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會芬

1

我是在那天下午看到那張畫的。

那天是正月初六，是我回到老家的第八天。春節(jié)已經(jīng)過完了，離我們寒假結(jié)束還有十多天。想到一收假那種忙碌緊張的日子，別說回家看父母，連打個電話都要找時間，我決定再陪父母幾天。連續(xù)幾天陽光燦爛。睡午覺起床后，我打算去看看我家的老房子。我父親說正月十五過后，我家的老房子就要賣給我大伯家了，價錢比同等條件少近四分之一。我父親說，少點就少點吧，以前兩家人同在一個院子住了幾十年了，何況又不是賣給外人。從心底父親是不愿意賣老房子的，我家那時日子已經(jīng)比較寬裕，不缺那點錢，只是大伯家兩個兒子沒能力另蓋新房，于是大伯就找我父親商量，希望能把我家的老房子買過去，和他家的一起翻修后接著住。這可不好拒絕，就像不愿意成人之美似的，于是我父親只能答應(yīng)了。那是我父親的衣胞之地，他在那間逼仄昏暗的過道里送走了我祖奶奶，迎來了我們姐弟五人的降生，之后又送走了我奶奶。我十二歲那年，家里蓋了新房，我們就離開了老房子。

幽深的巷子里靜悄悄的。我穿過那道門楣上龍騰云霧鳳呈祥云的圖案依稀可辨的大門，左拐，就進了那間過道。房間低矮，光線昏暗，在我記憶中，過道一直是我奶奶住，直到她去世。我奶奶去世前那些年，過道的閣樓上擺著她的棺材，雖然被我父親用許多草簾子啦草席啦雜七雜八的家什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還是讓我們姐弟幾個心驚膽戰(zhàn)，一般不敢上樓。這間過道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對那具棺材的恐懼，那種感覺成了我長大后的夢魘。過道的斜對面是一間廂房。這間廂房聽我奶奶說，以前是借給一家因為修白鶴水庫占了他家的田地，所以搬到我們村里來的遷移戶住，到我七歲那年才歸還給我家。廂房閣樓采光比較好，我奶奶說我和弟弟讀書寫字需要有亮光，于是我父親母親就帶著我們搬進了廂房。廂房房頂裝著亮瓦，樓上有一面很大的窗風(fēng)。那時的房子沒有玻璃窗，用幾塊木板裝在凹槽里，需要亮光的時候把木板梭開，不需要時把木板梭攏，就像現(xiàn)在的梭窗，我們叫做窗風(fēng)。我和弟弟還有我們的伙伴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在廂房閣樓上的窗風(fēng)前寫作業(yè)，看小人書，胡亂涂鴉。我、秀秀和惠惠上學(xué)時是形影不離的好伙伴，放學(xué)后我們?nèi)司偷轿壹規(guī)块w樓上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后，秀秀和我經(jīng)常躲在我家?guī)块w樓上玩“改股”，我們那時就稱那種游戲叫“改股”，知道它另外一個名字叫“翻繩”是后來的事?；莼莶缓臀覀兺?，她總說家里有事，收好書包就急匆匆回家了，好像她家永遠(yuǎn)有做不完的事似的。

2

我順著樓梯爬上閣樓。窗風(fēng)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屋頂?shù)牧镣咄哆M暖黃色的光，樓上的物什還是我熟悉的樣子。我把窗風(fēng)完全梭開，眼前頓時亮堂起來。從樓口往里并排擺著三張床，依次是大姐和二姐的，三姐和我的，隔開一點是我父母親和弟弟的。床是木板床，很窄，上面鋪著草席。搬新房子后，父親說我們長大了，舊床睡不下了，就沒搬走。草席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土砂子，還有很多老鼠屎。父母親床頭上方的木板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語錄，原來那種鮮亮的紅色底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石灰白，但是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楚，我盯著看時，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那時我母親經(jīng)常在我耳邊說的一件事就是我一位遠(yuǎn)房表叔家的女兒，八歲就能背十多條毛主席語錄。我母親說，不用你背十多條，把這條記住就行。于是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盯著這張紅底白字的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除了床頭那面是木板墻外，其余三面都是土墻，墻面用面漿裱了一層報紙，報紙上有幾塊深黑色的痕跡，那是我們晚上點著煤油燈看小人書熏黑的，很多地方報紙已經(jīng)剝落，露出深褐色的墻面。

