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街燈還沒有亮。
好在這座城的每條街巷,艾光明都是熟悉的,就算是摸著黑,他也能來往自如。他熟門熟路地朝著清水泉浴池走去。
他曾經(jīng)是盼望著天黑的,黑暗是他最好的掩護。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睡眠一點點地成了問題,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越來越害怕即將到來的夜了。
安眠藥絕對不能吃,一旦吃了,就等于把命交到了別人手上。雖然這些日子沒有派下什么緊迫的任務(wù),但是他必須盡快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好。上軍統(tǒng)培訓(xùn)班時,美國情報專家就講過,作為特工人員,一定要學(xué)會放松,人的神經(jīng)就像是弓弦,總是繃得緊緊的,時間久了,就算不斷掉,也很難再恢復(fù)原樣。放松,relax,看上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但是,艾光明心里清楚,對一個潛伏者來說,怎么可能讓神經(jīng)真正松弛下來呢?任務(wù)來的時候,精神高度亢奮,謀定而后動,生怕百密一疏,但就算計劃得再嚴(yán)密,行動時仍然難免會有不可預(yù)知的狀況,必須隨機應(yīng)變,又必須以不變應(yīng)萬變。沒任務(wù)的時候,才是更危險的,最容易露出些許的破綻,那是因為你懈怠了、大意了、忘形了。
要是在國統(tǒng)區(qū),他可以去舞廳跳一會兒舞,然后坐在某個角落安靜地欣賞舞池里的俊男靚女??伤跀痴紖^(qū),是日本富田能源株式會社社長中村盛原的司機,雖然每周都要送中村去舞廳跳一兩次舞,但是中村進去跳舞的時候,是不會讓司機跟著進去的。司機一定是老板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坐了誰開的車,一定程度上就等于把性命和隱私都交給了他,但到了官面上,司機仍舊被認為是下人,吃飯的時候,老板在包間山珍海味,司機就只能在大廳將就,中村體恤下屬,每回都讓他多點些、點好些,可他艾光明真的能蹬鼻子上臉嗎?他不差錢,他是拿兩份薪水的人,還有可供支配的活動經(jīng)費,就算花自己的錢,他也絕對能花天酒地,可他偏偏只能做符合一個司機身份的事。
艾光明找到了放松且符合身份的方法,那就是泡澡堂子,就算放松不了神經(jīng),總還可以放松肌肉。往熱氣騰騰的大池子里一泡,誰也不認識誰,眼睛一閉,啥都不去想,啥也不用做,不一會兒,困勁兒和乏勁兒一股腦涌上來,這樣的一個盹兒,可真是千金買不來呀!
就這樣泡著,也不知泡了多久,等他從池子里出來,感覺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
“師傅,要不要搓個澡,松松筋骨?”一個干巴瘦老頭兒站在遠處,朝這邊湊了湊,一條灰不溜秋的長毛巾軟塌塌地斜搭在肩上。
什么時候清水泉浴池增加了新的服務(wù)?艾光明沒有搭理,他是多少有些潔癖的。
那老頭兒又湊近了些,“先生,搓背三塊,全身五塊,您要是想松筋骨,一套活兒下來,也只要您七八塊,可以享受一刻鐘,二十分鐘也行?!?/p>
剛剛放松下來的艾光明騰地把弦繃緊了。3578、1520,在組織的聯(lián)絡(luò)暗語中,就是“同志”“領(lǐng)受任務(wù)”。不會是巧合吧?
艾光明朝著老頭兒方向大著嗓門道:“三塊、五塊、七塊、八塊,到底是幾塊?把人都說糊涂了。”
地面濕滑得很,老頭兒小步快跑地湊到近前,“這位爺,我給您把全身上上下下都搓洗干凈,再給您按摩一下肩頸和后背,您看著給,七塊就七塊,八塊就八塊,我二話不說,保管使出十分力氣,保管您十二分滿意?!?/p>
3578、7788、2012,他們這就算接上頭了。
艾光明這澡也就算白泡了。他暗嘆軍統(tǒng)的本事,怎么會把接頭地點選在自己常來的清水泉浴池?看來組織那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對一切都了如指掌。讓他不滿意的,是老頭兒那雙光著的腳——若真是常年在澡堂搓澡,腳底板一定早被泡得白白的。
老頭兒代號“頭鷹”,艾光明聽成了“貓頭鷹”,老頭兒好像知道他一定會聽錯,壓低嗓門補充一句,“沒有貓字,就是頭鷹?!?/p>
頭鷹傳達了重慶對時局的分析——
自諾曼底登陸以來,盟軍在歐洲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勝利,德國法西斯敗局已定,攻克柏林指日可待。在太平洋戰(zhàn)場,中途島、瓜達爾卡納爾島、塞班島、關(guān)島、提尼安島、萊特島,美軍步步為營,不僅取得了對日反攻的軍事優(yōu)勢,更取得了心理上的壓倒性優(yōu)勢,完全扭轉(zhuǎn)了戰(zhàn)爭初期被動的局面,占據(jù)了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日本國內(nèi)反戰(zhàn)情緒高漲,東條內(nèi)閣在重重壓力下被迫下臺。美軍不惜付出沉重代價誓占硫磺島和沖繩,直逼日本本土,雖有日本主戰(zhàn)派大肆叫囂“本土作戰(zhàn)”,但明顯已是強弩之末……
作為潛伏者,視情報為生命,艾光明怎么會不知道這些呢?這個老頭兒實在啰唆。不過,艾光明還是耐心聽著,這是優(yōu)秀情報人員的素質(zhì),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傾聽,你往往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信息。更何況,艾光明早就想找個自己人談?wù)劗?dāng)前的形勢,湊在一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漫卷詩書喜欲狂,扯著嗓子歡呼即將到來的勝利,而不必像此刻,明明激動著,卻不得不按捺住那顆瘋狂跳動的心,像個沒事人似的。
頭鷹從兜里摸出一盒香煙,問他抽不抽,艾光明輕輕擺了擺手,如果他抽了,那絕對不符合雙方的身份和眼下的情景。他覺得,頭鷹就不該在這個時候抽煙,而且,那煙一點著,艾光明就吃了一驚,竟是上海產(chǎn)的老刀牌。搓一個澡,做一個全套按摩,也掙不來一根煙錢!幸虧這是一個大眾澡堂,水汽氤氳,但凡有一個特務(wù),僅憑這根煙,就能要了他倆的命!
看得出來,頭鷹是個長年坐辦公室的官僚,真難為他了,扮一個搓澡工,這么下三爛的事情,居然也做得來。可他哪里知道,潛伏者就是刀尖上的舞者,不是換身行頭就能裝得像的,要想讓敵人找不出破綻,就得真正活成你要裝扮的那個人。
頭鷹搓澡按摩的手藝還說得過去,抽著煙,手也沒停,嘴也沒停,“勝利即將到來,勝利來之不易,勝利之后保衛(wèi)勝利果實更加不易。要未雨綢繆,早做打算,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要把敵產(chǎn)摸清,軍工廠、軍火庫、軍需倉庫,還有鐵路運輸情況,防止日軍在最后關(guān)頭瘋狂掠奪資源和破壞設(shè)施。還要摸清偽軍和偽警察底數(shù),不久的將來,既要堅決懲治惡貫滿盈、為虎作倀的首惡,殺雞儆猴,更要區(qū)分不同情況,爭取為我所用。委員長仁慈為懷,在多個場合強調(diào),誰也不愿意主動當(dāng)漢奸,大部分人投靠日本人都是出于情勢所迫,或沒來得及轉(zhuǎn)移,或沒有認清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即便有的人是墻頭草隨風(fēng)倒,也要爭取他們,畢竟馬上就是我們的天下了,不怕他們不倒向我們。你要找機會把委員長的寬大政策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領(lǐng)袖的關(guān)懷,只要棄惡揚善,過去的一切可以既往不咎?!?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艾光明從來不怕執(zhí)行任務(wù),潛入冀州以來,執(zhí)行的大小任務(wù)更是不計其數(shù),可是,漢奸,賣國求榮的東西,天天跟他們打交道,早就給他們記了一本賬,終于等到秋后算賬的日子,怎么能一筆勾銷呢?起碼,他們應(yīng)該受到法律正義的審判!
頭鷹似乎看出了艾光明的質(zhì)疑和不解,繼續(xù)說道:“畢竟正是用人之際,雖然要勝利了,但我們面臨著更嚴(yán)峻的形勢,要團結(jié)絕大多數(shù),共同對付我們真正的敵人。委員長高瞻遠矚,早就視共軍為心腹大患,無奈內(nèi)憂外患,實在無暇兼顧,讓他們有了喘息之機。在冀州,共產(chǎn)黨長期經(jīng)營,群眾基礎(chǔ)深厚,敵后武裝力量強大。你來冀州以后,在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但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不斷壯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勢?,F(xiàn)在好了,既然日本戰(zhàn)敗,他們建立的那些抗日根據(jù)地,自然沒有繼續(xù)存在下去的必要。你的工作重心,務(wù)必轉(zhuǎn)移到對付共產(chǎn)黨,首要的是防止他們下山搶奪勝利果實,進而不惜一切代價,解除他們的武裝,以雷霆之力,徹底斬除共產(chǎn)主義存在的土壤。我們正在著手組建冀州省政府,避免勝利之后出現(xiàn)權(quán)力真空時期,你要對進入省政府的人員進行逐一甄別和審查,絕對不能讓共產(chǎn)黨的勢力滲透到政府中來?!?/p>
“保證完成任務(wù)!”他一貫都是這么簡單干脆地領(lǐng)受任務(wù),雖然聲音很低,嘴唇似乎都沒有動作,但卻異常堅定。他又補充說,“關(guān)于敵產(chǎn),已經(jīng)不止一次給組織上報過,如果沒有變化,是不是可以……”
“不!要更全面更詳細更準(zhǔn)確,過去摸清敵產(chǎn)的目的是打擊和摧毀,現(xiàn)在摸清敵產(chǎn)的目的是保護和接收。除去軍事設(shè)施,還有日偽占據(jù)的各處樓堂館所、私家宅院,除去搞清楚地址,還要摸清來龍去脈,是新建改建擴建,還是鳩占鵲巢,原來的主人是誰,總而言之,越翔實越好。”
這些情況,也盡在艾光明的腦子里裝著,作為中村的司機,每天不就是來往于這些樓堂館所和私家宅院嗎?
到底是快要勝利了,這次的任務(wù)恐怕算是這些年里最輕松的了。
說心里話,艾光明不喜歡這個官僚老頭兒,可一想到他是自己的同志,是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心里還是熱乎乎的,他多么想再多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K于忍不住說了句,“你抽的是上海老刀牌吧?你知道買這樣一盒煙,得搓多少個澡嗎?”
