樣的寶貝,我還沒看到什么樣子呢?大家還等什么?二丫站起來就往西屋去。
不用找了,我們都找?guī)妆榱恕0偕较眿D滿臉淚水帶著哭腔說,老姑,五百萬沒了啊!
什么寶貝值那么多錢?二丫問。是一塊隕石,百山媳婦說。
二丫說,沒有變現(xiàn),那就是一塊一文不值的石頭,哭什么?再找一遍。侯永明一家再次將家里翻個底朝天,就差將門口金毛的狗窩也翻一遍,結(jié)果一如既往,隕石徹底消失了。
侯永明一臉懊惱地說,忙了一上午,先弄午飯,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不住。吃飽飯再想辦法,再找。對媳婦說,二丫來了,燉個酸菜鍋,熱乎乎的,再攥把酸湯子,拌點兒巴蒿花醬,我與二丫對象喝一杯,自從我出去打工,俺倆有三年沒在一起喝酒了。
百山媳婦說,五百萬丟了,死的心都有了,氣都?xì)怙柫?,還有心情吃飯?對侯百山說,我們走,這個破家我一分鐘都不想待。沒有理會侯永明等人,打車回了城里。
侯永明媳婦站在大門口,望著離去的出租車,嘟囔著,這個家啊,再也不安寧嘍,嘆口氣,搖搖頭沒有說下去,用袖頭擦了擦眼淚。
第二天早上,侯百山正悄聲獨自吃早飯,接到了媽媽的電話。你媳婦怎么樣了?
沒起床,還生氣呢!別管她。他半捂著手機(jī)小聲說。
你好好安慰她,別刺激她。我和你爸再找找,或許能找到。
嗯,你也別上火,我一會兒上班去……
就在這時,侯永明媳婦的耳朵里傳來一聲沙啞的哭喊,五百萬都沒了,還上破班,你這輩子能掙回來嗎?我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把電話掛了,這個家不能過了,我要瘋了……
侯永明媳婦默默地掛了電話,對飯桌另一面的侯永明抱怨,好好的一個家,你說你劈出個什么破石頭,錢沒賣一分,倒惹一身臊,兒媳要是離婚了,我看你怎么辦,咱家百山娶個媳婦容易嗎?侯永明媳婦嘆口氣,抹了把眼淚。
你別擠貓尿,是我不想好嗎?我想要把隕石丟了嗎?為了這個家我付出了多少?出門打工整整三年沒回來,為的是什么?替誰還饑荒?隕石丟了,我愿意嗎?我不著急嗎?再說了,那隕石明明是我的,什么時候成他們的了?他們反而理直氣壯。
這么說,我更懷疑是你偷藏起來了。
我都說了,我沒藏,怎么就沒人相信呢!昨天二丫還偷問我,是不是我藏的?難道我的人品這么不堪?這半輩子你不了解嗎?再說了,是真是假還沒確定,我倒是希望是假的。
第三天晚上,侯永明剛剛將煩躁的心情平靜下來,準(zhǔn)備睡個踏實覺,手機(jī)響起,是二丫的。哥,剛才百山給我打電話了,說媳婦要離婚,讓我勸勸。如果是你把隕石藏起來了,就拿出來給他們吧,反正你攢多少,將來都是他們的。
你有完沒完了,說了一百遍,不是我藏的。
在你西屋里,不是你藏起來,是誰?難道是我?你問問我嫂子、百山和他媳婦,哪個不認(rèn)為是你藏的?