這個不算寬敞的空間里彌漫著我熟悉的氣息，我在三姐和我的床前站了一會，掀開草席的一個角落，我想在床上坐一會兒。就在那時，在草席下面，我看到了那張畫。

畫是用鉛筆畫的，一張36開的小楷紙上，畫著一個人形，從腦后稀疏飄散的頭發(fā)來看，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她有著細(xì)長的脖頸，頭抬得很高，像是努力尋找遠(yuǎn)處的什么，最讓我詫異的是她的小腿以下被密集的彎曲的線條遮擋住，因此看上去這個人就像是從一片什么東西里冒出來的似的。這是誰畫的呢？整幅畫的內(nèi)容就是那個三分之二的女人和女人小腿下的線條，除此之外再沒別的;筆跡很細(xì)，是那種筆芯削得很尖的鉛筆留下的;線條沒有圓潤感，很多地方都畫走形了。從這三點來看，我斷定這是一個孩子的作品。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但線條依然清晰，很顯然，這幅畫放在草席下面后一直沒被挪動過，要不鉛筆的筆跡就模糊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閣樓的光線變暗了。我把畫拿在手里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畫的右下角有兩個極小的鉛筆字，字跡和畫中的筆跡一樣，極細(xì)，顏色極深，猛一看就像兩個緊挨在一起的小黑點。這兩個字是：小筱。我依稀記得“筱”這個字讀xiǎo，好像是小竹子的意思，回家翻《新華字典》一查，我記得沒錯。很顯然，小筱就是畫這幅畫的人，而且根據(jù)這個字的意思，應(yīng)該是個女孩，誰是“小筱”呢？不可能是我大姐二姐，因為當(dāng)我們從過道搬到廂房住時，她們都已經(jīng)到縣城讀高中去了。我三姐呢，她在離家八九公里的鎮(zhèn)上讀初中，每個星期日才回家一次，也就在家呆兩三個小時，所以小筱只能是我的伙伴，她既然把這幅畫藏在我們的床上，說明她跟我關(guān)系很密切，而且到過我家的閣樓。我想了又想，在我的記憶中，我兒時伙伴中沒有名字叫小筱的，那時村子里就那么十來個女孩，到我家玩過的女孩也就只有秀秀和惠惠。

誰是小筱？

3

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如果你和我一樣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你就知道那時我們農(nóng)村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隨口取的，名字里帶著父母對土地最直接的感知，女孩子的名字如花呀、梅呀、秀呀、香呀，男孩子的如樹呀、林呀、石頭呀。我們進學(xué)校識字后，發(fā)現(xiàn)書里那些孩子的名字和自己的迥然不同，如：趙偉紅呀、劉東方呀，張振國呀，不同在哪里說不清楚，總之不是我們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那些塵埃里的花草樹木石頭，而是另一種感覺，這種感覺那么美，像天空中飄逸輕盈的云朵，又像絢麗燦爛的彩虹，誘惑著我們，讓我們心馳神往，于是我們懷著既緊張又甜蜜的心情給自己另外取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包含著我們自己的某種愿望或心情，是父母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我喜歡“勇”這個字，讀著響亮，而且能給人一種什么都不怕的膽量，按照輩分，我們女孩子是“會”，于是我就想給自己取名叫“會勇”，當(dāng)我說給三姐聽時，三姐笑彎了腰，說咱們大伯就叫“家勇”呀，虧你一個姑娘家想得出來！村里有一個叫石柱的女孩給自己取的名字叫“璐璐”，和這名字一樣，她也確實是一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那么，小筱，也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孩子給自己取的名字。F207CB9E-E299-4D6D-8B1A-B560BE79598C

我把那張畫帶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天我總在琢磨，她為什么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那么小呢？不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張畫是她畫的，她可以不寫名字，可她為什么又要把名字寫上去呢？難道是她既希望別人知道這張畫是她畫的，出于某種原因，又不希望別人知道這張畫是她畫的？這又是為什么呢？

