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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來了

2022-06-07 07:42武俊祥
延河(下半月) 2022年5期
關鍵詞:康輝野狼

武俊祥

天還沒亮,康安已經(jīng)端坐在餐桌前,等待著妻子兒女起床吃早餐。

獨坐的思緒一下子就飛回家鄉(xiāng)的大地上,那些最熟悉不過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特別是那條新修建的水泥道路上。

父親和母親應該已經(jīng)坐上了他們的專屬座駕——牛拉車,再也不用操心平板車的車輪突然會嵌入地溝里去,平整寬闊的水泥路足可以任由健碩的大黃牛搖頭甩尾、輕松自如地蹦跶個夠。來到地頭,母親負責拽住牛韁繩,父親則要小心翼翼地卸下披掛在大黃牛身上的鞍轅,盡管大黃牛早就被調(diào)教出來了,但是由于父親和母親的偏愛,喂養(yǎng)出一身的腱子肉,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而且脾氣是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愛撩幾個蹦子。

把老黃牛的韁繩放長了,牢牢地拴在一根烏黑的火柱上,任由它啃食地畔上的綠草。而后,父親和母親開始挖紅薯,剖土豆,摘幾個南瓜,再掰一尼龍袋玉米棒子。

兒女和孫子、外孫們都要回老家來過中秋節(jié)。

昨天黃昏時分,母親特意從老家給康安打來電話說,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帶著婆姨和娃娃們早點動身,趕回來吃午飯。母親還說,門外的菜地里還留著幾顆大西瓜,都是給孫子和外孫留下的,瓜蔓都是活靈靈的!為這,母親每天都要在瓜地里精心侍弄上好一陣子哩。

康安坐在餐椅上,第二次呼喚了妻兒,問他們洗漱好了沒有,趕緊到餐廳里吃早飯來。

驅車來到塞北市北郊的高速收費站,因為是小長假,三天時間內(nèi)七座以下的小型客車一律免費通行。放在平時,康安駕車回一趟老家須要付出往返130 元錢的過路費哩。

進入滄榆高速,極目所至,到處都是草木滿地、層林盡染、嵐煙氤氳的迷人景象。

在烏黑發(fā)亮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運煤大卡車都嚴嚴實實地蒙蓋了一層量身定制的草綠色苫布,煤粉就很難從車廂里抖泄出來。

不到一個小時,康安駕車駛出林州北高速收費站。沿著筆架山下的一道慢坡,兩公里不到,一個九十度急轉彎就來到了窟野河大橋上。橋頭的東邊就是依山傍水、高樓林立、車流如織的林州市主城區(qū)。

幾年前,林州市還叫林州縣。有著世界八大煤田之一美稱的林州市,占全國探明煤炭儲量的百分之十五,也因為煤田開發(fā)而躋身全國經(jīng)濟百強縣之列。這樣一來,林州市的“村村通工程”便率先在全國得以落實——縣與縣之間互通高速公路、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互通柏油路、村與村之間互通水泥道路,每一戶村民都能使用上電燈、電話,看上閉路電視和吃上自來水。

一個更加扛硬的指標是林州市每年的財政收入都穩(wěn)超百億人民幣,向著千億元大關接近。

從2003年3月1日起,林州縣在全國率先實行了覆蓋全縣的“全民免費醫(yī)療實施辦法”——實行住院報銷起付線制度——只要是擁有林州縣戶籍的城鄉(xiāng)居民,住院看病一律享受“辦法”規(guī)定的免費政策。

到了2017年4月10日,國家民政部下發(fā)了《關于同意三秦省撤銷林州縣設立縣級林州市的批復》——同意撤銷林州縣,設立縣級林州市,行政區(qū)域不變,林州市由三秦省直轄,塞北市代管。

