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明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名文史學(xué)家程章燦先生說,他閱讀南京的隨筆寫作,似乎有一個宿命的目標。繼《舊時燕》《山圍故國》之后,程章燦先生又推出了南京隨筆新作《潮打石城》。大約在2012年,程章燦先生在某個公開場合承諾,打算圍繞對南京城的閱讀,寫100篇左右的隨筆。他是踐諾的,三冬文史,快樂力耕,55篇編成了《山圍故國》,56篇編成了這本最新呈獻讀者的《潮打石城》。城國相對、山水相映,真是天造地設(shè)、佳偶天成。《潮打石城》當(dāng)然仍舊是關(guān)于南京的舊聞新語,書名的寓意是潮打石城,一浪又一浪,經(jīng)年又歷代,因此文章按朝代先后編排。我們且跟隨作者,一起從六朝走到當(dāng)代,悠品歷史的意味,時興情思的浪花。
《潮打石城》每則故事的主角依然是“人”,作者從卷帙浩繁的史料中捕捉名士俊達的癡怪之情、率直之性,或濃或淡、亦莊亦諧的筆墨中傾向自明。
程章燦先生寫東晉王導(dǎo)晚年完全不理會那些繁雜瑣細的事務(wù),面對堆滿案頭的文書只顧畫圈。王導(dǎo)實際上就是不折騰,不煩人。當(dāng)別人對此有所議論時,王導(dǎo)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dāng)思此憒憒?!背陶聽N先生以為,這種自嘆實則是自嘲,能夠自嘲的人總是有些雅量的。我想,能夠自嘲的人也是有本真的。宋朝大書法家米芾有潔癖,他的墓志銘中有“浣衣濯帶肌瘳皸”一句,就是說他經(jīng)常洗濯,手一直泡在水里,皮膚都起皴了。世人料想不到的是,米芾竟然將潔癖帶到了擇婿中。新科進士段拂,字去塵,米芾認為既經(jīng)常拂掃,又去塵,自然一塵不染,就把女兒嫁給了他,我們不禁為這獨具一格的文人之癡而拊掌。程章燦先生記述明朝金陵癡人史忠兩段傳奇故事,一是嫁女,二是自導(dǎo)葬禮。因女婿家窮辦不起酒席,史忠就跟女婿約好,元宵節(jié)那天晚上預(yù)備一些酒菜,屆時他帶女兒過來喝一頓酒就算成親。在15世紀的南京,這樣蔑視禮教的行為真是驚世駭俗。更出奇的是,史忠年過八旬為自己導(dǎo)演了一出葬禮,讓眾多親友都來送葬,本人也混在送葬的人群中,一起把自己的靈柩送到了聚寶門外?;貋碇螅麑τH友們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此事讓我們想起陶淵明的《擬挽歌辭》,足見灑脫不羈的六朝遺風(fēng)和百無禁忌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近代被稱為“胡三怪”的詩人胡翔冬出于對權(quán)貴譚延闿大辦喪事的氣憤,寫了一首《埋狗》詩:“北山英靈變死氣,林慚豈獨桂與松?;蛟乒废嘀腺|(zhì),德非貍德惟無功?!睉嵓ぶ橐缬谘员?,士人之率直卓立令人向往。
