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從第一句開始

2022-06-22 01:59羅偉章

羅偉章

一個拖家?guī)Э诘膰笾袑痈刹?,為了文學(xué)理想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靠賣文為生。從第一句話開始,小說就進(jìn)入詞語的歷險中;從第一次反叛開始,人就在冒險的途中。破綻和傷口皆不可避免,好在裂縫處有光透進(jìn)。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蔽疫@樣開了頭。我是在寫一部書,開頭一句,是打開這部書的門,但我總覺得門響的聲音很別扭,不像開,而是關(guān)。這是不是意味著,門早被人打開,我去的時候,正好關(guān)上了。于是我仔細(xì)回憶,印象中,的確有人寫過那句話,而且是寫在書的最后一句。

然而我的記憶力并不可靠,這是我早就知道的。

來蓉城半年多,我的記憶力就被毀了。

那是有天下午,兒子問了我一個很平常的問題:蚯蚓算不算昆蟲?我說算。他說我想要個飛機(jī)。兩句話毫無邏輯,但我原諒了他,他畢竟不滿五歲。同時我也后悔,昨天不該帶他去逛街。傍二環(huán)路的一家店鋪,數(shù)日前就掛出告示,宣稱“最后一天”,卻一直紅紅火火地經(jīng)營著,可見店主是個憂患意識很重的人,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了世界末日。鋪?zhàn)永镫s七雜八,像天底下有的,它都有,包括模型飛機(jī)。我們從那里過,兒子見了飛機(jī),站著不動了。

如果我當(dāng)機(jī)立斷,拉著他就走,不給飛機(jī)從他眼里進(jìn)入心里的時間,基本上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但自從移居蓉城,我再沒給兒子買過玩具,免不了有些愧疚。我就被這種軟弱的情感害了,非但沒拉他走,還領(lǐng)他走到飛機(jī)面前。機(jī)頭如彈頭,機(jī)身銀白,機(jī)翼赤紅,像隨時都會騰空而起。價錢不需要問,告示旁邊懸了張撐開來的牛皮,再一看不是牛皮,是像牛皮的硬紙牌,上面用紅漆寫著:“跳樓大減價,一律十元!”寫得張牙舞爪,有種嘶吼的味道,讓每一個路過的人明白,不買是你吃虧,買了,就撿了大便宜。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還是問了能不能少。

店主懶得言聲,眼睛也不看我,只戳了戳“牛皮”。

如果我的錢袋里有響聲,即使沒有商量的余地,照樣要講價,可那些日子,我遭遇了好多事情,正是人生里的灰暗時光,窮困的狼群追著我跑,就不好講價了。世間會講價的,都是有錢人,窮人心怯,免不了笨嘴拙舌,這一點(diǎn)你要理解。于是我不再開口,只在那里默算:十元,等于坐十趟公交車,等于二十個饅頭,等于十四斤土豆……用不著再算下去了。

飛機(jī)眼巴巴地,看著我抱起兒子,快步離開。

兒子一路哭,哭得我心煩意亂。

好不容易才哄過來,且過了一夜,以為他忘了,卻再次提起。我又被饅頭土豆壓得透不過氣,焦急地尋著出口。既然提到昆蟲,我就對兒子說:“你不是喜歡昆蟲嗎,我?guī)闳フ依ハx,現(xiàn)在就去?!蔽姨貏e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在”兩個字,像那是兩顆糖。不出所料,兒子嘗到甜味兒,高興起來,跟著我出門。

當(dāng)年的蓉城是寬闊的,出小區(qū)東門,走不上五分鐘,就是菜地和荒野;荒,是人的語言,其實雜草叢生,并不荒。我牽著兒子的手,從菜地里穿過,眼看就到了草地,兒子又來一句:“爸爸,我想要個飛機(jī)?!?/p>

我的心掉進(jìn)了冰窖里,咚!簡捷、迅猛,一點(diǎn)兒也不拖泥帶水。但我忍住冷,對兒子說:“如果見到昆蟲,就給你買飛機(jī)?!彼乓宦暎闶峭饬?。

我腳下沉重,暗自乞求:昆蟲啊,你們都不要出來吧。大冬天的,想必也不會出來。果然沒有出來。兒子苦著臉,去草梢上瞅,去草根里刨。草大多枯黃,草梢和草根之間,天光一透到底。來朵黑云就好了。下雨就好了。我這樣發(fā)著愿,卻沒忘記做父親的責(zé)任,我說,兒子,要什么無關(guān)緊要,但要是有條件的,你將來理解人生,就是理解條件。又說:“回去吧,等啥時候見到昆蟲了,你的飛機(jī)就到手了?!蔽蚁氲氖?,到明年春天,我可悲的境遇就會好轉(zhuǎn)。

對未來的期許真是個好東西。未來并不存在,未來只存在于對未來的期許里。在不滿五歲的小家伙眼里,菜地永遠(yuǎn)是菜地,荒坡永遠(yuǎn)是荒坡,昆蟲永遠(yuǎn)長在那里。他當(dāng)然不知道,菜地和荒坡都很快就會消失。我也一樣,我期許著春天的來臨,好像春天不是自然輪回的季節(jié),而是為我寫下的保證書。

可保證書沒拿到手,兒子就大呼小叫:“蚯蚓!蚯蚓!”

路上真有一只蚯蚓。半截,死的,已干枯成淡紫色的皮。

我真不想認(rèn)為它是蚯蚓。但千真萬確,它就是蚯蚓。

“走,買飛機(jī)!”兒子說。

我站著不動。“不是說……見到昆蟲才買飛機(jī)嗎?”

“你說的蚯蚓是昆蟲?!?/p>

“我什么時候說的?”

“剛才說的!”

這家伙以為時間是一杯水,不知道時間是流動的河,他把我在家里說的,說成是剛才說的。什么時間說的和說了什么話,前者能不能否定后者?我覺得能,比如我熱天說想吹電風(fēng)扇,到了冬天,你說我說過那句話,就搬出電風(fēng)扇來吹我,顯然就是錯的。但這種推理過于復(fù)雜,我估計小東西轉(zhuǎn)不過彎。最好的辦法就是否定那是蚯蚓。那只是看起來像蚯蚓。正所謂急中生智,我想起了指鹿為馬的故事。當(dāng)然不能說蚯蚓是馬,但可以說是蜈蚣,或者地母蟲。兒子沒見過蜈蚣,也沒見過地母蟲,他來到世上才一千多天,見的東西太少了。

于是我說,那不是蚯蚓,那是蜈蚣。

兒子沮喪得渾身一抖,緊跟著淚水直往下砸。我眼里是崩塌的泥石、樹枝和云影。那些來自高處的事物,刮傷了他的臉。那張臉像要浸出血來。我慈祥地蹲下身,為他講蜈蚣和蚯蚓的區(qū)別。自然全是反著講。兒子流著淚聽我講,始終沒哭出聲來,過后還說,他記住爸爸的話了,以后他會認(rèn)蜈蚣和蚯蚓了。

那件事大致就是這樣。

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兒子是否還記得,如果記得,是否理解了我當(dāng)時為什么想方設(shè)法不給他買飛機(jī)。這不是要請他諒解的意思。真要諒解,也是我諒解他。他毀了我的記憶力。那件事就像個身懷絕技又潑皮無行的房客,長久霸占著我記憶的迷宮,有別的記憶想進(jìn)去,那家伙不是惡語相加,就是拳打腳踢,經(jīng)不住它罵,更經(jīng)不住它打,大都退出了,沒退出的,也只敢蜷縮在陰暗角落,成為模糊的影子。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要在以前,別人是否寫過“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這句話,我不僅知道,還知道與此相關(guān)的更多內(nèi)容??墒乾F(xiàn)在,我腦子里蒼蒼茫茫,什么都不能確定。不確定,就可能是,我就可能涉嫌抄襲。我的面前再沒有路,也絕不容許自己把抄襲當(dāng)成路。辦沒法,只得離開電腦,去書架上查證。如果能像現(xiàn)在,有互聯(lián)網(wǎng),查起來就方便多了,但我寫下那句話時,還沒有。好在我的書不多,僅千余冊。既然印象中它是某部書的最后一句,又將大大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

打開第一扇書柜門,入眼的是兩卷本《伊凡之夜》。

這套書讓我想起一座橋。那橋在川東北東軒城外,橫跨州河。除高踞河面,它沒什么特別起眼的地方,卻有個霸氣的名字:通川橋。東軒緊鄰重慶,扼川陜鄂咽喉,通川橋建于抗戰(zhàn)初年,當(dāng)年物資出川,軍隊出川,從漢渝路走,都得經(jīng)過這座橋,西遷的國人旱路入川,也多從這橋上踏過,因此命名通川,不僅名副其實,還是小看了它。日機(jī)多次從武漢起飛,翻越煙云蔽天的大巴山,冒險前來轟炸,也證明了它的地位。日軍沒能炸毀,我們自己炸了。生于艱難時世,苦心勞力,又營養(yǎng)不良,因此老得快,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東軒市上班,見它已老得變形。炸毀的前一天,我抱著周歲的兒子,下到河灘,倚橋欄照了張相。

一個事物消失了,卻以照片、文字或記憶的方式留存下來,還算不算消失?

可以算。

也可以不算。

在我眼里,不算。

因為《伊凡之夜》也是那座橋的一部分。

買這套書時,我還是個中學(xué)生。五月的某個星期天,我從南城到了北城,是想到北城熱鬧一下,見見世景,因為當(dāng)年的南城還不是城。橋上本就是個熱鬧去處,兩側(cè)的人行道,比車道高出半米,橋頭至橋尾,零零碎碎、花花綠綠,擺了各種攤點(diǎn),過日子需要的,小孩子玩的,這里多能提供,甚至能提供奢侈品,比如冰粉、年糕,通常是不吃的,這里就有賣。攤主大多沉默,像商量好了把話讓給看相算命的和賣打藥的去說,特別是賣打藥的,舌頭比河水更急,時不時在自己光膀子上扎一刀,再用藥水一搽,血即刻止了,刀口也即刻收了。

那天我逛到日頭西沉,回程中走到橋上,一應(yīng)熱鬧都在,且添了個賣舊書的。在書攤面前,我的腿被捆住了。

當(dāng)我拿起《伊凡之夜》,見標(biāo)價兩元四角,可賣主非要五元。那家伙胡子拉碴,頭發(fā)比姑娘的還長,用根骯臟的皮筋扎成馬尾,不過聲音好聽,是自帶音箱那種,他說:“你看看是哪年的版本?百年之后無廢紙,何況這不是廢紙?!彼蚜魇诺臅r光也抓回來賣錢了。五元我是有的,但那是我到月底的飯錢。我家住在河上游,月底才能回去,而下周末才到月底。我掂量著哪里更餓,是心里還是肚里。每當(dāng)這種時候,無一例外都是心里,于是買下了。

回到學(xué)校,恰是開晚飯的時間,校園里涌動著飯菜香,這香味是胃的更夫,梆梆幾聲,胃就醒來,醒來就要吃的,而我卻沒東西可以喂它。于是我撫摸它、安慰它。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做了父親,我是我胃的父親,如果可能,我愿意把它摟在懷里,并領(lǐng)它去找昆蟲,只是,同樣不能給它買飛機(jī)。校園以洋槐為墻,正是花開時節(jié),望過去,虛空里彌漫著青白的光。我找個少人去的角落,靠樹身坐了,把書打開。晚霞血紅,潑下來,每個字都如心臟,在霞光里搏動。

那接下來的整個夜晚,整整一個星期,槐花成了我的食物。那種木質(zhì)的香氣和略帶酸澀的口感,正適合于我。我是屬于木質(zhì)的,多年前我就知道了,同時也知道,我將被鋼鐵時代拋棄。這話如果有缺點(diǎn),并不在于自艾自憐,而在于自吹自擂。我根本就想不到有鋼鐵時代的來臨。在老師嘴里,生活在鋼鐵時代的人們,是用刀叉吃飯。老師進(jìn)一步說,用刀叉做餐具,喂進(jìn)嘴里的食物,就有了鋼鐵的秉性,從而構(gòu)成體質(zhì)、魂魄和文化象征。但我不關(guān)心那些。我的眼里還沒有時代,只有時間。時間就是我的胃。

我的胃一天比一天小,一天比一天孤單。

孤單得沒什么玩的,就自己玩自己。

它玩它自己,卻讓我痛。

那時候,我的記憶力還沒被兒子摧毀,我記得很清楚,書上說,有一種神秘的青蛙以陽光為食。這令我向往,但并不羨慕。校園內(nèi)的槐花,校園外的魚腥草,都把陽光吃進(jìn)去了,然后我吃下它們,我也同樣是以陽光為食。

“陳小康你怎么回事?”有天我同學(xué)驚驚乍乍地問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的手像團(tuán)火炭。這話被班主任楊老師聽見了,楊老師非常關(guān)心我,叫我去醫(yī)務(wù)室,并讓那同學(xué)陪我去。結(jié)果我的體溫正常得能進(jìn)教科書。我沒感冒,更沒發(fā)燒,是吃下了陽光的緣故。

這是我的秘密。

我覺得這個秘密是美好的,而我的胃不這樣看,稍不留心就痛幾下,以此提醒我,在我身體的國土上,它也是一方諸侯,我應(yīng)該給它足夠的地位和尊重。從內(nèi)心講,在這一點(diǎn)上,我對它很不滿意。我覺得它要得太多了,幾乎有些欲壑難填了。比如又過若干年后,我兒子都考上了研究生,我不僅可以吃飽飯,還可以吃香喝辣,我虧待了我的心,虧待了我的腦,也虧待了我善走的腿和勤勞的手,唯獨(dú)沒有虧待胃,腦和心遵從禮教,從無怨言,偏偏胃跳出來說話。它太過分了。當(dāng)然我也承認(rèn),我曾經(jīng)沒怎么把它放在眼里,可它也不該這樣記仇。何況我沒把你放眼里,卻是往心里放的,我不是常常撫摸你、安慰你嗎?

可是它看不到這些。它太過分了。有好幾回,不是痛我兩下就完事,還直接把我逼進(jìn)了醫(yī)院。你知道,醫(yī)院那種地方,只有被欲望灼燒、神志昏聵者才該去,他們能從中看見生命美好的脆弱,知曉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樸素真理,并因此降一降溫。病人去醫(yī)院,是不得不去,并不是應(yīng)該去。

《伊凡之夜》沒有那句話;是說,最后一句不是那句話。

只看“是不是”,也不至于太麻煩,但我陷入了執(zhí)迷:執(zhí)迷于每本書如何結(jié)尾。我從沒這么在意過一本書的結(jié)尾。

“你是她生命中的至愛嗎?”這是什么意思?是懷疑還是否定?“我一定不失時機(jī)把這個問題搞清楚。”誰給他時機(jī)?當(dāng)時機(jī)真的降臨,他有不失時機(jī)的把握嗎?就算有,問題能搞清楚嗎?搞清楚后就不是問題了嗎?“還得繼續(xù)講下去?!苯o誰講?繼續(xù)到什么時候?當(dāng)翻到五十本,我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作家對命運(yùn)是自信的。別看他們談?wù)撁\(yùn)時皺著眉頭,其實大多言辭鏗鏘,哪怕用的是疑問句。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當(dāng)然,我的書都經(jīng)過挑選,都有資格以站立的姿勢,占據(jù)我最重要的空間,即是說,書的作者,都是成功人士。但也未必,其中一個作家,生前全是租房為生,還基本上是租地下室,非但沒享受過成功的榮耀,連溫飽也讓他操碎了心,但他也說:“小鳥和我一起歌唱?!?/p>

我在找我的同道,但沒有找到。

從甲地到乙地,從乙地到丙地,我像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樣,把這些書搬來搬去,以為它們是我的導(dǎo)師和知音,結(jié)果并非如此。

連續(xù)三天,我都站在書架前。妻子開始沒當(dāng)回事,可每次喊我吃飯,都見我像只壁虎,她就有些奇怪了,她說,你為啥不取下來看?久坐傷脾,久站傷骨,凡事都不能過。我沒回她,心里正為一件事苦惱。我感覺到,每部書的結(jié)尾,都可以當(dāng)成開頭,“哎呀呀,人真能走”,是結(jié)尾還是開頭?我覺得是開頭,而這位南非作家做了結(jié)尾。如此說來,任何一個開頭也都可以當(dāng)成結(jié)尾,作家就沒什么可寫的,書就沒有必要存在。

妻子見我臉色泛青,斷定是站久了的緣故,過來扯我衣襟。輕輕一扯我就倒了。我站在高凳上,倒下來相當(dāng)于砸下來。好在她有力氣,用尖叫和臂膀把我托住,既沒砸傷她,也沒砸傷我。