康安駕駛著小車緩慢地穿過林州市主城區(qū),向東駛入一條溝壑縱橫的山溝里。

蜿蜒曲折的柏油路畔上,每隔一公里就設置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水泥小路墩,頂部刻寫著“林馬路”的黑體字樣,字下面則刻寫著標示公路里程的阿拉伯數(shù)字。這樣的小路墩在到達牛欄川鎮(zhèn)政府門前,總共設置了二十二個。也就是說,從林州市到牛欄川鎮(zhèn)的總里程是二十二公里。

在康安上小學和初中的那段時光里,每逢夏季,他和同學們總要偷偷地溜到鎮(zhèn)政府(那時候還叫鄉(xiāng)鎮(zhèn)府)西南面的牛欄河里去洗澡、玩耍。那時候,牛欄河的河面上還沒有修建起一座過河的橋。不管是人還是牲畜,包括而今難得一見的解放牌大卡車,統(tǒng)統(tǒng)都要涉水過河。后來,牛欄川生產(chǎn)隊的村民們?yōu)榱诉^河種地方便,就往河水的緩沖地段放置了一塊塊大石墩,叫作過橋石。

按照交通部“農(nóng)村公路村村通”文件精神,牛欄川鎮(zhèn)政府結合林州市交通局規(guī)劃,趕在中秋節(jié)來臨之前,把鎮(zhèn)政府到康莊村一條長5 公里、寬5.5 米的水泥路建成通車。這條路一旦開通,不僅結束了康莊村從來沒有一輛車進入過村莊的歷史,還能給村民們走出大山出售土特產(chǎn)、村民們進城打工或者是陪孩子上學提供極大的方便。也從根本上解決了農(nóng)民看病難的大問題——能夠及時趕到縣城的大醫(yī)院去!

縣鄉(xiāng)兩級政府的干部們在如期竣工剪彩的大會上露出了滿口的白牙,笑容滿面地對著話筒給鄉(xiāng)親們說:“這下好了,咱們出門能坐上車了,咱們的扶貧工作組,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把大把的時間都浪費在步行趕山路上啦!”

短短幾年工夫,塞北的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了,道路也變得更加寬暢了!城鄉(xiāng)之間的往來真正實現(xiàn)了風雨無阻。連同村里極少數(shù)“斗大的字不識一升”的耄耋老人,都會坐在窯洞里的炕頭上,通過手機和出門在外的兒孫們視頻聊天了!

康安記憶中的過橋石上面,一條寬六米、長三十多米的石拱橋連通了“林馬路”和牛欄川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外的寬展街道。

千米長廊的鄉(xiāng)鎮(zhèn)大街上,雙向六車道的街道兩邊統(tǒng)一建成相對而立的店鋪,平房的門面上粘貼了清一色的白色瓷磚,看起來格外整潔。店鋪到街邊也足足有五米寬,都是由水泥方磚鋪建而成。靠近路邊,隔不遠就栽種了一棵大國槐,緊挨著國槐樹豎立著一根太陽能照明電桿,電桿的上端都懸掛著一個大紅的“連心結”燈籠,象征著牛欄川人民吉祥美好、紅紅火火的新生活。

小車駛出牛欄川鎮(zhèn)的街道,向東緩慢地爬上了牛欄川村的那道慢坡。

到達山頂,黃土高坡的原野上到處呈現(xiàn)出一派金秋的豐收美景!在梯田與路畔之間,隔不遠就能看見一塊塊明晃晃的不銹鋼標識牌,上面書寫著“四妹子雜糧”五個黑體大字。這些都是由市糧貿(mào)公司與各村各戶簽訂了莊稼種植合同后插上去的。

漫山遍野的半生不熟的糜子和谷子,桿兒足足有半人高。黃綠相間的桿兒都笑彎了腰——沉甸甸的谷穗兒和糜穗兒都在低頭向勞動人民致敬哩!那場景,真能把人羨慕嫉妒死哩!看那些糜子的頭頂上,一爪爪糜穗兒仿佛一束束金色的冠簾,狀如少女額前的一抹劉海兒,卻是勞動人民用心、用情、用汗水辛勤養(yǎng)育出來的成果?。?/p>

