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 蛛
一只蜘蛛,爬進浴缸
它丈量著浴缸的大小
它不知道,它天上的兩顆星星
是我的兩只眼睛
朝它刮風、打雷的云
是我嘮叨的嘴
它揣著繩索,卻沒有帶登山鎬
白色浴缸,是它眼前的一座冰川
它還有希望爬出冰川嗎?
它攀了無數(shù)次,總是滑回缸底
莫非我的雷聲,將成為它的安魂曲?
我開始揣摩它的不安——
它想到了死后那泣不成聲的妻兒?
我停止打雷,伸給它一根手指
用這座肉色長橋,把它還給自由
但我心里有了傷口——
人類已凌空高飛,卻不知道
天上哪些星星,是低頭凝視我們的眼睛
如果人類落入危境,天上也會
降下一根拯救我們的手指?
公 雞
每天清晨,你的叫聲
是釣出黎明的魚鉤
我醒來,走入春天的好天氣
你的媳婦,默默蹲在雞窩
生不出的蛋,是她的難言之隱
為了過好春節(jié),奶奶把你養(yǎng)大
你每天清晨的打鳴,能讓奶奶校對時鐘
我常抓一把米,撒進雞窩
你和媳婦的啄食聲,像古人沖鋒的戰(zhàn)鼓聲
這是我反復導演的戰(zhàn)爭戲
當我假裝沖向你
你用尖喙的匕首,叫聲,撲騰,迎擊我
這樣的戰(zhàn)火,還會燒進我的夢中
當春節(jié)真的來臨
我發(fā)現(xiàn),春節(jié)才是真的戰(zhàn)場
奶奶舉刀,沖向你
我悄然觀戰(zhàn),盼著奶奶摔跤
你叫得再兇,飛得再高,仍逃不出菜刀的
砍殺
你變成了餐桌上,我百吃不厭的宮保雞丁
過完春節(jié),我開始落寞
雞窩里只剩你的媳婦和雞崽
我撒米時,它們已經(jīng)忘了仇恨
偏頭痛
頭痛時,是誰在我體內(nèi)發(fā)脾氣?
已經(jīng)二十年,我還未弄懂它的用語——
身子要躺下,眼睛要閉上
嘴還要像工地,發(fā)出嘈雜聲
身子蜷縮的樣子,像要回到子宮
莫非我年過半百,仍需要定期回爐?
或像疲憊的帆,需要把自己再次折疊?
頭上的痛像鼓點,不停敲打
風來到窗口,要合奏一支流行曲?
痛讓舌頭抱住呻吟
不讓呻吟展開翅膀
痛是大海,讓我看到了日子的風景
痛在怪我,還不懂去菜市場買菜的幸福?
當痛臨近,連過去的落寞也是滿足
我的痛并不孤單,一本歷史書
就是一座收藏疼痛的博物館
對 視
一個兩歲男孩,目不轉(zhuǎn)睛與我對視
他不眨眼,我也不眨眼
他在找我眼中的恐懼?
我在找他眼中的美夢?
他的眼睛,是淚雨澆不滅的爐子
把他母親的日子,煮得沸騰
他把世界簡化成哭和笑
他要看我不哭時,會如何笑?
日子已把血絲,像鐵絲網(wǎng)
布在我的眼白上,那是成人斗爭的底色
他的安靜里,埋著多少未來的變故
他現(xiàn)在用哭也打不開,他是否看出
我半世的不安,已長成皺紋的任性舞蹈?
多么難得的對視啊
我的目光,要去他的眼里做客
他的目光,會喜歡我眼里的遠方?
【黃梵,詩人、小說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誡》《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等。獲《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漢語詩歌獎、博鰲國際詩歌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德、意、希臘、韓、法、日、西班牙等語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