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
寫《百年孤獨》的日子里,我做過許多夢。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它會一版發(fā)行一百萬冊。一百萬人決定去讀這一本全憑一人獨坐陋室,用二十七個字母、兩根手指頭敲出來的書。
我從二十歲開始出書,到三十八歲時已經(jīng)出了四本。當(dāng)我坐在打字機前,敲出“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這句話從哪兒來,將往哪兒去。我只知道,十八個月里,我沒有一天不寫,直到寫完。
很難相信,當(dāng)時最窘迫的問題之一居然是缺打字機紙。我老覺得,文章有打字錯誤、語言或語法錯誤,都是創(chuàng)作上的失誤。因此,我有錯就撕,撕了就扔,重新再來。照這個用法,一年算下來,估計寫本書,光買紙就得花掉六個月的稿費。
阿拉伊莎給眾多詩人和電影人當(dāng)過打字員,也謄過不少墨西哥名家名作。我請她謄最終稿時,稿子涂改嚴重,為了避免混淆,我先用黑筆改,之后又用紅筆改??蓪τ谠诖诵忻罎L打多年的阿拉伊莎來說,那實在算不了什么。多年后,她告訴我,那天瓢潑大雨,她帶著我修改完畢的終稿回家,下公交車時滑了一跤,稿子飛了一地,又是泥又是水。在其他乘客的幫助下,她把被雨淋濕、幾乎無法辨認的書稿一張張從地上撿起來,帶回家用熨斗一張張熨平。
那段日子,我沒有收入,妻子梅賽德斯和我,外加兩個孩子是怎么活下來的,這絕對能寫本更好看的書。連我也不知道梅賽德斯是如何做到的,總之那幾個月,家里天天都還能揭得開鍋。一開始,我們還不想走借貸這條路,后來心一橫,終于頭一回去了當(dāng)鋪。
先當(dāng)了些零碎的東西以解燃眉之急,后來又去當(dāng)梅賽德斯多年來從娘家得來的首飾。當(dāng)鋪的專家就像外科醫(yī)生那樣嚴謹,對耳環(huán)上的鉆石、項鏈上的祖母綠和戒指上的紅寶石一一用秤稱、用“魔眼”看,最后,他像見習(xí)斗牛士那樣立住腳不動,斗篷一甩,將首飾一股腦地拋還給我們,說:“全是玻璃的?!?/p>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梅賽德斯算了算賬,不動聲色地對房東說:“我們想六個月后一塊兒付房租?!?/p>
“對不起,夫人,”房東對她說,“您知道那是多大的一筆數(shù)目嗎?”
“我知道。”梅賽德斯依舊不動聲色地回答,“您放心,到時候一切都會解決?!?/p>
好心的房東是我們所認識的最有風(fēng)度、最有耐心的人之一,他一樣不動聲色?!澳呛?,夫人,有您這句話就行?!彼愠瞿枪P大數(shù)目,“九月七日,我等您?!?/p>
終于,八月,梅賽德斯和我去墨西哥城郵局,將《百年孤獨》的定稿寄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書稿打印在普通稿紙上,共五百九十頁,扎了個包裹。收信人是南美出版社的文學(xué)總編波魯阿。
郵局的人稱了稱包裹,算了算,說:“八十二比索?!泵焚惖滤箶?shù)了數(shù)錢包里剩的紙幣加硬幣,實話實說:“我們只有五十三比索。”
我們拆開包裹,分成兩半,先把一半寄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剩下那一半,要怎么湊錢寄過去,我們心里完全沒譜。后來發(fā)現(xiàn),寄走的是后半部,不是前半部。沒想到我們錢還沒湊夠,波魯阿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前半部,給我們預(yù)支了稿費。就這樣,我們獲得了新生。
(從容摘自微信公眾號“悅讀微刊”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