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薩拉熱窩的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2. 走進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架紅黃相間的秋千,秋千的右側(cè)靜靜地垂著一個小鈴鐺——秋千是來自一位爺爺?shù)亩Y物。3. 離薩拉熱窩機場不遠的隧道博物館。4. 隧道博物館保留的一段20米長的隧道是當年那條希望之路的唯一痕跡。
在筆者走過的歐洲國家首都里,薩拉熱窩是最深不可測的。在5座千米以上高山環(huán)抱之中的薩拉熱窩如一個漩渦,將人卷進奧斯曼土耳其、奧匈帝國和南斯拉夫那謎一般的歷史之中。薩拉熱窩曾“迎來送往”各種政治勢力,連納粹德國也曾在此分一杯羹。城市東端,米里雅茨河畔,黃色的市政廳今已成為音樂廳。幾步之外,窄窄的拉丁橋上,曾有一位塞族青年刺殺斐迪南大公夫婦,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由此爆發(fā)。
沿著米里雅茨河向西,與各色博物館和帝國故居擦肩而過,沿途五顏六色的電車接連駛過,清脆的叮叮聲如時光機引人穿越百年時光,到達記憶的盡頭,昨日的歐洲。向西,一路向西,城市的盡頭是僅有2層樓高的薩拉熱窩機場。30年前,這里是聯(lián)合國設立的中立區(qū),一條通向機場的隧道成為圍城中唯一的希望之路。
1992年4月,南斯拉夫的分裂在波黑最終激化為內(nèi)戰(zhàn)。塞族軍隊從山地而下成圍城之勢,至1996年2月29日圍城瓦解,1425個朝朝暮暮里,圍城里雖無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事,卻有持續(xù)的槍聲和硝煙。于平民而言,圍城只關乎生、死及生死之間的日日夜夜——活著。
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圍城方曾提議開放一條僅供婦女和兒童離開薩拉熱窩的人道通道。當時的波黑領導人拒絕了這一提議。1993年7月,薩拉熱窩人出于軍事目的開辟了通往機場的800米長的隧道。由隧道南端連接伊格曼山、內(nèi)雷特瓦河谷,經(jīng)山路直到亞得里亞海,這正是輸送能量和熱量的生命之路。隧道最高處僅有1米,齊膝深的泥水中有時混著傷員的血液。人們在木板上安裝軌道,供推車移動。平均每天有4000人通過隧道,20噸物資進入城中。一種多彩的隧道經(jīng)濟應運而生,正如人們頑強的生命力流轉(zhuǎn)其間。
塞族人、穆族人、克族人和國際人士,軍人、商人、警察、平民……形形色色的人不分立場在此聚集交易。隧道入口熱鬧宛如集市。商人們以金錢和武器賄賂官員弄來通行證,在此購買面包、土豆、雞蛋和其他稀有物資,帶進薩拉熱窩城中轉(zhuǎn)賣。經(jīng)隧道進出薩拉熱窩的士兵們被官方允許攜帶物資。當背包里的香煙換來家人的笑容,他們?yōu)樗_拉熱窩而戰(zhàn)的意志也更加堅定。他們也成為兼職騎手,小個子反而能在積水和泥巴中健步前行。他們每“單”能賺幾十到幾百德國馬克。一位長官曾將他的小隊出租給一位販雞的商人,幾十名士兵每人每天抱著幾只雞通過隧道,喜提“雞之隊”之名。
群山環(huán)抱中的薩拉熱窩氣候涼爽。只是一到冬日,取暖便成頭等難題。酒精等燃料正是最奢侈的商品。倒賣一桶汽油的收入能供一個普通家庭在圍城中存活月余。出于消防安全考慮,官方嚴禁通過隧道運輸燃料,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人們用各式容器裝酒,用避孕套封口,然后用更多的避孕套疊在上面以掩人耳目,通過盤查。
今天,游客可從荷蘭、奧地利和塞爾維亞直飛薩拉熱窩,從機場步行即可抵達隧道博物館。當年,隧道挖到此處,當?shù)豄olar家族的住宅被征用,圍城結(jié)束后,該家族將住宅捐出作為紀念。如今,這里保留的一段20米長的隧道是當年那條希望之路的唯一痕跡。它仿佛還幽幽記錄著人類的勇氣和智慧。彎下腰走一走,似乎還能瞥見當年的火光,聽見當年的嘈雜。從博物館的圍欄望出去,停機坪赫然在目,而更近的則是尚未清理的地雷區(qū)。那個黑色加粗的骷髏頭警告,正是歷史的“破門而入”。
