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朱雯琪的名字得以被更多人知曉,源于一次網(wǎng)絡暴力。
“今天我以牛津年級第一的成績,從數(shù)學建模系畢業(yè)了?!?月14日,是每年的國際數(shù)學日,一個微博名為“katekate朱朱”的女孩朱雯琪,選擇這天在網(wǎng)上分享自己的畢業(yè)視頻,想不到引來陣陣質(zhì)疑。
今年28歲的朱雯琪熱愛表達與展示,她在社交媒體的個人簡介中寫道:16歲考入牛津大學,全獎數(shù)學博士生,20歲就職摩根大通、高盛資產(chǎn)管理,為數(shù)學放棄百萬年薪的理想主義者。
網(wǎng)友紛紛揣測她如此“行事高調(diào)”的動機,而后在一片嘲諷聲中,朱雯琪成為了標榜虛假學歷的學媛、意在帶貨的微商,或者是博取流量的網(wǎng)紅。
在朱雯琪幾番周折的自證之后,人們才開始相信,這個年輕女孩在網(wǎng)上展示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在網(wǎng)上,朱雯琪大方地澄清、回應,不過私底下,這件事對她造成了不小的沖擊。她不免產(chǎn)生疑惑:“到底是社會對學術女性存在偏見,還是我的風格真的有問題?”
互聯(lián)網(wǎng)是有記憶的。2016年,22歲的朱雯琪參加答題節(jié)目《一站到底》,當時的她雙頰有著嬰兒肥,圓臉圓眼。與稚氣的外表形成反差,她說話時聲調(diào)很高,氣勢逼人。
在開場對手先拿三分的情況下,朱雯琪反敗為勝。站在她對面的,是一位來自麻省理工大學、從事癌癥研究的女孩,同樣年輕、漂亮、頭腦聰明。只是有電視臺的“背書”,當時沒有人會特意懷疑她們的外表與學歷。
和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朱雯琪有使用社交媒體的習慣。晚禮服、珠寶、美酒,是她照片中的常見元素。美麗、財富與進取心,她積極地展示著自己被社會定義為成功的一面。
可有人在轉發(fā)她的微博時問道:“這又是什么媛?”
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里,“××媛”代表著美麗背后是一種虛偽的標榜。除了女明星,女性身上的漂亮與成就似乎是一對“此消彼長”的指標,如果“一不小心”兩者兼有,又恰好沒有低調(diào)地掩藏起來,就會面臨道德上的懷疑。
3月17日,朱雯琪一大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送上了微博熱搜,手機里鋪天蓋地都是批評的聲音。
網(wǎng)友用嘲諷的態(tài)度表明:他們并不相信她是牛津大學一位學數(shù)學的學生。一位粉絲近300萬的微博大V甚至在線出了一道數(shù)學題,讓她解題以證清白。
盡管獲得關注并不是一件壞事,但畢業(yè)視頻引發(fā)的熱度實屬出乎她的意料。在某種程度上,她并不覺得自己“特殊”。
她從一種純數(shù)理的角度分析—考慮到本科、碩士、博士等不同階段,牛津大學每年可能會誕生100個“年級第一”,其中可能有5個中國人,他們當中可能有一半的人使用社交媒體,因此每年,都可能在國內(nèi)社交媒體上找到兩三個自稱是牛津大學年級第一的人。
“我知道自己不低調(diào)?!彼f。
低調(diào),意味著取得了某個成就但刻意選擇不說,而她是一個喜歡表達的人,為了“留下一些正面的東西”。
然而,即便拋開對身份的懷疑,查看朱雯琪的社交媒體,依舊令人覺得,似乎哪里存在著錯位。
在普通人眼中,朱雯琪在追求完美上的自律令人驚訝。28歲的她已經(jīng)實現(xiàn)財務自由,本可以做許多脫離日常生活的有趣的事,但她仍然像個孩子一樣努力。
面對她的小紅書關注者,朱雯琪自稱“你們的牛津學姐”。她是一位相當完美的“個人成長類博主”,孜孜不倦且真誠地分享著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如何管理時間、如何高效學習、如何在職場中突圍。
然而,一位網(wǎng)友評價:“雖然很敬佩牛津數(shù)學系博士,但她的文字真的讓人感到‘精致的虛假’。”
奧地利哲學家讓·埃默里曾說,一個知識分子應該“是在一個坐標系中能夠實現(xiàn)最廣度的精神生活的人。他的生活圈子必然由人文學者和哲學家組成。他的審美意識得到良好的發(fā)展。在情趣的天分上,他被抽象思維所吸引”。
盡管對知識分子的要求過于嚴苛,但這樣的說法反映出人們在面對“有知識的人”時,會抱有什么樣的期待。顯然,朱雯琪在部分人心中并不符合這樣的期待。
故事可能要從朱雯琪小時候說起。
熱搜風波后,數(shù)篇有關朱雯琪的報道,都呈現(xiàn)出一個相對漂亮且成功的教育樣本:一對精英父母放棄了低效、束縛天性的義務教育系統(tǒng),選擇對女兒進行“在家教育”(home school)。