這又讓我想起一件事，那年我們村搞包產(chǎn)到戶時，我家分到一頭一歲多的小母牛。這頭牛瘦骨嶙峋，毛皮粗糙，而且還是甲甲蹄。牛蹄飽滿呈圓形，形狀像螃蟹身體的，我們稱為螃蟹蹄，甲甲蹄窄長，蹄尖扭曲，像裹腳老太的三寸金蓮，看上去很丑?？傊穷^牛長得真難看！它還喜歡打背角，常常在吃著草的時候突然轉(zhuǎn)頭用角頂脊背，讓我們放牛時不能騎在它的背上。最令我和弟弟討厭的是它太膽小。村里的牛放到山上后，領(lǐng)頭的牛帶著牛群在山上吃草，孩子們就可以找一塊平坦些的地方打撲克，嬉戲打鬧，可是我家的牛因為害怕被別的牛欺負(fù)，吃草時總是遠(yuǎn)離牛群，讓我和弟弟因為擔(dān)心它禍害人家的山地而要時時跟著它，不能和伙伴玩耍?；丶視r，它不敢走在牛群里，而是走在牛群前面五六米的位置，跟在它后面吧，又怕身后的牛群上來頂著，不跟在它后面吧，又怕它去啃莊稼。別人家一個人放幾頭牛，我家是兩個人放一頭牛還搞得手忙腳亂，我和弟弟恨死它了。不過，相處久了，我們開始覺得它很可憐，因為它丑，別的牛經(jīng)常欺負(fù)它，它不敢和其它牛一塊吃草，于是我們不再和別的孩子一起放牛，而是另外找個地方，讓它安心地吃草、曬太陽、甩著尾巴悠閑地趕蒼蠅，當(dāng)它反芻時，它就用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看著我們，眼神溫順而且憂傷，仿佛有話要對我們說似的。好幾次，它在山坡上從容地吃草，嘴邊發(fā)出均勻的刷刷聲，陽光照在它的身上，它背上的毛反射著金色的光，我坐在山坡上，吹著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有蝴蝶在草帽旁飛來飛去，我和它都那么安詳和愜意，仿佛時間都停止下來。在我們的照料下它漸漸長胖起來，也好看起來。有一天，家里來了兩個人，父親說是來買牛的，我和弟弟要讀初中了，沒時間放牛，要把牛賣了。我大吃一驚，趕緊找弟弟想辦法，這牛好容易才長胖一點，如果被賣了，新主人對它不好怎么辦？它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頭??！盡管我們都揪著心，可是卻不敢對父親說不愿賣牛，那個時候，父母在我們心里有絕對的權(quán)威，特別是我父親，平時不茍言笑，但他讓我們感到的威壓是無時無處不在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和弟弟聽到那兩個買牛人和我父親在廚房里吃飯的聲音，吃完飯，那兩個人就要把牛牽走。巨大的憂傷和絕望包圍了我們，我和弟弟互相對視著，那么無助。最后，我找來一截粉筆，在墻上寫了一句話：我家不賣小母牛。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要買我家的牛。我們不敢和我父親說不賣牛，但我們多么希望他從這間屋前走過時能看到我寫的字，知道我們的想法。但那也只是我們小孩子的想法而已，小母牛還是被牽走了。

根據(jù)我的經(jīng)歷，很有可能小筱既想向別人表達某種意思，又不敢說出來，所以就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但又寫得非常小，企望別人能發(fā)現(xiàn)。

誰是小筱？

這張畫要表達什么意思？

4

那天正午，我在院子里曬太陽時看著那張畫出了神，忽然，我發(fā)現(xiàn)在畫正上方的空白處，隱約有半個中指頭頂大的一塊稍微泛灰的痕跡，我把畫放到光線最亮的地方，用干凈的布把痕跡輕輕擦拭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有寫過字的印跡，我不斷變化著角度細(xì)細(xì)琢磨，從筆畫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和印跡的結(jié)構(gòu)來看，應(yīng)該是“希望”這兩個字，那么也就是說，這幅畫叫“希望”。根據(jù)我的判斷，小筱給這張畫取名為“希望”，在給畫寫上名字后，又慌忙把它擦了，字跡是看不出來，但是因為筆芯太尖，筆尖畫過的痕跡還在。