我只是受了驚嚇。這對我是有好處的,它讓我清醒了些,當(dāng)妻子問我一本接一本翻書的緣由時,我能夠回答她了。她聽后的表情,我找不出恰當(dāng)?shù)木渥觼砻枋?。她把那表情一直留在臉上,留了一頓飯的工夫。其間我們沒有說話。我邊吃,邊看她的臉,像那張臉是辣醬。只是辣味兒重了些,不適合我的腸胃,因此沒吃幾口我就放了碗。她也是。她把碗收進(jìn)廚房,才過來說:“就算別人寫過,稍稍改一下不就行了?比如:‘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黃昏?!?/p>

我就知道她要這樣講。

作為曾經(jīng)的語文教師,我妻子賈敏特別重視詞語,她覺得“冬天”和“黃昏”比起來,顯然“黃昏”更適合講故事?!岸臁背ǖ锰_了,讓人想起一覽無余的單調(diào)的原野;而“黃昏”卻是一道窄門,帶著某種神秘和未知,天底下好看的故事,大多選這樣的門進(jìn)去。

這些話都是鬼扯,她的真正意圖,是要我講述那個特定黃昏的故事。她大學(xué)的寫作老師對他們說:“你們將來如果想當(dāng)一名作家,請記住,你的生活不是此時此地,而是經(jīng)歷之后,沉淀下來,變成你過去的一部分?!彼?dāng)真把這話記住了,卻并沒想成為作家?!拔沂菫槟阌浀?。”她對我說。說的時候斜著臉,像隨時準(zhǔn)備把臉?biāo)瓦^來,又像隨時準(zhǔn)備躲開。

她知道我有那樣一個黃昏,是我們初吻那天我告訴她的。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兩年啦,我告訴她的當(dāng)天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三年啦,我們進(jìn)洞房那天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五年啦,她在產(chǎn)床上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八年啦,兒子進(jìn)幼兒班的時候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

虧她讀的是中文系,竟然不知道有些故事作家是一輩子都不會寫的,他們讓那些故事在肚子里捂出痱子,也不會寫出來,為的是給自己留一個故事。

至于我的那個黃昏,倒不是要留給自己,我不寫,主要是我越來越看輕了它的意義,而且也過于簡單。

不過既然說到這里來了,簡單講一講也無妨。

故事起于黃昏,卻不只是黃昏。

當(dāng)我走出大學(xué)校園,到了五十萬人口的東軒城,吹過來的第一縷風(fēng),就讓我嗅到了積年的土腥氣。類同一方湖泊,本是平平靜靜的,藻類和魚蝦,在幽藍(lán)的水里想長就長,想游就游,可是突然,地底喧騰,洪波如煮。環(huán)視左右,都在顛簸的船上。再平穩(wěn)的湖也成了河,且一律流向南方。我所在的單位,有五十四個人,我上班不久,就跑了七個,全是南下。七個人都很年輕,但都沒我年輕,因此每天上班,當(dāng)我走進(jìn)辦公室,老職工都很驚詫:“你還沒走?。俊?/p>

我為什么要走呢?十幾年的讀書生活,我早就煩了,不是煩讀書本身,是煩沒個獨(dú)立的空間。而今我有了。單位上已不能分房子給新來的人,但把一個倉庫隔成了若干單間,讓最近三年參工的各住一間。房間僅七平方米,可只要獨(dú)立,再小也很大。我能放一張床、一張書桌,還能買來兩個竹書架,讓我的書站起來。夜晚,燈繩一拉,整間屋都被照耀,連天花板上的蜘蛛,偶爾進(jìn)來的老鼠,都和我分享著光明。翻開書,俯身閱讀,投上去的陰影也是透亮的。拿出稿子,寫出的每個字都那么好看,都能讓我體味文字里萬古的生長和憂傷。

我為什么要走呢?

是的,我將被鋼鐵時代拋棄。鋼鐵時代并不是刀叉吃飯那樣簡單,也不是體質(zhì)、魂魄和文化象征那樣復(fù)雜,它就是英雄退位團(tuán)隊進(jìn)位的時代,是信息和人群的時代,誰擁有它們,誰就擁有成功。鋼鐵時代篡改著古老的數(shù)學(xué)法則,一加一不再等于二,而是等于十一??墒俏?,連一加一也不要,就要那個一。這聽上去我好像把自己當(dāng)成了英雄??赡阌衷趺粗牢也皇怯⑿勰??

天地良心,我曾經(jīng)也是個很有信心的人。

但麻煩在于,信心幫不上我的忙。我不在時代里,卻在潮流中。不走,就有人推你走。在東軒城,把南下稱為“孔雀東南飛”。走的是孔雀,不走的是雞,高貴與卑賤自明。雞之所以卑賤,是因為它們只在家門口轉(zhuǎn)。

那……就走吧。

作出這個決定,遭遇裹挾的被動感洶涌而來。我第一次深味了潮流的含義,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渺小,或者說,自己夢想的渺小。

但我并沒束手就擒,而是利用周末,去了我的大學(xué)母校。我的同班好友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我要去看看,是不是也像他那樣考研,再次躲進(jìn)校園。

去的當(dāng)天晚上,他帶我去唱卡拉OK,所有歌他都不點(diǎn),只點(diǎn)粵語歌,我就明白,校園也成了河流,我沒必要躲進(jìn)來了。

我必須走了。

和所有離開的人一樣,得去辦個停薪留職手續(xù)。這與其說是留后路,不如說是風(fēng)尚。領(lǐng)導(dǎo)挽留我,對我說了大堆夸獎的話,意思是,盡管我參工時間不長,但才干已經(jīng)顯露,甚至說,我報到那天,他就見出我氣象不俗。我聽得難為情。是高興得難為情。我打定主意,他再說幾句,我就不走啦!別人問起,我就說領(lǐng)導(dǎo)堅決不放,如此,雖然我留下了,卻照樣是孔雀。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領(lǐng)導(dǎo)都是極聰明的,你可以說領(lǐng)導(dǎo)這樣那樣,但絕不能說他們不聰明。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虛榮,而且并不打算滿足我的虛榮,他話鋒一轉(zhuǎn),說自己缺點(diǎn)多,優(yōu)點(diǎn)少,要說有優(yōu)點(diǎn),主要就是愛惜人才,既然愛惜人才,就不能擋了人才的路?!巴饷娴氖澜绱?,”他說,“你陳小康出去闖蕩,我全力支持?!?/p>

我的心直往下沉,又不能沉到水底,因為領(lǐng)導(dǎo)的話還沒說完?!拔冶饶隳觊L,”他放低音量,帶著深情,“你就把我當(dāng)哥好了。既然鐵了心要走,我得給你交代幾句。”接下來他就說,一個人,智商高可以找個好工作,情商高才能擁有好未來。這話讓我冒冷汗。他是在批評我還是在暗示我?我聽說,凡到這單位來的,包括走了的那七位,都請他喝過酒,而我從來沒有。

但我很快知道誤解了他。他接著說:“我從你們這輩人身上,除看到了智商情商,還看到了逆境商,逆境商是最厲害的一種,不僅能擁有未來,還能登峰造極?!彼绨虺下?,以身體語言強(qiáng)化著登峰造極的意思。

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去回應(yīng)他,只干巴巴地說著感謝的話。我的停薪留職報告放在他面前,既然必須走,再多待也沒意思,就希望他盡快在上面簽字。于是我半抬起屁股,說:“趙主任,我曉得你忙……”

他卻根本不管我這套,因為他的話依然沒完。他又說到四種人和他們的人生,概括起來就是:有能力有脾氣,懷才不遇;有能力沒脾氣,春風(fēng)得意;沒能力有脾氣,一事無成;沒能力沒脾氣,貴人相助。

說了,就等著我表態(tài)。

我連忙點(diǎn)頭,說是的是的。

這樣的恭順相當(dāng)于火上澆油,他喝口茶,又繼續(xù)說。

他話越多,我越是看出來,其實他也想走。走的可不只是年輕人。他還不到四十歲,說是年富力強(qiáng)也行,說成年輕人也行,總之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包括像他這個級別的,東軒城走了不少。那些日子,消息都長了飛毛腿,今天說這個走了,明天說那個走了。走,或者說南下,成了最具時代標(biāo)志的詞語。連那些鎮(zhèn)上的,還有山那邊煤礦上的,都把消息傳過來。然而我的領(lǐng)導(dǎo)趙主任,下不了決心,并因此痛苦,就用情商智商能力脾氣之類的話來糊弄自己。

沒有人能夠例外。

每個人都在掙扎。

趙主任掙扎得不想掙扎的時候,才在我的報告上簽了字。

我將簽過字的報告交到相關(guān)部門后,從辦公樓出來,走到大街上,發(fā)現(xiàn)大街已經(jīng)不是我的大街了,我成了這里的過客,所有人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而東軒城我本是那樣熟悉,我的老家就在河上游,我的中學(xué)生涯是在這里度過的,學(xué)校所在地、當(dāng)年還不是城的南城,三年前就是真正的南城了,比我現(xiàn)在工作的北城更繁盛。某些個周末,我還去南城的學(xué)校找當(dāng)年的班主任——就是讓同學(xué)陪我去醫(yī)務(wù)室的楊老師——下棋。楊老師快退休了,卻不像我,再過幾年記憶力就將被摧毀,他的記憶好得很,居然問我那次發(fā)燒咋回事;那次不僅同學(xué)摸了,他也摸了,我身上確實像團(tuán)火炭。我對他說,我吃了陽光了。他笑,并不深究。他好像已經(jīng)看出來,我現(xiàn)在拿著薪水,依然還有吃陽光的時候。

除了給父母一點(diǎn)錢,我的大部分工資,都用來買了書。

然而我要離開我的書了。

領(lǐng)導(dǎo)告訴我,我占據(jù)的那個房間,暫時可以保留,若新來了員工,又沒地方住,就必須騰出來。這意思是,我得把鑰匙交出去。離開的頭天夜里,我去商場買來幾個大紙箱,讓站著的書又躺著了。我本來是有紙箱的,可我以為要永遠(yuǎn)安居下去,就把它們送給了門衛(wèi)大爺,讓他去賣了廢品。把書裝好,用不干膠封住,我在紙箱的四面墻上都寫著:“陳小康的,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沒全裝,還留出了十本,這是我要隨身帶走的。此外我還帶了五本稿箋、兩支鋼筆。再就是兩條內(nèi)褲、兩件襯衣。外面穿的褲子不用帶,身上這條牛仔褲,已經(jīng)穿了兩個多月,油光發(fā)亮,但用不著洗,甚至不能洗,那年月,誰穿干凈的牛仔褲,是很土的。牛仔褲結(jié)實,天天穿,再穿一年也不會爛。

就這些了。

朋友們,我上路了。

東軒城不大,火車站卻大,我要去的廣州,既可直達(dá),也有過路車。滿車的人,滿車的聲音,滿車的汗臭。正值盛夏,汗臭與時令呼應(yīng),蓬蓬勃勃,且像淬過了火,帶著削鐵如泥的硬度。我買的是站票,上去就奮力拼搏,朝廁所邊擠,這是上幾年大學(xué)得出的寶貴經(jīng)驗,否則想拉屎撒尿的時候,密匝匝的“人捆”,把路擋得水也潑不進(jìn),你望見廁所就在前方,卻是咫尺天涯,那是要憋死人的。

到廣州下車,來到廣場,我見到的就是黃昏。

下著小雨的黃昏,小得像是沒有下。

但有個女子,卻撐著把花傘。那女子?xùn)|張西望的,望到我時,她笑了。我在黃昏里看見她朝我笑了。遠(yuǎn)處照過來的燈光,驗證了她正朝我笑。說“遠(yuǎn)處”,是因為當(dāng)年的廣州車站,可不像現(xiàn)在燈火輝煌,而且比想象的小得多、簡陋得多,它吞吐九州,卻是這般毫不起眼。這些都是多余的話,我正說那女子。她不僅朝我笑,還磕磕碰碰地朝我走過來,溫柔而親切地請我去住他們的旅館。正是旅人歇腳時,便有人來請,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貼心貼肺的嗎?

我問遠(yuǎn)不遠(yuǎn)。我走了太遠(yuǎn)的路,今夜不想到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女子說近得很,就在那邊。她含混地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就領(lǐng)我繞過人流和花臺,來到一輛小中巴面前。車上已坐了三個人。但還得等。好在沒等多久,人就滿了,其實是多了,個個夾肩縮腿,還是感覺別人的肉嵌進(jìn)了自己的肉里。

車在城里穿行,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到后來,就只暗不明,是出城了。出城過后,又行數(shù)十公里,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車上有人提出抗議,但這是危險的,這么一直開下去,哪怕開一百年,也比被扔在荒郊野外好。何況沒開一百年,只開了兩小時四十七分鐘,就當(dāng)真讓我們住進(jìn)了旅館。

屋子里,一只五瓦的白熾燈,照見十架上下鋪床。我睡了傍窗的上鋪。窗外是棵瘦得看不見枝丫的樹,像被罰站的士兵,筆挺地站著。沒有一絲風(fēng),屋里跟火車上一樣悶熱。天花板上倒是懸了個電扇,懶心無腸地轉(zhuǎn)一下,停半下,又轉(zhuǎn)一下,轉(zhuǎn)那一下扇出火苗般的熱流,停那半下熱流迅速集結(jié),凝為固體。開始大家都不說話,后來下鋪有個人開口了,話音跟燈光一樣渾濁。當(dāng)應(yīng)和聲起,說著各自的方音,便是徹底的南腔北調(diào)。我在這偏僻的一角,聽見了整個中國。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那時候,我想著孤獨(dú)這個詞。

讓旅人深陷孤獨(dú)的,不是陌生的風(fēng)物,而是陌生的語言。

說話本是為了取暖,卻把自己扔進(jìn)了漫無邊際的孤獨(dú)之中。

于是說幾句就都不說了。

但是我錯了,和我隔著巴掌寬的走廊,感覺是和我睡在一張床上的那哥們兒,雖不說話,嘴角卻一直掛著堅毅的微笑。在當(dāng)時的語詞中,除了“南下”,還有“弄潮兒”,我前面說“所有人都在掙扎”,也是錯的,弄潮兒們?yōu)闀r世而生,甚至創(chuàng)造著時世,他們只有興奮,不會掙扎。那哥們兒多半就是個弄潮兒了,我應(yīng)該從他身上汲取力量。正這么想著,他卻翻過身去。我看不見他的臉了。

緊接著,燈熄了。

天地一統(tǒng)。

既然天地一統(tǒng),南方也可以說成是北方,至少可以說成是我的西南方。于是我就去想我的西南,想我的老家和東軒城,想我的那間屋子、那些書,也想我的大學(xué)。開始看見上下鋪床,我就想起了我的大學(xué)。草地。林陰道。圖書館。年輕的講師。年老的教授。同齡的我們。無論寒暑,每到周末,社團(tuán)各歸其位,說英語、說電影、說文學(xué)。以為將永遠(yuǎn)如此,可轉(zhuǎn)眼就消逝了,不再是我的了。

夜晚潺潺流過。

到廣東沒幾天,肩膀就紅腫起來。我?guī)У氖菃渭绨?,這是個失誤,行李雖說不上沉,當(dāng)天天挎在肩上,一根羽毛也是重量。

我走過了廣州,走過了佛山、江門和東莞。在東莞,第一次遇見臺風(fēng)和臺風(fēng)帶來的疾雨,嘩!剛聽見響,已是渾身透濕。深圳就在眼前,但不能去,去深圳需邊境證,我走得急,沒去公安局辦理。

可是誰知道呢,或許,我根本就沒打算去,是故意不辦。

若干天來,我都是吃路邊食物:沒座位,站著吃??柿耍唾I盒菊花茶。

而這天,我決定認(rèn)真吃一頓,也就是坐著吃一頓。

人行道邊,落下一個平臺,平臺上起來一幢房子,是家餐館,餐館外墻,掛著塊黑板,上面豎排寫著:“饅頭兩角錢一個。包子四角錢一個。稀飯一角錢一碗。豆芽五角錢一盤。炒肉一塊錢一份?!?/p>

見到這樣的食品和價碼,我就像見到親人。

家常和便宜,都是我的親人。

路和門之間,錯落的木料壘成了八九步梯子,我走下梯子,進(jìn)到門里,說:“一碗稀飯,兩個饅頭,一盤涼拌豆芽,一份青椒肉絲?!?/p>

坐下之后,把包放在凳子上,揉了揉紅腫的肩,才有精神略作打量。共五張八仙桌,一張桌上有兩個跟我年齡相仿的人在邊吃邊說笑。稀飯饅頭都是現(xiàn)成的,涼拌豆芽也是現(xiàn)成的,很快送到我面前;肉絲大概早就切好,聽見廚房里炸的一聲,鐵器和鐵器碰撞幾下,就起鍋了,也送到我面前來了。

吃吧,我對自己說,吃吧哥們兒。好些天沒挨過餐凳,也沒沾過肉腥,當(dāng)屁股坐上凳子,牙齒把肉噙住,我對這個世界深懷感激。我的每一次進(jìn)食,都是世界對我的眷顧,我熱愛這個世界。我聽見自己喉嚨里咕的一聲響,接著腮幫禁不住發(fā)酸。人世間萬事終止,只有我吃飯這件事。

吃吧吃吧,我又對自己說,吃了再說下一步。下一步怎么走,我不知道。一路過來,到處是拉著橫幅的場所,堆擁其間的男男女女,抻長脖子,把手高高舉起。那被稱為人才市場。舉手是為了領(lǐng)表格,盡管發(fā)放表格的招聘臺,離自己還有八丈遠(yuǎn)。表格填好,當(dāng)場遞交,并告知幾月幾號回原地看榜。我也遞交了若干份,卻根本沒打算再回原地去。我像是在替別人完成任務(wù)。

“別人沒叫你剩!”

