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
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各人的事情各人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漢。最早讀到這句話是在我上初中時,有一次上廁所,就地撿拾起一張廢紙片兒,沒想到上面有這樣一句話,盡管已經(jīng)破損,看不清作者是誰,但當時讀到這句話,如遇知音般熱淚盈眶的情景卻至今難忘。后來,才知道它的原始版本來源于清初文學(xué)大師鄭板橋,便在內(nèi)心里對他敬重有加,引為知己。
如此這般激動,是因為對這句話早已感受至深,刻骨銘心。
那是我七、八歲,還是一個天真爛漫、不知人間幾多愁苦的孩子,告訴這個淺顯道理的是我的大舅。我的大舅方臉闊鼻,濃眉大眼,一把密扎的胡須,一副敦厚的身材,以致于后來我的愛人第一次拜見大舅就立即說我長得像大舅,那就是我若干年后的形象。我外爺去世得早,大舅當時大約有十八、九歲,雖然已經(jīng)撼起身子可以勉強支撐門庭,但肩頭尚嫩、世事不諳。我母親兄弟姐妹八個,當時最小的妹妹也就十一、二歲。就這樣,大舅趕牲口,種莊稼,販瓷器,跑生意,與外婆與他的弟弟妹妹度過了許多艱難辛酸的時日,其間受了多少苦頭,看過多少白眼,嘗過多少人間冷暖,他自己從來沒有向人訴說過,卻形成了他對人生獨特的體會和為人處世的行為哲學(xué)。
后來我們考上大學(xué),弟弟上學(xué)前去外婆家辭行時大舅已經(jīng)抱病經(jīng)年。他拄著拐杖非常難為情地說:“幾個外甥考上了大學(xué),我卻沒有能力給你們一點支持……”一臉的羞愧與窘迫。
然而,就是我的大舅,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他到臨去世都不知道自己說的哪句話,深深地影響了他外甥稚嫩的心靈,并在其一生成長的道路上不斷地鞭策著他,警示著他,激勵著他。
童年的天空總是藍藍的,花兒香,草兒青,風(fēng)兒讓人醉,一切充滿了詩意般的爛漫和美好。
孩童時總喜歡走親戚,因為走親戚能夠“穿洋洋,吃香香?!碧貏e是逢年過節(jié),母親總是把那破舊的衣服拆洗得干干凈凈,讓我們能稍稍體面地走到人前。而親戚家來了客人,即便平日里多么艱苦這時候也要做一些好吃的來招待,這就是親情,這就是傳統(tǒng)的關(guān)中文化。那時候,我年紀小飯量卻特別大,動不動就感到餓,每逢春節(jié)拜完年走出外婆家的村子,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掰開饃布袋子吃里面剩下的饃饃。這時候,我父親總是笑著罵我:“看那沒出息的熊樣,去外婆家咋還沒吃飽?!”我的確沒有吃飽。因為我吃第一碗飯快結(jié)束時就抱著飯碗悄悄地瞅瞅這個看看那個,聽見這個高聲訓(xùn)斥自己的孩子或者看見那個重重地摔了一下面盆,我就輕輕放下飯碗一溜煙跑了出去,嘴里還喊著“吃飽嘍,吃飽嘍”。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每個家庭都不寬裕,但來了客人招待的飯菜總是要像樣一些。于是,每每到了親戚家,為了減少我吃他們飯的負疚,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盡我所能地幫他們多干些活兒,以表明自己不是白吃飯的,自個在心里也就能夠稍微舒服一些。
記得八歲那年的夏天,父親將我送到外婆家。當時,大舅家正在打紅薯窯(在地下挖一個很深的地窯,將紅薯或者蔬菜放在下面保持新鮮)。我和當時已經(jīng)二十多歲的表哥做搭檔,他在下面用鐵锨和鏟子挖土,我在上面用繩子拽著糞籠吊土。時令正值盛夏,盡管有一小片的樹蔭兒遮陽,但午后火辣辣的太陽還是將稚嫩的肩膀曬破了皮,麻繩將小手捋起了幾個血泡。
我仍然干得不亦樂乎,至少我一個小孩兒替代了大舅這樣一個強壯的勞動力,他可以去干一些別的活兒。由于小時候身體特別壯,加上在自個家里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所以我做起家務(wù)活的章法和架勢還是頗得大舅的欣賞和滿意。
這時候,來了對門和外婆年紀一般大小的一個老太太,她看見我干得汗流浹背卻仍然樂此不疲,一邊走一邊贊賞地說:“你這外甥小小年紀還干得美的很!”