滾,少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就連你也不相信我。話沒說完侯永明就把電話掛了。
侯永明一下子睡意全無,覺得待在那個無時無刻不被懷疑的家里太沒意思了,出門,走到門前玉米地邊,坐在地邊的土堎上,猛吸一口旱煙,緩緩?fù)鲁鰜?。心里憋屈啊,一家人都不相信自己,這件事屬于家丑,不能和任何朋友傾訴,也無法開口傾訴。難道自己真的什么地方做錯了?回想一下事件的前后,自己除了上廁所沒帶隕石,致使隕石丟了這件事,沒有任何過錯。怎么現(xiàn)在就成為所有人的敵人了呢?兒子、兒媳婦怨恨他,自己媳婦不理他,里外不是人,他想不開。
第七天上午,侯永明無精打采地在門前挖排水溝,用水泥與石頭砌擋水墻,因為與媳婦爭吵,這幾天媳婦沒有給他帶飯,沒吃早飯,肚子早已不爭氣地咕咕叫,在抗議。
一輛黑色轎車輕快地停在大門口,王老板與一個老人下車??匆姾钣烂鬟€在地邊砌墻,笑說,等你的隕石賣了,能雇多少人幫你干活兒?。∥医裉祛I(lǐng)來一個大買家,他老人家若是看好了,不差錢。
侯永明繼續(xù)倒灰,抹平,壘石頭,對面的王老板他仿佛沒看到,也沒聽到聲音。
王老板走到侯永明跟前說,我今天給你領(lǐng)來了一位財神爺,看好貨后,他不差錢。
侯永明開始莫名地?zé)┰?,停下手里活兒吼道,你們又來干什么?如果你那天多給一些錢,把石頭拿走了,就沒有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了,更不至于鬧得一家人親情反目,你們來晚了。
王老板說,別激動,賣了?。≠u多少錢?這附近只有我自己是玩隕石的,就連我都不敢確準(zhǔn)真假,還有誰會那么冒失。
侯永明低下腰,撿幾塊石頭砌上,再打上水泥抬頭說,隕石丟了,就在你走后。
王老板一激靈說,不是我干的,我的人品不至于下黑手。
我相信你,可是,隕石就這么不見了。我們?nèi)揖筒畎训胤瓊€遍,沒有隕石半點影子。你們請回吧,我沒有隕石了。
那就太可惜了,我們是帶著誠意來的。王老板說,以后找到了,聯(lián)系我。
下午三點半左右,侯百山夫婦坐一輛皮卡,急匆匆回到家,車在大門外停著,沒有走。
侯永明媳婦在院里見兒子兒媳回來了,以為氣消了,緊走幾步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殺雞,晚上吃小雞燉蘑菇,把你老姑他們都喊回來。
侯百山陰沉著一張臉,沒吱聲。兒媳說,不吃飯了,我們是回來分家的。
過得好好的,分什么家?侯永明媳婦有點蒙圈。
媽,你知道今天王老板領(lǐng)人來準(zhǔn)備了多少錢嗎?石明告訴我們,一百二十萬啊!現(xiàn)在隕石也丟了,不提錢了,我們的心傷透了。這些日子,我們倆就琢磨,隕石好端端的,怎么會丟?直到今天中午才知道真相,原來百山不是爸親生的,一切都解釋通了,不是親生的,當(dāng)然就兩個心眼了。既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段親情就到此為止。
侯永明正好從大門進(jìn)來,聽到兒媳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用手顫抖地指著兒媳問,誰告訴你們,百山不是我們親生的?
兒媳撇一下嘴說,知底兒莫過老鄉(xiāng)親,后面那家中午打的電話。
侯永明哆嗦著說,我養(yǎng)了他二十幾年,總有恩情吧!
你還好意思說,看看人家爸給兒子攢了多少錢,你呢?攢一堆破爛和饑荒吧!從隕石丟的那一刻,情分就斷了,分家吧。為了厘清以后的關(guān)系,防備鄉(xiāng)鄰的閑話,我找人擬了一份脫離父子關(guān)系的協(xié)議書,你簽一下吧。至于隕石你繼續(xù)藏著,以后賣個好價錢,留給你們老兩口養(yǎng)老吧!
侯永明媳婦原本扶在房門邊抽泣,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房門口。
農(nóng)歷七月初七,這一天是侯永明五十五歲生日,這一天也是侯永明媳婦的頭七。
二丫上完墳,走時說,哥,這段時間家里發(fā)生太多的事兒,百山他們兩口子這輩子基本不用指望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打擾了,你自己靜一靜吧,一塊沒賣出錢的破石頭,弄得家破人亡,太不值了。
晚飯時,侯永明看著冷冷清清的家,沒有燒炕,泡了兩大碗面,一碗是自己的生日晚餐,另一碗是金毛的晚餐。還沒有開始吃,一個陌生號碼打進(jìn)來。
是侯永明嗎?電話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侯永明莫名有種親切感,哦,是我,你是哪位?
