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不久前,余秀華在家鄉(xiāng)湖北荊門拍了婚紗照,照片里的她穿著一襲潔白婚紗,與男友幸福相擁,他們的背后是一大片玫瑰花田。
余秀華戀愛了,這不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讀過其詩的人,都知道她有多么渴望愛情。從2014年到2015年,她在詩里將“愛”說了140多次。
不過對于詩人余秀華來說,這又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她身上、心中都有痛,這份痛催促著她寫詩。她寫“走吧,我們?nèi)ズ笊酱蟾梢粓觥?,世人看了,都夸她大膽、率真,卻料不到她說,正是因為“干不到”,才要這么寫。
搖搖晃晃的余秀華,如今搖搖晃晃地跌進(jìn)愛里。她的男朋友楊櫧策是90后,年輕、好看,兩人只要站在一起,網(wǎng)上就有人說閑話。
對于這份愛情的分量,余秀華決定不去多想。她曾經(jīng)在采訪時說,“活在世界上,不要斤斤計較你的價值”“為了這份哪怕很不值一提的愛,我也要報答他”。
她撇不開詩人骨子里的悲觀主義,一半清醒著,一半又醉下去。
“于我而言,這確實是一份意外。但是一個46歲的女人,還有什么意外不能接受?”
2022年春,余秀華終于提筆寫她與楊櫧策的感情。此時,距離楊櫧策在網(wǎng)上公開他們的戀情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
去年冬天,他們二人相識于互聯(lián)網(wǎng)。那天,余秀華又喝醉了,在直播間里胡說八道,聽到她說胃疼,網(wǎng)友楊櫧策表示要給她寄蜂蜜。
楊櫧策初中輟學(xué),是一位蜂農(nóng)。微信上,他用寫得不怎么好的詩歌向余秀華示愛:“一定是上輩子的記憶,讓我今生可以找尋到你?!背酥猓嘈闳A還知道了一件事,有一天,楊櫧策從武當(dāng)山腳下走到山頂,走了六個小時,只許了一個心愿:希望余秀華幸福。
2021年圣誕節(jié),他們約定在襄陽見面,楊櫧策戴了白手套、墨鏡,一身行頭風(fēng)范十足。余秀華在文章中寫道:“這個晚上,我們做了很甜蜜的事情,我第一次體驗到肉體也會如此美好,打破了我對男性身體固有的厭惡和懷疑,生而為人,到此不虧?!?/p>
對外物的懷疑,投射著自身的恐懼。幾年前,余秀華在北京大學(xué)做詩歌分享時曾說,自己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接納自己。
那個難以被接納的部分,關(guān)乎外表與殘疾,因此,性對余秀華來說格外重要,那是她有勇氣去確認(rèn)愛情的第一把鑰匙。
第一次,余秀華有了戀愛的體驗。
好幾天,她都和楊櫧策待在一起,他們在襄陽的唐城看雪,又輾轉(zhuǎn)去鄭州看戲劇。一如既往,她在鄭州一次次喝得六親不認(rèn),楊櫧策一次次將她背回賓館,擦洗她的身體、衣服和鞋子。
2022年元旦,楊櫧策在短視頻平臺公開了他與余秀華的關(guān)系,視頻里,余秀華送了他99朵玫瑰。
3月,余秀華從橫店村去了楊櫧策的家鄉(xiāng)神農(nóng)架,兩人又從神農(nóng)架回到橫店村。他們一起看了蜜蜂、大熊貓與黑熊。8號那天,余秀華飛到天空,在直升機(jī)上看到了神農(nóng)架的湖光山色,那是楊櫧策送給她的婦女節(jié)禮物。
他們有了戀人之間的稱呼,余秀華叫楊櫧策“小楊”,楊櫧策叫余秀華“小魚”。
身邊的人發(fā)現(xiàn),余秀華肉眼可見地起了變化。
從前她一直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成天待在家,喝酒、看書、刷短視頻、照顧植物;小楊來了之后,余秀華的日子變“活”了,就像一個潮濕封閉的房間通了風(fēng)。她多了一些兩個人可做的事情,比如跳舞與蕩秋千。導(dǎo)演范儉對《人物》形容,現(xiàn)在的余秀華像一個少女。
楊櫧策公開兩人的關(guān)系時,并未告知余秀華,現(xiàn)在他的直播間人數(shù)有時比余秀華的還高。在公眾眼中,很顯然,這位養(yǎng)蜂人在因一位女詩人的聲名獲益。但對余秀華來說,小楊有他好的地方,比如她任性的時候他從來不生氣,他干活兒盡心盡力,也很會收拾屋子,最重要的是,他給了她很多快樂。
余秀華認(rèn)為,人世間只有愛情做不了戲,如果是假的,一定能被看出來。敏感的詩人相信自己的判斷,卻在一份真實的關(guān)系面前,起了俗人的怯心。
面對質(zhì)疑,她沒有篤定地說“小楊愛我”,只是講,任何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就是有所圖。這也是她的變化。