一聲暴喝,嚇斷了我的魂。

接著又是一聲暴喝:“沒吃完自己去倒掉!”

啥時候進(jìn)來個黑大漢?開始沒看見這個人。他站在另兩位食客面前,暴喝就是朝他們?nèi)サ?。其中一個穿紫色上衣的,蝦著腰,端著盤子,那盤子里剩了十余根豆芽,他去將那十余根豆芽,倒進(jìn)了廚房門口的垃圾桶里。吃剩的要自己倒掉?這是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即便如此,也沒必要?dú)怛v騰地怒吼吧。

當(dāng)紫衣回到座位上,黑大漢說:“倒掉也要給錢!”

原來是兩個吃白食的。

可是不對,從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中,我一句一句聽明白了。這兩個人,要了兩碗稀飯、六個包子、一盤豆芽,稀飯和包子都是黑板上的價,豆芽卻要二十五元,因為:“我這是人參豆芽!”紫衣大概說他們沒把豆芽吃完,意思是能不能少些,黑大漢懶得跟他們啰唆,才發(fā)出了那兩聲暴喝。

黑大漢穿著無袖衫,不僅胳膊上是肉疙瘩,連脖子也是,寬闊的牙齒,像能嚼碎任何東西,包括骨頭。我這才想起,早聽人說,有些黑店雇著打手,以一當(dāng)十,實施敲詐,誰敢不從,頭破血流算輕的,有的被卸了耳朵或手指,有的直接就消失了。城周邊的無名堰塘里,過些天就會漂起來無名尸首。那兩個人恐怕也聽說過,不敢再作申辯,只分別摸錢。摸幾塊,數(shù)一數(shù),又摸幾塊,又?jǐn)?shù)一數(shù)。

而我,還出著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了僵尸。

我恨自己這么奢侈,竟然吃了肉。豆芽是人參豆芽,肉多半就是龍肉了,要我一百、五百、一千,只能隨他了。把我賣身為奴,也賣不出那么多錢來。

就在我驚恐悲嘆的時候,兩個人已湊足數(shù),起身跑出了店門。

剩我一個人了。

完了。

要是把“完了”作為某部書的結(jié)尾,這部書真沒意思。它應(yīng)該放到第一句去。若說“黃昏”是窄門,“完了”便是沒有門。沒有門就需要撞開一道門。

“撞開”這個詞,動感十足,卻也因此失去了神秘感。我妻子賈敏就是這樣看的。她對書的評判,首先就看是否具有神秘感。

對此我倆爭執(zhí)過,爭執(zhí)到吵架的地步。我相信那是她的寫作老師的趣味,她被她的寫作老師教壞了。我進(jìn)而相信,當(dāng)初她愛上過她的寫作老師,多半還愛得有血有肉,否則,眾多老師的諄諄教誨,一句也記不得,對寫作老師的話,卻這也記得那也記得。分明是為自己的心記的,卻偏偏說是為我記的,這就不好了。再說,你的寫作老師又不是全中國人民的寫作老師,我為什么要聽他的?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我對賈敏說,神秘感這東西,類同春藥,用了,就離不了;退一步講,就算它是必需品,日常生活的神秘也大于特殊境遇的神秘,已知的神秘也大于未知的神秘,因為已知是被書寫的,不僅是某個可能存在過的事實,還融進(jìn)了書寫者的氣味,有的人需要聽著貝多芬寫作,有的人只適合到妓院寫作,還有的人,非要等到國破家亡,凝固的語言才會流淌。

我說得過于激動,她看出了我激動背后的玄機(jī),有些做賊心虛,便做出和解的聲口,說:“但是……如果當(dāng)時你不給我講那件事,我還拿不準(zhǔn)是不是愛你呢。”

她說的“那件事”,就是我悲嘆“完了”的那件事。

我已不記得是跟她第幾次約會時,把那件事告訴了她。

只記得那天的情景。

傍晚時分,我倆去了通川橋,在攤點(diǎn)之間的空隙處,撫橋欄站了,吹著河風(fēng)。開始都沒言聲,只看著幾十米開外的“神童子”。“神童子”是個相師,白髯飄飄,至少有八十歲了。他到這里做營生已有幾年,一直不怎么顯,上個月終于名聲大噪。是某個午后,一個中年男人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撫著橋欄吹風(fēng),“神童子”見狀,輕輕說了一句:“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先生不必急。”中年男人靠北,“神童子”靠南,兩人相距百米,自南而北的風(fēng),卻將“神童子”的話毫無散失地送進(jìn)了中年男人的耳朵里。他厲害地抽動幾下,轉(zhuǎn)半個身,走到“神童子”身邊,摸出五十元錢,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原來他被水鬼迷了心竅,是準(zhǔn)備來跳河的,“神童子”聞到了水鬼的陰濕氣息,借風(fēng)送過話去,點(diǎn)醒了他,救了他的命。

“我們也去找他看看?!蔽耶?dāng)年的女朋友現(xiàn)在的妻子說。

“看了就沒意思了?!?/p>

“都說他看得準(zhǔn)?!?/p>

“看得準(zhǔn)比看得不準(zhǔn)還沒意思。”

此言一出,我就想到遙遠(yuǎn)南國的那盤豆芽和那份青椒肉絲。這當(dāng)中即使有邏輯聯(lián)系,也十分微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恐懼感本來已經(jīng)死去,但死去的東西照樣構(gòu)成我的現(xiàn)實。很可能是出于軟弱,我把那件事對她講了。

講到“完了”,賈敏“啊”一聲驚叫,“后來呢?”

我把兩個耳朵給她看,又把手給她看,意思是這些都沒有殘缺。她當(dāng)然知道?,F(xiàn)在她想知道的是,我分明完了,為什么又沒完?

對她而言,故事才剛剛開始。

“是一家人把我救了。”我說。一個父親,帶著一兒一女,兒女像是雙胞胎,看上去還沒怎么成年。身上的帆布包,證明他們來自遠(yuǎn)方。父親像是要犒賞兒女,或者一家人從此就要分開務(wù)工,再難見面——那年月,夫妻若不在同一家工廠,咫尺相隔,也是數(shù)月不能相見,吃在廠房,睡在廠房,丈夫跑去見妻子,或妻子跑來見丈夫,只能隔著巴掌大的門洞,說上幾句話——多半是后者,他們要分別了,當(dāng)父親的心里不忍,就想讓兒女好好吃一頓,點(diǎn)了三碗稀飯、十個包子、兩份肉絲、三份豆芽。當(dāng)他們坐下來,點(diǎn)了菜,我就得救了。

我喊一聲:“結(jié)賬?!?/p>

那黑大漢又出來了。我這才注意到,旁邊有個暗門,他是從暗門出來的。他剛走到我面前,我便將他胳膊一拉。這舉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感覺抓住的不是胳膊,而是一段鐵器。他的耳朵彈動著。我要的,就是他的耳朵,于是又一拉,拉得更重,同時使眼色給他。

他疑惑地彎下腰,我用細(xì)如蚊蠅的聲音,對著他多毛的耳孔說:“對不起,我身上只有十塊錢?!闭f著把十塊錢塞給他。他蹦跳的掌心證明了他的惱怒,但也在權(quán)衡。畢竟,那邊的飯菜才剛剛點(diǎn)上呢。

不知哪來的膽量,在這當(dāng)口,我又添了一句:“我回去還要兩塊錢車費(fèi)?!?/p>

他咬了咬牙齒,竟從褲兜里摸出兩元,補(bǔ)給了我。

當(dāng)我爬上木料壘成的梯子,上了大街,才知道自己虧了。

我只吃了兩元,卻給了他八元。

“我應(yīng)該說要八塊錢車費(fèi)才好!”

后面這句是自作英雄氣,賈敏卻沒聽出來,也沒問我過后是否報警。那家人救了我,我卻是以坑害他們的方式得救,他們點(diǎn)得更多,被敲詐也會更多,我把敲詐更多的權(quán)利,暗送給了黑大漢。這些,賈敏都沒問。不僅沒問,還決定愛我。

的確,那之后沒過多久,我們就結(jié)了婚。

現(xiàn)在想來,要是早知道她因為這件事而愛我,我就不應(yīng)該告訴她。那其實是我的一塊傷疤,我用傷疤來讓別人愛我。

我的傷疤不止于經(jīng)受了恐懼、虧欠了良心,還在于,當(dāng)我兩個月后回到東軒城,回到原單位,我的領(lǐng)導(dǎo)趙主任,就不再認(rèn)為我是個人才了。同事們熱臉背后的冷笑,也是自然的。“你為啥要回來呢?”每當(dāng)有人這樣問,我就知道,他們是要探聽我失敗的細(xì)節(jié)。他們錯了。南方對人才的饑渴,讓許多招聘方不敢拖延,都當(dāng)場定板,有好幾家就這樣錄用了我,其中包括一家電臺。會說粵語和裝著會說粵語的太多了,而志向遠(yuǎn)大的南方,欲攬八荒賢能,正需國語人才傳達(dá)他們的聲音,我僅憑大學(xué)期間跟同學(xué)說了幾年普通話,就可以去當(dāng)播音員。我并非沒動過心,但行李包里的稿箋和鋼筆,如同透過底板的鞋釘,錐得我難受,并讓我對自己的南下有了深刻的懷疑。為什么要帶上紙筆?未必是要在途中寫作?不一定寫,但要帶上,帶上我才心安。這證明,出發(fā)之初,我就定下了歸宿。

南方,只是我漫游的地方。

我對同事們說,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回來。并告訴他們,有好幾家單位要我,但我都不愿去。聽的人神色僵硬,像臉上鋪了層水泥。是用水泥把浮到臉上來的“不信”蓋住。大實話卻被當(dāng)成遮掩自己無能的謊言,我就后悔不該說?;蛟S,他們是對的,他們并沒冤枉我,辭典上講,與事實不符的叫謊言,可什么是事實?事實就是我回來了,沒有留在南方,因此我說的就是謊言。

于是我沉默了,不再多話,更不解釋。

只有要回鑰匙,回到那個小房間,把我的書從紙箱里取出來,我才聽到了滿屋的掌聲。當(dāng)我把稿箋鋪在桌上,往鋼筆里吸滿墨水,首先落在紙上的,卻不是墨水。我感激我自己,我回來了,回到了這幾平方米寧靜的天地里了。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湊了幾個月工資,我就去看楊老師。是去找他下棋,更是去還他錢。去趟廣東,我沒那么多錢,是找楊老師借的。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嘲笑我,一定會很欣慰,我去找他借錢時,他就有些傷感,說:“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從此見不上了?!蔽耶吘鼓贻p,理解不了他的傷感。老年人的傷感在年輕人那里,有時是可笑的。

然而,楊老師的傷感卻那樣堅實。他死了。

我離開東軒不到四十天,他就離開了人世。

聽師母說,他早就查出癌癥了。

我把錢還給師母,師母不收,說,你老師落氣之前就交代,不辦喪禮,不收帛金,當(dāng)時都不收,現(xiàn)在還收?我說這不是帛金,是我借的。師母搖著頭,“你老師沒說你借過錢。”然后她進(jìn)里屋去,拿出一個本子,是楊老師的備忘錄,上面記了些雜七雜八的事,包括他借了誰什么,別人借了他什么,連借了他一本書、一個扳手、一副象棋都記上的,卻從頭至尾也沒記陳小康借了他的錢。

他是心痛那個吃陽光的人了。

沒記,不等于沒借,我堅決要還給師母,她堅決不收,而且非常生氣。

楊老師的骨灰盒沒埋進(jìn)土里,也沒存放在殯儀館或者寺院,而是放在家里的,骨灰盒正面,嵌著一張楊老師的照片,我不知是對著骨灰盒還是對著照片磕了頭,起來說:“老師,你作證,我確實借了?!?/p>

楊老師笑而不答。

師母尖銳的悲傷已經(jīng)過去,這時候也笑起來,說:“你看,你騙得了活人,騙不了死人。沒借就是沒借。沒借非要說借了,你這娃娃不誠實!”

家里出去一筆錢,而且數(shù)目不小,師母怎么會不知道?

她也心痛著那個吃陽光的人。

而我,又對得起誰呢?

站在書架前,已經(jīng)是第十六天了。我已不止于看最后一句,還看最后一段,然后,看倒數(shù)第二段、第三段……有個敘利亞作家的書,厚達(dá)六百零三頁,字小得不像字,只是滿篇的螞蟻胡須,我竟倒著看到了五百五十七頁。

我發(fā)現(xiàn),那些被供奉的大師,將語言變成流水,是因為他們無奈地承認(rèn)了生命的短暫,卻又于心不甘,就把自己的生命轉(zhuǎn)化為字、為詞語、為句子、為一本書,讓別人閱讀。然后,他們潛入閱讀者的生命,偷偷地把閱讀者的生命置換為自己的生命,讀者代代相傳,他們也就因此而不朽。我識破了他們的詭計。當(dāng)我反向閱讀,語言之水措手不及,猝然止步,彎曲斷裂。我聽見了大廈萎地的聲音。

快意無處不在,可恐慌也由此而生。

作家寫書,是為時間賦形,每本書都是一段時間的形狀,肢解語言,就是肢解時間。我是對語言犯罪,也是對時間犯罪。是對別人的時間犯罪,也是對自己的時間犯罪。把千余冊書里的億萬個句子拆成廢墟,我自己也老了,甚至死了。“人之所以老死,是為了讓人看見時間”,一個建筑師出身的作家這樣說。他這意思很明白:讓別人老死,讓他看見時間。他所在的國度,橫跨三大洲,隨便站在哪個方向,眼前都是沙粒和海水般的人流,這些人都成了他的鐘表,鐘表不絕,他的時間也就不止。而我,將成為那些鐘表里的一個。

死我并不怕,因為死亡還沒到來。

但我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方式去瓦解大師?