當(dāng)我腦子里蹦出“希望”這兩個字時，我怔住了，希望！對于那個年代的人們來說，希望是那么遙遠(yuǎn)和陌生，以至于人們不知什么時候都把它遺忘了，我們的父輩習(xí)慣了心安理得地接受眼下缺吃少穿的境況，而我們小孩子呢，也把在父母威壓下的棲惶當(dāng)成了理所當(dāng)然。然而一個叫小筱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它，在某一天，她小心翼翼地削尖鉛筆，認(rèn)真地把它畫下來。我能想象，那是一個午后，那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多，小筱寫完作業(yè)，看了看四周，伙伴們不在身邊，也許他們寫完作業(yè)去外面玩耍去了，她迅速拿出一張空白的小楷紙，認(rèn)真地畫了起來，因為那個畫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所以她很快就畫完了。她在畫的正上方寫下了“希望”兩個字，又極其小心地在畫的右下角寫上了“小筱”這個名字，然后她想了想，用橡皮把“希望”那兩個字擦了，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上閣樓的腳步聲，小筱隨手把畫藏了起來，就這樣，這張叫“希望”的鉛筆畫被壓在床角，直到三十多年后的那天下午我看到了它。我突然明白，小筱畫這幅畫，是想表達一個人抬著頭看向遠(yuǎn)處尋找希望，而腳下的那些密集堆疊的線條，是絆住了腳的某種東西。是什么東西絆住了小筱尋找希望的腳步呢？我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深奧，也許只有小筱自己才能解釋清楚。

可是，誰是小筱？

5

我思來想去，既然已經(jīng)確定這是一張女孩子的畫，而且到過我家閣樓的女孩只有秀秀和惠惠，那小筱就應(yīng)該是她們倆人中的一個。

我首先想到的是惠惠。

惠惠和我一樣，在家排行老四，也和我一樣頭上三個姐姐，后面一個是弟弟，也就是說我倆的母親都是連生了四個女兒，第五個才是男孩。盡管這樣，我的父母對我們姐弟五人雖然管教得極為嚴(yán)格，比如大人說話我們不許插嘴，不許向大人提任何要求等等，但我的父母對我們從不厚此薄彼。惠惠可沒有我幸運。那時惠惠的大姐二姐已經(jīng)出嫁了，三姐不滿十五歲就被人販子拐跑了，惠惠的父親重男輕女，對她弟弟百般溺愛，對惠惠卻橫豎不滿意。那時大人忙于生產(chǎn)隊的活計每天早出晚歸，家里的事都是小孩子干，惠惠的弟弟除了讀書就是玩，家里喂豬雞澆菜水、挑水煮飯的事都是惠惠一個人做?；莼葸€經(jīng)常被她父親打，好幾次我們看到惠惠臉頰上有手掌印，或者嘴巴腫著，我們都知道是她父親打的，當(dāng)我們問惠惠時，她總是笑笑，放學(xué)后在我家閣樓上做完作業(yè)，麻利地收好書包就回家了。我聽母親說惠惠的父親開始連書都不想讓惠惠讀，說一個癟丫頭讀什么書，那是白糟蹋錢，反正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后來看到和惠惠同齡的孩子都進學(xué)校了，在親戚三番五次地勸說下，才勉強讓惠惠讀書?；莼葑x書比我和秀秀用心，成績也比我們好?；莼萦袝r也對我和秀秀說，她要好好讀書，讀好書就能離開家，去遠(yuǎn)處工作和生活，再不被她父親打。因為惠惠讀書很爭氣，讓她父親覺得臉上有光彩，小學(xué)畢業(yè)后，她父親同意讓她接著讀初中?；莼莩踔挟厴I(yè)后考取中專，后來在縣城有了工作，離開了老家。我初中畢業(yè)又補習(xí)一年后，也考取了中專，后來在縣城安了家，而秀秀呢，小學(xué)讀完就被他父親叫回去了。F207CB9E-E299-4D6D-8B1A-B560BE79598C