也正是“在家教育”那兩年,朱雯琪掌握了同齡人6年才能學完的知識,創(chuàng)造了“16歲考上牛津”的天才傳奇。
但事實上,朱雯琪認為她接受的教育是高風險的。她說,如果換一個人,甚至讓自己再重來一遍,未必能導向一個好結果。
朱雯琪出生在一個高知家庭,媽媽和她一樣少年早慧,在16歲的年紀考上中科大少年班,爸爸則是20多年前的計算機領域博士。
朱雯琪出生前,父母對二人的 “結晶”抱有很高的期望:如果生的是兒子,那么他得成為一名科學家;如果生的是女兒,那么她可以當明星、當CEO。
不過,真實的人類嬰兒很快讓朱雯琪的媽媽感到崩潰,原來孩子出生一年后才學會說話,很小、很笨,還會發(fā)出巨大的噪音。
朱雯琪說,她出生后沒有一天喝過母乳,媽媽對她的期待迅速跌落,只希望她趕緊長到18歲,在社會上混一口飯吃。
從事實上看,這更像一種為了防止期待落空的“自我保護”。對于朱雯琪的教育,她的家庭依舊進行了相當大的投入。朱雯琪從小學退學后,媽媽便辭掉工作,專心在家教育女兒。
朱雯琪接受的在家教育,與傳統(tǒng)中小學義務教育略有不同。她的媽媽注重學習效率,認為學校里學生齊齊朗讀一篇文章的方式是無用的。
一般小學從七點開始上學,而朱雯琪在家從九點或十點才開始學習,下午五點或六點結束。
她的教育大綱通常根據(jù)主題整合優(yōu)化過,比如接觸到負數(shù)概念時,她會同時學習開根號與虛數(shù),前者是小學數(shù)學知識,后者則在初中才會學到。
朱雯琪對南風窗記者說:“當時我學的是我媽世界觀里覺得重要的東西?!?/p>
在家學習的兩年,數(shù)學與英語在她的生活中占據(jù)了最大比重,在此期間,她幾乎沒有學過語文。
盡管父母有著先進的教育理念,但朱雯琪依舊將他們形容為普通的中國式父母。
有一次,她在網(wǎng)上看谷愛凌的成長視頻,谷愛凌受傷后谷燕包容、鎮(zhèn)靜的反應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媽媽可能做不到這樣”,她說。
為了維持相對嚴厲的教師形象,很長一段時間,朱雯琪在家里把媽媽叫作“老師”。她后來回想,“在家教育”使得她的父母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因為意味著她可能再也無法回到高等教育體系。
12歲那年,朱雯琪考上了國際高中深圳國際交流學院,在此之前,朱雯琪的父母曾經(jīng)為她報名過深圳的其他高中,但由于朱雯琪沒有中小學畢業(yè)證書,一一遭到了拒絕。
又一次地,父母對她的期望降到很低,他們用一種極其理性的方式,對剛10歲出頭的朱雯琪分析道,如果沒有文憑,朱雯琪進入社會后可以做什么樣的工作,以及朱雯琪會擁有什么樣的婚戀。
“我沒有童年,從小父母和我講話都是把我當大人看待。”朱雯琪說。當時,她聽懂了父母的話,但是感到很不服氣。她不甘于未來的人生就像大人口中說的那樣,一輩子做文員或者家庭主婦。
但由于接觸的事物太少,朱雯琪連野心也是模糊的,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奮力攀爬。
進入深國交的第一天,朱雯琪穿了一身童裝,在一群高中生中顯得格格不入。無論是家中還是在學校,她都在一種相對孤獨的狀態(tài)里度過。
“高中太悶了?!敝祧╃髡f。
所以她“每天想爭第一玩”。
“她簡直是被槍指著腦袋一路奪命狂奔式地長大。”朱雯琪的一位朋友曾經(jīng)評價朱雯琪說,“太快了,幀數(shù)再低的顯示屏都只能捕捉到一團虛影,那就是我說的‘空白期’—她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都沒過夠呢,就穿上西裝過成年人的生活”。
不同于一般小孩還在被父母苦口婆心地勸去學習,在很小的年紀,朱雯琪想要證明自己的爭取心,就已超越了父母對她的教育。
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上高中時,朱雯琪總是班上第一個去上學的人,她的媽媽經(jīng)常對她說:不用那么早去,早讀沒有效率。
朱雯琪在高中時期就表現(xiàn)出突出的學習成績,但她的父母也沒有想到,她能被牛津大學錄取。“就像超額完成KPI,”她說,“考上牛津是一種世俗層面的快樂?!?/p>
16歲,朱雯琪在牛津大學順利入學。作為數(shù)學專業(yè)的學生,她和大部分人一樣,在畢業(yè)后進入金融領域,獲得了一份與資產(chǎn)管理相關的高薪工作,在工作的第一年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0萬??梢哉f,至此,朱雯琪已經(jīng)取得了社會上絕大多數(shù)人無法企及的成就。