圍城之內(nèi),寒冷、饑餓和對不知何時便會射來的子彈的恐懼瓦解著人們腳下任何堅實的土地。圍城方切斷水、電、暖氣供應,欲使城內(nèi)回歸“人對于人是狼”的野蠻狀態(tài)。1984年的薩拉熱窩冬奧會仿佛是南斯拉夫“巨人”的最后一道余暉。而在圍城中,奧運場館先是變成軍營,后來又變成墓地。今天,薩拉熱窩的群山碧樹是市民的避暑勝地,但圍城期間,附近山上的樹幾乎被市民砍光,以燒火取暖。而光禿禿的山,也降低了狙擊手隱藏其中的可能性。無樹可砍的人們就燒家具、書和窗簾。
連接機場和工業(yè)區(qū)的主街與米里雅茨河平行,東西延伸,完全暴露在南部塞族聚居區(qū)格巴維察(Grbavica)的火力之下。因此,主街也被稱為“狙擊手巷”。人們在主街上敲破運水管道,一面拿著手頭最大的容器排隊取水,一面提防潛在的子彈。由于國際上的壓力,薩拉熱窩每隔幾個月會復水復電。薩拉熱窩人便練出了“順風耳”,能夠屏息凝神分辨出水管中水流恢復的聲音。反復變動的國際形勢教薩拉熱窩人預測喘息的時間:物價的下降能維持多久,恢復的水電能維持多久,現(xiàn)有的資源能否撐到冬天,如果能撐到冬天,又能不能撐過冬天……
在國際記者的筆下,薩拉熱窩人竭力保持生活“正?!钡臉幼印H藗兇┲麧嵉厍叭ド习?,哪怕上班之路就在狙擊槍口之下;一位主婦每當來電時就開始大掃除;一位年輕姑娘上班前總要把工作服里里外外擦干凈;一位教授堅持延續(xù)家庭舞會的傳統(tǒng),盡管圍城時期的舞會有種特殊的蕭條;咖啡廳照常營業(yè),流行樂照放……聽課、跳舞和寫詩,成為維持尊嚴的方式。
當然,正如各種非常時期,薩拉熱窩圍城中也不乏關于欺騙、傾軋和惡的故事。一位人類學家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1993年的某一天,故事的男主角在街上遇到了他的老友,老友表示,自己現(xiàn)下既沒油也沒錢給家人做晚餐。他聽罷轉(zhuǎn)身回家,瞞著妻子將家中最后一瓶油贈給老友。但后來他得知,老友以此坑蒙拐騙,然后倒賣。
如今,在薩拉熱窩老城,密布著各種由家庭住房改建的小型博物館。從特雷貝維奇山下來,轉(zhuǎn)過拉丁橋的街角,在隨處可見的古墻和彈孔之外,便是博物館最多了。圍城幸存者在那兒保存著他們的圍城記憶:面粉、水桶、手電筒、火柴、帆布包,還有肥皂——每個薩拉熱窩人每月可以得到5公斤的人道主義援助物資,其中最沉的東西往往是一大塊肥皂。這些灰撲撲的生活物資掩映在迷彩色里,仿佛在吞吐著歷史的一點真相。
1994年11月18日,7歲的小男孩納敏在上學路上倒在“狙擊手巷”,當時母親正護送他和姐姐上學。納敏倒地的場景被一位攝影師拍下,震撼了世界,更多國際援助涌入薩拉熱窩。在今天的波黑歷史博物館,有一整間展示屬于這個男孩,他的童年終結(jié)在圍城之中。
2010年,薩拉熱窩一位青年企業(yè)家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戰(zhàn)爭中的童年”的征集活動。他本人的童年正是在圍城中度過的。在他的故事里,有匆匆搬家時被迫遺棄的小泰迪熊,有一位后來死去的畫家送給他的餐巾漫畫,也有童年時心愛的小女孩、詩歌和足球賽……這項征集活動最終著眼于波黑戰(zhàn)爭。后來,更多戰(zhàn)爭的幸存者和經(jīng)歷者參與其中。2017年,它發(fā)展為著名的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
走進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架紅黃相間的秋千,秋千的右側(cè)靜靜地垂著一個小鈴鐺——秋千是來自一位爺爺?shù)亩Y物。圍城戰(zhàn)開始前爺爺就去世了,3歲的奈達從來沒機會在花園里蕩著秋千沖向天空。她童年的部分時光是在一間有時擠著30多個人的地下室中度過的。大人們忙成一片,從白天到晚上,奈達安靜地呆在秋千上。媽媽給秋千系上鈴鐺,好讓鈴鐺清脆的聲響劃過空氣,替奈達呼喚媽媽。時光飛逝,當成為人母的奈達將秋千送給她的孩子時,孩子們不屑一顧——秋千已經(jīng)又老又破,鈴鐺也啞了。奈達知道,是時候停止給孩子們講述那些悲慘過去了。她將這段關于爺爺、媽媽和戰(zhàn)時童年的記憶保存在此,作為一種告別。