既然當(dāng)時惠惠那么想離開家，正好說明她是最有可能畫這張畫的那個人。我覺得這個判斷不錯，打算第二天就給惠惠打電話。

也許是太心切了，那晚我躺在床上，想著秀秀和惠惠，童年的一些事在腦海里像放電影似的：立春剛過，一大早我們?nèi)ド嚼镎啻袒?，正午我們?nèi)俗谏狡律铣愿髯詭サ奈顼垼阂昏F盒米飯和一塊腐乳。這時，一輛公共汽車，我們那時叫班車，它順著半山腰新修的公路爬上來，我們忘了吃飯，大張著嘴巴，看著那輛車朝我們這邊開過來，越來越近，它的身子那么長那么高大，潔白的車身上有兩道天藍(lán)色的線條。這輛車在明亮的陽光下，就像是從某個未知的地方突然降臨的一樣，那么神奇，那么漂亮！當(dāng)班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我們發(fā)現(xiàn)車?yán)锞谷蛔恍┐笕撕⒆印＼囎右阉麄儙У竭h(yuǎn)方，遠(yuǎn)方是什么樣的呢？當(dāng)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如電光一閃的瞬間，我丟下飯盒，起身追了過去，秀秀和惠惠也跟在我身后跑。強勁的春風(fēng)在車后揚起陣陣灰塵，我們?nèi)吮还鼟对跐L滾灰塵里追啊追啊，直到我們摔倒在浮塵里，那輛車消失在山那邊。我們對遠(yuǎn)方和未知是如此渴望。

夏天的晚上，月亮亮得嚇人，村里的孩子匯集在稻場上閑聊，有一個男孩提了一個問題：什么東西最大？有人說汽車最大，有人說飛機最大，接著就有人反駁說汽車飛機都不算大，火車才大呢！飛機和火車我們沒見過，但是聽大人說過，我們都覺得火車當(dāng)然比飛機大。這時有一個大一點的男孩說，火車也不算大，十輪大卡最大。十輪大卡什么樣，連我們的父母都沒見過，但是在我們非常有限的認(rèn)知中，“十”是一個多么大的數(shù)字，“大”又引發(fā)了我們的想象力，十輪大卡這個詞就深深根植在我們心里。那晚回家的路上，秀秀、惠惠和我興奮地談?wù)撝喆罂ǎ胫院笕绻苋タ纯词喆罂ǖ降资鞘裁礃?，該多好哇！后來才知道，十輪大卡就是有十個輪子的大卡車，在我上下班途中經(jīng)常能遇到。

一夜恍恍惚惚，醒來已是次日清晨。

我在手機通訊錄上翻找了好一陣才找到惠惠的號碼。相信你們也一樣，有些人讓你心里時時記著，但由于某些無法言說的原因，很長時間都不聯(lián)系，我和惠惠就是這樣。那個號碼是好幾年前就記下的了，不知道現(xiàn)在她還用不用。電話打過去，真巧！號碼還在用，而且惠惠在單位值完班，前一天也回老家了。

我在那張畫原來的筆跡處寫上“希望”兩個字后，揣上畫到了惠惠家。惠惠變了，原來敦實的身材臃腫了，小巧清秀的臉變得又胖又圓，額頭上、嘴角邊的皺紋又深又密。我們說起這些年的生活，惠惠說她羨慕我有一個相濡以沫的丈夫和一個和諧的家庭，而她的幸福，早在她童年時就被他父親毀了。我對她的話感到不解，惠惠說，她工作后，她父親隔三差五向她要錢，說當(dāng)初供她讀書的錢可不是白花的，有兩次甚至跑到她的單位上，說不給錢就不走?；莼菡f她沒想到，她離開家了，但命運的繩索還是緊緊牽在她父親手中，父親在她心里就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她想躲避，想尋求保護，于是她很快就結(jié)婚了，丈夫是一位警察。婚后，她才發(fā)覺丈夫性情非常暴躁而且喜歡酗酒，夫妻倆也為此經(jīng)常爭吵甚至動手，日子過得磕磕絆絆，不過后來父親就很少來找她了，或許是被暴脾氣的警察嚇到了?；莼菡f，她父親去世前幾年，她給他買過很多好煙好酒，讓他享受了幾年女兒對他的孝心?；莼菡f，她很感謝父親，在那么艱難的條件下，是父親把她養(yǎng)大，供她讀書，讓她有了工作。她的孩子出生后，她丈夫依然酗酒，夜不歸宿，孩子經(jīng)常處于家里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從小性格內(nèi)向孤僻，高中畢業(yè)后放棄高考，遠(yuǎn)走他鄉(xiāng)自學(xué)美術(shù)，一個大姑娘遠(yuǎn)在外地，讓她這個做媽的操碎了心，好在前年孩子回來了，雖然學(xué)無所成，但總算回到她的身邊了?；莼萜届o地說，這么多年一路走來，我已經(jīng)對婚姻失望了，前年我離婚了，解脫了，現(xiàn)在女兒和我一起生活，我打算給女兒租個鋪面做點小本生意，我的工資也不算低，只要能維持娘倆的生活就行。惠惠如釋重負(fù)地說。