《周勛初先生的魏晉風(fēng)度》是我最喜愛的篇章。“以不變應(yīng)萬變”“無為而無不為”是周先生最喜愛說的話,作者以為這兩句正好可以湊成一對,互文見義,闡釋周先生魏晉風(fēng)度的具體內(nèi)涵。因為我多承周勛初先生謦頦,深感用魏晉風(fēng)度來概括周先生的氣質(zhì)是十分精當(dāng)?shù)摹W髡哒f,“無為”二字,可以用周先生另一句“順其自然地登攀”來解釋。我對此也深有體會。每當(dāng)去拜望先生,他跟我談的必是學(xué)問、同人,絕無涉塵世紛爭是非。無論世風(fēng)如何變化,周先生總是潛心于自己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決不趨時跟風(fēng)、左顧右盼,這正是先生學(xué)術(shù)之樹常青的奧秘。把道家的處世態(tài)度和儒家的進取精神相結(jié)合,專心致志、順其自然地努力登攀、拾級而上,周先生身上昭示的這種學(xué)人真情性,一定能讓當(dāng)下和今后許多浮躁的心歸于寧靜淡泊。
程章燦先生對棲霞山情有獨鐘,前兩部隨筆中均有專篇娓娓道來,又有《詩棲名山》專著廣收歌詠。但作者仍意猶未盡,在《潮打石城》中用《山水名勝棲霞山》《人文勝地說棲霞》等五篇,濃墨重彩加以敷陳,貫穿他南京隨筆系列作品的山林詩情得到延續(xù),讀來真是詩意沛然、塵慮盡消。
《袁中道的秦淮詩會》有詩。這場以“賦得月映清淮流”為題、有39人參加的詩會,賡續(xù)六朝風(fēng)雅,有“不隨云影駛,翻共水痕高”的壓卷之句,遺貌取神,頗具神韻?!肚貭钤`碑》有詩。乾隆年間,南京狀元秦大士才思敏捷,且不乏自嘲之智。秦狀元有一次來到岳飛墓前,看到長跪的秦檜夫婦像,同伴不免拿他的姓氏開涮,他當(dāng)即寫下一副對聯(lián):人從宋后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秦檜的賬怎么也算不到秦狀元的頭上,可他卻“引火燒身”,這種坦蕩便是詩啊!《王木齋與文廷式》有詩。近代南京這兩位名聞一時而為人淡忘的詩詞大家,也留下了一些情深辭麗的佳作:“聽秦淮落葉,渾不盡、暮秋聲。況清歌寂寂,斜陽黯黯,客思沉沉。”“江南好,見說不如歸去,杜鵑啼血凄苦。天涯芳草知何處?”可窺見一斑。《老南京楹聯(lián)偶拾》有詩?!盎此畺|邊舊時月,金陵渡口去來潮?!薄安蛔黠L(fēng)波于世上,自無冰炭在胸中?!薄胺批Q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薄耙黄獗任髯?,千秋樂府唱南朝?!苯鹆觊郝?lián)隨處流淌著這樣清新古雅的詩句?!锻高^大樹山房的詩窗看南京在閃亮》有詩。從“橫塘吟共殘蟬歇,巷口不期舊燕逢”到“對吟滄海如前日,摩字豐碑衍后期”,吳壽彭先生對南京半個多世紀的吟詠,蘊藏著多少繁密的心事、輾轉(zhuǎn)的滄桑!袁枚詩云:“佳句聽人口上歌,有如絕色眼前過。明知與我全無分,不覺情深喚奈何?!背陶聽N先生悉心采擷且于胸臆噴涌的汩汩詩情,令不會寫詩的人也心生漣漪。
《百年文脈一聯(lián)牽》一文使我緬懷良久。作者說,他讀研究生不久,得到程千帆先生的一冊贈書《閑堂文藪》,書前插頁有先生用隸書手書的對聯(lián)“幽溪鹿過苔還靜,深樹云來鳥不知”。他很喜歡老師的隸書,卻未對這兩句唐詩人錢起的詩句別具的深意作進一步的思索。20多年后,作者來到岳麓書院講學(xué),他在東道主拿出的程先生捐贈的書畫中,看到了程頌藩(即程千帆先生的伯祖父)為堂弟程子樸(即程千帆先生的祖父)手書的這副對聯(lián)!作者不禁感嘆“文脈貫串,百年一線”!我因此想起程先生曾兩次為我手書元好問、王安石詩,也曾為我的散文集題簽。對聯(lián)有詩情,贈聯(lián)見師心,先生對后學(xué)始終存有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的厚望,檢身悟?qū)W的深意啟迪的又豈僅是他的弟子!