數(shù)學、金融……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在一條向來以成功男士為主的賽道上開辟了屬于自己的道路。
在眾人的想象中,她本應無憂無慮地享受人生,或者繼續(xù)在職場中勇往直前。然而,在香港工作的數(shù)年間,她時常陷入嚴重的抑郁情緒。
一方面,她在工作后掉入了消費與拜金主義的迷霧,就像上學時努力追求“第一名”那樣,她追求著金錢與售價高昂的商品—在社會大眾眼中,它們無疑是用來衡量個人價值的通用尺度。
但與此同時,她隱隱感到一種無法擺脫的空虛感,“陷入一個巨大的虛無主義危機中”。
朱雯琪曾在一個社交媒體平臺上這樣寫道:“所謂賺錢,所謂擁有更多東西,所謂喝酒社交找樂子,所謂成為別人家眼里的孩子,都是裝飾自己的存在的、膚淺的文字游戲?!?/p>
進入社會后,一個更加真實的世界在朱雯琪面前展開。2018年,她以“智囊團代表”的身份參加電視節(jié)目《極限挑戰(zhàn)》。在一個游戲環(huán)節(jié)中,她留意到這些同為社會精英的“智囊團”和明星們比起來,通常在更小的年紀就有了出國經(jīng)驗,也往往有著更好的家庭背景。
在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她還注意到了一群群演,為了和明星對戲,他們等了整整一天。一開始,群演以A角色出現(xiàn),后來又變成了B角色,節(jié)目組的人告訴她,最后播出的時候,群演的鏡頭會被剪掉,所以觀眾會看到明星自己與自己對話的場景。
朱雯琪對此感到震驚:“他等一天只是為了做一個(戲)搭子,我當時被這件事shock到了?!?/p>
離開自己的圈層,朱雯琪看見了一個秩序等級鮮明、也更粗糙的世界;不同于她一路狂奔,只為自己增光,世上還有很多人活著只為生存,個人的成就對他們來說無比遙遠。
她回首過往,發(fā)現(xiàn)從出生、受教育再到考入牛津,她的每一個人生節(jié)點,竟然都更多地歸因于幸運?!澳切┠晡医?jīng)常這么想,然后很虛無,覺得自己算什么,自己的努力算什么?”
是數(shù)學拯救了朱雯琪。
一次崩潰后,朱雯琪看見了桌上的數(shù)學題,提筆做了起來。解數(shù)學題的過程令她感到格外寧靜愉悅,她得以短暫地離開現(xiàn)實世界,“就像鉆進《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兔子洞一樣”。
解一道復雜的數(shù)學題,99%的時間是在思索、琢磨,頓悟的時刻只占了1%,但那一刻就像有煙花在腦海中綻放,“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
她從數(shù)學中感受到了超越日常生活的快樂,并預感到這樣的快樂可能是無窮的。不顧家人反對,她放棄了高薪工作,重新回到牛津大學當一名數(shù)學學生。
與數(shù)學為伍,朱雯琪的情緒漸漸好轉。
“數(shù)學對我來說是非常個人的東西”,在網(wǎng)絡上,朱雯琪更熱衷于扮演一位“成長博主”,很少分享她對于數(shù)學的理解。但采訪過程中,她一提起數(shù)學,便流露出純真的氣質(zhì),甚至連辭藻都變得豐富起來。
在朱雯琪眼中,數(shù)學的魅力在于,既脫離歷史,也脫離現(xiàn)實,沒有任何經(jīng)驗主義的色彩。
比如,數(shù)學的王國里,一張椅子可以被定義成“1”,一個杯子可以被定義成“2”,定義完成,游戲就開始了。
朱雯琪從小就喜歡數(shù)學,“在家教育”的兩年,她就展現(xiàn)出一定的數(shù)學天賦。媽媽讓她做數(shù)學卷子,她全部都能答對。一開始媽媽不信,撕掉后面的答案讓她重寫,結果發(fā)現(xiàn)依然全對。
在她總結的人生經(jīng)驗中,人應當及早發(fā)現(xiàn)喜歡的東西并投身于它。在這點上,她依舊認為自己幸運,因為她真正喜歡的,碰巧是小時候父母認為重要的。
在成長的道路上,優(yōu)渥的家庭可以為孩子提供許多幫助,比如良好的教育以及物質(zhì)支持,卻無法代替他們尋找生命意義的答案。因此,在世俗意義上相當成功的人,在精神上同樣可能面臨失落。
好在,重返牛津之后,許多問題變得簡單起來。朱雯琪在“幸運與努力”這個問題上有了新的感受:“當我自己跟自己比較時,我確實能看見,只要我努力了,就能考得好一點。”
最近,她開始在牛津大學做助教,她說自己教得不太好,“大家老是聽不懂”,她正在想辦法改進。
2022年3月那場網(wǎng)絡風波后,有朋友寬慰朱雯琪:“信念感比表達欲更重要。”
近兩月以來,朱雯琪都在思考這句話。她說,想與過去社交媒體上的自己做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