我拿出那張畫給惠惠看，問是不是她畫的?；莼菡f，小筱，誰是小筱？我那時想離開家去遠(yuǎn)處尋找希望的愿望確實迫切，因為被我父親打怕了，不過這張畫是不是我畫的，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也許這個小筱就是我，你記得嗎，上學(xué)后，看到課文中那些小孩子的名字真好聽，我們都嫌棄父母給取的名字太土氣了，就想悄悄地給自己另取名字。我記得我給自己取過名字，叫什么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你和秀秀也都給自己另外取過名字啊。說到秀秀，惠惠頓了一下，眼神難以捉摸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知道，秀秀出嫁那天，哭得跟淚人似的。

我驀地想起秀秀結(jié)婚那天的事。那天是元旦，我們單位搞活動，中飯后我和領(lǐng)導(dǎo)請假，但我沒說明請假的原因，我無緣由地?fù)?dān)心領(lǐng)導(dǎo)知道我為參加一個婚禮請假會拒絕我，不出所料領(lǐng)導(dǎo)沒有準(zhǔn)假。搞完活動后我又向領(lǐng)導(dǎo)請假，說我家里有事，領(lǐng)導(dǎo)不耐煩地說你家里的事比集體的事重要？并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有沒有集體觀念”拂袖而去。我望著領(lǐng)導(dǎo)遠(yuǎn)去的背影默默流淚，我想如果我說明請假原因，告訴他那是我最好的朋友結(jié)婚，我必須去，也許他會準(zhǔn)我假，但是，童年的經(jīng)歷，讓我在日后的生活中總是因為擔(dān)心被別人拒絕而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這種擔(dān)心和不安就像一道坎，讓我難以逾越。我知道，秀秀結(jié)婚那天我沒去，惠惠對我心存芥蒂，也許這也是我們這些年不聯(lián)系的原因吧。

面對我的沉默，惠惠的眼神柔和下來，她讓我去找秀秀問問。

6

秀秀嫁去的那個村子叫倉東，離我們村子大概六里地。我一路走著，回憶就像腳下的路一樣鋪展開去。秀秀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到我們讀三年級的時候，她哥哥已經(jīng)娶媳婦成家了，她姐姐也出嫁了。秀秀的父母很疼愛她這個幺女兒，那時生活艱難得很，我們的父母過日子都得精打細(xì)算，多數(shù)家庭到新年時，都是買黑色或者棗紅色的燈芯絨布料給女孩子做新衣服，因為燈芯絨布料耐磨，老大穿不得了老二接著穿，老二長大后縫縫補補老三接著穿，一件衣服能穿七八年十年，也就是說在這件燈芯絨衣服還沒破爛到縫補不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可能好幾年都穿不上新衣服。像我家有四個女孩，等我大姐二姐三姐穿過輪到我穿時，衣服早已舊得看不出顏色了。我讀五年級那年，學(xué)校搞合唱比賽，要求每個班出一個合唱節(jié)目，音樂老師讓我當(dāng)我們班的合唱指揮。比賽前三天，班主任把我叫去，問我比賽時穿什么衣服。穿什么衣服？我說就穿這件呀，我一直不就穿這件嗎？說完我還在班主任面前提了提衣角，班主任眼神復(fù)雜地看了看我，瞅了瞅我衣襟前的兩大塊補丁，好像有點吃力地說，指揮的事我叫別人吧，你跟著唱歌就得了。多年以后，當(dāng)我面對滿衣柜的衣服，卻為出門找不到一件自己認(rèn)為得體的衣服穿犯愁時，我才意識到似乎和這件事有些聯(lián)系。F207CB9E-E299-4D6D-8B1A-B560BE79598C