一些面積相對較小的邊角地畔,種植了紅小豆或者是綠豆,豆莢兒已經(jīng)采摘得所剩無幾了,枯干黃葉如同八爪魚一般匍匐在地面上。

康安干脆把小車停靠在新修的水泥路畔上,叫妻兒下車來呼吸呼吸山野里的新鮮空氣。自己則把目光投向那一大片又一大片黃綠相間的莊稼地上。

濃墨重彩的家鄉(xiāng)大地實在是太令人炫目了,他不得不把視線轉向更加遼遠而蔚藍的天地之間。

康安正接聽著一個來電,忽然聽到一陣車輪胎與水泥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響。一輛乳白色的皮卡車一個緊急剎車,穩(wěn)穩(wěn)地??吭谒嗦愤?。車門開啟,下來一位身著粉紅色短袖、深藍色長褲的年輕男子,長發(fā)迎風,邊跑邊向康安招手。

康安和康林握手問候的工夫,一只毛色灰黃的野兔從路邊的草叢里竄了出來,一個騰空躍起,箭一般掠過路面,沿著山坡鉆入了半人高的谷子地,瞬間便渺無蹤影。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見一只毛色蒼黃、體型碩大的犬類動物竄將出來,也是一個“緊急剎車”——翻毛露齒地止步于水泥路邊。它的體型酷似狼狗,雙耳豎立,四條長腿矯健有力,腰身豐滿圓滾,目光狡邪犀利,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加之大嘴里露出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還有一條淋漓著口水的血紅色長舌,叫人望而生畏!

現(xiàn)場的空氣一下子就凝固了。

“狼,狼來了!”康安脫口而出。

只聽得“哐、哐”兩聲響,車門關閉上了。

看見人群,聽到響聲,那只夾著尾巴的野狼掉轉頭,渾身一抖,反身順著山梁跑走了。

康安看著剛剛躲進車廂里的女兒康楠問:“狼,怕不怕?”

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制開始實行的頭兩年,康安上小學五年級。每逢周日下午,他和村里的五六個娃娃要步行回到鄉(xiāng)中心小學。也是在剛才這個地方——廟墕梁,不同的是那次在五月份前后,山野里跑來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身后被一位揮舞著牧羊鏟的老漢追趕過來,那可是真實版的狼吃羊的故事??蛋埠退男』锇閭冄鄢蛑袄钦槐囊惶爻麄兣軄?,小伙伴們?nèi)急谎矍暗木皼r給嚇呆了!幸好,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根拄路用的木棍。康安首先揮舞起手中的木棍,叫大伙兒一起朝著越來越近的野狼大聲喊叫:“狼來了,狼來了!”

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大喊:“狼來了!狼來了!”

盡管聲音稚嫩了點兒,還是把那只急追急趕的野狼給怔住了——待在黃土山路邊進退兩難。進,有一群小孩在揮舞著木棍大喊大叫,顯然是無從下手;退,一個揮舞著長鐵鏟的壯年放羊漢,不依不饒地跟在屁股后面緊追不放,那可是一個敢于拼了命的主?。?/p>

骨瘦如柴、長著灰黃色皮毛的野狼為情勢所逼,或許是被嚇尿了,小康安目睹了野狼是如何把屁股蹲在地上,邊轉圈兒邊撒尿,還把尾巴弄得臟兮兮的。最終齜牙咧嘴般暴露出猙獰的面目!就在野狼蹬腿飛身的一瞬間,從廟墕梁急趕著跑下來的放羊漢準確地把牧羊鏟投到了狼身上——“嘭”的一聲悶響,野狼的脊背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打擊,來不及扭頭回看,更是放棄了蓄勢待發(fā)的攻擊,順著山坡落荒而逃。

常年在山野里被風吹,被日曬,放羊漢的面容黢黑、頭發(fā)雜亂,哪里還能分辨出他的實際年齡來?!但是,出手一擲就能準確地用牧羊鏟擊中野狼的脊背,那勁道說明了他的身手相當敏捷、年紀并不算太老——事實上只有40 歲上下。

他風急火燎般跑到孩子們的跟前,并不著急去撿那一把橫躺在黃土道路上的牧羊鏟,而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問孩子們:“你們都是康莊的念書娃娃吧?”