程章燦先生對金陵的歷史人文悉心鉤沉、廣為搜羅,使不少掌故軼聞得以面世,其中既有石頭城與石的不淺緣分,有秦淮河旖旎的水韻風(fēng)情,也有回味悠長的人間冷暖,反映出時人的生活興味和風(fēng)俗世態(tài)。
《山玄膚·玉芝朵·斷云角》是寫雨花石的,這明代的三塊奇石使我們對雨花石的了解推到更早的時代,不覺有神往之心?!睹鞔暇┑耐撂禺a(chǎn)》寫了姚坊門(今堯化門)的棗子、靈谷寺的櫻桃和鴨腳子,大多數(shù)已蹤跡難覓,令人在垂涎之時懷想綿綿。《明代南京的水路交通》勾勒了當(dāng)時四通八達水路的交通圖,無論是聚寶門、武定橋、淮清橋、文德橋、來燕橋、朱雀橋這一條近覽之線,還是聚寶門、清涼山、石頭城、獅子山、長江這一條遠游之路,都能讓我們領(lǐng)略到賞心悅目、別有情致的江南水韻?!独锍耸芳彝鯑|培》說的是清末江寧文人王東培熱愛生活、熱愛家鄉(xiāng),故里的野史雜談、日常生活、飲食風(fēng)味、一草一木,莫不長記于心、津津樂道。王東培寫過一部《里乘備識》,就是把家鄉(xiāng)的事無論巨細地記錄下來,可以供未來史家采摘,也可以給人們提供茶余飯后的掌故。王東培還寫過《鄉(xiāng)飲膾談》《續(xù)冶城蔬譜》,無不閑閑道來,透出鄉(xiāng)思色澤?!睹駠娴摹奥犖疑厣亍薄酚涊d的是民國在南京門西茶肆說報的藝人甘松筠的故事,此人說報繪影繪色,妙緒泉涌,聽者忘倦。他早晚各說三小時,晨有四百人,晚半之,讓人們心甘情愿掏腰包,實非易事。日本憲兵認為甘松筠惑眾,押往雨花臺準備槍斃。到后甘松筠讀《方孝孺碑》,憲兵問他所讀何碑,則背誦之,如瓶瀉水。憲兵瞠目,驚為未有,竟然解綁釋放。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拍案叫絕。然而20世紀50年代,甘松筠以收聽敵臺、造謠惑眾的罪名被逮捕,在“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槍斃。唏噓之余再回望那聽者云集、笑語滿堂的茶肆,我們一定能多少體會到一些歷史潛沉難言的意味。
讀至這本書的最后,《懷念郭維森老師》《草場門橋》這兩篇深深打動了我。在大學(xué)一年級時,郭維森老師曾指導(dǎo)過我的一篇論文。我參加工作后,郭老師又邀我參加他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話》的編寫,郭老師那寬厚、慈祥的笑容永遠印在我的心里。作者為郭先生80華誕所書“詩書敦宿好,王母怡妙顏”的壽聯(lián),真是傳神之句。這一篇雖不屬寫習(xí)俗掌故之類,但“郭先生回贈每人好大一個壽桃,汁很多,很甜”的回憶,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充滿了師生相愛的深摯。我愿不惜略微走題,照抄于此,也表達我對郭老師無盡的
思念。而《草場門橋》之所以引起我的共鳴,是因為14年前我脫下戎裝后,所供職的部門就在草場門附近。對作者描述的四棟民國樓宇、河堤河岸、南藝后街等都有親切的感情,對華東水利學(xué)院(今河海大學(xué))更有大學(xué)時代的難忘記憶。說到底,城市的歷史文
化之所以引人入勝,既有普遍的社會認知,也有具體的個人體驗。只有當(dāng)南京成為不僅僅是歷史地理存在,而是個體情感依托的南京時,它才最生動鮮活、長存心間。
程章燦先生無疑是深諳這一點的,所以,他既把自己居住于斯的草場門幾乎作了本書的終結(jié)(末第二篇),又專有一篇《愛住金陵的福建人》。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列舉了明朝那些流寓南京的閩籍人士。他們相與往來、彼此唱和,為南京勝跡留下寶貴記錄,提供了難得的文字影像;他們倡導(dǎo)斯文、引領(lǐng)風(fēng)雅,為南京和福建的文化溝通交融做出了獨特貢獻。作者引用清人趙翼品評原為錢塘人的袁枚“愛住金陵為六朝”詩句,道出明代閩人愛住南京的深層原因是和袁枚一樣,為的是金陵城中的六朝古意。作者援引晚清名臣林則徐“官愛江南為六朝”詩句,特別言明林則徐也是福建人?!皻v史與詩意,在說者與被說者的身份和形象中,早已融為一體”。歷史與詩意,在具有多重身份的程章燦先生這里,也早已相通相融。
因為,作為學(xué)者的程章燦先生也是福建人,他20歲負笈而來,從此在南京長住。程章燦先生特別記述明代愛住南京的福建人,無疑是從一個與己密切相關(guān)的視角,借前賢之聲口,抒發(fā)了對第二故鄉(xiāng)金陵古都無以描摹的深厚情感。程章燦先生說:“為六朝鼓吹、正名,起于晚明時代的南京。這股文化思潮的興起和鼓扇,客居南京的閩籍人士,也是出了力的?!蹦敲矗乙f,我們也有幸擁有程章燦先生這樣一位熱戀南京、摯愛六朝的福建人,滿懷向往來到南京,不辭辛勞開掘南京,一往情深歌詠南京,為我們導(dǎo)引并將繼續(xù)導(dǎo)引這酣暢淋漓、無盡爛漫的金陵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