那時我們可羨慕秀秀了，秀秀每年都有新衣服穿，薄薄的小花布布料，雖然價錢遠(yuǎn)不如燈芯絨的貴，而且洗過一次就容易皺，但顏色活潑漂亮，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而我們的衣服顏色又單調(diào)又沉悶，而且還不合身。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六一”兒童節(jié)時，秀秀穿了一件天藍(lán)底子上起白色小雛菊圖案的衣服，仿佛晴朗的天空下開滿了白色的花朵，那么清新可愛。秀秀那天梳著兩條小辮，襯著她那消瘦清秀的臉龐，好看極了，她帶著我們在舞臺上表演節(jié)目，就像一只漂亮的小蝴蝶翩翩起舞，吸引了所有老師同學(xué)的目光。秀秀喜歡跳舞，她說跳起舞來，就什么都忘記了，仿佛自己就是那個最快樂的人。秀秀說長大后要去當(dāng)舞蹈演員，在隊長家黑白電視里看到的那種大大的舞臺上跳舞。

秀秀也做家務(wù)，但是比如挑水呀，澆菜水呀等重一點的活計，她的父母舍不得讓她做，說小孩正長個子呢，壓矮了以后就長不高了?；莼萁?jīng)常做各種重活，體型矮小敦實，我自小身體差，身形矮且羸弱，秀秀是我們村的女孩子里個子長得最快的，體型高挑纖細(xì)，用我母親的話說，就像一棵小嫩竹子。嫩竹子，小竹子，小筱……我沉吟著，小筱應(yīng)該就是她！

我上初三那年的暑假，秀秀來我家找我玩。她個子又長高了一些，身形也漸趨豐滿，原來黃瘦的臉頰上竟有了兩抹胭脂紅。她告訴我，過完霜降，她就要出嫁了，婆家在倉東。我再也不能跳舞了，我以后就是當(dāng)農(nóng)民的命了！秀秀說著，深深嘆了一口氣。等你以后讀書讀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我。秀秀說完低頭就走，我想拉住她，我母親向我擺了擺手。后來我才聽我母親說，秀秀的父親給秀秀定下了一門親事，那個男孩的父親原來是生產(chǎn)隊長，男孩是獨生子，家庭條件比秀秀家好，聽說那個男孩只讀過小學(xué)二年級，但是他父親說了，他家就一個獨子，又沒有兄弟姊妹分家產(chǎn)，只要秀秀嫁過去，那個家都是秀秀的了，他們兩夫婦也會把秀秀當(dāng)親閨女對待。秀秀本來不愿意，她嫌棄那個男孩子只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沒文化，可是秀秀的父親對秀秀說，這是一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人家，男孩是獨子，他爹媽不對你好對誰好？你嫁過去后，那個家就是你的。再說他家比我家條件好，你嫁過去不會吃苦，我也就放心了。

一位老人把我領(lǐng)到一道低矮的鐵門前，說那就是秀秀家。門開后，秀秀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guī)缀跽J(rèn)不出眼前這個中年女人，身形沒變，但是臉頰比小時候更瘦削，使得額頭上和眼角處皺紋密布，稀疏枯黃的頭發(fā)在腦后隨便綰成一個發(fā)髻。她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紫紅色棉衣，黑色的棉褲上濺了一些泥漿。秀秀帶我走進院子，眼前是一字排開的四間只有一層的磚房，被兩邊的房屋遮住了采光，地面顯得潮濕陰暗。進到屋里坐下后，秀秀給我倒了一杯水，說過去了這么多年，你終于來看我了。家里沒人喝茶，沒有準(zhǔn)備茶葉，你將就點喝杯水吧。我沒有過多地談我的情況，都是聽她說。秀秀說她那年很想像我和惠惠一樣接著讀書，可是她父親說女孩子遲早都是要嫁給人家的，讀書有啥用，書讀多了，身子骨讀軟了，以后嫁不出去，還不如回家干活，把身體鍛煉硬扎些。秀秀的哥哥姐姐也都只是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于是秀秀只好回家了。秀秀說那時她并不愿意嫁過來，她自己一個女娃都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而那個男孩才讀過小學(xué)二年級，可是她父親不管這些，他看到的就是男孩家的家境比自己家好，男孩是獨子，以后可以獨享家產(chǎn)。你走的路還沒有我過的橋多，你一個小孩子知道啥？他父親經(jīng)常這樣說。如果你拒絕了這一家，以后我再不會管你的事，他父親最后又這樣說，秀秀只能含著眼淚答應(yīng)下來。嫁過來后，秀秀確實也過了兩年省心的日子，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的公公精明能干，婆婆勞動力好又會操持家務(wù)。后來，公婆先后去世了，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落到了秀秀夫婦倆頭上，只上過小學(xué)二年級的丈夫腦子不好使，所有的事都是秀秀獨自操勞。秀秀紅著眼圈說，那些年，娘幾個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生活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是她獨自承擔(dān)，經(jīng)歷過多少艱難困苦??！秀秀說，她父親是前年冬天去世的。父親彌留之際，拉著秀秀的手說，他對不起秀秀，讓秀秀這些年吃了很多苦。秀秀叫父親不用牽掛自己，孩子長大了，能掙錢了，艱難已經(jīng)過去了。秀秀說著這話的時候眼里有了淚光，她擤了一把鼻涕，接著說，好在兩個兒子雖然書沒有讀成，但是身體好，也還算懂事，這些年一直帶著腦子不夠用的傻爹在深圳做苦力，掙了不少錢，今年春節(jié)爺兒三都沒回來，說這個時候加班工資比平時高很多。我讓他們明年回來，把房子再加蓋三層，給兩個兒子的婚事辦了，我也了了一樁心事。秀秀說這話的語氣很沉著，眼睛里浮現(xiàn)出一層笑意。