背上的動作明顯遲緩了一下。
頭鷹呵呵一樂,顯得很不在乎,嘴上卻說,“你的觀察力果然驚人,怪不得深得戴老板賞識。我來之前,戴老板專門吩咐,冀州站的工作要恢復(fù)起來。你對這里情況熟,只要工作做到位,這冀州站站長一定非你莫屬?。〔贿^,呵呵,我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彼靡獾靥统瞿呛芯頍?,伸到艾光明眼前,卻是最廉價的“長刀牌”。
艾光明不好再說什么,你以為換個煙盒就能掩人耳目嗎?只盼著早一天從地下轉(zhuǎn)到地上吧。
頭鷹頗為得意地繼續(xù)念叨著,“這幾年你受委屈啦,同樣是潛伏,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公開玩奢侈玩腐敗,更有甚者,居然大搞奉命腐化。其實,當(dāng)司機也不一定非要像你這樣節(jié)儉嘛……”
當(dāng)司機怎么了?別以為當(dāng)中村盛原的司機,風(fēng)險會比潛伏進日偽軍或特務(wù)警察機關(guān)低。雖說中村盛原只是一介商人,卻能夠控制整個華北地區(qū)以煤礦為主的能源產(chǎn)業(yè),并組織勘探隊尋找石油,正是因為有軍方做靠山。掠奪能源,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對于侵華日軍來說,不亞于作戰(zhàn)本身,日軍在前面開路,無數(shù)個中村打著經(jīng)商的旗號,瘋狂搜刮能源、資源、物產(chǎn)。軍統(tǒng)正是看中了中村的人脈盡是日軍高層,這才派艾光明設(shè)法潛入,而艾光明經(jīng)受住重重考驗,甚至是同志用生命的代價進行所謂“刺殺”行動,他沖出去替中村擋槍子,左臂、右腹各中一槍,才獲得中村更大限度的信任,成了寸步不離的影子。就算這樣,危險也隨時可能降臨,每次行動,雖然力爭做到萬無一失,但都不可能完全撇清干系,僅僅憑著機智勇敢應(yīng)付得了一時,應(yīng)付不了一世。靠什么?靠的就是艾光明完全活成了他偽裝的那個司機,那個徹頭徹尾的小小漢奸。
是的,他太投入了,甚至每回半夜醒了,他都一遍遍地問自己,你到底是誰!黑夜里,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么也看不見,他想打開燈看看手表,可又怕開了燈就更睡不著,更怕燈光引來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煩。
二
街對面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一家榮光書屋。陳靜茹猶豫了一下,斜穿過冷冷清清的街道,輕輕掀開竹簾子。書屋不大,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菚幸还勺影l(fā)霉的味道。店主抬頭看了眼來客,并不熱情地說了句“隨便看看吧”,便接著埋頭讀他的書。
陳靜茹的心里竟有些暗暗期許。憑她的想象,這樣的書店正像是地下黨接頭的地點。可胡梓歌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告訴她接頭暗號,只說等黨需要的時候,會來找她聯(lián)系??伤炔患傲?。
在逼仄的過道里,她心不在焉地掃過那些無聊的書,沒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伤桓市?。反正書屋里也沒有別人,她鼓足勇氣,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店主,“你這書屋為什么不叫光榮,偏偏叫榮光?和上海的容光書局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店主猛地一驚,急慌慌地瞅瞅門外,確認沒人經(jīng)過,這才穩(wěn)了穩(wěn)心神,鄭重其事地說,“可不敢亂拉扯關(guān)系,再說也不是一個榮字,只因鄙人姓何,名榮光。”
陳靜茹有些失望,如果他是地下黨,未免膽子也太小了。轉(zhuǎn)念又一想,他畢竟是知道容光書局的,反應(yīng)如此強烈,又如此小心謹慎,恐怕也是做地下工作必備的素質(zhì)?
何榮光不再繼續(xù)看他那本書,而是站直身子,似乎等著她繼續(xù)發(fā)問??伤恢绬栃┦裁床艑Α?/p>
“容光書局的《生死場》有嗎?”
“《生死場》?那可是禁書。不過……”
“不過怎么了?”陳靜茹有些興奮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店主。她想,他一定是要說,不會等太久了。畢竟,日本天皇已經(jīng)宣布無條件投降了。只是在冀州還感受不到勝利的氣氛。
“不過……我這里倒是有一本《八月的鄉(xiāng)村》,小姐如果想讀……”
“啊!太好了!多少錢?”
何榮光為難地說,“只怕有錢也買不來,若是想讀,便委屈在小店里粗粗一讀吧?!?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陳靜茹在西南聯(lián)大上學(xué)的時候,偷偷讀過蕭紅的《生死場》,可惜傳說中魯迅先生親筆題寫書名、蕭紅自己設(shè)計的封面被撕掉了,連魯迅先生的序言也是殘缺的。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與《生死場》堪稱姊妹篇,比后者成書還要早些,寫的也是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她早就想找來一讀了,沒想到這家榮光書屋竟然會有一本。如此說來,就算這里不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點,這位虎頭虎腦的店主也一定是愛國進步人士,算得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何榮光把陳靜茹引到后院,院子很小,抬頭只看到井蓋大小的一塊藍天,地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些破舊家具,有些木頭已經(jīng)發(fā)霉,長著一層墨綠色的苔蘚,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店主進屋取了一個小油紙包,層層攤開了,露出一幅木刻版畫作封面的書來。
店主小心翼翼地取出書,翻到版權(quán)頁,指著那枚粉紅色的三角形紙貼,說:“這本書可不是盜版,你看這枚印花票,是蕭紅親手貼的,這枚印章也是她特地為蕭軍刻的,你就坐在這里讀吧,萬萬不要損壞了,如果你聽到前邊有什么動靜,一定要把書包好,塞到這個舊柜子下面。切記切記?!?/p>
小院里只剩下陳靜茹一個人,安靜得有些可怕,偶爾有一兩只烏鴉從那一小片藍天聒噪著飛過。陳靜茹隨便坐在一個破舊箱子上,鄭重其事地翻開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魯迅先生的序言里這么寫著:“這部書中雖然描寫的只是北方人民抗日斗爭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但它卻代表著當(dāng)時全中國抗日軍民的精神風(fēng)貌……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xiàn)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
此刻,陳靜茹終于找到了一種做地下工作的感覺。
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陳靜茹本來是要奔赴延安的。
做出這個大膽的決定,不是被胡梓歌激情澎湃的演講感染,也不是被偷偷讀過的《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鼓舞,她只是在演講和書籍的啟迪下,開始思考自己需要一種怎樣的生活。
說實話,她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但是她需要改變,她不想再過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小姐的日子,她渴望人和人是平等的,每一個人都是有尊嚴(yán)的、體面的,她不能把自己的衣食無憂建立在更多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上,她不肯再接受父親和哥哥給她的錢,更不肯再接受家庭給她安排的未來。而擺脫這一切,就必須開啟一種全新的生活,那種生活,只有在家族勢力之外的延安能找到。
她沒有猜錯,胡梓歌是共產(chǎn)黨員。他為她和其他幾位同學(xué)做出了安排,不過,去延安的路可不是兩點一線那么簡單,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輾轉(zhuǎn)好幾個省,然后來到了冀州,等待下一步的行動。
冀州是陳靜茹的家,胡梓歌要求她回家小住,等候消息。雖然陳靜茹是家庭的反叛者,但她背叛的只是他們的階級,而不是他們的血緣,她依然想念父母和兄長。她非常樂意地接受了胡梓歌的安排,不僅僅是為掩人耳目,她不會透露將去延安的消息,但是小住幾天,也算是對父母的告別與報答。
沒想到,這一住,她就沒再去得了延安。
每天清晨,她都要借口散步,去三里地外的河邊公園,在一張木頭長椅上坐一會兒。那是她和胡梓歌約好的。一旦有了消息,胡梓歌會在長椅右側(cè)第二根木條下面按上一個彩色圖釘,也會釘著一個字條,寫著集合的時間地點。當(dāng)然用的是暗語:如果稱三哥,便每隔三字取一字,如果稱九叔,便每隔九字取一字,組合成集合地點。落款有日期和時間,但紅色圖釘要加三十六小時,藍色圖釘四十八小時,黃色圖釘六十小時。
她這個人,對數(shù)字極不敏感,但她還是牢牢記住了這個算法,等她摸到那個黃色圖釘下的小小字條,在心里細細盤算好了,如約前往。為了不引起家人注意,她什么行李也沒帶,既然是與舊生活告別,那就徹徹底底地告別吧。
在前往集合地點的路上,她覺察到身后總有個影子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時緊時慢,時停時走,終于確認真是條尾巴。當(dāng)她看清那是一個小叫花子時,稍稍安了安心,或許給他點兒錢,就可以讓他走開。她干脆回身朝小叫花子走去,那一刻,她甚至想把這孩子帶上??尚〗谢ㄗ訁s突然閃身不見了。她這才感覺到真正的危險,心都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
時間還來得及,她必須甩掉他。她慌慌張張地上了一趟有軌電車,剛坐好,卻發(fā)現(xiàn)跟上車來的有一個小報童。報童賣報都是沿街跑,哪有坐電車的?就在車要啟動的時候,她突然讓司機打開車門,司機極不情愿地開了門,她從車上跳了下來。
來不及暗自慶幸,陳靜茹便被一個迎面走過來的少年攔住了去路?!敖憬?,你這是要出遠門嗎?”
如此一位翩翩美少年,陳靜茹差點兒沒認出來?!霸趺词悄悖繃?biāo)牢伊??!?/p>
這個少年人稱“咯吱盒”,是個流落街頭的小混混,最愛化裝,常常扮作各色人等,變個戲法、玩?zhèn)€雜耍,時不常地搞些惡作劇,騙些錢花花。陳靜茹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掏出一張大鈔,說,“快去別處玩吧,姐姐今天有事?!?/p>
“姐姐還沒說要去哪兒呢?”
“你管我去哪兒干嗎?我哪兒也不去,就是隨便走走?!?/p>
“姐姐一定是準(zhǔn)備著走遠路的,要不也不會穿一雙千層底布鞋,跟這身旗袍實在不搭。還有,你一出門就直朝一個方向奔,路上還抬手看了三四次表,一定是約好了時間地點,去跟誰約會。這瞞不住我?!?/p>
“那你也管不著,就算我要出去約會,你拿我怎么辦?”
“姐姐,我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最近有一個大人物,讓我把你的一切行動都記下來,報告給他?!?/p>
這個消息讓陳靜茹脊梁骨發(fā)涼,在這個少年背后,居然有一個大人物,什么樣的大人物呢?咯吱盒到底知道多少?那個背后的大人物又知道多少?
“本來我沒想阻止你,誰知道你警惕性還挺高。不過,你可以給我一筆封口費,這事在我這里就一筆勾銷了。”咯吱盒的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鬼笑。
這正是陳靜茹希望的結(jié)果,雖然她痛恨父親和哥哥掙的錢,但就是這些錢,正在幫助她逃離。她決定把所有的錢都給了眼前這個孩子,只要他答應(yīng)不再阻攔,也不再跟蹤。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咯吱盒毫不猶豫地接過錢,大喜過望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個大人物,一定是看上了你,想要泡你,我覺得,他挺好的,人又闊氣,又有本事。今天的事我一定不會告訴他?!?/p>
當(dāng)陳靜茹以為可以安全地繼續(xù)前往集合地點時,她的哥哥陳敬軒開著那輛稀罕的銀灰色老爺車趕來了。
陳靜茹一把抓住咯吱盒,“你說的大人物就是他嗎?你怎么說話不算話?”