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嫉妒”這個詞。

嫉妒大師非但不讓我沮喪,還令我竊喜。但糟糕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嫉妒大師,還嫉妒妻子的寫作老師。他是我妻子身體里的一個隱形人,每天跟她一起吃喝拉撒,也跟她一起陪我睡覺。將心比心,如果這事發(fā)生在你身上,你就能理解我的感受了,也能理解我為什么隔三岔五,就要跟妻子吵一架了。

其實吵架不是我擅長的,她同樣不擅長,因此每次起了爭執(zhí),兩個面紅耳赤的人,都在尋求退路,希望和解。和解的方法,無一例外都是回憶兩人共同的過去。我曾對她說,回憶過去是婚姻的保鮮劑,因為它能讓時間停止,時間停止就意味著不朽?!懵牫鰜砹藛??我?guī)缀踔貜?fù)了她的寫作老師的話。她的寫作老師說,生活不是此時此刻,而是要沉淀下來,成為過去的一部分。盡管他講的是寫作,可當(dāng)寫作本身成為生活的時候,我說的,就是對他的模仿了。

這倒提醒了我。當(dāng)我們嫉妒某個人,是不是更容易從他身上模仿甚至抄襲?如果是,要驗證“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是不是抄來的,大可不必盯著千余冊書,只要看看那當(dāng)中我嫉妒誰。

于是我在那里想。從東方到西方,從南方到北方。這種空間思維立即被我否定了。在空間思維里,我只想到活著的人。只嫉妒活著的人,其實是沒有出息的。有本事,連死去的人也嫉妒。這就需要時間思維。

我藏書的作者,九成以上都已死去,他們住在自己的書里,本來安安靜靜等著我再次打開,再次潛入我的生命,得知我將有所選擇,就全都張嘴叫我,親切地對我說話。“你忘啦?”一個說,“為把我請回家,你的胃痛了三天?!绷硪粋€用牛角梳子梳著胡子,話就這樣被梳出來:“時間沒有意義,關(guān)鍵是強(qiáng)度。我沒讓痛三天,只讓你暈死過去了?!痹捯魟偮?,就聽到反駁的聲音:“強(qiáng)度也是時間,是濃縮的時間,怎么能說時間沒有意義?當(dāng)再遠(yuǎn)的距離都可以朝發(fā)夕至,人類的空間就死了,只有時間活著?!贝搜砸怀?,眾聲喧嘩。

我被聲音揪住,完全失去了主張,取出一本,翻一下,再取出一本,再翻一下。我看見:一個伯爵站在他家的陽臺上,欣賞城市輝煌的建筑,聞著大街上傳來的豬屎臭。裹了十幾層襯裙的女士,戴著黑面紗,坐在馬車上,正趕往某個舞會。奔跑的火車突然停下來,是軋死了一個自尋短見的貴婦。一個人正把另一個人推下深井,此前已砸爛了那顆令他嫉妒的頭。一個男人提著拳頭走路,因為他剛從電影院出來,那是一部中國功夫片。另一個男人揚(yáng)著扁擔(dān)疾奔,是要去捉奸,他得到可靠信息,自家老婆正和野男人放下了床帳……

時間里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時間,同時把我淹沒了。

我被釘死在書架上了。

賈敏怒不可遏。她沒說什么,甚至從她臉上也看不出什么,可男女之間,只要超過三個月在一張床上睡覺,識別對方的喜怒哀樂,就不應(yīng)該憑嘴巴和臉色,而是發(fā)給你的電波。你像走到一座黑森林面前,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大蟲,也不知道剩下的白天夠不夠你從林子里穿過去,這種徘徊和心慌,就是對方有了怒氣。我妻子賈敏發(fā)給我的電波,除了黑森林,還有一輪殘陽,我就知道她怒不可遏了。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吵一架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我實在不想跟她吵。我們吵得太多了。而且很久以前,通川橋還活著的時候,我倆站在橋上吹風(fēng),她就表示過她愛我,跟一個愛你的人爭吵,是很沒有良心的。沒錯,她是見到我的傷疤才決定愛我,但這又何必計較呢?不僅不該計較,還該高興才是,人世間的愛,都起源于光鮮,深入于傷疤,對傷疤的愛,是真正能叫愛的愛,甚至是至愛?!澳闶撬械闹翋蹎??”我想起了這句話,但這句話究竟是懷疑還是否定,是沒必要去追究的,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我們都有兒子了,那時候,我們的兒子都上初中了。

因為不想爭吵,再聽到飯廳里有響動,我就不等她喊,主動離開書架。

“還在找那句話嗎?”有天吃午飯時,她終于問。

問了就等我回答。

沒等到,就又說:“你要死于句下了?!?/p>

說的時候,她將半邊咸魚頭夾過去,挑出眼睛,扔進(jìn)了垃圾桶。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是海的顏色,魚眼睛就這樣逃進(jìn)了海里。身體將被吃掉,但眼睛逃離了。那是一粒煮熟的眼睛,是一只盲眼,可也因此,它將不再受風(fēng)景和光線的迷惑,永恒的黑暗,將賜給它永恒本身。

見我還不應(yīng)聲,她提高了嗓門,“即使別人寫過……”

沒說完,但我懂她的意思。我說:“只是因為那句話不太有名,你就覺得再用也沒有關(guān)系,如果也像‘給我,露西那樣路人皆知呢?”

“路人皆知……”她歪著嘴,輕蔑地重復(fù)了半句。

她曾經(jīng)說,作家們大多自負(fù),都有個天生的錯覺,隨便寫句屁話,就以為地球人都知道,其實也就是讀書人知道,還要是讀文學(xué)書的,還要是懂那種語言或者被翻譯過的,還要碰巧讀到了那本書。這么算下來,最有名的作家,被人知道的概率也不會超過萬分之一。這是從人和書的角度,如果從一句話的角度,能到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那作家就可以稱作圣手了。她當(dāng)時這樣說的時候,雖語帶嘲弄,卻有一種對自負(fù)的欣賞。現(xiàn)在可不是。

問題在于,她的話具有強(qiáng)大的說服力,因為她自己也讀書,還比我讀得多,多很多。當(dāng)然,我們的選擇不一樣,讀的方式也不一樣。我是需要把書買回來讀。把一本書買到手,常常是未及打開,它就溫暖地向我釋放它的活力。我說過,書是我的器官。嫌這話夸張的話,至少,書也是我的寵物。別人的寵物,在外面逗一逗可以,偶爾往懷里抱抱也可以,但你很難保證它樂意讓你抱。賈敏不這樣想,她聽古人的話,借書讀。蓉城圖書館離我們家不遠(yuǎn),借起來很方便。

她讀了那么多書,卻不知道“給我,露西”出自哪里。

“我是不知道,”她說,“可是我說一句,你同樣不會知道。‘他如此平庸,卻如此自信,這句出自哪里?”

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諷刺我。

“那還用問,”我淡色地回答,“是你寫作老師說的。”

以往提到她的寫作老師,她多少有些做賊心虛,今天卻不,她把筷子在碗上一磕,送我兩個字:“無聊!”兩個字后面的感嘆號是我加的,她磕碗的動作并不重,口氣也不重,但口氣里面包著骨頭,因此我覺得應(yīng)該加上感嘆號。

本來不想吵架,還是吵起來了。

每次吵架都讓我后悔。她也是。但讓人后悔的事,卻往往誘惑人不斷重復(fù)??梢娮屓撕蠡诘氖露喟胍彩菈氖?,如黃賭毒,容易上癮;做壞事容易上癮,做好事很難上癮,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也可能是你的經(jīng)驗,所以對人性的看法,我贊同荀子,不贊同孟子。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后悔本身就容易上癮,能后悔,表明自己在不斷清洗污垢,因而可以藐視別人身上的臟。

“我問你,”她說,“古往今來,哪句話沒被說過、沒被寫過?要像你這樣,千年前的人就不該寫書了!可是在這一千年當(dāng)中,我們有了四大名著。”

“還有那么多沒列為名著的名著呢!”她添了一句。

“還有魯郭茅巴老曹呢!”她又添了一句。

“前幾天我看一本書,”這句不是添的,是重新起頭,“一個窮困了五十年的作家,突然得了筆遺產(chǎn),就去鄉(xiāng)間買了房子。有天他散步,走到樹林里,見一個孩子靠在樹上哭,一問,是父母讓他去還別人的錢,錢卻在路上丟了。只有六便士,人民幣不到一塊,可對孩子來說,就是塌了天。哪里只是孩子,你我都是那樣過來的,知道一塊錢該怎么算,又該怎么花。那作家摸出六便士,給了孩子,孩子得救了,孩子的天又晴朗了。那作家說,那是他無比幸福的一天。讀到這里,我非常感動。句子早被人寫盡了,感動也被人寫盡了,可我還是感動。是書感動了我,不是句子。你寫的是書!你不要讓句子把你的書蛀空了!”

我恍惚起來:句子是養(yǎng)在我身上的蟲子嗎?

“你不是嘲笑神秘感嗎?”她又在說話了,“不是說神秘感是對輕巧的迷戀嗎?可現(xiàn)在你拿什么去跟你嘲笑的東西對抗?就用‘給我,露西那樣的句子嗎?書是句子組成的,但句子不是書!在最窘迫的時候,你寫的是書,不再焦心吃穿用度,就只會寫句子了,還說什么書已腐朽,要用句子重建王朝……”

前些天有家報社采訪我,我的確那樣說過。

我敢肯定,她并沒理解我的真正意思,可她正在氣頭上,沒法跟她解釋。解釋的前提是有傾聽者,而吵架正是不想傾聽。她拿出當(dāng)過教師的本領(lǐng),對我滔滔不絕。在她看來,下課鈴還沒響,沒下課就停止說話,是教師的失職。

我本想把她那些話記下來,作為下一次吵架的武器——架吵多了,我慢慢認(rèn)識到,爭吵的武器都是對方給的,話說得越多,提供給對方的彈藥也就越多——但我的記憶力被兒子毀了,她的話大多忘了,只記得她說:“再好的句子也只是一杯水,拿金箍棒攪,也只能攪起杯水風(fēng)波,載不動大船,也載不動悲愁?!?/p>

我非常懷疑一件事,我覺得她依然在跟她的寫作老師保持聯(lián)系,而且把我的書寄給對方看過,她對我說的話,不是她的話,是有人借了她的嘴。當(dāng)然只是懷疑,沒有證據(jù)。但證據(jù)這東西,唯在法庭上用才是正當(dāng)?shù)模绻钪刑幪幎贾v證據(jù),生活就沒法進(jìn)行。你說現(xiàn)在是晚上,因為白天剛剛過去,可白天能成為晚上的證據(jù)嗎?如果我不承認(rèn)這個證據(jù),晚上就不是晚上嗎?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其實,你跟你的寫作老師聯(lián)系,也沒啥,即使你們有一段過去,也已經(jīng)過去了。至于說我讓句子蛀空了我的書,我也懶得計較??赡愕膶懽骼蠋熯€借你的嘴說過:世上文人多,作家少,絕大部分被稱為作家和自稱為作家的,其實都是文人。作家和文人的區(qū)別在于,作家是奔騰的,既滋養(yǎng),又破壞,而破壞最終也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文人是水塘,飛鳥落下一閃即逝的倒影,或者發(fā)情期的蜻蜓在自己身上點(diǎn)一下,就以為得了世界,白天黑夜地把玩。

聯(lián)想到“杯水風(fēng)波”,潛臺詞就很明確了:

陳小康只是個文人(籠統(tǒng)而言)。

陳小康只是蜻蜓排卵的地方(具體而言)。

如果說這個我也不生氣,我就有些虛偽了。

更讓我扎心的是,關(guān)于作家和文人,像是我表達(dá)過的意思!

有回我對賈敏說,荀子的“性惡”論是對人的冒犯,他也因此被逐出了祠堂。人只想被討好,卻又不知好歹。從古至今,很少有誰像荀子那樣致力于鼓舞人的信心,他先認(rèn)定你惡,你每改正一點(diǎn),都是進(jìn)步。不像孟子,先認(rèn)定你善,你每錯誤一點(diǎn),都是墮落。所以荀子讓你喜悅,孟子讓你愧疚;荀子讓你希望,孟子讓你絕望。我還說,從古至今,很少有誰像荀子那樣對人報以無限忠誠,“性惡”論不是對人的定義,而是對人的提醒:要善待內(nèi)心的那匹狼,馴服它,但是留著它,萬不可一槍把它斃了,否則只剩了羊,靈魂的草原就毀了。

所謂作家既滋養(yǎng)又破壞之類,是不是我說的那匹狼?

賈敏很可能把我的想法轉(zhuǎn)述給她的寫作老師,她的寫作老師再說給她,她就以為是她的寫作老師的想法。正如她把她的寫作老師的想法說給我,我又說給她,我也當(dāng)成了我自己的想法。難道我們是在互相抄襲?

果真如此的話,這個世界多么平庸,多么不可救藥。

我質(zhì)問賈敏是否那樣做過。

她再次給了兩個字的回答:“無聊!”但接著她說:“可怕的不是互相抄襲,是互相輕視。因為互相輕視,本來想互相靠近,結(jié)果成了互相錯過。比如甲在A地,乙在B地,錯過之后,變成了甲在B地,乙在A地?!?/p>

我把這話換算一下就是:我成了她的寫作老師,她的寫作老師成了我。再想想她的寫作老師說的,此時此刻不是生活,要成為過去的一部分才是生活,那么推論起來,她和我的不算生活,和她的寫作老師的才算。

要不是她緊跟著說的一句話,我肯定要和她大吵一架的。

但她說了那句話,我的心就軟了。她說:“小康,你再這樣下去,真是對不起你吃的那些苦,也對不起我跟你一起吃的那些苦。”

當(dāng)年,我從南方回到州河畔的東軒城,遭人小看,自己也覺得無趣,因此除了逛書店,除了節(jié)假日偶爾回趟老家,平時很少出動。那次去了南城,后來又去過一次,也就斷了那條路,因為師母也離開了,她帶著裝在盒子里的楊老師,一同去了沈陽,他們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那邊,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師母去帶外孫,相當(dāng)于在那邊定居了。如此,我在東軒城便沒有了必須串門的人家。

只要不朝人堆里去,我就心里舒坦。我在那間小屋里,讀書、寫作。我知道,當(dāng)我熱愛上了讀書和寫作,其實也就是愛上了逃離人群。我一開始就是被動的,不是聽命于人群,就是聽命于逃離人群的聲音,因此我做不了強(qiáng)者。最初那段時間,怎么也靜不下心,每寫出一句話,都有另一張嘴否定那句話。

那就不寫自己的,譯人家的。

盡管我可以毫不臉紅地說,我精通兩門外語,但譯書畢竟不同于后來跟妻子吵架。好在一切順利,當(dāng)我把一部法國偵探故事的譯稿寄到出版社,立即得到賞識。那書現(xiàn)在還在市面上賣,朋友們,如果你看見“小康譯”幾個字,那就是我,陳小康。我說出這個不是虛榮,而是一種補(bǔ)償:出版社給我的錢太少了,少得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們不停地再版,卻不再理我,就像小康不是我。

讀書和譯書,都是在下班時間做的。

我絕不把私人的活帶到辦公室去。

不僅如此,我還絕不讓身邊人知道我的業(yè)余生活。住在倉庫的同事,跟我一樣都是單身漢,夜晚的前半段,他們幾乎都是在中心城區(qū)混,待他們回到住處,我已經(jīng)睡了。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熟練掌握兩門外語的事?!笆炀殹笔潜容^庸俗的說法,只要求熟練,世界就大可不必需要情感和思想。

有時候,我在《東軒晚報》發(fā)表些短文,署名都不是小康,也不是陳小康,而是臨時起意,五花八門,比如文章寫完,正有只蒼蠅飛過來,我就在標(biāo)題下面落上“蒼蠅”,有只蜘蛛爬過來,我就落上“蜘蛛”。蒼蠅或蜘蛛像知道這回事,長久地趴在稿紙上,逐字查看,生怕辱沒了它們的名聲。

稿費(fèi)我不要報社寄,我自己去領(lǐng)。外地稿費(fèi)寄來,比如那本譯著的稿費(fèi)寄來,我都不讓寄到單位,而是請晚報副刊編輯轉(zhuǎn)。那編輯名叫童政,我第一次去晚報社,他當(dāng)著我的面看了我?guī)サ奈恼?,就拉我去茶樓聊了一個鐘頭。

叫人知道你有第二職業(yè)是危險的。下班后你盡可以去吃喝玩樂,但不能有第二職業(yè),否則就是不務(wù)正業(yè)。如果你身邊都是平庸的人,你一定要做出跟他們一樣平庸的樣子,否則你的前面就沒有路,你的夢想將被平庸所困,變成一地雞毛。你可以把這話當(dāng)成是傲慢,因為我承認(rèn)的確有傲慢的意思在里面。

除了深藏自己,就是循規(guī)蹈矩。我從不遲到早退,規(guī)定八點(diǎn)上班,寒天暑日,刮風(fēng)下雨,落雪落刀,我都不會八點(diǎn)零一分才到。別以為住在單位的倉庫就離單位近,我們單位以前在北城郊區(qū),后來搬進(jìn)城里,郊區(qū)的倉庫還留著,漸漸地沒有用,才給新職工改成了宿舍。盡管那地方現(xiàn)在已不是郊區(qū),但距離擺在那里,何況不是郊區(qū)還有個壞處,就是車多人擠,堵得慌。東軒城就像只氣球,有個肺活量超群的神人,廢寢忘食地在那里吹,由五十萬人口迅速吹到了一百萬。

不是紛紛南下了嗎,東軒咋來那么多人?