我叫侯作日,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記得這個名字,如今在黑龍江與俄羅斯邊境一個小鎮(zhèn)居住,五十多年前離開的,那時候你大約四五歲吧!
侯永明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有些顫抖說,您是大伯吧!您離開時,我太小了,不記事。您回來了嗎?侯永明聲音開始哽咽。他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父親離世時在他面前念叨,你大伯一家多年前因為一些變故,突然搬走,家人一直聯(lián)系不到,以后有機(jī)會一定要聯(lián)系上。
歲數(shù)大了,最近身體虛弱,走動不方便,加上有些事情忘記不了,眼不見為凈,就不回去了,倒是希望你們有空能來看看我。今天下午,在商場買菜,意外遇到了一個家鄉(xiāng)人,老吳頭,三年前從你們堡子搬過來的,閑聊中,得知你父親已經(jīng)故去,他是我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即便是幾十年沒有聯(lián)系,依然不會變。一時心痛不已,很難平靜下來。后來又了解到,你們家最近也遇到了一些煩心事兒,傳得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通過老吳頭家鄉(xiāng)的兒子,我得到了你的電話。人老了,念舊啊,喜歡嘮叨,你若有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或許困擾你的問題,能夠解決。
嗯,我聽呢!侯永明左手緊緊握住手機(jī),生怕漏聽一句話。
我們兄弟姐妹五個人,因為我性格乖張,與誰都相處不來。那時候,糧食緊張??!更別說什么好吃好喝的。我在十二歲那年夏天里病了,想吃杏子,饞得要命,只有村東的老柳家有一棵杏樹。你父親沒有嫌棄我的乖張,暗地里去討要了幾回,都沒要到。不是人家不愿意給,那時候東西太少了,自己都填不飽肚子,怎么舍得給別人。在一個雨夜,你父親摸黑偷回了四個大杏子,臉劃破了一道口子,后來留下了疤痕,差點影響到娶媳婦,小腿被老柳家的狗咬了兩排大牙印,腫得不敢走路,我至今還記得。
那一年的病糾纏了很久,三天兩頭不舒服,總是好不利落。天氣炎熱,我又開始饞汽水,家人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心情理會我饞什么。你父親比我小兩歲,那一年才十歲,為了給我買汽水,盯住了生產(chǎn)隊里的角瓜秧子,連續(xù)賣了五天角瓜秧子,賣了一角一分,走了十幾里,在供銷社花五分錢買了一瓶汽水。第一次喝汽水,不知道里面有氣,喝前還故意搖動幾下,打開瓶蓋兒的一瞬間,汽水狂噴而出,你父親急忙用小手捂住,還是噴出少半瓶,心疼得我倆當(dāng)時就哭了,趴地上,把能舔起來的都舔起來。瓶里的,你父親只是嘗了一小口,余下的都給我喝了。第一次喝到那么好喝的東西,我們倆在廈屋的天棚上美得那個笑??!那瓶汽水味道那個美?。∈俏疫@輩子喝的最有味道的一次。從喝了那瓶汽水后,我的病奇跡般地逐漸好起來。從那以后,我的性格改變了很多。
后來,大約是在六〇年前后吧,在山前的一棵梨樹洞里面,與你父親游戲時,曾經(jīng)放過一塊大煉鋼鐵的鐵渣,相約五十年后一起取出。沒想到他卻先我而去,我也回不去了。
那塊鐵渣是社員倒生鐵時,我們搗亂弄的,在上面留下一個“日”字和“月”字,“日”是我的名字侯作日,“月”是你父親的名字侯作月。我想你劈出來的那塊所謂隕石,應(yīng)該就是我們當(dāng)初放進(jìn)去的那塊鐵渣。
侯永明抱著電話呆愣了很久,大伯還在不停地說著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但他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