還沒等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是”,他又脫口而出:“快嚇死人哩,‘山神爺’的狗也敢跑出來禍害羊娃子哩,險忽兒還傷到了你們!”

小康安辨認出了他。在村里的白事務上,爺爺輩的大人們都管他叫老女婿。論輩分,小康安還得叫一聲穿著黑色破爛衣裳的放羊漢“老姑父”哩!

老姑父彎腰撿起地上的牧羊鏟,轉身踉踉蹌蹌地向著來時路往回跑。沒幾步,他又扭過頭來對著孩子們喊:“趕緊念書走吧!放心地走!沒事啦!狼不敢再來了,我還要攔羊去哩!”

聽父親給小康安講,農(nóng)田基本建設大會戰(zhàn)那陣子,一場聲勢浩大的打狼行動在秦晉大地上轟轟烈烈地展開了??h里給各公社派下來任務,成立了專門的“打狼隊”,都是由部隊上退伍下來的復員軍人派到各村去帶領基干民兵,真槍實彈地翻山越嶺、鉆渠進溝,搜捕每一只野狼。很快,黃土高原上再也沒有一只野狼在山野和村莊的附近出沒過——全被打狼隊趕盡殺絕了。

小時候,康安和小伙伴們干了屁大點兒“壞事”,村里的大人就會惡毒地罵他們:“狼都不吃的孩兒!”他們就從大人的嘴里頭聽出了狼的可怕與兇險,潛移默化地就對狼這種畜生產(chǎn)生出敬畏心里。只是他們還從未見過狼到底長得一個什么樣子!

小孩子天生得一副好奇心。小康安吃過晚飯就跑到四爺爺?shù)募依?,含混不清地追問,狼究竟長得一個什么樣子?真的會吃人嗎?

四爺爺雙腿盤坐在鋪了白色羊毛氈子的土炕上,手里捏一根長長的煙鍋桿兒,把煙鍋頭對準昏暗的煤油燈,在火苗上“吧嗒、吧嗒”地吸溜兩口,嗆人的旱煙味頓時就會彌漫了整個土窯洞。四爺爺換手拿捏煙鍋桿兒,順勢抬起那只青筋暴露、黑瘦如柴的手臂,抓拿幾下稀疏毛發(fā)的頭皮,笑瞇瞇地張開失去三分之二黃牙的大豁口,給幾個鄰居家的小孩子們講述起一則發(fā)生在民國末年的狼吃人的故事來。

四爺爺外婆的村子里,有一個外號叫“狼不吃”的人,幼兒時期曾被母親帶到山西那邊去“坐娘家”。渡過黃河返回塞北這天恰巧是天擦黑時分,母子倆借著月光步行來到牛欄川村與康莊村之間的廟墕山梁上。

起早貪黑地行走了一整天,饑餓與困頓,累得母子倆實在是支撐不住了,母親就帶著小孩朝著附近的一座破廟走去。

蜷縮在斷壁殘垣的破廟墻腳下,母子倆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半夜時分,迷迷糊糊中的母親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了空曠寂靜的山野。原來是一只同樣餓極了的野狼途經(jīng)破廟,聞到了一股生人的氣息,放慢了腳步,警惕地抵近破廟外。

起先,餓狼匍匐到一堆破磚前,側耳偵聽;緊接著又前進了幾步,一雙發(fā)光發(fā)綠的眼睛捕捉到了蜷縮在神殿墻腳下熟睡中的母子倆。

均勻的呼吸聲告訴給了那只成年的餓狼:這是一對睡熟中的人類,其中還有一個小孩兒。于是,餓狼放心地直起腰來,瞅準了小孩的脖子,一個屈腿后蹬、蓄勢前撲,如同一支離弦的箭般射了過去……