咯吱盒的胳膊像一條鯰魚似的,毫不費力地掙脫開她的手,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怎么會是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你哥。我說不告訴大人物,可沒說不告訴你哥。我早就差人給你哥打了電話,你哥是好人,我?guī)土怂茫灰驳媒o一份賞錢嗎?”
陳敬軒已經(jīng)走到近前,拍了拍咯吱盒的肩膀,“賞錢,自然少不了你的!就是得閉上你的臭嘴!”又轉(zhuǎn)頭對妹妹說,“靜茹,你要出遠門?咋不跟我說一聲,我送你啊,怎么能坐有軌電車呢?你不嫌跌份,我還嫌丟人呢。別人會說我虐待自己的妹妹?!?/p>
陳靜茹白了哥哥一眼,氣哼哼地說,“咯吱盒,把我給你的錢拿回來?!?/p>
陳敬軒攔住妹妹,“咱家是何等身份,絕不能跟他們計較,再說,現(xiàn)在是你的關(guān)鍵時刻,他這是幫了你大忙,知道嗎?”
陳靜茹體體面面地被陳敬軒迎上了車,就好像剛剛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她知道哥哥口中的“關(guān)鍵時刻”意味著什么,父親已經(jīng)推薦她入職即將成立的冀州省政府,國民黨政府隨時會派人對她進行考察和談話。
“你怎么能到處亂跑呢?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你雖是女子,但畢竟是大學(xué)生,有知識有文化有水平,不能只想著嫁人生娃,要為國家效力才對?!?/p>
哼,多么冠冕堂皇??!可是,這個即將成立的省政府,會是什么樣子呢?又能是什么樣子呢!想想吧,父親推薦就可以進去,而他只是一個商人,雖然還說不上是漢奸,但是自日本占領(lǐng)華北后,他的生意并未受到影響,這還能說是單純的嗎?這樣的省政府代表的又是誰的利益!
陳靜茹幾乎是被軟禁了。她沒有反抗,每天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讀些時下流行的小說。她知道,來硬的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她相信,錯過這次去延安的機會,還有下次。
三
陳靜茹絕沒有想到,來人是胡梓歌。
送走幾個青年學(xué)生,唯獨不見陳靜茹,胡梓歌以為她沒有見到公園里的字條,便又跑去放過幾次,想約她出來面談,等來等去還是等不來人。他就有些釋然,只當(dāng)是她回家過上了大小姐的生活,早把救國救民的一切拋到九霄云外了。
可有一天,他突然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整版的尋人啟事,奇怪的是,啟事直接寫給了失蹤的五姐。他心里一動,這個體例簡直太熟悉了。胡梓歌非常熟練地每隔五字取一字,便讀出一封驚人的來信。
尋人啟事是陳靜茹發(fā)出的,她反反復(fù)復(fù)琢磨了好幾天,才寫成密語,說明自己的困境,希望組織設(shè)法幫助。可怎么才能送出去呢?正發(fā)愁呢,她從窗口看到了咯吱盒,他正巧在窗戶對面的街頭擺了個雜耍場子。她盯著看了一會兒,便差保姆把咯吱盒請到家里來,說是閑著無聊,要看他變戲法。
咯吱盒還真有兩下子,隨便一根繩子、一盒撲克到了他手里,居然就隨心所欲地變起來。
陳靜茹知道這都是些騙人錢財?shù)男“褢?,卻裝出一副很驚奇的樣子配合著,還給了他幾個賞錢,轉(zhuǎn)而又說,“這些都是雕蟲小技,算不得真本事,我見過大變活人,把人塞進一個大箱子,搭上一塊布,等再掀開布,打開箱子,那人卻早從別的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不知你變得了變不了?”
咯吱盒撓撓腦袋,“過去我在的那個馬戲班也能表演,但那是大型魔術(shù),需要道具,需要人手……我說姐姐,你不會是又想跑了吧?你說說你,這么舒坦的日子,要是我,我寧肯天天待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多美??!”
陳靜茹知道,戲法就是戲法,如果戲法能成真的,那咯吱盒也不用做別的,坐在那里變錢不就成了?她說,“姐姐我當(dāng)然也懶得出去,誰不喜歡過好日子???只是我想在報上登個啟事,找我的同學(xué)五姐,當(dāng)然,我也可以交給下人去辦,只是怕他們辦事不牢靠,想到你既然喜歡掙些跑腿錢,辦事又機靈,便想著讓你去一趟報館,不知你……”
咯吱盒不等她說完,一拍胸脯,說,“小事一樁,報館那邊我熟得很?!?/p>
胡梓歌受到陳家極其隆重的接待。陳敬軒親自擺開架式,泡好杭州剛剛送來的明前龍井。平常極少露面的陳老爺子,拄了一根雕龍刻鳳的陰沉木拐杖來到客廳,其實他的腿腳很利索,可他就是喜歡拄著拐杖,就是喜歡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他坐在沙發(fā)上,與胡梓歌縱論國際國內(nèi)形勢,無非是要表明陳家的政治立場。
胡梓歌覺得自己這謊撒得有點兒大,幸虧他長期在國統(tǒng)區(qū)做地下工作,對官面上的人和事都了如指掌,不久前黨又派他留在冀州,負責(zé)開展地下工作,他對這里的情況做了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研究,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與陳老爺子說起話來嚴(yán)絲合縫,毫無破綻。更何況,陳家早就盼著國民黨政府來人,哪里還敢懷疑來者身份?
不過,假的終究是假的,胡梓歌不希望在陳家待得太久,他客套幾句后便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要見一見陳靜茹并和她單獨談一談。
這正是陳家最擔(dān)心的。女兒雖然沒有過激的反對,可她常常就是這么溫溫吞吞,冷不丁卻做出一兩件驚人的事,很難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雖說這些日子沒少給她灌輸?shù)览?,但真的面對國民黨政府派來的人,她不會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陳靜茹本沒打算見來人,無奈母親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此刻哥哥又來催,聽說是單獨談話,便橫下一條心,決意讓來人敗興而歸。
可來人竟然是胡梓歌!這讓她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幸好此時的客廳已經(jīng)變成了面試的“考場”,沒有別人,要不非穿幫不可。
陳靜茹恨不得立刻跟著他離開這個家,可聽完他的話,她又傻了眼。
上級黨組織的意見是,既然她有機會進入即將成立的冀州省政府,那何樂而不為呢?國民黨政府對共產(chǎn)黨嚴(yán)防死守,想安插進一個同志真是難上加難?。『鞲杞又鴱娬{(diào)了地下工作的極端重要性,甚至講了幾則龍?zhí)度艿膫髌婀适?。?dāng)然,按照保密紀(jì)律,他絕口不提自己就是冀州地下黨組織的負責(zé)人。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陳靜茹心里已經(jīng)開始翻騰,面上卻仍波瀾不驚,說,“我愿意隨時為革命獻身,可我并不適合這份工作,我知道我不可能上前線沖鋒殺敵,我一直想著以筆為槍,做一個革命的宣傳者、傳播者,喚醒民眾。我也沒有從事地下工作的本領(lǐng),比如,起碼我應(yīng)該學(xué)會發(fā)報吧?要不,就算有了情報,我怎么向黨報告?”
胡梓歌端起紫砂杯子,說,“這明前茶真好喝!就是杯子太小,喝起來不痛快。明明我喜歡咕咚咕咚喝井水,可干了地下工作,我就得坐在這里慢慢品,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之所以讓你潛伏下來,也是考慮你的文字功底,在學(xué)校就是筆桿子,寫了不少好文章,今后到了省政府,仍然可以用筆作刀槍,獲取情報就需要對文字的極度敏感,這一點是你的優(yōu)勢。至于不會的東西,可以邊干邊學(xué)。黨相信你,一定能做好這份黨分配的工作!”
“可你剛剛不是說,我只是一枚閑棋冷子嗎?”
胡梓歌笑了笑,說,“你不下棋不知道,布局時布下的閑棋冷子,一直閑著冷著,對大局無損,有一天不閑不冷了,則必對大局有利,關(guān)鍵時刻沖殺出來,就能給對方致命一擊,這就好像小說中埋下的伏筆?!?/p>
“只要是為黨工作,我愿意留在冀州!”
說是這么說,陳靜茹心里仍是有許多的委屈,她渴望另外一種全新的生活、火熱的生活,而不是去做一個比現(xiàn)在更冷靜的潛伏者。
四
陳靜茹被任命為省政府的秘書。
陳老爺子心中得意,他認定,給國民黨政府考察人員送上的兩條大黃魚,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是他諸多生意中最穩(wěn)賺不賠的一筆。兒子敬軒自然是要子承父業(yè)的,女兒靜茹進入政府機關(guān),不僅確保自己衣食無憂,更能為家族保駕護航。起碼來說,經(jīng)過如此嚴(yán)苛考察的不只是他的女兒,也有他們整個家庭,這意味著,日本人走后,陳家仍然能夠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他哪里知道,真正的考察可沒有如此輕松。艾光明使用的是軍統(tǒng)一貫的方式,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覺間進行,他甚至動用了這些年建立起來的眼線,他喜歡像咯吱盒、油炸糕、驢打滾、甜甜圈這樣的小混混,他們一天到晚混在街頭,一根煙就能讓他們竹筒倒豆子地說上大半天,有的沒的,真的假的,就要靠自己的頭腦去判斷了。
對于陳靜茹,艾光明提出了反對意見,主要是陳家這些年的生意一直與日本人頗多瓜葛。
情況匯報給頭鷹,頭鷹卻十分不以為然,“生意人嘛,唯利是圖就是他們的嘴臉,要明確現(xiàn)在的重點是防赤化分子,再者說,我們既要重視家庭出身,更要看重本人表現(xiàn)?!?/p>
艾光明說,“就算是本人表現(xiàn),也要畫個問號,她平時悶聲不響,在校期間,卻多和一些激進學(xué)生往來,讀的書也多是魯迅、蕭紅、巴金、茅盾,不敢說沒受這些書的影響。更可疑的是,她畢業(yè)回家后,并不安分守己,據(jù)線人傳來的消息,有一次她似乎是要離家出走……”
不等說完,頭鷹氣呼呼地說,“似乎?你不要拿這樣模棱兩可的詞來糊弄我,要么是,要么不是,就算是,她離家去哪里?去多長時間?去干什么?要有真憑實據(jù),不能主觀猜測。就你說的那些書,哪個年輕人不讀?。磕阕x沒讀過?讀了,就一定是共產(chǎn)黨了?依我看,富家小姐總比窮苦人家的更可靠!”
這么說,艾光明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這個女生的后臺不一般。他早就知道,手上這份名單,哪一個不是上頭打過招呼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這么大費周章呢?是,富家小姐比窮苦人家的更可靠,不,不是更可靠,是可以從她們身上撈到更多的油水吧?