聽到鼓勵,我看了一眼大舅更加賣力地干起來。
也許大舅覺得孩子年齡小聽不懂,也許覺得是自己的親外甥說什么也無所謂。全然沒有想到,應(yīng)著老太太的夸獎,大舅卻脫口而出說了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我讓他從小明白,在我這兒吃一口飯,屁股里面都要流些水呢?!?/p>
一個從小受窮受苦看別人眉高眼低的小男孩,本來就已經(jīng)把可憐的一點自尊遮掩得無處可藏,沒有想到,盡管如此賣力地干活卻仍然換來的是大舅這樣刻薄的話。
等到大舅話音一落,我的臉上、脊背上就好像猛然被人抽了一鞭子,火辣辣地揭了一層皮變得沒皮沒肉。氣血上涌,眼淚滾滾而下,手里的繩子拽著糞籠“嗖”地滑到了地窯底下。就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上吊著土。而旁邊時不時地有人從身邊穿過,他們誰也不曾體會到這時候這位八歲的小男孩正在被架在滾燙的恥辱柱上燒烤著、煎熬著……
終于,幼小的心靈再也無力挺起那顆被揭了臉面的頭顱。
我讓表哥上來吊土,我下去挖。表哥還以為我是吊累了想換一換工種。他們誰也不曾去留意和體會一個八歲小男孩此時此刻那難以言說的痛楚感受……
下到紅薯窯底部,我兩手抱著鏟子跪在土堆上縱情地大哭起來,還要將嘴巴啃在土堆上而不讓哭聲傳出來。后來,在表哥的大聲催促下(當然,他并不知道窯底下一個小男孩的心靈深處發(fā)生了怎樣翻江蹈海的涌動),我一邊抺著肆意橫流的眼淚一邊奮力地鏟著腳下的濕土……
直到午后三點多鐘,一般農(nóng)村人吃下午飯的時間,我沿著地窯墻壁上的腳窩爬到地面,在臉盆洗了一把臉,趁著誰也不留意的當兒,一個人出了外婆家的門,順著小路往家走去。其實,我并不知道回家的準確路線,我家距離外婆家大約有十幾里山路,中間還要經(jīng)過一條很長的壕溝,里邊荒草叢生,足有一人多高,鑲嵌其間的只有一條細細的羊腸小道。我小的時候,這里經(jīng)常有狼出沒,正常的上午下午都少人過,更何況這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正午,更難得有一個鬼影子出現(xiàn)。就這樣,只憑著“我家就在南邊”的本能,一口氣跑了十幾里山路回到家。
直到五點多鐘,大舅蹬著一輛自行車火急火燎地找到我家,這時候我已經(jīng)吃過午飯扛著鋤頭在自己家的玉米地里干活去了。我媽嗔怒地問大舅:“你說孩子啥話了,他回家來連聲音都哭不出來?”
一直到大舅去世,一直到母親去世,我都沒有告訴他們是一句什么樣的話使他的兒子如此刻骨銘心。
但從此以后,我就記住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各人的事情各人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如靠自己?!薄趦?nèi)心,我從來沒有因此記恨大舅,恰恰相反,我非常感謝他,他以自己的體驗和感悟讓我從小就明白了這么一個簡單而又深刻的道理,特別是漸漸成人之后,我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啟發(fā)著我的弟弟妹妹,教育著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