由于餓狼渾身乏力,失去了捕獵的準頭,一口下去,咬在了小孩的腮幫子上,臉皮頓時被撕開了一大塊兒。

凄厲的哭喊聲驚醒了黃粱美夢中的母親,她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兒子的小腿,但是,小臉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母親一把撕掉自己的破衣衫,再撕成兩塊長條,揪出懷中的白羊肚子巾,按在兒子的臉蛋蛋上,將傷口緊緊地包扎起來。

心有余悸、于心不甘的野狼一邊退步,一邊回頭觀望。一塊吃到嘴邊的小鮮肉卻意外地飛走了——雨點般的磚石連帶著決絕般的怒吼——氣勢洶洶地砸向野狼!

改革開放初年的農(nóng)歷三月十五,上了小學的康安跟著父親到鄰村洪海寺去趕廟會看晉劇,偶然遇見與爺爺年紀相仿的那個外號叫“狼不吃”的老人。他的右嘴角到耳根處,留下來一個十分明顯的陳舊性豁口,幾顆潔白的牙齒外露著,模樣十分恐怖。

康安摁了摁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讓皮卡車先行,兩輛車一前一后地駛向了康莊村。

回到村口,康安遠遠地看見一瘸一拐的康輝叔正向一群站在公路邊上的人們遞紙煙。想必是縣上和鎮(zhèn)里的扶貧干部又進村里幫扶來了。

康安把車??吭诳递x叔的農(nóng)用三輪車跟前,下了車。

看見在市里上班的侄子也回村了,康輝忙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剛拆封的紅云煙,一手捏在煙盒的中間,一手用大拇指壓住了中指的指甲蓋,熟練地從煙盒的底部彈擊了兩下,香煙的過濾嘴就從煙盒里露出大半截來。

康安擺手示意自己不吸煙??粗矍氨茸约哼€小五六歲的康輝——一個比自己大了一個輩分的戶下叔叔,如今已是村里最大的養(yǎng)羊大戶,一段塵封了三十年的往事,再次打開了康安的記憶閘門。

康輝叔的父親康明爺爺在30 多歲的時候也趕著一群白山羊進山里放牧,等到歇晌午的時候,他把羊群趕進了荒石溝的巖石下面休息,自己則在溪流邊上用幾塊石頭壘起了一個簡易的爐灶,準備生火,擠羊奶,煮小米粥。

羊群安靜地伏臥在大石巖下面,“噌、噌、噌”地反芻哩??得鳡敔斕崞鹨粭l大麻袋,扛起一把大镢頭到崖畔上去砍燒火用的蒿柴去了。

康明爺爺看見一個山洞,洞口的上方長著一棵山榆樹,有幾根樹枝早就旱死了,他決定爬到樹上去把樹枝一一砍下來。這比燒蒿柴要好多了。

說干就干??得鳡敔敺畔麓舐榇扬泐^把插進腰間,往緊勒了勒腰繩,三下五除二就爬上樹,舉起那把鋒利的镢頭朝著干樹枝砍上去。

巨大的砍伐聲和樹枝跌落到洞口的響聲,驚動了幾只趴在山洞口玩耍的小狼崽。一陣“吱吱”聲亂叫,一只嚇昏了頭腦的小狼崽失去了方向感,慌不擇路,竟然向洞口外跑了出來。

康明爺爺見狀先是心里一驚,緊接著就變成了滿心的歡喜!他趕緊從山榆樹上跳下來,一手握緊镢頭,一手提著大麻布袋,向著那只跑出洞外的小狼崽追過去。用“追”字來形容康明爺爺?shù)牟椒?,這個高大粗壯的典型塞北漢子,未免也太夸張點兒了——那只是一只出生還未滿月的小狼崽呀!也就是比康明的巴掌稍大了一點兒罷了。它還能跑多快,跑多遠?!