在從前,嬉笑怒罵的余秀華幾乎不會在質(zhì)疑面前低一點頭,她不說 “有所圖”這樣的話。
不像《與一面鏡子遇見》那樣低到塵埃里去,也不像《我愛你》那樣思念時心里總有細(xì)細(xì)的雪,余秀華在愛面前的自卑與囂張都消失了,究其原因,可能只是因為,她獲得了一份現(xiàn)實中的愛情。
“無論什么人,無論在哪個年紀(jì),一遇見愛情,就會純潔起來。當(dāng)我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這時代的燈紅酒綠根本進(jìn)不到我的身體,它依然是20年前那個人,笨拙地疼,笨拙地希望?!?/p>
這是余秀華在2015年11月寫的微博,也很像詩。一個月后,她拿到了離婚證。
說到余秀華的感情,沒有辦法繞開尹世平。他鑲嵌在余秀華成名前干癟、灰色的人生里,牢固地占據(jù)了整整20年。
出生的時候,余秀華因倒產(chǎn)導(dǎo)致腦癱,6歲才第一次學(xué)會走路。她說話、走路的樣子都異于常人,19歲那年,父母給她找了一位上門女婿,大她13歲的四川人尹世平。
許多人都寫過余秀華,也順帶寫了尹世平。余秀華特點鮮明,無論怎么寫,她都有著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的人格,而尹世平在不同文章里卻顯得“各式各樣”。
一些人筆下,尹世平是一個貪婪的、有著家暴傾向的壞男人,另一些人筆下,他是一個勤勉打工、不知道錯在哪里的可憐老實人。
在紀(jì)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里,尹世平說,他不會發(fā)短信,在外地打工時,通常是他給余秀華打電話,一個月打一次,詢問莊稼與老人。清晨離家時,他會在窗子前與余秀華的父母打招呼告別,并囑咐患癌的余媽媽小心身體。
但丈夫面對妻子的模樣是不同的。一次,余秀華走進(jìn)房間,聲嘶力竭地說要和他離婚,他縮在床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拒絕讓妻子的痛苦靠近自己一分:不離,你現(xiàn)在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大多數(shù)人看到了余秀華強(qiáng)悍的一面,對此她感到委屈。一次她對一位女記者說,面對愛著的人,她是很溫柔的。只是悲哀的是,在尹世平眼中,溫柔變成了“討好”,“在他身上用不上,他會覺得你這個殘疾人,還是有求于我吧”。
盡管不太符合公眾的認(rèn)識,但許多文字的細(xì)節(jié)表明,最早的時候,余秀華對尹世平是有愛的,或者說,她就是一個情感充沛的人。余秀華在《離婚一年記》里寫道:“繁衍的要求很低,它對愛情幾乎沒有要求,但愛情又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兩件無法避免的事情碰撞在一起,悲劇一定產(chǎn)生?!?/p>
婚姻中,余秀華走路常常摔跤,尹世平從不會過來扶一把,只是站著嘲笑地上的她。
有一年,尹世平在外打工被拖欠了800塊工資,他讓余秀華去攔老板的車討薪,“你是殘疾人,他不敢撞你”。
受損的,是尊嚴(yán)。每一個健全的靈魂都想要擺脫殘酷的境地,她心有不甘,只是抗?fàn)幎悸淞丝铡?998年,余秀華就想要離婚,但遭到母親反對。
預(yù)感到命運的悲哀,她寫下了人生中第一首詩。
沒有愛與尊重的婚姻是一灘血污,2014年1月23日,她把屈辱一并寫進(jìn)詩里: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p>
余秀華稱,自己20年的婚姻是人生中最大的創(chuàng)傷。她在婚姻里學(xué)會了憎恨,憎恨丈夫,也憎恨那個憎恨別人的自己。她說: “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xì)埲?。?/p>
突如其來的走紅,將余秀華的婚姻放大到公眾面前,離婚變得更加復(fù)雜。余秀華害怕,別人說她因為成名就踹了丈夫,她想要做一個善良的人。
紀(jì)錄片里,余秀華說,尹世平在家看到她在看書、寫詩,就覺得煩,她看到他,也覺得煩,兩個人從未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
余秀華想離婚時,尹世平在外和工友們一起喝酒,一位工友聽說了他們的事,說:“女人就是豬,只靠你會哄。”尹世平說,余秀華覺得不幸福。對面的大哥不解其意,說幸福就是“性”,勸他回家多喝點紅牛。
最終,余秀華用成名之后的15萬稿費,說服尹世平和自己離婚。她了卻一樁心事,恢復(fù)了單身。