陳靜茹暫時還不能去上班,冀州省政府雖然已經(jīng)成立,卻還在千里之外的西安。好在她重新得到了家人的信任,每天都會到榮光書屋。第一天她就把《八月的鄉(xiāng)村》讀完了,這不正是她向往的火熱的生活嗎?于是,她又翻回第一頁重新細細讀起來,每天只讀幾千字,回到家中,憑著記憶把讀過的段落寫下來,怕有不牢靠的地方,第二天要再核對一遍。本就有著超常記憶力的她,越抄越快,等日本人投降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整本書一字不落地抄了下來。
她接到正式通知,讓她到離家不遠的一幢小洋房去上班。這幢小洋樓的主人與父親算得上是世交,小時候,她和哥哥經(jīng)常隨父母去做客,日本占領(lǐng)冀州前,它的主人舉家南遷,這些年斷了音信。這幢樓當(dāng)然就做了某位日本軍政要員的官邸,現(xiàn)在則回到了政府手中,成為冀州省政府籌備處。
給陳靜茹分配的第一件工作,是為即將來冀州就任的省政府主席孫伯仁起草講話,相當(dāng)于就職演說一類的東西。這算不得難事,無非是先說幾句熱情洋溢的客套話,接下來簡要分析當(dāng)前形勢,重頭戲是明確各項任務(wù)要求,要做到思路清晰、層次分明、邏輯嚴(yán)密、語言激昂,從而達到統(tǒng)一思想、提振士氣的效果。陳靜茹一邊把自己的辦公桌椅收拾干凈利索,一邊在腦子里打著腹稿,然后坐在那里,一氣呵成地寫完草稿。
她反復(fù)修改著,去掉那些不小心寫下的真正想說的話,以便與當(dāng)局的論調(diào)一致。她突然覺得好難,不能說真正想說的話,只能重復(fù)陳詞濫調(diào),人云亦云,這就是潛伏的代價嗎?修改幾遍,磨掉了棱棱角角,再工工整整謄抄在豎排的信箋紙上,交給籌備處處長。
處長接過稿子,掃了一眼,驚詫地說,“這就寫完了?沒必要這么著急吧?孫主席人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到呢!先放我這兒吧,回頭再說。”
陳靜茹對此等官僚習(xí)氣早就見怪不怪,什么話也沒多說,便退了出來。
接下來,她要完成胡梓歌交給她的一項重要任務(wù),在省政府里物色一個“閨蜜”。她算不上特立獨行,卻總喜歡獨來獨往,如今要結(jié)識一個“無話不說”的閨蜜,真有點兒難為她了。但胡梓歌說,她必須要更像一個女人,做符合她身份的女人都喜歡的事,比如涂脂抹粉、穿旗袍和高跟鞋,扭捏作態(tài),必要時跟男人撒撒嬌,當(dāng)然,這一切都不能有絲毫的刻意,而要發(fā)自內(nèi)心,做得自然,她本來就是個大小姐嘛!她要習(xí)慣這樣的做派。
籌備處人員有限,女人嘛,更是少之又少,難得的一位是機要室管理文件的中年大姐,渾身的肥肉向下嘟嚕著,走一步都要顫上好幾顫,燙了一頭烏蓬蓬的卷發(fā),下巴足足有三層,陳靜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怎么和她成為閨蜜。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接下來的幾天,處長對那篇稿子提了好幾次修改意見,她不得不違心地改了一遍又一遍,越來越不像自己寫的。原是件精心縫制的時尚旗袍,被人這里剪兩刀,那里縫幾針,這里撕個口子,那里補塊布,變成了補丁摞補丁的破麻袋。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力感,她為寫出這樣的稿子而自責(zé)著,她失去了為革命鼓與呼的權(quán)利,卻要為腐朽的體制大唱贊歌嗎?她的筆究竟是刺向誰的刀槍呢?
讓她略感欣慰的是交到了一位“好朋友”,不過不是籌備處的,而是軍統(tǒng)電訊員蘇曉菲。直到認識她,陳靜茹才知道,這幢小洋樓其實是軍統(tǒng)冀州站,籌備處不過是臨時寄人籬下罷了。陳靜茹心想,這樣也好,說不定還可以偷偷學(xué)一下莫爾斯電碼。有了這個心思,她就更在蘇曉菲身上多下了些功夫,一來二去,兩人便如膠似漆了。
五
陳靜茹大大咧咧地跨進軍統(tǒng)電訊室,蘇曉菲正在收一份電報,她一邊記錄,一邊招呼道,“茹姐,你先坐那兒歇一下?!?/p>
陳靜茹卻徑直走到蘇曉菲身邊,屁股倚靠著桌沿,眼睛直盯著麻利抄報的蘇曉菲,露出欽羨的神色,“這嘀嘀嘀、嗒嗒嗒的,你咋能分得清呢?”
蘇曉菲一點兒也沒有被打擾,仍舊均勻地抄著報,“這也沒啥難的,唯手熟爾?!?/p>
陳靜茹一眼掃過蘇曉菲手下的那張電報紙,憑她的眼力,只需這一掃,便可準(zhǔn)確記住上面的文字,可偏偏,紙上全是五個數(shù)字一組的密碼。她最怕記數(shù)字,就算記住了,也全不明白。
陳靜茹柔和地看著蘇曉菲翹翹的鼻尖,“咱倆誰跟誰啊?你跟我還謙虛什么啊?我看這就是真本事。要不,你也教教我唄!”
蘇曉菲撲哧一樂,“你可是省政府的大才女,才華橫溢,學(xué)富五車,學(xué)這個做什么?”
嘀嘀嗒嗒的發(fā)報聲停了下來。她摘下耳機,右手捋了捋被壓亂的頭發(fā)。
陳靜茹不依不饒地說,“唉,我也就是覺著好玩,你就教教我唄?!?/p>
蘇曉菲無奈地把那張電報紙伸到陳靜茹眼前,“你能聽出嘀嗒就好,無非就是十個數(shù)字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罷了,簡單吧?枯燥得很,無趣得很!”
陳靜茹沒想到她真能把電報紙遞過來。更沒想到,她能當(dāng)著自己的面,在每組數(shù)字下面都寫上一個漢字,好像是故意顯擺,壓根兒就沒對照電碼本。
陳靜茹一邊跟她商量著中午去哪里吃飯好,一邊把譯過的電文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應(yīng)欽總司令已經(jīng)命令投降日軍在國民黨軍到達前繼續(xù)維持地方治安,避免出現(xiàn)無政府狀態(tài),為防御共軍進攻,已命日軍收復(fù)近日被迫交給共軍的地區(qū),電令軍統(tǒng)冀州站全力配合日軍行動。
陳靜茹差一點沒喊出聲來,抗戰(zhàn)不是勝利了嗎?日本不是投降了嗎?但她終于還是忍住了,不動聲色地摟過蘇曉菲的肩頭,“走,咱們今天就吃飴芳齋的素什錦吧!”
蘇曉菲把軍裝脫掉,換了件淡紫色真絲襯衫,正要出門,艾光明推門進來。
陳靜茹吃了一驚,艾光明也吃了一驚。甚至蘇曉菲也吃了一驚,她當(dāng)然明白,電訊室是機要重地,在別的地方,就算沒有加道崗哨,起碼也是鐵門鐵鎖,只是軍統(tǒng)冀州站剛剛從地下轉(zhuǎn)到地上,暫居在經(jīng)過改造的小洋樓,一切都還不那么正規(guī)。既然一切都不正規(guī),蘇曉菲便先發(fā)制人了,她略帶慍怒又略帶撒嬌地說,“艾副站長連門也不會敲嗎?”
艾光明陰沉著臉,“蘇曉菲同志,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讓陳小姐隨便進來呢?”
“這是什么地方?你不也進來了嗎?都在一幢樓里,誰也不是外人,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p>
陳靜茹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對不起,這位艾副站長同志,我只是等蘇曉菲換一下衣服,總不能讓門大敞著吧?”
這么一提示,蘇曉菲更是得理不饒人,手指著艾光明的胸口嗔怪道,“知不知道,差一點你就攤上大——事了?!蹦莻€“大”字拖得長長的,拐了好幾道彎,便有了挑逗的味道。
艾光明尷尬地笑了笑,“幸虧我沒敲門,要不,你們就更說不清楚了。陳小姐,我不怪你,畢竟你不是軍統(tǒng)的人,不知者不為過,不過下不為例。今天幸虧是我,若是換了哪個別有用心的人,恐怕你真就攤上大事了?!?/p>
蘇曉菲挽了陳靜茹的胳膊,“姐,走,咱們?nèi)コ栽蹅兊娘嵎箭S?!?/p>
艾光明忙說,“蘇曉菲同志,這里有一份特急電報,你先發(fā)一下,三五分鐘的事,發(fā)完了,我請你和陳小姐去吃飴芳齋?!苯又謱﹃愳o茹說,“還請陳小姐和我在門外等一會兒吧?”
作為軍統(tǒng)冀州站副站長,艾光明當(dāng)然可以在電訊室待著,但他還是出來了。這可是接近陳靜茹的絕佳機會??!
對于眼前這個女生,艾光明經(jīng)過了最嚴(yán)苛的背景調(diào)查,早就了解到骨子里。但那些調(diào)查再怎么細致,也都是紙上談兵,就算是見過照片,那也是檔案里千篇一律的大頭照,一般情況下,還經(jīng)過了照相館的加工修飾,看不出真實模樣。當(dāng)然,作為一個恪守職業(yè)道德的特工,他絕不會以貌取人。但自從在這幢小洋樓里見過陳靜茹本人,他多少有些后悔,若依著自己,當(dāng)初就把她拒之門外了。
這種感覺異常奇特,無法用邏輯和理智分析明白。
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不像她們濃妝艷抹,不像她們嘰嘰喳喳,沒事的時候,總是抱著本書旁若無人地讀著。在這幢小洋樓里,她是最安分守己的,最不引人注意的,往往稍不留心,你就忽略了她的存在。
偏偏越是別人忽視的細節(jié),在艾光明眼里就越重要。
可這個“細節(jié)”似乎并沒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是自己不夠優(yōu)秀嗎?還是這些年的潛伏工作,讓自己習(xí)慣泯滅于人群之中不被發(fā)現(xiàn)?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大當(dāng)婚,光棍好苦……
抗戰(zhàn)伊始,戴老板就下令:抗戰(zhàn)不勝利,軍統(tǒng)人員一律不準(zhǔn)結(jié)婚。戴老板當(dāng)初也許并沒料到,全面抗戰(zhàn)一打就是八年,與其說這是條命令,倒不如說是一種政治表態(tài),大家漸漸地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箲?zhàn)初期,或許是因為這道禁令,或許是因為年輕貪玩,艾光明沒有談?wù)降呐笥?,后來卻是因為潛伏到了冀州,他可不想讓女人孩子成為拖累,畢竟,人一旦心有牽掛,就有了后顧之憂,有了讓別人要挾自己的軟肋?,F(xiàn)在不同了,那顆早就過了青春悸動年紀(jì)的心臟,居然為角落里那個少言寡語的女生現(xiàn)出了勃勃生機。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是時候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了。
陳靜茹仍是心有余悸,若是艾光明再早進去一兩分鐘,正撞上她偷看電文的一幕,那恐怕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糊弄過去的了。她又在想,那份電文如此重要,怎么才能告訴黨組織呢?她試圖找過組織,包括榮光書屋的店主何榮光,但是,她沒有接頭暗號,就算和地下黨組織面對面,只怕也沒辦法接上頭。她還想知道,這位艾副站長要發(fā)一份什么樣的特急電報,是否與日軍的軍事行動有關(guān)?
艾光明看出陳靜茹的心不在焉,關(guān)心地問,“陳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嗎?”