洞里洞外的三只小狼崽很快就被康明爺爺全給捕獲了,并且都裝進了大麻袋里。

天黑時分,趕著羊群回到家中。康明不露聲色地在自家的豬圈旁蓋起了一個小狼窩,往里面放了一些舊糜草,為小狼崽鋪墊在身下。

每天早晚,他要給它們喝羊奶,喂玉米面糊糊。其余的時間里就用一塊大石板蓋住了小狼窩的洞口,并用一塊大石頭將其頂住。三只小狼崽在里面過著暗無天日的全封閉生活。

每到半夜三更,康莊村的對面山梁上總有狼嚎的聲音傳進村莊里,而且凄厲無比。

村民們就開始紛紛議論了起來:

聽見了嗎?半夜里有狼嚎的聲音。

可不嘛,那叫聲怪嚇人的!

怎么會有狼呢?

不是早就給槍打完了嗎?

狼怎還敢進村里來呢?

怪了,怪了,真是奇了怪啦!

不對,咱們村最近要出大事啦!

是哩,可得小心著哩。

特別是你們幾家養(yǎng)羊大戶,可要格外小心哩!

人們?nèi)齼蓛傻鼐奂诖孱^的鹼畔上諞閑話,一種緊張而神秘的氛圍震懾著每一位村民的心靈,緊接著就在整個村莊里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家家戶戶、大人小孩,全都知道村里來狼了。他們?nèi)巳俗晕#袒滩豢山K日。

黃昏羊歸時分,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只出坡的山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猜疑是放羊時掉進山水洞里了,也有人猜疑是被有過節(jié)的人給偷吃掉了,還有人猜疑是被夜夜嚎叫的狼給叼走吃掉了。眾說紛紜。

延續(xù)了一個月,村民們不只是在半夜里聽到此起彼伏的大狼與小狼相互嚎叫的呼應聲,就是在大白天也能聽到從康明家的院子里傳出小狗一樣的吼叫聲。

還是康明家的給妯娌們透露了一個秘密——他們家康明出坡放羊時逮回來一窩狼崽,總共三只,現(xiàn)在都快長成半大狼子了。

隨著狼崽越長越大,村里羊子的丟失數(shù)目也從原來隔三岔五丟失一只,發(fā)展到今天的不是東家丟失一只就是西家丟失一只的糟糕狀況。而唯獨康明家的羊子從未丟失過一只。

所有村民就對康明家里有意見了,而且越來越大。

上了年紀的老人明里暗里指桑罵槐:“山神爺?shù)墓芬哺彝依镳B(yǎng)?就不怕遭報應!”

年輕人則嚷著要用小狼崽來引誘大狼下山進村,設下陷阱一舉連大狼也消滅掉。

還有一些不堪世事的娃娃們,則是吵著鬧著要爹媽領著去康明家看狼崽子哩。

迫于輿論壓力,康明把一只體型最小的狼兒子抱到村對面的山梁上放跑了。從那天起,村里再也沒有在半夜里聽到過狼嚎的聲音。轉而變成了康明家的羊圈里,隔三岔五就會在半夜里被狼鉆進圈里去,咬死一只大山羊。

康明的婆姨也開始怪怨起康明來了:“把你大掏回來作甚哩?又不能賣錢,隔三岔五還得倒貼一只大山羊。我看你的頭是被驢給踢傷了!不懂人事!不干好事!”

受了“高人”的指點,沒過兩三天,康明就托人把剩下的那兩只小狼崽賣掉了——包頭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專門來到康明家里,以每只狼崽200 元錢,共計400 元整,給收購走了。

但是,康明的兒子康輝自從賣掉那兩只小狼崽后就隔三岔五地感冒發(fā)燒??得鞯缴缴駨R上去求神拜佛、燒香磕頭,都不頂用。只好把洪海寺醫(yī)療隊的赤腳醫(yī)生王大青請到了家里來,給兒子康輝打了幾針“慶大霉素”,病情才有所好轉。

但是,兒子康輝卻因為打針扎傷了坐骨神經(jīng),落下了左腿終身殘疾的遺憾!