這正是我要說的。

南方的心再大,胃口卻只有那么大。南方的土很熱,但再熱的土也有冷下來的時候。風(fēng)潮過去,人們發(fā)現(xiàn),沒走的,也沒少了鼻子眼睛。走了的,比如我們單位走的十一個(先走了七個,后來又走了四個),聽說也無非是去教書、辦報、進(jìn)廠,并沒像禮花,砰一聲就飛到天上去;也聽說他們收入高,但同樣聽說那邊物價高,掙的錢不是自己的,是別人的,別人掙的錢又是別人的。此外還聽說,那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稍不留心,就落入陷阱。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說到陷阱,我差點(diǎn)兒就把我吃的那盤豆芽和那份肉絲講給同事聽了。但我忍住了沒講。相反,我還幫南方和南下辯解,說那邊物價不是你們說得那樣高,南下的人雖然魚龍混雜,但龍就是龍,魚就是魚,你不能因為魚和龍都在海里,就說它們就是一家人。我以這種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公正和大度,也為自己的回來挽回些面子,盡管那張丟了的面子早已棄置一旁,落滿塵埃。

同事們識別不了我這拐彎抹角的心思,都說我厚道。

連趙主任也對我親熱起來了。

這當(dāng)然首先是我工作得好。作為職工,工作得好既是讓領(lǐng)導(dǎo)省心,也是對領(lǐng)導(dǎo)的尊重。再就是與趙主任的處境有關(guān)。他有兩次晉升的機(jī)會,其中一次幾乎板上釘釘,他自己都在中層干部中宣布了,據(jù)說還私下請了客,喝了慶祝酒,結(jié)果等到上級宣布時,卻是另外的名字。于是他就覺得,對上級再好,還有比你對上級更好的,因為有更好的,上級就不在乎好的;而對職工好,好一分,職工就記一分,好兩分,職工就記兩分,既然這樣,對上級好不如對職工好。對在工作上挑肥揀瘦的職工都好,對像我這種盡職盡責(zé)的,自然更沒話說。

趙主任又把“人才”“氣象”之類的詞語加到我頭上了。

有天他到我們辦公室來,只我一個在,他就坐在我對面,說了好一陣話。

“你回來是對的,”他說,“沒必要走?!?/p>

我知道這是對我說的,也是對他自己說的。他在官場上不如意,但有眼下這個職位也很不錯,如果到了南方,這職位就丟了。

“當(dāng)初鬧得雞犬不寧,”他又說,“現(xiàn)在都安靜了。中國又不是只有南方。”

我不知道怎樣接話,但承認(rèn)他說出了一個事實。南下不再是一個非掛在嘴上不可的詞了,南下的人依然有,但不再成為現(xiàn)象和談資了。那些拼死拼活也要學(xué)幾首粵語歌的,勁頭沒那么足了,分明學(xué)會的,也不一定用粵語唱了。神歸神位,佛歸佛位,都過著自己的日子,因此不必再去羨慕南方。

不羨慕南方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東軒也成了“南方”。

香港錄像片潮水般涌入。我上下班的路上,從安平街到鼓風(fēng)樓,從鼓風(fēng)樓到香椿大道,錄像廳摩肩接踵,像有誰規(guī)定過一樣,都掛一床軍綠色的棉被作門簾,如同理發(fā)店門前的旋轉(zhuǎn)三色柱,成為統(tǒng)一的行業(yè)標(biāo)記。棉被再厚,也隔不了音,從亮到黑,從黑到亮,囂聲不絕。片子里的人像都不會說話,只會叫喊,叫喊聲里,夾雜著槍聲、打斗聲、物體碎裂聲。拍這些片子,故事大概是不需要的,只弄出聲音就好了。童政曾對我說,他去看過一部,走出錄像廳,情節(jié)全不記得,只帶出來大片聲音。很長時間過去,他渾身上下都還掛著那些聲音。

這期間,我戀愛了,然后結(jié)婚了。

婚后,我搬出了單位的倉庫,住到了妻子的學(xué)校。

那時候,賈敏在我念中學(xué)的學(xué)校教書,但學(xué)校改了名,以前叫河灘中學(xué),現(xiàn)在叫南城中學(xué)。河灘中學(xué)曾占據(jù)著河灘鎮(zhèn)的地盤,與鎮(zhèn)政府一墻之隔,現(xiàn)在鎮(zhèn)升級為區(qū),政府搬走,那片地就給了南城中學(xué)。這正是南城中學(xué)急需的,幾年內(nèi),師生都炸裂般膨脹。跟我們單位一樣,學(xué)校不能給新職工分房,但給了個住處,區(qū)別在于,我們住平房,他們住樓房,就是鎮(zhèn)政府留下來的宿舍樓。都是套間,多為兩室一廳,最大的四室一廳,新職工當(dāng)然不能獨(dú)享,就一人一間。賈敏恰恰分到四室一廳的,即是說,里面住了四個人。因賈敏和一個名叫李霞的都結(jié)了婚,事實上是兩家人,再加兩個男單身。

雖然打擠,畢竟享受著套間的好處。住倉庫時沒廚房,吃飯多下館子,很費(fèi)錢,不想費(fèi)錢的話,比如我,就弄來個鍋,弄來個電爐,煮掛面吃,有段時間,我連續(xù)這樣吃了一個月?,F(xiàn)在不僅有了廚房,還有了妻子,女人是天生的生活專家,五谷雜糧,肉蛋蔬菜,總能以最少的錢,安排出最豐盛的餐桌。倉庫里沒廁所,拉屎撒尿,得去百米外的公廁,熱天還好,要是冬天起夜,寒風(fēng)遒勁,如受冰刑。現(xiàn)在不出大門,就能把這問題解決了。

可麻煩也很快就來了。

本以為套間最大的好處,是便于吃喝拉撒,結(jié)果麻煩首先就出在這上面。廚房里只放得下一個兩孔灶的天燃?xì)鉅t,如果兩家人用,一家占據(jù)一個,先煮飯再炒菜,也行??蓛蓚€單身漢偏偏是居家型的,如此,誰先誰后,就成了個事,特別是中午,時間是搶的。更大的事在于,老式樓房,再寬,也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清早起來,捂著肚子朝傍大門的廁所奔,結(jié)果往往是一頭撞在門板上。里面已經(jīng)有了人。碰上里面的老不出來,外面的又拉肚子,就喊天了。我們住在七樓,要去公共廁所,得先跑下樓,再跑過操場。

有天賈敏就遇到這種事,她不敢久等,奪門而去。待她回來,李霞站在客廳刷牙,見了,笑得前仰后合:賈敏把襯衣紐扣扣岔了兩顆,前胸露出大片白來。李霞笑,賈敏也笑。可當(dāng)她進(jìn)了屋,閉了門,竟哭了一場。她是很注意形象的,平時收拾得一馬溜光,卻出了恁大的丑。去時急,回來的路上竟也沒發(fā)現(xiàn)。她是老師呢,萬一被學(xué)生看見了呢?

我安慰她,說我都不計較,你哭啥?她說你當(dāng)然啰,又不是你出丑。我說你出丑不等于我出丑?她聽不來這話,覺得我并不是關(guān)心她,而是跟多數(shù)男人一樣,把女人當(dāng)成附屬品,所以才認(rèn)為女人出丑相當(dāng)于自己出丑。

她說得可能也有道理,但我想的不是她的道理,是我自己的道理。

我感覺掉進(jìn)了深淵里。

套間里的每扇門,都削薄如紙,且不說兩口子做愛會被人聽了去,放個響屁會被人聽了去,連肚子咕嘟嘟叫幾聲,也瞞不住張開的耳朵。你想換門還不行,因為這是公家的房子。何況換門也沒用,因為墻壁也薄。賈敏和李霞兩個成了家的,住著相鄰的房間,這兩間房以前是相通的,墻中間開著道木門,現(xiàn)在木門自然是釘死了,我還把書架頂在那里,可照樣像在露天壩。做愛被聽見倒也罷了,都是過來人,聽見就聽見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克制些的話,響聲也不至于太招搖??晌以傧氚舶察o靜做事,幾乎就不可能了。

李霞在學(xué)校做三產(chǎn)業(yè)——當(dāng)時全中國的學(xué)校都大力發(fā)展三產(chǎn)業(yè),開溜冰場、小賣鋪、理發(fā)店、飲食店之類。飲食店免不了跟食堂競爭,而南城中學(xué)的食堂,是私人高價承包的,為保證他們的利益,校方規(guī)定,飲食店只能從早上六點(diǎn)開到晚上七點(diǎn)。這等于剝奪了他們?yōu)閷W(xué)生提供夜宵的權(quán)利。那是一筆很大的損失,因為學(xué)生們總是三頓飯不好好吃,偏在夜宵上用功。李霞開的就是飲食店,她不想見別人掙錢,晚上就寸步不離家,只偎在床上看電視。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電視聲穿墻透壁,在我顱壁上鑿。其實她已很注意,音量開得小,只傳過來嗡嗡聲,可我每讀一句書,書里的意思都如退潮后的沙灘,啥都抹了,只余下“嗡嗡”。我譯書和寫書,莫名其妙的,多次在稿子上寫下了“嗡嗡”。

而且,我沒有獨(dú)立的空間了。那是我最想要的!如果賈敏有晚自習(xí)輔導(dǎo),我還能獨(dú)處兩個鐘頭,但每周她只輔導(dǎo)一次,其余夜晚,都是我伏在靠窗的書桌上,她在我身后的屋中間,搭張小方凳,看書、備課、改作業(yè),她翻紙的聲音也鋸齒般鋒利。我煩起來,就回頭斥責(zé),她很委屈,說,你是不是不讓我出氣?你是不是有神經(jīng)衰弱?一個真正用心的人,哪里在乎這點(diǎn)兒聲音?然后就給我舉例,說誰專門去菜市場讀書,誰又到奔騰的大河邊寫作。我更煩,就和她吵。

而今想來,從那時候起我們就開始吵架了吧?

更早也說不定,因為結(jié)婚之前,我就知道她心里有個寫作老師。她舉的那些例子,多半也是從她的寫作老師那里聽來的。當(dāng)老師的喜歡虛構(gòu)這種故事,以此來讓學(xué)生自卑,然后讓學(xué)生聽自己的。

我多么懷念北城的那個倉庫,但已經(jīng)回不去了,我鑰匙一交,另一只手就把鑰匙拿過去,搬進(jìn)了自己的家具。

更令我絕望的是,賈敏的肚子大了,據(jù)說她肚子里的那東西鉆出來后,也和我們是一家人,也要跟我們共居一室。

以前,我最喜歡的時間是下午六點(diǎn),做事最上勁的是下午五點(diǎn),因為六點(diǎn)下班,到了五點(diǎn)就特別有盼頭。六點(diǎn)一過,我就自由自在,游進(jìn)黑暗而廣闊的水域?,F(xiàn)在,那道時間的堤壩再不能激起我的喜悅了。我甚至寧愿被關(guān)在堤壩內(nèi),這樣至少可以不去看妻子的大肚子。她和她的大肚子,與我的關(guān)系是如此緊密。每當(dāng)想到世上有人跟我緊密到不可分割,我就相當(dāng)難過。

有時候,我會在辦公室多待一陣。但不可能整夜待下去。事實上,下班時間一到,就有只手從通川橋那邊伸過來拽我。我厭煩當(dāng)下的生活,厭煩那種緊密關(guān)系,卻又在這一刻想念妻子和她的大肚子。分別整整一個白天了。因為爐灶打擠,妻子也心疼我來來回回地奔波,中午就不再自己做飯,她吃學(xué)校食堂,我在單位附近的小飯館解決。當(dāng)然這也有個條件,我們都漲工資了,特別是我,年初以來,單位業(yè)務(wù)拓展順利,職工的收入,很快進(jìn)入東軒的上游。

抗拒和想念,往往是后者占了上風(fēng),因此心里說再坐會兒,腿卻站了起來。腿知道心說出來的不是真心話。

這天,我剛起身,副主任進(jìn)來了。

副主任姓江,在單位上就是個隱形人。我們單位分三級,主任和副主任下面,是科室領(lǐng)導(dǎo),再就是普通員工,江副主任的存在感,遠(yuǎn)不及隨便一個科室領(lǐng)導(dǎo)。他心知肚明,因此平時不大走動,除了職工大會,很難看到他。今天是個例外。我忙打招呼,請他坐。他不坐,說我看看有沒有辦公室沒鎖好。這是個更大的例外。我多次延遲下班,也沒見他檢查過辦公室,而且根本不覺得他會行使這種權(quán)利或職責(zé)。我請他放心,他卻說:“說放心的時候,尤其要警惕!”

口氣嚴(yán)厲。

這簡直不是他了。

非但如此,他還問我最近工作怎樣,說樣樣事情都得抓緊,不能松懈,也不能馬虎。好像我已經(jīng)松懈了,也馬虎了。這讓我很不舒服。一個沒有存在感的人這樣教訓(xùn)我,讓我不舒服的同時,也覺得可笑。我一面應(yīng)承,一面把碼得整整齊齊的資料又整理了一下,既做給他看,也是表明我要走了。

他卻不為所動,還坐下了。

坐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皮膚底下,埋著一束光。

當(dāng)他摸出煙來點(diǎn)上,那束光終于關(guān)不住,開出花朵來了。

他完全變了一種臉色,也變了一種口氣,說:“趙主任被抓 [求]了!”

我心頭一震,忙問怎么回事。

他不看我,只讓他說出的話和隨話奔跑的煙朝我撲來,“下面的事?!?/p>

我輕嘆了半聲。早隱隱約約聽說,晉升無望,趙主任就迷上了嫖。久走夜路,到底撞上了鬼。如果老老實實交罰金,也不至于鬧開,可他還講價錢,還嘴頭子硬,說市委某某是他同學(xué)。這話可能不假,但兩次晉升都泡了湯,可見他跟那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不怎么樣;或者是那同學(xué)雖有職,卻無位,管不了事;還有一種情況,是那同學(xué)有了對手,而他出事的轄區(qū),正是同學(xué)對手的地盤。

趙主任遇到的,一和三兼具。只有第一種也還有救,官路上不想幫你,這種事幫一幫,也算盡了同學(xué)之誼;但有了第三種,就沒救了。

是江主任把他從派出所領(lǐng)出來的。剛剛領(lǐng)出來。

江主任來我辦公室,就是要講領(lǐng)趙主任出來這件事。并不是專門講給我聽,是實在想講,需要一個聽眾,我恰恰做了那個聽眾。他說,關(guān)了二十個鐘頭黑屋子,趙主任就把黑暗當(dāng)成了光,把光當(dāng)成了黑暗,分明是亮晃晃的平坦大街,他卻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出了派出所大門,江主任馬上向他匯報工作?!拔沂窍虢兴涯嵌畟€鐘頭忘掉。”江主任說。同時表明江主任自己也忘掉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坐班房的和去班房接人的,而是主任和副主任,是上級和下級。

江主任一路說,趙主任卻一句也沒應(yīng),只垂著頭,盯住腳下的路。

他的路斷了。

他不是怕光,是知道自己的路斷了。

只幾天過后,他就被撤了職。

撤職后干啥,沒聽見說,也沒見他再來單位。

按常規(guī),副主任會順理成章地坐上主任的位子,江主任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但上級沒那樣想,從外單位調(diào)了人來。那人姓黃,比趙主任強(qiáng)勢得多,江主任就又做隱形人去了,且比以前隱得更深,以前開職工大會,他多少還會講兩句,現(xiàn)在是一句也不講了,因為黃主任每次講話的最后一句,都是兩個字:“散會。”

黃主任上任不久,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沒一句多余的話,開門見山:“去人事科做個副科長怎樣?”

像是問,卻不等我回答,就又說,他跟趙主任交流過,了解了單位的很多情況,還說趙主任早有提拔我的意思。言語之間我聽出,他對趙主任很認(rèn)可,對趙主任受到的處罰,很惋惜,“那種事情……”他笑了笑,沒再說下去。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很快,各科室都在傳閱一紙任命書。

不到半年,人事科科長調(diào)走了,我就成了科長。

一個逃離人群的人,卻主管著一個單位的人事,總感覺這當(dāng)中有些意味深長。我看見了命運(yùn)那張嘲諷的臉。并且還將看到,它嘲諷的不是人被它捉弄,而是它總是順從人或隱或顯的心意,也就是說,它嘲諷的不是人,是它自己。命運(yùn)是人的奴仆,而不是反過來。從古至今,歷來如此。

同事們不再叫我陳小康、小康或小陳了,我變成了陳科長。開始聽著,我很不自在,特別是跟我比較親近的也這樣叫時,我甚至有些慍怒,我感覺自己并沒得罪他們,他們?yōu)槭裁匆@樣待我?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陳科長”是可以上癮的,過段時間,它就長到我身上了,我聽得比較自然,答應(yīng)得也比較自然了。又過段時間,誰偶然間不這樣叫,我反而心里一暗,像那里長了塊疤。

當(dāng)我從副科長變成科長,送禮的來了,請吃的也來了。我不收禮,人家就說,又不是啥好東西,是我老家一點(diǎn)土特產(chǎn);或者,我去某某地方旅游,見這東西好玩,就多買了幾個,無非是個紀(jì)念。我不赴請,人家就求你給個面子,并沒求你辦事,只求給個面子,難道還不答應(yīng)?當(dāng)真做了科長就目中無人?

于是把禮收了,也去指定的酒樓了。

起初我還要暗中自問:你當(dāng)職員時,為什么遇不到這種好事?回答起來表面簡單,但因為會帶出更多的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一番模模糊糊的推理之后,我似乎想通了:以前你在暗處,現(xiàn)在有了光,被人看見,所以送禮請吃,都是正常的。我只是提醒自己:送的請的和不送不請的,我都一視同仁。榜樣就在前面,以前的趙主任,新來的黃主任,我沒送過,也沒請過,但他們并沒因此就把陳小康摁在水底下。我冷眼觀察,看誰出眾,而且特別希望這個人沒上過我的門,這樣我向領(lǐng)導(dǎo)推薦,就既能得到良心上的安定,還能收獲道德上的優(yōu)越。

但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

是沒有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

我這樣問自己。問過幾遍,就問煩了。要是有個一官半職的都像你這樣自我糾纏,正經(jīng)事還做不做?于是我不再多想,只禮賢下士地忙著給人面子。

久而久之,如果某一天沒人請給面子,我反而手足無措。

好在這樣的時候不多。

東軒城越來越繁盛了。單說吃的,不僅有中餐館,還有西餐廳。請吃中餐已不算請,要吃西餐,喝咖啡,用刀叉割俄羅斯牛排。第一次用刀叉時,我吃了一驚。我想起老師關(guān)于刀叉吃飯的宏論。原來,我并不是注定了要被時代拋棄,我也可以在自己體內(nèi),注入鋼鐵的魂魄。但西餐到底不合胃口,稀奇幾回,就又回到中餐。卻不是大廚中餐了,這時候請大廚中餐已不算請,要吃私家菜。再后來,在市區(qū)請不算請,要去郊外。更后來,在陸上請不算請,要去水上。穿城而過的州河里,水上餐廳多得見不到水,入夜燈火通明,將南城北城連成一片。水上餐廳均為三層大船,頂層是上等包間,既有吃的,也有玩的。

日日笙歌,夜夜簫管,當(dāng)我回到南城的家,往往已是深夜。

每次回去,賈敏總是那句:“又醉了!”