陳靜茹當(dāng)然不愿得罪眼前這個軍統(tǒng)特務(wù)。包括蘇曉菲在內(nèi),她對任何一個軍統(tǒng)特務(wù)都是打心眼里膩歪,可她早就清楚又心痛地知道,一旦成為潛伏者,原來所有的立場都不得不隱藏起來。她沒有拒絕軍統(tǒng)冀州站副站長臨時邀請共進的午餐。
下班后,陳靜茹習(xí)慣溜達著回家。她明顯感覺到了壓力,看得出來,艾光明對自己有好感,這讓她很反感,又很無奈,只能裝作渾然不覺,還得賠著笑臉。而讓她更加揪心的還要數(shù)日軍即將發(fā)動的對解放區(qū)的進攻。
路邊一個沒了下肢的老乞丐,可憐兮兮地用手支著半截身子,凌亂的胡子上粘著幾顆餿臭的飯粒,她從包里摸出一張紙幣,也不看大小,放到他面前的破瓷碗里。
老乞丐卻突然用清亮的嗓音說,“姐姐,你可越來越大方了!”
陳靜茹嚇了一跳,只見老乞丐騰地“長”出一雙腿,突然站了起來,哪里是什么殘疾人?陳靜茹被咯吱盒這身臟兮兮的裝扮逗樂了,“你扮成這樣裝可憐,又來騙我的錢!”
“我說姐姐,我這可是憑本事掙錢,誰叫你看不出來呢!”咯吱盒一邊說,一邊摘掉粘在下巴上的胡子,只剩下滿臉的皺紋和污垢,樣子就更可笑了。“姐姐,最近還有什么事嗎?上次要找的五姐找到了嗎?還用不用我去趟報館?去哪兒跑腿都行!”
陳靜茹心中一動,說,“好吧,有事我找你。”
整個晚上,陳靜茹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念頭折磨著她,幾十次地掂量著要不要讓咯吱盒跑一趟腿,他可不可靠,怎么送,送到哪兒,送什么……
直到天色微亮,她終于橫下一條心,豁出去了!她確信,咯吱盒只是為了錢,這倒是最簡單的。不管怎樣,也要把投降日軍又要拿起槍對準(zhǔn)共產(chǎn)黨的消息傳遞出去,就算自己擔(dān)些風(fēng)險也是必須的。
她從床上爬起來,給根本不存在的“五姐”寫信——這是她第二次用密語寫信,明顯熟練多了。寫到一半,她又突然意識到欠妥,這種密語,只是胡梓歌與她們幾個學(xué)生間的約定,而這封信未必能送到胡梓歌手上,只能送給西山的八路軍游擊隊,他們都是拿槍桿子的,恐怕大字不識幾個,怎么能解密這封信呢?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冒風(fēng)險,不如就直接用白話寫吧。
信還是寫給五姐,先是聊些家常,說說失聯(lián)后的想念和知道下落后的欣喜,談?wù)勛约旱慕鼪r,然后又一筆帶過地寫道:“不過,日軍雖已投降,但真正的勝利尚未來臨。你去的地方也并不安全,日軍將奉黨國的命令予以重新收復(fù),還望你早做打算,找個安全的地方落腳。”接著再隨便說些穿衣打扮之類的女人私房話。
最后,她鄭重地署上自己的代號:蔚藍。這是胡梓歌告訴她的,她相信,黨組織和八路軍會知道這個代號的。
陳靜茹把信交給咯吱盒的時候,大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凜然。
“五姐找到了,只是路不好走,我天天上班,也沒工夫過去,加上眼下時局動蕩,西山那邊更是不太平。既然你也想掙點兒錢,就辛苦跑一趟腿,替我送封信,你未必一定能見到五姐,只要交給山上的游擊隊就行,他們自然會把信轉(zhuǎn)給五姐。”
咯吱盒神秘地笑了笑,“你的這位五姐是游擊隊的壓寨夫人吧?”
“差不多吧,嫁給了游擊隊。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愿意過去,我可不想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所以,這件事你要悄悄地干,萬萬不可對任何人說,更不能把信弄丟了,或者被檢查站沒收了。等把信安全送到了,回來跟我說一聲,我再給你剩下的一半跑腿費。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一星半點,不但剩下的跑腿費沒了,以后再別想有這樣的掙錢機會了?!?/p>
“姐姐,我明白啦,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你就直說,一半是跑腿費,一半是封口費,我就懂了?!?/p>
六
艾光明象征性地敲了敲門,沒等應(yīng)聲,就推開電訊室的門,今天他沒什么公事,只說要請?zhí)K曉菲中午去隆慶祥吃涮肉,當(dāng)然不忘說一句,“記著叫上你的好姐妹?!?/p>
蘇曉菲調(diào)皮地一笑,“艾副站長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既然看上我這位姐姐,我可不想陪著做電燈泡,那滋味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早該成家立業(yè),何不單刀直入呢?還要在這里繞彎彎!”
艾光明呵呵樂了,“蘇小姐果然聰明過人,什么都看在眼里。我也算夠直接了,現(xiàn)在百廢待興,我哪有那么多心思陷在談情說愛里,不過是想請?zhí)K小姐做個牽線搭橋的紅娘,在陳小姐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如今自由戀愛,相互了解是基礎(chǔ),但有些話我總不好自己開口,自吹自擂似的?!?/p>
蘇曉菲撥弄著雪白的左手食指,因為發(fā)報太多,關(guān)節(jié)隱隱有些疼?!鞍闭鹃L真真是一天從早忙到晚,可你看看咱這冀州站,其他人呢?包括咱們那位陶站長,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都干嗎去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陶站長就是頭鷹,那個蹩腳的代號似乎只有艾光明用過。不知是命好,還是樹大根深靠山硬,他從重慶派來冀州,原就是一份美差,不過一月有余,日本鬼子投降,他就天天帶著一幫人忙著接收日產(chǎn),靠的當(dāng)然就是艾光明提供的情報。艾光明不是不看重房子、車子、票子,他只是覺得,天下并不太平,這個混亂的世道,那些身外之物最終都會成為負累。他非常愜意地享受著地下轉(zhuǎn)地上的自由和暢快,唯獨失眠越來越嚴(yán)重,腦子里的那根筋繃得太久,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
陳靜茹反復(fù)回憶著跟咯吱盒說過的每一句話,會不會有漏洞,又惦記著咯吱盒一路上會不會有閃失,還想游擊隊收到信會不會拆開看,就算看了,會不會當(dāng)作一封普通家信扔到一邊不再理會,就算仔細看了,會不會發(fā)現(xiàn)其中緊要的那句,就算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相信這是真的……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臨近午飯時間,蘇曉菲來叫她,嘚嘚瑟瑟地說艾副站長要請她們出去吃涮肉,還不停地叨叨些艾副站長的光輝事跡。陳靜茹一夜沒睡好,心里又七上八下,一句也沒聽進去。別說此時是艾光明請客,就算只有她倆,她也沒這個心情,便推說胃疼吃不下飯。蘇曉菲明白陳靜茹只是托詞,也不好勉強,假模假式地關(guān)心一通,無奈地回復(fù)了艾光明。
艾光明二話不說,把看了一半的文件鎖進保密柜,直奔菜市場,本想買些鮮牛奶,卻只買回兩條新鮮鯽魚,在院子水池那兒開膛破肚,回到辦公室,點著煤油爐,把魚燉上。他給中村盛原當(dāng)司機時,就經(jīng)常用這個煤油爐在宿舍簡單做點兒吃的。個把小時之后,一鍋濃濃的白色魚湯就熬好了,整幢小洋樓都是淡淡的魚腥和蔥香。
艾光明端給陳靜茹,一定要看著她喝下去才肯罷休。
陳靜茹肺都要氣炸了,處里還有其他同事,這不等于給自己貼上標(biāo)簽了嗎?可是,真要橫眉冷對嗎?
艾光明看得出陳靜茹的不快,但女孩子總是這樣,有時候非得故作矜持,這讓他更喜歡她了。他打小也是苦孩子,趕上風(fēng)云際會的時代,靠著努力一步步打拼到今天,他從來沒想過能娶一個富家小姐,不是不敢想,不是怕門不當(dāng)戶不對,就是沒看上過。但陳靜茹不一樣,她不嬌氣,沒有目中無人的壞脾氣,反倒散發(fā)著濃濃的書香。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既然認準(zhǔn)了,就不能半途而廢,更不能淺嘗輒止,再難,也不會難過潛伏的這些年吧!
那碗魚湯,陳靜茹到底在艾光明的軟磨硬泡之下喝掉了。
離下班還有五分鐘,陳靜茹收拾好東西,走出小洋樓。沒想到,正碰上艾光明在吉普車邊上站著。
“陳小姐胃疼好些了嗎?正好順路,我送送陳小姐。”艾光明紳士地打開車門,示意陳靜茹坐在副駕駛。
陳靜茹禮貌地說,“謝謝艾副站長,不過據(jù)我所知,艾副站長一貫珍惜聲譽,始終公私分明,今天怎么了,要開公家的吉普車辦私事嗎?我若坐了,豈不是毀了艾副站長一世英名?我家就幾步道,我想我還是自己走回去比較好。”
艾光明把車門關(guān)上,“好,那我也不開車了,走著送送你吧?!?/p>
陳靜茹覺得真是惹了一只蒼蠅,嗡嗡嗡地圍著自己飛呀飛,怎么趕也趕不走了!
拐進胡同,陳靜茹一眼看到咯吱盒正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半靠半躺著。
咯吱盒一個激靈跳起來,腿好像有些麻,想走快點兒,卻一跛一跛的,“叔,你到底泡上我姐姐了!”
艾光明一愣,“你姐姐?怎么沒聽你說過?”
陳靜茹真想一把拉過咯吱盒,問問那封信的下落。但此刻艾光明正直直盯著自己,顯然,咯吱盒嘴里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引起了這個軍統(tǒng)特務(wù)的懷疑。
咯吱盒扯了扯陳靜茹的袖子,“姐姐,那個信……”
陳靜茹的心狂跳著,她不知怎么制止這個口無遮攔的孩子??┲ê袇s突然意識到什么,改口說,“那個信……信不信由你,我早就說過,我叔相中你了,要泡你?!?/p>
這話說得粗俗,卻讓陳靜茹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輕松,她突然想起咯吱盒提起過的“大人物”,她瞥了艾光明一眼,莫非是他?恐怕并不是相中我這么簡單吧!“你?是他叔?”
艾光明迎著陳靜茹疑問的目光,點了點頭,“算是吧,這孩子沒爹沒媽,怪可憐的,我偶爾接濟點兒。你呢?什么時候成了他姐姐?”
陳靜茹不知怎么解釋,干脆不理會,“我到家了,你現(xiàn)在放心了吧?”