“如今,靠近你是沒有用處的/你如何償還一條河流的情意/你怎么做都是對我的辜負(fù)?!?/p>
余秀華一直在失戀。
她給歌手李健寫過很多詩,很早的時候,她就說他是心中的白馬王子。這些年來,她對李健大大小小的表白從未停過,也因此招來非議。然而2020年,余秀華在一次采訪中說,“李健”不過是一個名字的幌子,她真正想表白的,另有其人。
那段時間,余秀華被相識6年的男人拒絕。前去橫店村的記者們拍到的,不是她醉酒的樣子,就是哭泣的樣子。
她說,那個男人是喜歡她的,但因為她的外表而無法接受她,一斤白酒下肚,余秀華嘴里的話真實而赤裸:“我只想輪回轉(zhuǎn)世,做一個好看的沒有殘疾的女人?!?/p>
余秀華毫不掩飾她對愛與性的渴望,有人說她象征女權(quán),她說自己永遠(yuǎn)也上升不到,“我是正常人和殘疾人之間的掙扎”。
她一直費力地想要證明,一個殘疾的、不漂亮的女人也可以獲得愛情。
愛情可能是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最高形式的肯定,在婚姻中受挫的經(jīng)歷,使得余秀華格外想要尊重,想要被愛。她找尋著那些潛在的、裝盛著愛的“容器”,想得到他們,便很容易喜歡上他們。
被喜歡的情緒感染,余秀華做事情也“驚天動地”。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她愛上了一位當(dāng)?shù)氐碾娕_主持人,她是他的聽眾。她告訴自己要克制,喝醉了酒卻忍不住跑去找他,結(jié)果驚動了110。
她有很多愛想要吐出去,無奈外面的世界無處可吐,她又只好收回去,“我把這樣的疼不停地逼回內(nèi)心”。
余秀華是通過愛來驗證自我存在的人,金錢與名望短暫地給過她安全感,但那帶不來永恒的寧靜。剛剛成名那一年,她的母親就確診了肺癌,鏡頭面前,她說突然覺得心里很空,聲名變得毫不重要,她想把心里的感受描述得更好一些,但她失去了語言。
離婚之后,余秀華去參加一次頒獎,回來的路上,車窗外流動的霓虹迅速在她眼前后退。她坐在昏暗的車廂中說,生命中能夠長時間讓你感到快樂和愉悅的事,肯定不是領(lǐng)獎,今天領(lǐng)過了,明天就沒有了。
許多人認(rèn)為,余秀華離婚后會迎來新生,但她依舊時不時掉進(jìn)痛苦的陷阱,鉆不出來。不過痛苦本身是詩人的養(yǎng)分,愛的路上,余秀華一直在進(jìn)行失敗的求索,像永不停止的西西弗斯。
與楊櫧策相識的時候,她仍在為情所苦,她說自己每天喝酒、讀書、寫詩,思念明哥—知道明哥是誰,或者明哥是誰本身,都不重要。在余秀華的文章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男人的名字,有時是明哥,有時是老亦,有時是董郎,他們都是她眼里遙遠(yuǎn)的、求不得的愛人。
余秀華的朋友圈里都是男人,記者、藝術(shù)家與詩人。她喜歡文化人,通通把他們叫作“男朋友們”,卻又自嘲:“因為自己丑陋的外表創(chuàng)造了男女純潔友誼的神話?!?/p>
但如果說余秀華真的對戀愛如饑似渴,似乎又是不準(zhǔn)確的。這些年來,并不是沒有向她求愛的男人,其中不乏特別年輕的,都被她勸了回去。
她的父親常勸她離婚后“再找一個”,她用她的“男朋友們”胡亂地搪塞過去。
余秀華甚至參加過相親,對方是80后,贊美她詩寫得好,但被她三言兩語嚇跑了。她把自己的相親故事寫在網(wǎng)上,像在寫一個笑話,有人評論“你的內(nèi)心里既有對愛情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懼”,她回復(fù):“是的。”
余秀華說:“我理解的愛情,是通過不同的人找到通往這個世界的另一條途徑,所以對這個人的要求是苛刻的:地球上的人太多了,但是看上去都不對?!痹谶@個問題上,過去的人迷信宗教,因為神知曉所有,現(xiàn)在的人迷信愛情,相信有一個靈魂伴侶將把我們從徹底的孤獨中解救出來。
因此,懷疑愛情也變得理所當(dāng)然。那是一種高于生活的高維存在,但生活能回饋給我們的,只有與它平齊的事物。
或許足夠了,剩下的空缺,就交給文學(xué)?!白钪艺\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為了配菜”,如果沒有詩,詩人在混沌的世界里無法找到平靜。
戀愛之后的余秀華繼續(xù)寫詩,在詩里,她將春天獻(xiàn)給了楊櫧策,獻(xiàn)給在飛機(jī)失事中離世的132位乘客,最后她獻(xiàn)給了自己,“在充滿傷痛的時空里愛上一個人/于是我沉重/不敢輕舉妄動”。
春天在她的身體里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