我說:“給我沖碗蜂蜜水?!?/p>

水沒端來,我已和衣倒下。

這期間,兒子出生了。兒子一歲了。接著是兩歲、三歲、四歲。那東西要是被我壓住了手腳,便在睡夢中哇的一聲,哭得驚心動魄??蘼曋瓜?,耳邊還是喋喋不休,像在怨,像在罵,又像在抽泣。當(dāng)這些聲音都沒有了,寂靜便如黑色的花朵,次第開放,每開一朵,都發(fā)出轟鳴,弄得我心慌意亂。我掙扎著爬起來,想多少去翻幾頁書,或者寫上幾筆,但腿還沒下床,身子又倒下了。

腦子里踏過千軍萬馬,痛不可忍。模模糊糊中,我看見一些朋友,但都不是眼下的朋友,而是久未來往的舊友,比如晚報編輯童政。幾年當(dāng)中,他曾三次向我約稿,但是我太忙了,沒理,然后就斷絕了來往。前些天我們在街上碰面,竟都沒把對方認(rèn)出來,直到走過了,我才想起是童政,轉(zhuǎn)過頭看,他也正轉(zhuǎn)過頭。但剎那之間,我們眼神錯開,又各走各的路。他向東,我向西。

“陳小康,你很快就老了!”那天——也就是妻子說我只會用句子制造杯水風(fēng)波那天,我的心軟下來,就想起了這句話。如果用這句話開頭,是不是比“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更好呢?或許是,但我否定了。我同樣拿不準(zhǔn)它是不是抄來的。盡管有“陳小康”三個字,但那三個字又沒注冊。我已在書架上付出那么多時間,要是換成這句開頭,得再從頭查證。

可我而今的生活,事實上就是從那句話開頭的。

妻子所謂我吃的苦她吃的苦,也是這樣來的。

即使我的記憶力毀如瓦礫,我也記得,那是有天中午,同事們或回家去了,或下館子去了,我胃不舒服,不想吃飯,就坐在辦公室沒動。整幢樓里,只有時光流逝的聲音。這聲音證明,鋼筋水泥在老去,我桌上的文件和紙筆在老去,掛在對面墻上的那幅水仙畫,同樣在老去。

“陳小康,你很快就老了!”

突然來這么一聲。

聲音并不大,卻清晰得像粉筆劃過新漆的黑板。

盡管知道沒人,我還是驚惶失措地環(huán)顧四周,并且去打開門,看了廊道。廊道左側(cè),五米外是墻,右側(cè),二十米外是樓梯,我快步走到樓梯口,伏在欄桿上,勾著頭朝下張望。梯身層層降落,它們曾經(jīng)被人踩踏過,將來還會被人踩踏,但現(xiàn)在空寂無人,并因為空寂而彌漫著一種悲哀的氣息。時光只有在人身上,才能發(fā)出流逝的歡歌。我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回到辦公室。

剛坐下,感覺胃不是不舒服了,而是痛起來了。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有胃痛這回事,因為它很久沒有痛過。仔細(xì)想來,自從我頻繁地出入于酒池肉林,胃痛就消停下來??磥砟菛|西是蟑螂變的,喜歡油膩。當(dāng)然這也是個誤解,我前面已說過,若干年后,我兒子都讀研究生了,我不僅能吃飽,還能吃香喝辣,再沒虧待過胃,它卻還是痛。不過那時候痛和現(xiàn)在痛,有著不同的含義。

痛也有含義嗎?當(dāng)然有。既然每一種事物和每一種情緒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含義自然蘊(yùn)含其中,否則無從區(qū)分,也就談不上獨(dú)一無二。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或許是沒人在場的緣故,胃痛得特別夸張,這意思是說,我痛的表情很夸張,而且無所顧忌地發(fā)出了呻吟。

呻吟聲竟不是音調(diào),而是一句話。

就是說我陳小康很快就老了那句話。

未必是胃在說話?

它覺得我對不起它,本該用在它身上的錢,卻拿去買了書和紙筆,然后以槐花、薺菜、馬齒莧、茅草根、婆婆丁、木蘭芽和天知道什么玩意兒,去糊弄它,害它得了弱癥,結(jié)果買來的書和紙筆成了擺設(shè),它的付出就太不值了。

聽那嗓音,既像男性,又像女性,介于雌雄之間,抑或雌雄同體。我第一次知道了胃的性別。雌雄同體,天下無敵,在長長久久的日子里,我的胃擁兵自重,對我從來只有怒火,沒有好臉色,也沒有好聲口?!@一次,我承認(rèn)它進(jìn)了忠言。我雙手溫柔地搭在它身上。它哼哼一陣,終于安靜下來。

辦公室里,又只聽見時光流逝的聲音。

積雪般蒼白的聲音。

我的手像被人拽著,慢慢伸出去,收回來時,抓著一本公文箋。我把公文箋抹了幾下。其實是本新的,夠平展的,但我還是認(rèn)認(rèn)真真抹了幾下,再拿過筆,旋開筆帽,在上面寫下了幾個字。那幾個字寫得真漂亮,直到今天,我再也沒寫出那么漂亮的字了?,F(xiàn)在電腦用多了,我都不會寫字了。

那幾個字寫在正中間,塊頭很大,是用正楷寫的。

朋友們,你們看看,就像印的一樣:辭職報告。

這報告只相當(dāng)于一個告知書,因為我不是辭掉科長,而是辭掉公職。

之前想過嗎?沒有。從沒想過。因此也就不可能跟妻子商量過。

下午四點(diǎn)半,我已收拾好私人物品,回到家里了。

那個套間里又多出了三個人,兩個男單身都結(jié)了婚,其中一個還生了小孩。但因為賈敏和李霞結(jié)婚早,分房子的時候就有所照顧,兩家都有個單獨(dú)的陽臺。我回去后,并沒去南城中學(xué)旁邊的幼兒園接兒子,而是站在陽臺上,不錯眼珠地看著樓下。這樣看了差不多兩個鐘頭,到六點(diǎn)十分,才見妻子牽著兒子的手,從校區(qū)鐵門里走出來。這是我頭回看見妻子接兒子放學(xué)回家的樣子。我可能就是想看看這個樣子。其實,我回家時,兒子就該放學(xué),賈敏是早把他接走的,丟在辦公室,到她自己放學(xué)后,才一起回屋。

對賈敏而言,這已大大減輕了負(fù)擔(dān)。兒子進(jìn)幼兒班之前,我的父母,她的父母,都不能來幫忙帶,屋里就一張床,沒地方睡,陽臺又窄如巴掌,養(yǎng)只雞都難。何況她老家在安徽,父母在亳州上班,那時候都還沒退休。只好花錢請保姆,又不能請需要住在家里的保姆,便在學(xué)校找退休職工,可那些人不是要帶自家孩子,就是嫌累,或者怕?lián)?zé)任。好不容易找到個愿意帶的,卻又不會帶,孩子拉了屎尿,她要聞到氣味才曉得。但已不能講究,只能將就了。南城中學(xué)嚴(yán)格實行坐班制,不管你有沒有課,都必須待在那里,所以每次下課鈴響,賈敏都飛奔而出,手忙腳亂地把孩子打理好,又飛奔進(jìn)教學(xué)樓。

從七樓的陽臺望下去,兒子和妻子都那么小,像被土黃色的暮色埋了一截,直到開了門,進(jìn)了屋,他們又才是本來的高度了。

看見我,母子倆大吃一驚。兒子朝我撲過來,妻子竟眼含熱淚。我按時回到家里,如同給了他們天賜的禮物。

賈敏忙不迭地要去做飯。另三家都還沒回,正好可以搶爐灶。我攔了她,說:“我們?nèi)コ责^子?!眱鹤勇犚娺@話,書包一扔就跑出了門。

我點(diǎn)了一桌豐盛的菜肴。賈敏說:“發(fā)獎金啦?”

又說:“今天為啥不去吃好的?”

兒子說:“這就是好的!”

賈敏哈哈笑著,把一串魚丸夾到兒子碗里。

我告訴她,離開單位之前,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好多回,都是請吃請喝。但我沒說都是外單位人請,本單位沒人請我了。奇怪的是,我的辭職報告是直接交給黃主任的,當(dāng)時他那里并沒有別人,待我四十分鐘后出來,卻像全單位都知道了,圍住我問:“你為啥要辭職呀?”其實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像趙主任那樣犯了錯誤,所謂辭職,只是開除的諱語。要么,我肯定是中了頭彩,發(fā)了大財,才不再需要上班辛苦,也看不起科長這個職位。那時候,東軒城已傳進(jìn)六合彩,還有各種摸獎,披紅掛綠、敲鑼打鼓地擺在中心花園。

我沒法給他們解釋。現(xiàn)在也沒有給賈敏解釋。

直到晚上,一家三口躺到床上,兒子睡熟了,我才對賈敏說了。

賈敏說:“???”

我說:“當(dāng)個科長,天天出去喝酒,天天聽你埋怨,不如不當(dāng)?!?/p>

本是平躺著的,這時她轉(zhuǎn)過身,把我抱住,指尖在我脊背上游動,只不說話。

我又才進(jìn)一步告訴她,我不是辭掉科長,是辭掉公職。

她的指尖不動了。

那天夜里,我們都沒大睡,商量著以后怎么辦。商量的過程中,我的思路才漸漸清晰起來,原來,我之所以連公職也扔掉,就是想將自己連根拔起,不在東軒待下去了。非梧桐不棲,非鳳凰不鳴,我,陳小康,在這里不能待了。

然而,當(dāng)黑夜過去,天光泛白,我體內(nèi)便灌進(jìn)一股凜冽的寒氣,像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偏偏在我身上發(fā)生了。

“當(dāng)真就辭啦?”

我正這樣想,賈敏竟也這樣問。

其實并非沒有回旋余地。昨天,黃主任看到我的報告,就像我抱了一只活豬放在他辦公桌上,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搞的啥名堂?啊?搞的啥名堂?”直到那時候,我也沒給他道出我的真實想法。把自己的夢想告訴別人,是件令人羞愧的事。我胡亂扯了一通,扯了些啥,過后一句也想不起來了。那些理由顯然沒能說服他,他最后的話是:“我不會簽的。你回去好生想想?!?/p>

既是辭掉公職,他簽不簽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事實上關(guān)系甚重。其時的東軒城,已不是幾年前的紛紛南下樓宇一空,而是各單位極度飽和,因此由幾年前的挽留職工,變成了鼓勵辭職,鼓勵的辦法是付給辭職費(fèi),報告一打,領(lǐng)導(dǎo)一簽,即可領(lǐng)取三萬八千元。領(lǐng)導(dǎo)不簽?zāi)??就分文沒有。三萬八,可以給我兒子買多少模型飛機(jī)?。〉?dāng)時不知后來事,從黃主任辦公室出來,被人圍住問來問去問了幾分鐘,我就回家了。這是明明白白宣示:不簽算了,我走了,不要那個錢了!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弄成了這樣子,還有什么好回旋的?

我這人,就是要面子。我給別人面子,很可能就因為自己面子心重。從廣東回來那次,我的面子已被傷過,因此尤其要面子,像多要些面子,就能把傷了的補(bǔ)起來。我完全可以去對黃主任和同事們說,我舍不得離開大家,還是留下來吧。甚至把話推到妻子身上,說她聽見我辭職,一哭二鬧三上吊,搞得我沒辦法。

可是我過不了自己的關(guān)口。

我把灌進(jìn)體內(nèi)的寒氣用骨頭慢慢煨暖,然后對妻子說:“當(dāng)真辭了!”

而今回憶起來,我要感謝我的要面子,否則我不會保持這么好的身材。在東軒吃吃喝喝那段日子,我的臉胖了,肚子鼓了,連脖子也粗了,而現(xiàn)在,泡溫泉的時候我敢大大方方脫掉衣服。說實話,朋友們,你們也要感謝我要面子,否則你們就讀不到阿桑力洪的《庫斯瓦》,讀過嗎?那就是我譯的。還有我寫的那些書,如果我不要面子,在東軒城混下去,你們也是讀不到的。

但在那個天光泛白的時刻,說話卻不是這樣輕松。

賈敏聽我說“當(dāng)真辭了”,又把手放在我脊背上游動。

游動一陣,她說:“你太自私了?!?/p>

她的嘴里,彌漫著夜晚和清晨混合的氣息。

“不要怪我罵你天天喝酒,”她又說,“你辭職不是因為我,是你自己要辭的。我了解你,你太自私了?!彪S后又是一陣指尖的游動。

我讀不懂那指尖上的心思了。

但既然已經(jīng)決定,而且一夜都在商量去向,那就按商量的去做。

是這樣想的:我?guī)е鴥鹤尤ト爻?。蓉城是我和妻子都喜歡的,作為建城幾千年的大都市,兒子過去,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因為沒戶口,公立學(xué)校進(jìn)不了,私立學(xué)校可以隨時插班,因此不必?fù)?dān)心找不到讀書的地方。

房子先租,租的同時買,簡單裝修一下,就搬進(jìn)去。我們那時候的存款,愿意的話,可以在東軒買兩套房,但到了蓉城,買套稍微像樣的,也差大半。只能借。我父母是借不出來錢的,而且半年前,我就只有父親,沒有母親了。母親頭天夜里好生生地躺下睡覺,卻在夢里被領(lǐng)走了,父親守著一條打魚船度日,每天的收入,也就夠他吃飯、喝酒、抽煙。我還有個姐姐,非但不能借錢給我,還只想著我隨時支持她。只能找岳父母借。這任務(wù)自然是落到妻子頭上。

我一面把書打捆,一面等岳父母的錢來。

八天過后,錢來了,我找了個車子,帶著兒子出發(fā)了。

都在離開的時候,我離開了,然后又回來了。

都安靜下來后,我卻永遠(yuǎn)離開了。

離開之前,我很想給童政打個電話,但我怕他真的把我忘了,即使還記得,也不知道他會說什么,我又給他說什么,于是放棄了。

我誰也沒告訴,就上路了。

朋友們,我的苦日子到了。

如果家里有個拿工資的人,過得拮據(jù)些是可能的,但不至于把十塊錢算成坐十趟公交車、二十個饅頭、十四斤土豆,也不至于搬出“指鹿為馬”,然而,我和兒子到蓉城不到一個半月,妻子就跟過來了。

我在電話里天天叫苦,兒子在電話里天天哭。我叫苦是因為既要照顧兒子,又要裝修房子,這兩樣活都瑣碎得讓人發(fā)瘋。兒子哭只有一個理由:想媽媽。那時候我和妻子都沒有手機(jī),租房里和東軒南城的家里也都沒有座機(jī),打電話是去公用電話亭,打到南城中學(xué)教務(wù)處,教務(wù)處再通知賈敏。教務(wù)處在三樓,賈敏在一樓,從三樓到一樓,又從一樓到三樓,每一步都是錢。自從借了大筆債務(wù),錢驟然間成了我們的敵人,同時又是最親的親人。那種被錢卡住喉嚨的感覺,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吃陽光的時候。

畢竟是有家室的人了。

兒子不知稼穡艱難,下午四點(diǎn)放學(xué)后,不是要我領(lǐng)他回租房,而是去電話亭。有時半夜推我,“去給媽媽打個電話。”我說媽媽這時候接不到電話,他就哭。他哭一陣倒可以帶著眼淚睡過去,我的睡眠卻被毀了。

我在這邊發(fā)瘋,賈敏在那邊發(fā)瘋。通知她接電話的教務(wù)員,開始還客客氣氣的,說賈老師,你老公跟你兒子想你。后來就黑臉凍嘴,氣沖沖地叫一聲:“賈敏!”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咕噥:“我又不是你們的通訊員!”賈敏邊越過她朝三樓跑,邊回過頭向她道歉和道謝。

而她從電話里聽到的,不是苦聲就是哭聲。

“我是被你們逼過來的。”她說。

這話不假,但也不全真。

她說我不能把辭職朝她身上推,她也不能全朝我們身上推。

她自己也不想在那學(xué)校待下去了。

剛改名那陣,南城中學(xué)真有春天般的氣象,但春天還沒過去,冬天就來了。人世間的季節(jié),不必是四季,可能八季十季,也可能只有兩季。本是葳蕤蓬勃、風(fēng)華正茂,仿佛一夜之間,就藤枯葉落。這是人與大自然分離的又一證明。