她從側(cè)門進了院子,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看,艾光明正和咯吱盒說說笑笑,必須馬上分開他們,“你,怎么還不走?咯吱盒,你進來,我想看你變戲法?!?/p>
咯吱盒應(yīng)了一聲,可艾光明也跟著邁進側(cè)門,“咯吱盒,這回你又有賞錢了。走,我也一起看看,還能多我一份賞錢?!?/p>
陳靜茹痛恨自己沒有把他攔在門外,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說不定能把他支應(yīng)開,可就算那樣,她一樣還是撈不著和咯吱盒說話。
咯吱盒有自己的辦法,“姐姐,不巧我身上沒帶東西,要不這樣,你隨便給我找個信封,咱們來一段情景魔術(shù)?!?/p>
陳靜茹和艾光明眼睜睜看著咯吱盒把信封塞到胸口,“叔,勞駕你扮一個日本鬼子,過來搜我的身。”
艾光明不急不慌地走過去,故意先上上下下胡亂摸了個遍,最后才把手伸進咯吱盒懷里,卻突然停住手。信封,不見了。
陳靜茹愣怔片刻,望著同樣一臉茫然的艾光明,“裝,裝!想不到你堂堂大軍官,也來給他當(dāng)托兒?!?/p>
艾光明再次匆匆摸遍咯吱盒的全身,也沒穿幾件衣服,哪還有可藏的地方?“說吧,藏哪兒了?”
咯吱盒朝陳靜茹一努嘴,“你搜搜我姐姐。”
陳靜茹又是一驚,怎么可能?她和他們離著足足有五尺遠!她忙站起身,“我自己來?!笨伤┲棺樱B一個兜都沒有。
艾光明猛地意識到什么,躲開咯吱盒,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找起來。
“別找了,晚了一步,信又回我手里了?!笨┲ê械靡獾負]了揮那個信封。“剛剛就是暫存在你身上,不過,日本鬼子可沒我叔這兩下子?!?/p>
看來,讓咯吱盒去送信,還真是選對了人。陳靜茹懸著的心放了放,又重新提起來。不管怎樣,她必須把艾光明禮貌地送走,甚至不惜把咯吱盒也一起請出去。咯吱盒還沒有拿到剩下的錢,一定還會再來的。
咯吱盒邊走邊樂,“今天真是走了狗屎運,干啥啥順,順得不得了!改天姐姐再想看戲法了,千萬記得叫我再來!你的那份賞錢還沒給啊!”
這些話,特別是最后一句,貌似說給艾光明,陳靜茹卻明白,這鬼小子在提醒她呢!
艾光明朝著他的屁股不輕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小子,就知道錢!今天你撞啥狗屎運了?樂成這樣?!?/p>
哎呀呀!陳靜茹真不知怎樣才能把他倆分開,要是早知道咯吱盒跟艾光明認識,還管他叫叔,打死也不能讓他送這封信。事已至此,至少眼下必須打斷他們,要不,說不定哪句話咯吱盒就說漏了嘴,興許他不是故意的,但只言片語到了艾光明耳朵里,都能變成鐵證。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艾副站長,請你留一下,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痹捯殉隹?,陳靜茹真不知如何收場,她的腦子因為轉(zhuǎn)得太快,都有些發(fā)燙,好像唱機里高速旋轉(zhuǎn)的唱片,這讓她的臉看上去紅撲撲的。
艾光明心中一喜,從兜里摸出兩塊錢扔給咯吱盒,“滾!”
“艾副站長,是這樣,我屋里有臺收音機,我正在學(xué)外語,可怎么也收不到外國廣播,你應(yīng)該在行吧?”
對艾光明來說,這當(dāng)然是小菜一碟,別說是民用收音機,就是軍用收發(fā)報機出了故障,他也能分分鐘搞定。只是國民黨政府有規(guī)定,不允許收聽短波電臺,把短波波段都給鎖定了。
艾光明略顯為難,“靜茹,你應(yīng)該知道,特殊時期,收聽外國廣播……”
陳靜茹當(dāng)然知道,說是不讓聽外國廣播,關(guān)鍵還是為了防止收聽中共電臺。她平淡地說,“那就算了,我只是想練練聽力?!彼龔拇翱谙蛲馔送?,咯吱盒早跑得沒影了,“好啦,那就請回吧,艾副站長。”
艾光明卻沒挪窩,沉吟了一下,“靜茹小姐學(xué)習(xí)外語是件好事,應(yīng)該支持。”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收音機后蓋,連螺絲刀都沒用,鼓搗幾下,再轉(zhuǎn)一轉(zhuǎn)調(diào)臺的旋鈕,就傳出了標(biāo)準(zhǔn)的美國英語?!奥牭臅r候小聲些?!卑饷鞯脑捓锿钢还勺拥靡?,又突然有些懊惱,為什么手這么快,如此一來就沒借口繼續(xù)留在這間閨房了?!叭フ覊K干布,軟和的,我把里面擦擦,雜音能少些?!?/p>
陳靜茹去樓下取了一塊干凈抹布回來,艾光明正拿著幾頁紙翻看著?!澳?,你怎么能隨便翻我的東西!”她一把奪了過來。那是她手抄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幸好完整的手抄本被她藏得很好,這幾頁是抄錯了撤換出來的,真該早些銷毀才是。
“這一筆小楷寫得真漂亮,看著像是小說,你寫的嗎?”
“我哪里寫得出小說?就是練字,隨便從哪里找一段文字,依葫蘆畫瓢,抄抄而已?!彼挥浀眠@幾頁文字中究竟是什么內(nèi)容,更不知道艾光明看了多久,看出些什么。但她相信,至少他不會讀過原書,不會知道這幾頁文字出自哪里。
請神容易送神難!軍統(tǒng)特務(wù)可真是招惹不起??!
慶幸的是,也算有意外收獲。送走艾光明,陳靜茹小跑著上樓,回到房中,掩好門,打開收音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小,小心翼翼地撥動著調(diào)頻旋鈕,終于,她聽到了延安的聲音!
七
隨著手頭的活兒越來越多,陳靜茹越來越適應(yīng)省政府這樣的官僚機構(gòu)了。
文件多,每一份都要過她一道手,剛開始,她還細細看、細細記,可看來看去,絕大多數(shù)都是大話空話套話,沒什么有價值的信息,真不如延安廣播的內(nèi)容真實可靠。
會也多,有時候一天要開一兩個大會外加三四個小會,本來以她的級別,有資格參加的會并不多,但省政府主席孫伯仁得知她的小楷寫得又快又漂亮,但凡大會小會,都叫她去做記錄。記錄的工作實在辛苦,會一開上就沒完沒了,頭頭腦腦可以抽煙喝茶,可以出出進進,實則是聽也可、不聽也可,陳靜茹卻只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連口水也不敢喝,就怕上廁所。孫主席是軍人,辦事雷厲風(fēng)行,要求記錄原汁原味。陳靜茹當(dāng)然并不是為了孫主席,她是為掌握更多的核心機密,生怕錯過一星半點。
辛苦一天回到家里,她還要憑著記憶,把重要內(nèi)容再手抄一遍,她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些材料將會派上大用場。
讓她高興的是,冀州只有孤零零幾個城市還在國民黨控制之下,在鄉(xiāng)村、在山區(qū),八路軍游擊隊堅決抵抗,打了一個接一個的大勝仗,處處紅旗飄飄,冀州就好像風(fēng)雨飄搖中的一條小船,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大浪了。
能為這樣一個大時代出一份力,她深感榮幸。她忘情地投入省政府的工作,正是為了加速它的滅亡,也是為了避開艾光明死乞白賴的“追求”。
自孫主席來到冀州,省政府有了獨立的辦公地點,陳靜茹以為終于躲開了軍統(tǒng)冀州站,但艾光明有省政府的特別通行證,只要有空,他就跑來省政府,給她帶幾個瓜果梨桃,或一包點心,在她的辦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閑著,不是看文件,就是查檔案,對她說是“搞甄別”,可逢人又說“我來看看靜茹”,好像是打著“看靜茹”的旗號暗地里“搞甄別”,其實“搞甄別”才是真正的幌子。只有躲進會議室,陳靜茹才覺得清靜些??捎幸淮?,他竟然請一位溜出會議室的處長給她捎進去一個削好的大蘋果,搞得整個會場的人拼命忍著不笑,發(fā)出奇怪的嗤嗤聲。為這件事,她沖他發(fā)了火,艾光明非常誠懇地接受批評。但過去之后,他還是依然故我。不管會開到多晚,他都毫無怨言地等著送她回家。起初,她不肯坐他的車,他就陪著她走,可她發(fā)現(xiàn),這樣更像是一對情侶壓馬路,于是也不再堅持,但堅決拒絕他再次跨進家門半步。
艾光明的如影隨形讓她隨時處于暴露的境地,她要對付的不僅僅是一個追求者,更是一個狡猾的軍統(tǒng)特務(wù),在這方面,她是一個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新手。
正當(dāng)無計可施之時,陳靜茹意外接到一個電話,聽到熟悉的聲音,一股熱流猛地從心里涌上來,噎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是黨來找她了!
胡梓歌約她在一家咖啡館見面。為甩開艾光明,她不得不把時間定在晚上回家之后,她偷偷拿來哥哥的西裝,喬裝打扮一番,悄悄溜出家門。
一路上,她都想象著和胡梓歌見面那一刻的情景,她甚至有些猶豫,要不要借著現(xiàn)在這個男兒身,和他來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要告訴他,她已經(jīng)取得省政府孫主席的信任,有機會也有能力獲得更多的情報,可以為黨做更多的工作了。
可見到胡梓歌的第一眼,她就感到了隱隱的不安,他的臉色凝重,眼神冷冷的,這給她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
胡梓歌的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彩色圖釘,扎到她的心上。她覺得頭脹得很大,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你太魯莽了,這是嚴(yán)重違反組織紀(jì)律和保密紀(jì)律的!不但給你帶來危險,更給黨的事業(yè)帶來危險!你的任務(wù)是做一枚閑棋冷子,要耐得住寂寞,做長期打算,不能急于一時,更不能私自找黨!你是擔(dān)心在革命的功勞簿上沒有你的名字嗎?”
她的淚珠子無聲地滴落下來,砸到她捏著勺柄的手背上,冷冰冰的。她委屈??!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胡梓歌最怕見女孩子掉淚,他略略平靜了一些,“你別這樣,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更要理解黨對你安全的關(guān)心?,F(xiàn)在情況這么復(fù)雜,日偽殘余勢力、國民黨特務(wù)、社會閑雜人等,你怎么能分得清每一個人的面目,沒有聯(lián)系人,你怎么找黨?一旦信落到敵人手上,他們就是挖地三尺也一定會把‘蔚藍給挖出來,更何況,你留下了太多漏洞、太多把柄!”