和康輝一般大小的年輕人,為了子女能夠更充分地享受城市教育的良好條件,都舉家搬進城市里,邊打工邊陪讀。村里只留下一些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老人。

康輝算是個特例。他不是不想進城去打工——聽那些過年回家來的同齡人說,婆姨漢兩個人給工地上當短工,一年下來,至少也能掙它個五六萬塊錢。還不誤莊稼地里的農(nóng)活。康輝自個兒心里明白,他的腿有殘疾,使不上勁兒,人家工地上的老板不是不想要他,而是嫌他干不出活兒,更怕惹麻煩哩!

無奈之下,康輝把婆姨打發(fā)到縣城陪兒女讀書去了。給他們娘仨在學校附近花兩萬塊錢租了一套里外兩間的小平房,里邊的一間小一些,用作洗漱間和衛(wèi)生間,外面的一間大一點,有床、有灶、有寫字臺,可供老婆做飯、兒女寫字和睡覺使用。

康輝本人則是留在老家康莊村繼續(xù)養(yǎng)羊、種莊稼,一年下來,毛收入也能撈個七八萬塊錢。

放羊人沒有個天陰雨濕,也不分時分八節(jié),天天都有營生干。羊圈里的幾十張嘴都在等著吃草、喝水,都要填飽肚子哩么!否則,群羊“咩咩”亂叫,在乞討、在提要求,也是在向康明示威、宣戰(zhàn)、泄私憤,真能煩死人哩!

隔一天,康輝就得打開羊圈門,開上他的小三輪,把羊群驅趕到?jīng)]有林木的山道上跑一圈。一來是為了鍛煉羊子的體質,二來也是為了讓羊群吃一口野草,以提高羊肉的品質。

有時候,康輝坐靠在三輪車上,任由羊群徜徉。羊群過處,一顆顆黑珍珠似的羊糞蛋蛋就會遺落在潔凈的水泥路面上。

有時候,羊群在山坡上覓食,那些被驚嚇的野山雞就會咋咋呼呼地吼著,叫著,扇打著翅膀從這山飛向了那山頭,空留下一串串尖銳刺耳、久久徘徊的聲響。

有時候,野狐貍也會從草叢里突然竄出來,站立在山頭上,對著那條彎彎曲曲的水泥路短促地叫喚兩聲。那是它吃飽了山林里的野兔子,或者是野山雞,向同伴發(fā)出了回家的呼喚。

傍晚時分,康安來到康輝家的羊棚外轉悠,碰巧康輝獨自一人給羊槽里添青草??匆娍蛋瞾砹耍递x趕緊放下手頭上的營生,邀請康安走進他家的果園里,摘瓜果給他吃。

叔侄二人就近坐在葡萄架下,邊吃邊聊。

前不久,康輝開著他的小三輪,到沙界峁的自留地里往回拉砍下的一捆捆苜蓿草,發(fā)現(xiàn)了一組新鮮的狼爪印。

裝滿了三輪車,康輝并不著急往回趕,而是習慣性地從他的左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紅云煙,剛想伸手從褲兜里掏打火機,突然回想起縣林業(yè)局的干部到他家走訪時說過:“山里草木干枯,切忌在草地和林地里點火抽煙,小心山林著火收拉不住!”

他忍住了煙癮,又把那剩下的半盒紅云煙乖乖地裝進了上衣左側的口袋里,扣住了。

當他準備一腳踹著小三輪的發(fā)電機時,不由自主地失笑起來。這輛小三輪的儀表盤左側安裝了一個點火插孔,只要鑰匙一旋轉,電子點火裝置就會自動開啟。

他抬頭環(huán)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地畔上有兩只大灰狼,正帶領著幾只小狼崽追趕一只灰白相間的野兔子,眼瞅著就要朝他跑過來了。

康輝一手緊握離合器,一手扭動電子點火器,一腳掛上檔,右手把油門扭到了頭,小三輪“叭叭叭”震天價響!一溜煙朝著寬闊平坦的水泥道路奔去。

媽呀,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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