卡拉OK在教職工宿舍遍地開花,邀唱成為時尚,你去我家里,我去你家里,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晚飯后先是人聲,再是歌聲,伴以掌聲和笑聲。同時風(fēng)紀(jì)廢弛,麻將成災(zāi),教師夜晚清醒,白天夢游,從課堂上下來,就趴在辦公桌上睡。有個高二物理老師,竟忘記了那是年級組辦公室,睡之前規(guī)規(guī)矩矩把外套脫了,內(nèi)衣也脫了,只穿了條花內(nèi)褲。辦公室當(dāng)時沒人,但幾分鐘后就進(jìn)來個年輕女教師,女教師迷糊在那里,以為自己誤入了別人的臥室。

我們那個套間里,客廳幾乎成了麻將館,人多,只能打“放炮下”,暫時下場的,就鉆進(jìn)李霞家里,搶過麥克風(fēng),吼幾嗓子“來呀來個酒啊,不醉不罷休……”好讀書的賈敏,不打麻將,也不唱卡拉OK,因此成為那個套間里的多余人和礙目人。她每次回去,感覺不是回家,而是奔赴刑場。

即使都沒了工資,我們依然沒想到會有那樣的苦日子。賈敏可以去應(yīng)聘的。蓉城是晚到的“南方”,招聘廣告隨處可見。在東軒,賈敏講課很受學(xué)生歡迎,一個被歡迎的人,容易產(chǎn)生到處都被歡迎的錯覺,因此當(dāng)賈敏連續(xù)應(yīng)聘都名落孫山,我們非常詫異。原來,東軒的講法和蓉城完全不同,蓉城只要自己的講法,別處的概不接受。從這一點(diǎn)看,蓉城到底不是“南方”。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找不到單位,卻花了額外的錢。出門應(yīng)聘,車費(fèi)不說,關(guān)鍵是入場費(fèi),每次十元到三十元不等。有好幾次,交了錢進(jìn)場,卻只寥寥幾家單位,就是這幾家,也根本沒有招聘的誠意,分明就是扯個場子騙錢。他們以為騙每個人的不多,就能心安理得,也不會鬧出事端,卻不知道騙賈敏這點(diǎn)錢,是會要她命的。

錢花得冤枉,她就懲罰自己,不坐車回來,走路。蓉城不比東軒,東軒從南城到北城,也無非是過一座橋。炸掉老橋并在原址修新橋那段時間,上游用鋼板船拼接成浮橋,路程稍遠(yuǎn),但也在一個鐘頭之內(nèi),而在蓉城,稍不留心就要兩個鐘頭甚至更長時間。正是炎炎暑天,毒日頭加上花的香味兒、河水的臭味兒,還有鐵焊味兒、油漆味兒、汽車尾氣味兒、能把心燒煳的焦慮味兒……使賈敏犯了過敏性哮喘,脖子發(fā)梗,指甲發(fā)烏,真的就差點(diǎn)死了。

但不管怎樣,一家三口住進(jìn)了新房子。

在蓉城,我們居然有了個家。

且不是幾家人住個套間那種家,是一家人的家。地方是偏了些,不遠(yuǎn)處就是菜地,菜地那邊就是荒坡,但畢竟是蓉城的一部分。

依照東軒的規(guī)矩,搬進(jìn)新家,需開著灶火,開一整天,燒掉晦氣,祈福未來過紅火日子,但我們沒燒,那太費(fèi)錢了。戶主雖是我和賈敏,大半房款卻是借的。交房款在先,兒子入學(xué)在后,因此兒子的擇校費(fèi)也是借的。

進(jìn)私立學(xué)校的有兩種人,一是有錢人,二是沒戶口的人,學(xué)校便知道,一種人拿得出錢,另一種人不得不拿錢。所以收錢也有兩種方式,一種帶著笑臉,另一種舉著砍刀——進(jìn)個幼兒班,居然收價上萬。

岳父母借給我們房款后,口袋就掏空了,再借只能另想辦法。還是賈敏想的,她找了同事。父母的錢能緩,同事的不能緩,可兩個人無任何收入了。住進(jìn)新居,我有了專門的書房,本可以靜心做事,卻下筆艱澀,寫出的文章,一篇也賣不出去。再這樣下去,全家都只能吃陽光了。麻煩的是,吃陽光需要本事,我有那本事,妻兒沒有。那不僅需要童子功,還要從生下來就練才行的。

既然賈敏找不到事做,只有我去試試了。

見城內(nèi)有家出版社招人,且招外文審稿員,我就帶著身份證和翻譯的那本書,去了慶豐路。那書銷得不錯,出版界都有耳聞,只是“小康”的署名惹了些麻煩,好在麻煩不大,他們很快相信了書上的小康就是自己面前的陳小康,于是抱來半尺厚的稿子,在十來人的大辦公室里,指定一個空卡座,讓我看那稿子,看了給個意見。卻不是譯書,是部小說稿,寫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的愛情,凡寫到男人,必用“威猛”,凡寫到女人,必是“酥胸”,君妃二人的初夜,鋪排了七頁,事畢,楊玉環(huán)并沒“侍兒扶起嬌無力”,而是和圣君“沉浸在抓綱治國的喜悅之中”。

這些我都是一目十行的,我慢下來的地方,是寫到吃的段落。

已快到下午五點(diǎn),可我只在早上喝了半碗稀飯,吃了一個饅頭。

我八點(diǎn)半從家里出發(fā),跟妻子一樣,沒坐車,是走到了慶豐路。本來兩個多小時能走到,卻走岔了,磨來磨去走到出版社,已下了午班。

那時我很累,也很餓,但這些問題,一個會吃陽光的人都能解決,我在外面的街道上,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我看見對面的馬路上,有個盲人撞到了車站牌。有個騎自行車的女子,一手握車把,一手捋頭發(fā),她是要讓頭發(fā)飛揚(yáng)得更高些,好讓別人看見她漂亮的耳朵嗎?

右邊的花圃里,種著一棵枝丫橫逸的黃桷樹,樹下大群螞蟻,往復(fù)不已地轉(zhuǎn)圈,如同旋轉(zhuǎn)的黑云。這叫“螞蟻死亡旋渦”。它們的頭領(lǐng)暈了,找不到出路了,只能這樣轉(zhuǎn)死了事。老天,周圍那么多空地,不都是出路嗎?……

到下午兩點(diǎn)半,我回到出版大廈前,上幾步弧形大理石梯,進(jìn)了樓房。

然后就是接受他們的審視,再后就是給我這沓稿子。

開始能扛餓,現(xiàn)在可不行了。辦公室里是吃不到陽光的。這是十月天氣,卻開著空調(diào),緊閉門窗,還拉了窗簾,燈光被人寵著,陽光休想進(jìn)來。

我又堅持了半個鐘頭。這期間我的眼睛盯住稿子,手也在翻動,卻根本看不見寫什么。我轉(zhuǎn)著大把大把的念頭。讓我看這書稿,是對我的考試嗎?你陳小康不是辭職了嗎,怎么又來上班?你的未來就是埋在這類書稿里?讀這樣的書稿,難道比在南方當(dāng)播音員更強(qiáng)?甚至不如在東軒泡酒缸呢!想到這里,我就開始罵自己:陳小康啊陳小康,你太沒出息了,你是為什么辭職的,難道忘了?

這么罵著,已站起身,去旁邊辦公室找到跟我談話的人,告訴他,我有別的事,不能來應(yīng)聘了。他說怎么的?怎么的?我們準(zhǔn)備明天就跟你簽約呢。我說謝謝,我真有別的事。說著把那沓稿子推給他。他沒問對稿子的意見,我當(dāng)然也不必說。

當(dāng)我走出大廈,你知道我什么感覺嗎?

我感覺如果我想飛的話,無非是張一張手臂的事情。

然而,回到小區(qū),回到自家樓下,我才知道手臂不是翅膀。

要走到五樓的家,得一步步登上去,可我的腿里灌了鉛,半步也邁不動。于是我在水泥椅上坐下來。身邊長方形的花圃里,開滿潔白的羊鈴花,但在我眼里,卻是一團(tuán)旋轉(zhuǎn)的黑云。是那個螞蟻死亡旋渦。

我真想為它們哭一場!在出版社那邊見到它們,我就想為它們哭一場,如果那時候哭,可能哭得出來,這時候想哭,卻哭不出來了。

如果你的記憶力不像我的這樣被殘毀,肯定記得我說過當(dāng)年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之類的話,事實上,當(dāng)我寫下“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時,網(wǎng)吧里培育出的問題少年,已成為家庭和社會的災(zāi)難,可見互聯(lián)網(wǎng)早就普及得不耐煩了,只是我家里沒有罷了。實話說,當(dāng)時要裝網(wǎng)絡(luò),早不是什么事,可我們被錢折磨怕了,任何一處需要用錢的地方,都令我們心驚膽戰(zhàn)。

而需要用錢的地方又是那樣多。

至今讓我疑惑的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妻子是怎樣在安排每天的生活?感覺這頓吃了,絕對就沒有下頓了,可下頓到來時,又聽見她進(jìn)了廚房,過一陣就通知吃飯。菜很少,且都是葉子菜,很難見到肉,但米飯是夠的,基本上夠。如果兒子哪天的飯量大一些,先是妻子把自己碗里的刨給他,還不夠,我又刨給他??墒请娪猛炅?,該交水費(fèi)氣費(fèi)了,接著又催物管費(fèi)了。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我聽見別人催她,但裝著沒聽見,忙躲進(jìn)書房。

麻煩成了她一個人的。

那一刻,我很愧疚,就想以加倍努力的工作,來回報妻子,來讓她放心。

但能放心嗎?就算我十天半月不睡覺,能為今天和明天提供保證嗎?

每念及此,我就停下來,茫然地望著窗外。

窗外是傾斜的天空。

說十天半月不睡,當(dāng)然不可能,但我的確睡得很少,凌晨三四點(diǎn)上床是常事。糟糕的是,許多時候,睡了比不睡更累。是噩夢害的。做得最多的夢,是錢夢。奇怪得很,不是我沒錢,是我老家親人沒錢。他們穿得稀爛,瘦成流浪貓的樣子。只有一回夢到我自己沒錢。是個白日泱泱的下午,我獨(dú)自在家,聽到敲門聲,以為是妻兒回來了,還怪他們?yōu)槭裁床粠ц€匙,待把門打開,竟是楊老師!我高興得很,連忙讓進(jìn)屋,說楊老師你坐,我去買菜。楊老師笑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我去了菜市場,把所有荷包掏盡,卻只掏出兩毛錢,還缺了半截。急得喘不上氣,就急醒了。醒來后大汗淋漓,張嘴呼吸幾口,才慢慢回憶起楊老師已經(jīng)死了。

怕睡,有時就干脆不睡,實在困得不行,就轉(zhuǎn)路去。有天凌晨四點(diǎn)剛過,在三樓碰到個出門上早班的小伙子,他邊跑步下樓,邊出聲抱怨。我望著那個被樓道吞沒的背影,心想你有班上,你是多么幸福,你要知道惜福。

聽出我這時候的心境了嗎?我的辭職不干,仿佛不是自愿的,而是被拋棄的。我就是這樣想的。被時代拋棄,也被單位和社群拋棄。

我就帶著被拋棄的心情,走向黑暗。

黑暗這個詞是實寫,當(dāng)年,這一帶地皮清冷,街燈寥落。我要胡亂走上很長時間,才能接收到遙遠(yuǎn)星辰的慈悲。它們送來微光,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的模糊細(xì)節(jié)。一條狗邁著搖擺的步子向東去,見我從南邊過來,就站住了,盯住我看。如果它會說話,很可能會問我:“你這兄弟不像個上班的,起來這么早做啥子?”我該怎樣回答呢?我不回答,我也那樣去問它,看它怎樣回答。

腳底下坑洼不平,某些地方,土塊堆積,壓住了旁邊的茅草,卻又看不出把土堆起來的必要。是本來就這樣子,還是人為改變的?這種改變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那個改變它的人,是否還活在人世?

我一步一探,走得小心翼翼。黑暗中我下腳無所顧忌,現(xiàn)在有了光,看見了細(xì)節(jié),反而謹(jǐn)慎起來了。好在很快起了晨霧。我聽見晨霧里的挑擔(dān)響。

那是進(jìn)城賣菜的農(nóng)民。

那農(nóng)民有一張怎樣的臉?

著作家們前赴后繼,把人從人群中分離出來,并加以記錄,但“典型性”的鐵的尺度,使個體成了群體的道具,從這個意義上講,個體從來不被記錄。我陳小康有何典型性可言?我的生活和夢想,都只是甩出去的一滴水珠,濺到人身上,人家完全感覺不到,走幾步路,擼兩股風(fēng),就寂滅了。但這并不能證明我沒存在過。只能證明陳小康存在過,卻等于沒有存在。

書架上那些偉大的作品,原來都是些證明書。我壁虎似的貼在上面,很可能不是為了查證一句話,而是想從那些證明書里找到自己的證明。

“很多書都只能提供皮膚上的美感?!碑?dāng)我不顧妻子的怒火,在書架前泡到第二十三天的時候,她這樣說。

這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的證明只是“皮膚上的美感”?

“美這東西,”她接著說,“先是心知道,再是眼睛知道,再是記憶知道,再是筆知道,最好的作家傳達(dá)出的美,也過了四道手續(xù),假如心知道的美是十八歲,每過一道手續(xù)加十歲,到寫出來,都快五十了!等你讀到,都六七十了!所以,只有美和只追求美,都是活力枯竭的象征。再美的句子,也創(chuàng)造不了一個新世界。世界在那里,人沒有能力去和上天比肩,要去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狗就是狗,雞就是雞,雞從土里刨出個蟲子,就是它一天的快樂,這快樂在狗的眼里,簡直愚蠢?!?/p>

這些話讓我想起兩個外星人的交談。

歲尾時節(jié),兩個外星人停駐云空,見地球上人潮涌動,又是吃火雞又是放煙花,外星人甲問:“他們在慶祝什么?”外星人乙說:“他們的地球圍繞恒星又轉(zhuǎn)了一圈。”外星人甲苦笑一聲,搖搖頭說:“人類果然很蠢?!?/p>

由此看來,凡沾了“人”字的,不管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都熱衷于抽象化和典型化。充滿缺陷而又豐富多彩的世界,就是這樣喪失的。

“你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經(jīng)驗?zāi)??”賈敏像覺察到了自己話里的漏洞,補(bǔ)充說,“經(jīng)驗才是你的。經(jīng)驗才能和老天爺分庭抗禮?!?/p>

她試圖向我說明,好作家都是潛水員,最好的作家抗壓力最強(qiáng),能潛到最底層去,撈出最初的記憶;正是那些早就被遺忘的記憶,使我們成了今天的樣子。

這還是她的寫作老師的路數(shù)。

也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路數(shù)。

我當(dāng)年的經(jīng)驗,別說與老天爺分庭抗禮,就連鄰居大爺也說服不了。有天吃過午飯,我頭暈得做不了事,想躺會兒,又睡不著,就出去散步,走到街口,見住在對門的大爺摸出大把百元鈔,而他要買的,無非是兩個鍋盔。他怎么會有那么多錢??!有那么多錢的人,無法理解我的經(jīng)驗。

而他的經(jīng)驗卻可以被更多人理解。

我們小區(qū)外的那條冷街,在我們?nèi)胱〔痪镁蜔狒[起來了,各種店鋪之外,茶社、酒莊、食肆,都裝點(diǎn)成精致明堂,有前庭,有露臺,有假山,餐池中央,彈奏著琵琶和古箏。滿眼都是富庶景象。有天我和賈敏走在街上,她豎著掃一眼,又橫著掃一眼,說:“什么時候,我們也能進(jìn)去吃一頓……”食客多得排隊等號,你卻只能站在遠(yuǎn)處嘆息,叫別人怎么理解這種經(jīng)驗?但鄰居大爺不一樣,盡管他年齡很大了,可他才與時代同步,也才具有典型性。

賣模型飛機(jī)的那個雜貨鋪,就是那段時間入駐的,很可能營業(yè)的當(dāng)天,就宣稱“最后一天”和“跳樓大減價”。他們真不該這樣。他們不知道那給我?guī)砹硕啻蟮目鄲溃粌H搬出指鹿為馬來壓制兒子,還毀了我的記憶力。

這些我說過多少回了,不再說了,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我問價錢的時候,店主既懶得言聲,眼睛也不看我,只戳了戳標(biāo)價的“牛皮”。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不過現(xiàn)在想來,我該理解才是,他的錢袋里裝的是錢,體會不了一個讓錢袋等著裝錢的人的經(jīng)驗,也沒必要去體會不具有典型性的經(jīng)驗。

從那時候我就知道,典型性是個很暴力的詞。同時也知道,人的生命是有氣息的,這氣息能跋山涉水、穿云渡霧,若性質(zhì)屬陽,就飛向陌生地界,屬陰,就專朝故鄉(xiāng)跑。離開東軒后,我再沒跟任何人聯(lián)系,可那邊卻傳說著我的境況,說那陳小康啊,背駝了,頭發(fā)白了,才多大歲數(shù)?就成個老頭子了!