陳靜茹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是,當(dāng)她在收音機里聽到八路軍一次次告捷的時候,她就覺得,即使是暴露,也是值得的。她堅信共產(chǎn)黨將把中國帶入新時代,但那也必將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在這個偉大的進程中,她心甘情愿奉獻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胡梓歌說,“的確,有了你的這份情報,我們的隊伍不僅做好了迎敵的準(zhǔn)備,更贏得了社會輿論的支持,你的功勞不可抹殺。但是,我還是要批評你。你知道嗎?黨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潛伏進省政府有多難?。〕錾砻T,公開的政治面目不左不右,知識面廣,記憶力強,肯動腦子,辦事嚴(yán)謹,隨機應(yīng)變,這些條件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嗎?除此之外,更需要機會和途徑。你不怕危險就是勇敢無畏嗎?如果你出了事,不僅僅是你自己的損失,更是黨的損失。黨的事業(yè)就像一架巨大的機器,在這個機器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擔(dān)負著自己的使命……”
陳靜茹低著頭,不停攪動著眼前的咖啡,她開始真正理解自己的職責(zé)。“我知道錯了。我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特工訓(xùn)練,我接受了這項任務(wù),但每天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情況,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沒有人告訴我,我能怎么辦?而且有一個軍統(tǒng)特務(wù),天天纏著我……”陳靜茹把她面臨的問題,一股腦說給胡梓歌聽。
胡梓歌時而皺皺眉,時而又點點頭,等她說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你做得其實已經(jīng)很好了,你首要的任務(wù)就是在省政府站穩(wěn)腳跟,取得包括孫主席在內(nèi)的上上下下的信任,這對你的深潛非常有利。國民黨內(nèi)情況非常復(fù)雜,左派右派騎墻派,更多的是兩面派、變色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要適應(yīng)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存,時時刻刻保持高度警惕,不能有絲毫的麻痹大意,多觀察、多分析,既要與各種立場的人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利用他們的矛盾分歧保護自己,又要像周敦頤筆下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同流而不合污?!?/p>
他喝了一口咖啡,繼續(xù)說,“至于那個軍統(tǒng)冀州站副站長艾光明,對他的情況,我們黨是了解的。他骨子里是一個愛國者,抗戰(zhàn)期間表現(xiàn)可圈可點,長期潛伏在冀州,為抗日做了不少事,當(dāng)然,也沒少對付冀州的共產(chǎn)黨,但總的來講,與八路軍有默契,有些行動也互有配合??偟膩碚f,他與那些罪大惡極的國民黨反動派不一樣?!?/p>
經(jīng)過這段時間對艾光明的了解,陳靜茹認為胡梓歌的判斷是準(zhǔn)確的,“那我們有沒有可能把他爭取過來?”
胡梓歌把咖啡杯左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出輕輕的刺耳聲響,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說,“我覺得,既然有這樣的機會,你可以對他做一些工作。畢竟我們黨的優(yōu)勢在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不斷壯大自己的力量。但不要急于求成,絕不能暴露身份,要聽其言,觀其行,看準(zhǔn)他的政治立場,摸清他的軟肋,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你說他看過你手抄的蕭軍的小說片斷,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要一棍子打死,要跟他若即若離,充分利用好他對你的感情……”
“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嗎?”陳靜茹突然打斷胡梓歌,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如果這樣,那我們和慣用美人計的國民黨特務(wù)有什么區(qū)別?”
“不,這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焙鞲鑸远ǖ匚兆£愳o茹的手,“國民黨特務(wù)慣用的是女色誘惑,而你,是要用革命的真理去引導(dǎo)他,用理想和信仰去影響他。這有本質(zhì)的不同?!?/p>
陳靜茹一時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直盯盯地看著平靜地說出這些話的胡梓歌,輕輕咬了咬嘴唇,問,“我想知道,這是你的意見,還是黨的意見?”
“這不是黨的命令,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他對你這樣糾纏,你有更好的辦法擺脫他嗎?既然不能擺脫,總不能被動挨打吧?要變被動為主動,這不僅僅是為了你能夠更好地深潛,也能夠為黨做更多工作。我們黨自成立那一天起,為民族的崛起和復(fù)興,為人民的解放和幸福,無數(shù)革命志士前赴后繼,作出了巨大的犧牲,要明白,犧牲的并不一定僅僅是生命,有時候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p>
陳靜茹推開胡梓歌的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已經(jīng)涼了,味道更顯苦澀。她喜歡聽胡梓歌講這些道理,他總能把她說服。
胡梓歌繼續(xù)說道,“說到犧牲,還有一個問題,送信的那個孩子,你了解多少?”
陳靜茹直率地說,“我錯了,他只是個街頭混混,我讓他送信,只是因為我以為他貪財,為了錢,他可以跑腿,也可以保密,但是我錯了,他甚至管艾光明叫叔叔,替他跑腿辦事,艾光明也經(jīng)常接濟他?!?/p>
胡梓歌眉頭緊鎖,“據(jù)見過那個孩子的同志講,他們感覺他非常像我們情報戰(zhàn)線的一個同志,中央特科的骨干。他非常擅長化裝和魔術(shù),經(jīng)常深入敵后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留下了很多傳奇故事。長征勝利那年,華北局勢已經(jīng)到了危急關(guān)頭,我們黨希望與國民黨團結(jié)一致、共同抗日,他和妻子奉命潛回冀州,怎知被叛徒出賣,慘遭殺害。他有一個兒子,當(dāng)時三四歲,黨組織曾派人多方查找,卻一直沒有找到孩子的下落?!?/p>
陳靜茹問,“僅僅因為咯吱盒長得像那位犧牲的同志嗎?”
胡梓歌輕輕擺了擺頭,“不僅長得像,年齡也對得上。我們的同志跟小家伙聊天,知道他打小在吳橋長大,那里是遠近聞名的雜技之鄉(xiāng),我們那位同志恰巧在那里搞過土地運動,也是在那里,他學(xué)會了化裝和魔術(shù)。小家伙沒爹沒媽,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練了一身耍雜技和變戲法的本事,后來跟一家馬戲班來到冀州,因為不滿班主不發(fā)工錢,從馬戲班跑出來。小家伙還給我們的同志表演了幾個小戲法呢!”
陳靜茹想象著咯吱盒到處顯擺的樣子,終于露出了一點微笑,“他沒找你們要賞錢?”
胡梓歌的表情也輕松了許多,“不但給了錢,還管了飯,要不是他急著走,我們的同志非把他留下來不可。我們的先烈為革命獻身,不就是為下一代能夠過上幸福生活嗎?我們怎么能讓他們的孩子流落街頭呢?所以,你要想辦法搞清他的身世。”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八
天氣開始轉(zhuǎn)涼,但自從和胡梓歌見過面,陳靜茹的心里總是熱乎乎的。
再見到咯吱盒的時候,她心里沒有了原先的那種不屑,也沒有過多的憐憫,就是覺著特別親切,僅僅因為他可能是革命者的后代嗎?她問過胡梓歌,沒人知道孩子身上有沒有胎記或其他明顯記號,雖然知道父親姓李母親姓周,但為了保護孩子,他可能既不姓李也不姓周,而且他的父母也未必就是真實姓名。僅憑這些零散的信息,她又怎么弄清楚咯吱盒究竟是不是那個孩子呢?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艾光明來省政府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有時候跑來送兩個蘋果,放下就急匆匆走了,連個面兒也未必能見得到。她覺得真是清靜啊,清靜得有些不習(xí)慣,她下意識地瞥一眼窗外,省政府的大門口一個人都沒有。自己這是怎么了?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嗎?胡梓歌的話好像還在耳邊,但她還沒有想好怎么和他相處?!八皇且粋€壞人?!鳖^腦中一個跳出來的念頭把她自己嚇了一大跳,她仿佛窺見了自己的內(nèi)心,她早已對艾光明少了最初的反感和討厭,多了一份依賴和習(xí)慣,如果他不是軍統(tǒng)特務(wù),她一定會喜歡上他的吧?
陳靜茹在街上找到咯吱盒,“今天姐姐沒事,也不想看你變戲法,我請你吃飯,你聽我講故事,好嗎?”
咯吱盒歪著腦袋瞅著陳靜茹,笑笑說,“今天姐姐有點兒奇怪啊,反倒要給我講故事,還要請我下館子,我怎么開口找姐姐要錢呢?”
“聽完故事,你再決定要不要錢,好不好?你也知道,姐姐不是個吝嗇的人?!?/p>
陳靜茹給咯吱盒講的是意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記》,匹諾曹和咯吱盒都在馬戲班干過,這一下子就抓住了咯吱盒。她沒有照本宣科,她的匹諾曹,多多少少有那個革命者兒子的影子,或者說是咯吱盒的影子。她并不急于把故事講完,雖然咯吱盒完完全全被故事吸引了,纏著她想多聽一段,但她還是決定每天只講一小段。
咯吱盒習(xí)慣了為木偶人命運牽腸掛肚的感覺,比這種感覺更強烈的是,他竟然沒有開口向陳靜茹要賞錢。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忘了,可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想不起這碼事。為了生計,他不可能在陳靜茹這里待太久,可是回到街上,他還是想著那個匹諾曹,他把他的隊伍聚攏來,也給他們講木偶人的故事,有個孩子起初聽不進,咯吱盒居然彈了他腦崩兒。等孩子們聽到興頭上,他又不得不停下來,把他們轟走,讓他們明天再來,陳靜茹還沒有講后面的故事。
一個人清靜下來,他就開始琢磨,過去哪些錢是他該得的,哪些錢是他不該得的。窮人的錢不能拿,他們也沒有錢,富人的錢可以拿,好人的錢不該拿,壞人的錢不拿白不拿,可是,壞人的錢拿了,就是要干壞事的,要是想干好事卻不拿好人的錢,自己可怎么活呢?再說,哪些人是壞人,哪些人是好人呢?窮人不一定都是好人,富人也不一定都是壞人,艾光明叔叔和陳靜茹姐姐都是好人,他們的錢該拿還是不該拿呢?那就要看干什么事了,可到底哪些事該干,哪些事不該干呢?……琢磨來琢磨去,把咯吱盒的腦子攪成了一鍋粥。
匹諾曹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木頭,和柴火堆里別的木頭沒有什么區(qū)別,木匠皮帕諾的隨手一拿,決定了他的命運,經(jīng)過一番削、砍、刨,木頭有了生命,但這只是一個開始,木偶人匹諾曹不斷地經(jīng)歷各種磨難,一點一點地才有了人的靈魂和人的心靈,咯吱盒覺得自己也開始有了人的靈魂、人的心靈。
陳靜茹正在讀蘇聯(lián)卡維林的俄文小說《船長和大尉》,她的俄語剛剛?cè)腴T,只能磕磕絆絆地慢慢讀。薩尼亞和卡佳的浪漫愛情故事讓她心動,曲折驚險的冒險故事更讓她緊張刺激,從沙俄、十月革命到衛(wèi)國戰(zhàn)爭,薩尼亞歷經(jīng)種種奇遇,在戰(zhàn)火、圍困、分離、重逢中得到成長……雖然她讀起俄文故事來非常費勁,但她還是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咯吱盒聽。在咯吱盒身上,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些許的變化,這讓她再一次確認了文學(xué)帶給人的力量。她突然覺得,咯吱盒到底是不是革命者的兒子并不重要,不管他是誰,他都應(yīng)該過上幸福的生活。
沒等陳靜茹把小說讀完,《冀州日報》上的一則消息把她驚了個目瞪口呆。
在報紙第四版顯眼的位置,刊登著一則共產(chǎn)黨地下黨頭目胡梓歌的脫黨自新聲明,聲明中說,抗戰(zhàn)勝利后,共產(chǎn)黨不服從國民黨統(tǒng)一指揮和調(diào)度,破壞了國共合作的大好局面,對此深感不滿和自責(zé),決定棄暗投明、痛改前非、為黨國效力云云。
陳靜茹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胡梓歌怎么會突然叛變革命了呢!要知道,胡梓歌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在黨沒人跟自己聯(lián)絡(luò)的時候,胡梓歌還充當(dāng)了聯(lián)絡(luò)人的角色。這讓她氣憤,更讓她不解。她極力說服自己,國民黨的報紙經(jīng)常顛倒黑白,她多么希望這份聲明是反動派偽造的,但她又由不得不相信,對于他遣詞造句的風(fēng)格,她再熟悉不過了,更何況還有聲明的照片,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確實是只有他才能寫得出的顏體字,她也再熟悉不過了。
就在幾天前,他還義正詞嚴(yán)地批評自己的魯莽和冒失,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他說的到底對不對呢?他交代的任務(wù)還要不要完成呢?他的背叛,是否意味著自己從此與黨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我最親愛的黨組織啊,你知不知道有一個代號“蔚藍”的潛伏者呢?那天,要不是咯吱盒突然冒出來攔住自己,那該多好??!她現(xiàn)在說不定就是延安廣播里的那個女聲了,而此刻,她就好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好像這滿地的落葉,六神無主地飄來蕩去。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陳靜茹漸漸平靜下來,反復(fù)思考著胡梓歌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都是不可違拗的?。∷仨毨^續(xù)遵照執(zhí)行。她希望說這些話時的他,是一名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
她絲毫沒有逃跑的打算,雖然她清楚自己的處境很危險,她恨自己無力保護冀州的地下黨不被破壞,希望他們也能看到這份“聲明”。她想,如果她因此被捕,也沒有什么大不了,能夠認清這個人,也就讓她徹底死了心,好在她的被捕不會對黨造成任何損失,別說她不掌握黨的秘密,就算知道,她相信自己什么也不會說。她又想,來抓捕自己的人會是艾光明嗎?那一定是件非常尷尬,甚至非常有趣的事??吹脚伯a(chǎn)黨員“蔚藍”竟是他的意中人,他會是一副什么表情呢?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當(dāng)艾光明再來省政府的時候,卻還是那副老樣子,她認真地盯著他專心致志的臉,那絕不是裝出來的,這樣看來,自己還沒有暴露,胡梓歌還沒有供出自己,或者,是自己這枚閑棋冷子實在可有可無?
