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俺幾歲時,就有小“媳婦”了。
她比俺大一歲,黑瘦黑瘦,單眼皮瞇縫眼,兩只眼睛就像一對大魚泡,俺娘說這小媳婦是塊干活的料。那時候,俺只知道娶媳婦是干活的。俺上小學(xué)時,小媳婦就待家里給娘使使嘴,做些拾草燒火看場攆雞的雜活。俺放學(xué)回家和小伙伴玩在一起,她也沒工夫玩耍。在我的眼中,她很聽話,老實。
玩伴都說媳婦長媳婦短的,俺回家逮住她問:
“媳婦是干嗎的?”
“傻瓜,媳婦是生孩子的?!彼f。
“那你不在你家里生,跑到俺家干嗎呀?”
“……”
“要坐花轎嗎?”俺又問。
“當(dāng)然坐。”她仰起頭,把“魚泡泡”往上翻了翻,努了努嘴,“俺見過大花轎,可好看呢!”
看來她也不比俺聰明到哪里去。至少,俺會認(rèn)會寫自己的名字,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她只有小名,叫鳳,娘家姓陳,后來在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記工分時,隊會計給她起了個連根倒的名字叫陳鳳。往后俺和她彼此都直呼大名,表明住在一家并非姐弟的關(guān)系。
其實,她家就在鄰村。臨解放的那一年,她父母雙亡,家里只剩下兩個未成年的哥哥,養(yǎng)不活她,便托人送到俺家來養(yǎng),養(yǎng)大了就做俺的媳婦。哥哥們與她很少來往,那時自家都困難,何況她已是送了人家的人。俺爸去世后,陳鳳似乎懂事了。她十四五歲就出工干活,一天能掙到六個工分,比成年婦女只差兩個工分,但她很滿足。有一年秋收分紅,家里除分了口糧外,還分到了四捆火麻。
那天,她笑盈盈地對俺說:“如果你也干活,俺家就能分到十捆麻?!卑串?dāng)時的行情,把一捆麻漚好,剝皮,曬干,再拿到供銷社賣掉,能賣到二十塊錢左右。這樣算下來,十捆麻就能賣二百塊!對當(dāng)時家境窘迫的俺家來說,簡直就像發(fā)了大財一般。俺沒吭聲,她哪能知道俺想讀中學(xué)上大學(xué)的心思。見俺不搭理她,她耷拉著眼泡,嘆了口氣。
不用說,她一年掙得的那四捆麻,賣的錢都落進(jìn)了俺的口袋,成了我在學(xué)校的學(xué)費、伙食費,她沒有留點錢為自己買一件新衣裳。
年復(fù)一年,陳鳳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俺娘開始張羅給俺“圓房”,俺死活不肯,也沒勇氣把自己的心事向陳鳳挑明。高考以后回到家里,俺起個大早到村外的土井挑水,等到灌滿兩只水桶,正要挑起擔(dān)子時,扁擔(dān)一頭卻被人拉住,猛一抬頭,原來是陳鳳。
“俺來挑,你甭閃了腰?!彼咝邼瓭卣f了一句,奪過擔(dān)子就走。晨曦中她的面頰像涂過胭脂一樣的紅,俺心里竟一陣顫抖,跟在她的后頭。
兩人無言地走著,她終于打破沉默,開口問我:“考得咋樣?”“就那樣吧?!卑秤悬c言不由衷。
“大學(xué)考上了,你就去上吧!俺沒文化,長得又不好看,俺配不上你?!蔽倚睦锇l(fā)虛地回道:“長得好看又不能當(dāng)飯吃。只是……”
“俺心里明燈似的,俺不怪你?!卑巢恢f什么才好,趁她站著換肩的工夫,急忙趕上去接過擔(dān)子,走到她的前頭。
也許她不甘于那對泡泡眼被人恥笑,就偷偷地找鄰村的土郎中治療,竟用兩根細(xì)竹棍夾住過多的眼皮,讓其自行脫落,卻引起眼皮壞死,落下殘疾。為這她沒少哭過。
其實俺倆心里都明白,那張高考通知書就像個“判決書”,無形地決定著未來,俺和陳鳳都在苦苦等待。
“判決”終于下來了。俺考進(jìn)了上海的政法大學(xué),在十里八鄉(xiāng)的名氣響當(dāng)當(dāng)?shù)?。接下來一段日子,俺求親告友籌集路費,從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陳鳳依然笑瞇瞇地幫俺收拾著,但俺曉得她的心里不會是井水一潭呢。她和俺該說的都說了,天知地知,她知俺知。
俺動身去報到的那天早晨,大霧彌漫,面對面都看不清臉。俺背著一床舊棉被,拎起紙板箱子,向門口走去。陳鳳倚著門框,低聲對我說:“路上多小心,快走吧?!睕]等俺回話,隨即吱呀一聲關(guān)上大門,落下門閂。
……
陳鳳哪里舍得離開俺娘!打那以后,她在俺家又待了兩年,直到她哥替她物色了一個大她幾歲的莊稼漢子,領(lǐng)她回了家。聽說她出嫁時,她哥給她租了一頂大花轎,哪知趕上那場“破四舊”,花轎被大隊干部踩得稀巴爛。無奈,她步行了十多里去了夫家。
陳鳳由俺家的“童養(yǎng)媳”,終于熬成了人家的大媳婦,俺這顆忐忑的心,慢慢放進(jìn)了心窩。
俺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地參加工作,安了家。若干年后,俺從一個跑運輸?shù)睦相l(xiāng)那里打聽到,陳鳳的丈夫中年病故,給她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陳鳳一手把他們拉扯長大,而她的眼疾卻久治不愈,瞎了。 這,倒成了俺不了的牽掛。
俺捎錢給她她不收,她說吃不焦喝不愁的,用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