我拿出那張畫，問她有沒有見過。秀秀接過畫，嘟囔道：這都是什么呀？是哪個小孩子畫的吧。我指著“小筱”兩個字給她看，告訴她是這個人畫的，她只認(rèn)識“小”字，問我另外那個是什么字，我告訴了她。秀秀有些難為情地笑了，說當(dāng)農(nóng)民這么多年，又不讀書寫字，把以前認(rèn)得的字都忘了。我指著“希望”兩個字告訴她，這張畫的名字叫“希望”。“希望”！秀秀吃驚地說，什么叫希望？希望不就是我想加蓋房子，我想明年兩個兒子能結(jié)婚嗎，這有啥好畫的！我告訴她，當(dāng)年我們還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名叫小筱的好朋友，她非常想去看看遠(yuǎn)方是什么樣子，但又因為很多條件限制不能去，所以畫了這張畫，放在我家老房子里。我的話剛說完，秀秀說，誰是小筱？誰說只是小筱想去遠(yuǎn)方？那時我們都想去呀！你、我、惠惠我們不都這樣想嗎？我問，這張畫是你畫的嗎？秀秀驚愕了一下，低頭若有所思地說，可是畫上寫的是“小筱”?。∥壹绷?，說道，你忘了，那時我們都瞞著大人私下給自己另取名字，你想想，想起來了吧？這個“小筱”應(yīng)該就是你吧？秀秀抬起頭，灰黃的臉頰上竟有了一絲紅暈，我是給自己取過名字，但是取的什么，那些小孩子時的事，這三十多年來早忘了。也許這個小筱就是我，這幅畫就是我畫的，因為那時我想象過很多美好的生活，我想接著讀書，以后當(dāng)一名舞蹈演員，去看看遠(yuǎn)處的世界，但是這種想法我能對我父母說嗎？我父母親那么艱難地把我養(yǎng)大，供我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怎么敢再對他們提其他要求呢？秀秀的話竟讓我心里隱隱痛起來。

從秀秀家回來的路上，我接到領(lǐng)導(dǎo)的電話，領(lǐng)導(dǎo)說上面有緊急通知，要他立刻回單位上報一個數(shù)據(jù)，他本人倒是在城里，可是他家里有事沒時間去，叫我替他跑一趟。我平靜地告訴領(lǐng)導(dǎo)，我回老家了，我家里也有事。

聰明的讀者，當(dāng)你讀到這里時，想必你已經(jīng)明白了是什么牽絆了小筱想去遠(yuǎn)方尋找希望的腳步。

然而，誰是小筱？

7

我決定把那張畫放回原處，就讓它湮滅在時光里吧。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揣著那張畫回到我家老房子的閣樓上。我掀開草席，想把那張畫放回床角。就在我彎下腰的時候，我瞥見床下有一本覆滿灰塵的筆記本，我把筆記本扒拉出來，拍去灰塵翻開一看，發(fā)現(xiàn)這是我五年級時的數(shù)學(xué)筆記，扉頁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

為人莫做爬地草，

要做青竹節(jié)節(jié)高。

——自勉

青竹——小筱，小筱——青竹，我腦海里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在這兩者之間，是不是也有什么聯(lián)系呢？F207CB9E-E299-4D6D-8B1A-B560BE7959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