又說:他們一家人只能去菜市場撿爛菜葉子度日呢!

還說:那兩口子分居了,很可能已經(jīng)離了。

這些話是賈敏偶然聽到的。那個周末,她沒跟我說,又出去應(yīng)聘,碰到南城中學(xué)的沈老師,沈老師來蓉城買家庭音響,可你說蓉城這么大,為啥偏偏就讓賈敏碰上了呢?我們是多么不想碰到熟人!她把賈敏上下打量了幾眼,問家在哪兒,正去干啥?賈敏沒說住址,也沒說去應(yīng)聘,撒謊說我在出版社做事,放在家里的書稿帶掉了,她給我送去。說著把右肩上的挎包拍了拍。里面確實裝了大摞紙張,是她應(yīng)聘的材料。聽見這話,沈老師臉一浸,“這樣啊,那他們?yōu)樯蹲觼y嚼牙?”就把傳言說給賈敏聽。賈敏很大度的,聽了笑起來。

當(dāng)兩人分手,她確信自己是背對著對方,眼淚就出來了。

這次應(yīng)聘又跟以前一樣,走到試講那一步,就沒了下文。

滿腹委屈從天而降。

應(yīng)聘,碰到老同事,聽到的那些話,她通通沒告訴我,直到榜上無名,才都對我說了。她遲早會說的,只是,應(yīng)聘成功是一種說法,失敗又是另一種說法,現(xiàn)在是失敗的說法。沒說幾句就哭起來。

她委屈的地方太多了。

如果傳言全是虛假,她沒這么委屈的,關(guān)鍵是其中有真實的成分,她的確撿過別人撇下的菜葉。她覺得自己能力不差,試講也發(fā)揮得相當(dāng)不錯,而且仔細(xì)研究過蓉城的教學(xué)法,為什么就不要她?怕沈老師回東軒后說她過得好,卻又遲遲沒還同事的錢,便給同事寫了封信,又扯了大堆謊話,意在緩些日子。她從不愛說謊,卻在短時間內(nèi)說了兩次謊,包括對債主說謊,這讓她覺得自己不道德,從而看不起自己。那債主名叫鄒春芳,跟賈敏最談得來,當(dāng)初,我剛和賈敏接觸時,鄒春芳也給賈敏介紹了個男朋友,是個銀行職員,聽說還是她表弟,賈敏選擇了我,鄒春芳有些尷尬,但并沒影響她倆的關(guān)系,需要借錢的時候,賈敏首先就想到她,而且她也答應(yīng)了。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這些委屈之外,可能最讓賈敏委屈的是,她的丈夫陳小康,從東軒辭職不說,去那家出版社,雖沒簽約,但人家準(zhǔn)備簽約,為什么就不干呢?

“如果有來世,”她淚眼汪汪地說,“我只要過平平淡淡的日子,絕不嫁給一個有夢想的人。有夢想的人太自私了……”

這種話,她不止說一回兩回了。

再是堅強(qiáng)的人,在絕境中也會變得過敏和脆弱,何況我早就說過我算不上強(qiáng)者,而且多少有些良心,私底下承認(rèn)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我的責(zé)任,但我自己承認(rèn)是一回事,被指責(zé)是另一回事。我想到了那個銀行職員,也想到了她的寫作老師,來不及掂量輕重,直接就把話攮過去了。于是就吵。吵了就互相不理,跟兒子說話,她說她的,我說我的,兒子一旦上學(xué),家里就墓地般沉寂。

真像兩個分居的人。

真像兩個離了的人。

這樣的生命信息,又跑回故鄉(xiāng)。賈敏收到鄒春芳的回信,不提錢的事,也不提別的任何事,從頭至尾,都帶著勸慰的口氣,叫賈敏自己把日子過好,實在不行,就帶著兒子回南城中學(xué)去。賈敏并沒像我這樣辭掉公職,是辦的停薪留職,但這時候辦停薪留職跟前幾年已大不相同,這時候基本上就回不去了,人太多了,即使回去,也沒工作給你,還沒有住處。賈敏把鄒春芳的信讀來讀去,越讀越不是滋味兒??磥恚蚶蠋煵]把她的“好消息”帶回去。

也可能帶回去了,但同時也說了:賈敏那么愛好的人,穿那一身,全是從學(xué)校穿過去的,衣邊袖口都起毛了;賈敏那么講情義的人,卻沒一句話叫我去她家坐會兒,連住哪里也不告訴我;賈敏剛背過臉去,就見她抹眼淚水。

這些話,其實是印證了傳言。

不僅在南城中學(xué)傳,還在我的原單位傳。黃主任很感慨,說:“早曉得我把字簽了。”意思是該把那筆辭職費(fèi)給我。但接著又說了句:“人家本事大,不稀罕那點(diǎn)小錢?!笔菤鈶嵨页隽怂k公室就走了人,且再不跟他聯(lián)系。

稍后一些時候,我岳母從安徽來了。她退了休,來女兒家看看,順便到西南名城玩幾天。她看到的景象讓她張口結(jié)舌。那完全就是我夢中的景象,想給她弄好吃的,但手長衣袖短。老年人的眼睛,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女兒賈敏,她的外孫陳旦,正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她的女兒本是人民教師,現(xiàn)在變成了無業(yè)人員。但始作俑者,不是她女兒,是她女婿陳小康。

每頓飯后,我都陪她坐會兒,她卻不和我搭言,眼睛只看著女兒,或者很不可解地,猛然把外孫抱進(jìn)懷里。我就站起身,說:“媽,你好好休息,想去哪里賈敏陪你去。”她還是不看我,也不應(yīng)聲,我就回書房去了。

她來的第三天,下午時分,我去上廁所,剛進(jìn)去,就聽見樓道上傳來岳母和妻子的聲音。廁所和樓道隔著一堵墻,開著風(fēng)窗。母女倆的聲音像長了腳,一步一步爬上來。是買菜回來了。聲音并不很大,卻言辭激烈,明顯發(fā)生了爭執(zhí),而且一路都在爭執(zhí)。岳母說:“我活了一把年紀(jì),從沒聽說有誰年紀(jì)輕輕的就不出去做事。那不像個當(dāng)家的?!逼拮诱f:“不出去,不等于沒做事。你見他是不是貪耍的人?你來了,他吃了飯還陪你坐會兒,平時碗一丟就做事去了?!边@話讓岳母悲憤交加,“婆娘娃兒都快餓死了,做的什么事?”妻子卻沒跟著激動,她邊開門,邊回話,回過去的話巖石一樣硬,語氣也巖石一樣平靜,“媽,你不要多說了,你永遠(yuǎn)理解不了一個有夢想的人是怎樣生活的。”

我放棄小解,一溜煙回了書房。

我的書桌上,除了一臺電腦、幾本書,就是一個石膏像。那是一個大胡子作家,是我最崇敬的作家。我把石膏像拿上手,手心貼住他高聳的額頭……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岳母本打算待一個星期,但第四天她就走了。賈敏送她到火車站,回來后眼圈紅艷艷的。是又吵了架,還是舍不得母親?我問她,她不說,反而問我:“你不會生媽的氣吧?”我知道她的意思。岳母出門時,我也說去送她,她快速地?fù)u著手,然后把我往書房推,“我耽擱不起你!”她說,言畢撤身,快步出門,連說聲慢走、再見的機(jī)會也不給我。

“哪會生氣呢,”我說,“總沒有‘多高氣人?!?/p>

說罷我看著妻子笑。她看我一眼,自己卻也笑起來。

這有個典故。我和賈敏認(rèn)識,是在《東軒晚報》的讀書會上,那時候,晚報每月選個周末的晚上,舉辦一場讀書會,在報上發(fā)消息,愿意參加的都可以去。其中一次,副刊編輯童政事先找到我,讓我好好準(zhǔn)備一篇發(fā)言。我發(fā)言結(jié)束,一個女子接了話,說的時間短,卻相當(dāng)有內(nèi)容。她就是賈敏。會后,我們?nèi)ネ霓k公室又聊了四十多分鐘,就這樣認(rèn)識了,也接觸起來了。

只是談得來,其實十天半月都不見面的,我懷疑是她母親催婚,情急之下,她就說自己有了男朋友。母親讓寄照片去,她哪可能問我要照片?母親不放心,就跑到東軒來了。當(dāng)時南城中學(xué)還叫河灘中學(xué),單身教職工還沒有套間住,是住在兩華里外的陸軍醫(yī)院,那醫(yī)院和通川橋一樣,建于抗戰(zhàn)初年,戰(zhàn)爭結(jié)束改為民用,但好醫(yī)生都回了大城市,加上地偏,就敗落下去,空出許多房子,用于出租。母親來了就要見“人”,賈敏不讓見,“我試了幾次要去找你,”她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我怕媽看不上你,一棍子打死了,你就沒機(jī)會了?!?/p>

母親見不到“人”,就去學(xué)校,跟教職工聊,看能套出多少信息。

這一聊,就聊到鄒春芳那里去了,鄒春芳就把她那個表弟說出來了。

賈敏已偏向于我,對鄒春芳那邊已經(jīng)回絕,可我后來的岳母竟然去某銀行看了鄒春芳的表弟,回來對女兒說:“你是不是當(dāng)真有人,我不管,沒有,更好;有了,退了!”接著就說到鄒春芳的表弟,“人家是啥單位?銀行啊!”像銀行不是人間的單位,是天上的。然后又說到,那小伙子模樣周正,個子多高?!岸喔摺笔撬拇ǚ窖裕馑际呛芨?,估計是鄒春芳描述表弟時用了這個詞,她就撿過來了。當(dāng)她說到自己去銀行見了人,賈敏羞愧難當(dāng),跟母親大吵了一架。

我有時候想,賈敏最終決定跟我,很可能與她母親的逼迫有關(guān)。越逼,她越要抗?fàn)?,抗?fàn)幍姆绞骄褪遣桓岸喔摺?,跟我?/p>

但她自己不承認(rèn),她說:“你辜負(fù)了人家一片心。”

兒子出生后,她卻又說:“天底下的婚姻,或許多半都是兒女逼的,兒女想到人世走一遭,就逼迫父母成婚?!?/p>

我不知道哪一句話是真的??赡軆删涠际钦娴?,如同一方面罵有夢想的人自私,一方面又責(zé)怪母親不懂得有夢想的人怎樣生活。

以前說起那段往事,我確實有些別扭,今天卻只想笑。她一笑,我就更想笑。兩個人有多久沒笑過了?笑起來的感覺,就像吃七月上旬的梨,還需曬幾個太陽才完全成熟,但甜味兒酸味兒和爽脆的口感,已盡在其中。可能是酸味兒重了些,她笑著笑著眼淚出來了。待眼淚流過,才說,母親兩次來看她,兩次都讓母親傷心。上次在東軒傷心,倒說是母親自己過分,這次……好不容易來趟蓉城,哪里都沒帶她去,因為去哪里都要門票,總不能讓母親掏錢買門票。母親走,連衣服也不能給她和父親買一套,甚至連火車上的吃喝,也沒給她準(zhǔn)備。

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媽只有餓著回去了?!辟Z敏流著眼淚說。

原來,母親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女兒。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事情,你多半聽煩了,覺得沒什么意思。我自己也是這樣看的。有意思的事情越來越少了。

那么我簡短一些吧。

帶兒子去找昆蟲那天,我就給自己立下了期許,期許是一種生產(chǎn)力,對此我可以作證。賈敏在沈老師面前,說我在出版社做事,她的愿望也沒落空。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我曾去應(yīng)聘的那家出版社,當(dāng)真請我去了,只不過不是上班,是請我翻譯。他們從我留下的簡歷中,知道我不僅懂法語,還懂阿拉伯語,社長有個同學(xué)在約旦,同學(xué)告訴他,那里有個作家,前幾年出了本小說,寫得棒極了,若翻譯出版,定能賺錢。但那同學(xué)只能讀,不能譯,社里又舍不得花高價請名手,就找到我,且愿意預(yù)支部分稿酬。終于說到錢啦!我當(dāng)然接下了。

這就是阿桑力洪的《庫斯瓦》。

到而今,《庫斯瓦》已再版三十七次。我強(qiáng)調(diào)一遍,那是我譯的,署名依然是“小康”,但你要知道,那就是我,陳小康?,F(xiàn)在說出這個,既非虛榮,也不是要補(bǔ)償,因為出版社給我的錢夠多了。他們不像以前那家,只把“小康”當(dāng)成衛(wèi)生巾,用一次就扔了。他們每再版一次,都通知我去領(lǐng)錢,后來就直接打到我的卡上。

“你譯得那么成功,為什么不繼續(xù)做下去?”

這是朋友們經(jīng)常問我的話。

我不愿意回答。

這樣問我的朋友,其實還算不上朋友。

他們幾乎都沒讀過我寫的書,且都認(rèn)為,外國作家比中國作家寫得好。這成了他們心目中的概念,和“典型性”這個概念一樣,充滿暴力。外國作家當(dāng)然有比中國作家寫得好的,正如有中國作家比外國作家寫得好的,如此而已。我不再翻譯,與《庫斯瓦》的大賣有密切關(guān)系。實話說,那就是個普通的小說,作家炫耀著他在某一領(lǐng)域內(nèi)的知識,離開知識進(jìn)入人生,立即就不知所措,但我們的批評家和讀者都高聲喝彩,像以前沒有小說,小說是從《庫斯瓦》誕生。

我深感悲涼,因為在那之前,我已寫了很多賣不出去的小說。

當(dāng)然我要感謝《庫斯瓦》,它讓我從困境中掙扎出來了。

首先是擺脫了經(jīng)濟(jì)困境,這是最能眼見為實的。若干年后,我出席各種場合,見到各種人物,聽了很多講座,也開了很多講座,同行和學(xué)員對我最感興趣的,似乎不是我寫了什么,也不是我講了什么,而是我的那段辭職經(jīng)歷。有次我跟一個批評家對談,那批評家和我妻子賈敏一樣,特別在意作家的人生經(jīng)驗,我滿足了他的好奇,那段經(jīng)歷因此傳播出去。之后一年左右,我去某地講課,到末尾的提問環(huán)節(jié),有個女學(xué)員站起來,卻沒提問,而是慷慨陳詞,號召大家向陳小康老師學(xué)習(xí),敢于為夢想破釜沉舟,哪怕受窮,因為:“沉迷于舒適區(qū),比沒錢更可怕。”聽了這話,我既惶然,又傷感。我對那個脖頸修長的女學(xué)員說:“你很有演講天賦,但我希望你以后演講的題目是——沒錢是最可怕的?!?/p>

我是真誠地心痛她。

我生怕她也跟我一樣,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時代拋棄。

《庫斯瓦》帶給我的另一個轉(zhuǎn)折,是從那以后,我寫的書都能賣出去。在此后的五六年時間里,按賈敏或賈敏的寫作老師的說法,我是一個作家,而不是文人,但在做作家的日子里,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離時代越來越遠(yuǎn)。由此我才知道,對融入時代,我有多么深切的渴望。

我決定改變自己。

我的改變或者說轉(zhuǎn)型,十分成功,這一點(diǎn)大可不必自我標(biāo)榜,你們都是看得見的。那次在書架上待到第四十一天,我終于認(rèn)定,“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別人沒有寫過,那就是我的原創(chuàng),我以這句話開頭,寫成了我最著名的作品。書名想必不需要我說出來吧?一部發(fā)行數(shù)百萬冊而且還在不斷再版的作品,一部被公認(rèn)為當(dāng)下最具文人氣質(zhì)的作品,你不知道書名,就不是我的錯了。

朋友們,就說這些吧。

你聽煩了,我也不想再說下去了,我的胃痛起來了。

原載《芳草》2022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張? 睿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BE079DCD-BF34-4B37-BDFB-9A7CB0DB06B2

鄂伦春自治旗| 平江县| 隆林| 阿拉善右旗| 黄平县| 丹江口市| 镇江市| 双江| 蓬莱市| 清水县| 株洲县| 曲水县| 塔城市| 龙南县| 梧州市| 浦北县| 兰州市| 叙永县| 靖西县| 广昌县| 富阳市| 汉沽区| 荔浦县| 盘山县| 林西县| 高雄县| 犍为县| 无为县| 沙田区| 枣阳市| 林西县| 鹤峰县| 清苑县| 嘉禾县| 桑日县| 漾濞| 东海县| 宁阳县| 土默特右旗| 闻喜县| 阿拉善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