在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里,這樣的記憶匯聚成一股洪流將人淹沒:曾經(jīng)裝滿玩具的迷你行李箱現(xiàn)在裝著援助的綠色火柴、撿來的彈殼和殘片,有時它也裝著采集來的款冬花、乞討來的面包和從汽車殘骸里撿來的金屬絲;躲在地下室的女孩們學做針線,把舊衣服拆了又縫,縫了又拆,用東拼西湊的廢料給泰迪熊縫出一件“百家衣”;沒有書包的女孩拿母親的公文包裝書,被同學們稱為“秘書小姐”……有時,你甚至無法從展品本身和簡短的介紹(來自親歷者的口述)讀懂那個故事。而策展人并不準備提供更多解釋。一個一個物件兒,猶如圍城中的一草一木,有人借此告別過去,有人借此抒發(fā)悲傷,有人借此認知自我。
當人們走出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送別他們的依然是一架秋千:輕輕一推,它便輕盈躍向最高點。當它緩緩落下,勢能沒有消失,而是轉(zhuǎn)化為動能。顯然,策展人期待那些在圍城中起航的生命再次起航,期待走出博物館的人們在反思中再度起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跌跌撞撞,而生命和愛永存——在戰(zhàn)爭的圍城里,在疫情的圍城里,亦如是。
2010年,薩拉熱窩一位青年企業(yè)家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戰(zhàn)爭中的童年”的征集活動。他本人的童年正是在圍城中度過的。2017年,它發(fā)展為著名的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
1996年2月29日,圍城終解,但南斯拉夫“巨人”倒塌的塵埃碎屑飄蕩不散。正如硝煙可以散去,恐懼卻深植于心。1993年聯(lián)合國通過決議,成立(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ICTY)。今天,ICTY仍在活躍地調(diào)查和審判。而塞爾維亞認為,這樣單方面的審判,不可能給歷史以正義。2003年,南聯(lián)盟改名為“塞爾維亞和黑山”這一更松散的邦聯(lián),事實上,此前南聯(lián)盟就在嚴酷的制裁中名存實亡。2006年,曾在南斯拉夫分裂前后始終站在塞爾維亞身旁的黑山公投獨立,南斯拉夫徹底成為一縷歷史的煙塵。
此間,最為中國人熟知的,或許是1999年的科索沃戰(zhàn)爭,北約在對南聯(lián)盟的空襲中轟炸了我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造成3位中國記者犧牲。在今天的貝爾格萊德,原大使館遺址已不復存在,一塊紀念碑靜靜矗立在嶄新的建筑旁,紀念碑前來自塞爾維亞市民和中國游客的鮮花從未斷過。物理上的柏林墻倒塌了,觀念上的柏林墻依然存在;物理上的圍城解了,觀念上的圍城猶在進行。南斯拉夫解體而獨立出來的這些國家中,除斯洛文尼亞外,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在歐洲墊底。今時今日,歐洲人何嘗不是坐困戰(zhàn)爭、疫情與經(jīng)濟的重重圍城?
薩拉熱窩圍城發(fā)生在視聽媒介高度發(fā)達的時代,各國媒體拍攝的影像資料和幸存者的口述資料成為研究者的重要參考。從圍城期間的居民生活,到戰(zhàn)爭中的臨時教育,再到建筑保護,人們從宏觀和微觀的角度記錄和反思這段歷史。在今天的薩拉熱窩,不存在一個集中的博物館或紀念館——遍地都是圍城博物館。親歷者將自己的住宅捐出作為展廳,書寫私人化的圍城記憶,只有鋪天蓋地的迷彩色提醒著我們它們的相似。
在多數(shù)圍城紀念館里,人們用紅色墨水書寫“薩拉熱窩永不遺忘”。而在戰(zhàn)爭兒童博物館里,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蓋棺論定暫時還未能抵達。只有親歷者對他們某段記憶的紀念,依然栩栩如生,如泣如訴。在兒童的世界里,宗教和種族都太過抽象,他們關心的是出門的父親今天能否穿過“狙擊手巷”歸來,關心舉家逃難的小伙伴是否活著,并始終疑惑:曾經(jīng)的鄰居和朋友為什么突然對我家舉起槍?而這樣的拷問,在今日或許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