她問道,“你最近睡覺不好嗎?怎么有了黑眼圈?”
艾光明感覺一陣溫暖,終于有人關(guān)心自己了,還是自己最鐘愛的女人。雖說黑眼圈早就有,但她發(fā)現(xiàn)得還不算晚。他點點頭,又忙搖了搖,“沒事沒事,這些天加班多,總熬夜,抓了個共產(chǎn)黨,突擊審訊,連軸轉(zhuǎn)。你不會怪我冷落了你吧?”
艾光明無意中說出的這個共產(chǎn)黨,應(yīng)該就是胡梓歌吧?陳靜茹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那他交代了嗎?”她多么想從他的嘴里聽到否定的答案啊!
出于職業(yè)敏感,艾光明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哦?你關(guān)心這個干嗎?剛才我說漏了嘴,有紀(jì)律,你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過?!?/p>
陳靜茹低下頭,下嘴唇快要被咬破了,“誰關(guān)心共產(chǎn)黨了?我是關(guān)心你,如果他早點兒坦白,你也就不用點燈熬油了?!?/p>
“唉,一心盼著勝利,盼著天下太平,盼著地下轉(zhuǎn)地上,現(xiàn)在終于勝利了,轉(zhuǎn)地上了,可還是不消停,還要打,槍口又對著自己人了。”
自己人?他指的無疑是共產(chǎn)黨了?陳靜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梓歌永遠是正確的,包括他對艾光明的判斷。他是愛國的,他不愿意眼見著中國人打中國人,他不愿意自己的槍口對準(zhǔn)共產(chǎn)黨。她聽出了他的苦惱、他的困惑,可怎么才能解開他的苦惱、他的困惑呢?
艾光明實在是累了乏了,一點點關(guān)心,就足以讓他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心里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這些日子,他看上去足夠風(fēng)光了,可他一點兒也不開心。和平遠未到來,老百姓揚眉吐氣的日子遠未到來,作為軍人,他只有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但如果所有軍人都忠于職守,那國家一定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人都只想著自己,怎么能夠多撈點兒,怎么能夠向上爬,誰想想這個國家呢?誰管別人的死活呢?
幾天的審訊下來,身體的疲憊倒在其次。他不喜歡一上來就使用暴力,那只能說明審訊者的無能,更何況他清楚地知道,共產(chǎn)黨人是輕易打不垮的。他喜歡攻心為上,可怕的是,他說的那一套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更何況面對一個善于宣傳鼓動的共產(chǎn)黨員呢?
這無疑是一場智力和精神的比拼,而從一開始,他就注定處于下風(fēng)。他心里不得不承認,胡梓歌說的都是實情。比如談到八路軍游擊隊在抗戰(zhàn)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嘴上當(dāng)然不能認輸,他避而不談?wù)l的貢獻大小,他只論誰是抗戰(zhàn)的領(lǐng)導(dǎo)力量,即使這樣,他好像還是略遜一籌。事實明擺著,國民黨的軍事行動無法成為戰(zhàn)場主力,沒能通過戰(zhàn)爭奪回任何一個淪陷的城市,而共產(chǎn)黨通過擴大敵后根據(jù)地,極大地壓縮侵蝕了侵略者的空間和資源,在很大程度上使日軍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企圖破產(chǎn)。
更可怕的是胡梓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描述,他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描述,但是,胡梓歌說得很從容,略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那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可他明明是籠中之鳥?。克赖脚R頭,他還相信那個為之奮斗的新生活?那難道不是海市蜃樓?不是桃花源?不是烏托邦?
既然你愿意為那個新生活獻身,那就只好讓你吃些苦頭了!
艾光明沒有想到,一番酷刑之后,胡梓歌竟然同意寫一份脫黨自新聲明,雖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但總好過一無所獲,先把胡梓歌的后路斷掉,不怕他不老老實實配合。
胡梓歌寫一手漂亮的顏體,方正、渾厚、飽滿,艾光明盯著看了又看,狡黠一笑,原來,他是要公開傳遞信息??!這是一封密信,取質(zhì)數(shù)序列2、3、5、7、11、13、17、19、23、29,就連成了一句話:“同志,絕不屈服,堅持戰(zhàn)斗!”艾光明把聲明拍成照片,在暗房里修修補補好半天,這才派人把改好的照片交到報館。
第二天聲明發(fā)表出來,他得意地把報紙拿給胡梓歌看,以為他一定會氣得破口大罵,但他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艾光明打心眼兒里便有些佩服他了,他知道,不管再怎么努力,從他嘴里都不可能挖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
氣得破口大罵的竟然是陶站長。
“你這不是胡搞瞎搞嗎!這么一來,共產(chǎn)黨的冀州地下組織恐怕全都作鳥獸散了吧!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說到這里,陶站長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不會是故意給共產(chǎn)黨通風(fēng)報信吧?這可是通共!抗戰(zhàn)期間,你就同情中共,以至于冀州共產(chǎn)黨成了氣候……”
艾光明承認,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雖然看出了聲明中的暗語,但或許正因為此卻忽略了聲明本身要傳遞的信息,甚至比陶站長想到的更多。誰知道這是不是胡梓歌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可“通共”這頂帽子也未免太大了。他早就知道,黨國一直有這樣的毛病,動不動就疑神疑鬼地給誰安一個“通共”的罪名,其實往往是充當(dāng)了政治斗爭的工具。是啊,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時候到了!他心里不禁一寒。與自己人斗,比與日本人斗還難?。?/p>
“頭鷹同志,是不是把我也一起關(guān)起來動動刑???”
陶站長忽又恢復(fù)了笑容,臉上堆起的皺紋更加密密麻麻,假惺惺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很惡心?!鞍闭鹃L,你是我們的同志,我怎么會信不過你呢?不過,這個姓胡的已經(jīng)沒什么價值了,還要勞煩你親手送送他吧。”
艾光明不想親手殺掉胡梓歌,不是于心不忍,更不是怕沾上共產(chǎn)黨的鮮血,他只是不想執(zhí)行這個陰陽怪氣的命令。很顯然,陶站長的命令只不過是對他忠誠度的考驗,并非有此時此刻除掉胡梓歌的必要。他的忠誠還需要考驗嗎?更何況是讓一個長年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紙文件的官僚來考驗!他有什么資格對前線沖鋒殺敵的勇士指指點點!
比起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政客、打著革命幌子的投機分子,艾光明堅信自己是“三民主義”的忠實奉行者,在他看來,民族、民權(quán)、民生不僅是掛在墻上的國民革命綱領(lǐng),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國富民強、天下為公不僅是漂亮的口號,更是需要腳踏實地畢生付出的追求??上У氖?,先總理遺訓(xùn)“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人人都記得一字不差,辦公室貼著,文件里印著,嘴邊掛著,卻早就把這份重托的深刻內(nèi)涵拋到爪哇國去了。4CD35D1C-4D09-4DC5-AE2B-D7AC276242E2
此刻的艾光明,卻不得不經(jīng)受這個考驗,不得不執(zhí)行這個命令,不能有半點兒猶豫。
他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潛伏在中村盛原身邊時,他也會遇到一些麻煩,必須有人配合,在軍統(tǒng)勢單力薄的冀州,他偶爾會“求助”西山的游擊隊,只要稍微地向他們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們往往就會發(fā)動對日軍的騷擾和攻擊,無形中配合了他的行動。久而久之,他和游擊隊之間便形成了一種默契。他常常為能夠巧妙利用游擊隊的力量而沾沾自喜,但有時又想,他們一定早就猜到了信息的來源吧?只要彼此心照不宣,大家也就相安無事。
他需要找一個人去西山跑一趟。找誰呢?過去他對付的是日本人,當(dāng)然可以用軍統(tǒng)的人,甚至親自傳遞消息,而現(xiàn)在他要對付的是自己人,就必須慎之又慎,不能有絲毫馬虎大意。雖然開著吉普車去西山溜達一圈也就一個多小時,但既然“自己人”已經(jīng)起了疑心,誰能保證自己的一舉一動不被監(jiān)視?更何況,路上并不太平,日偽還在繼續(xù)奉命維持治安,這正是黨國為阻撓八路軍下山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
突然,艾光明想起那天,在陳靜茹家里,咯吱盒表演的情景魔術(shù)“送信”。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他需要的不就是一個像咯吱盒這樣機靈的送信人嗎?
咯吱盒想都沒想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反常態(tài)的是,他竟然沒張口要錢!這讓艾光明感到意外,但他還是主動掏出鈔票,沒想到,咯吱盒眼巴巴地望著,卻沒伸手去接。艾光明尷尬地笑了笑,“嫌少嗎?今天身上就帶了這么多,改天再給你補?!笨┲ê薪舆^錢,說,“不少不少,你放心,我路熟得很,保證把信送到!”
這就讓艾光明吃驚了??┲ê刑焯煸诮置嫔匣欤诔抢锂?dāng)然是熟門熟路,可西山離得大老遠的,路上也沒有可以騙錢的營生,他怎么會“熟得很”呢?或許他就是這么一說?“你去過西山?”
咯吱盒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fā),這個簡單的問題可難壞了他。從木偶人匹諾曹那里,他懂得了誠實守信的道理,可是他答應(yīng)過陳靜茹為她保守秘密,既要說到做到,又要不說謊話,想要做一個好孩子可真難??!干脆什么都不說吧。
艾光明何等聰明,他一眼就看出咯吱盒在有意隱瞞。他一定去過西山,他去山里干什么呢?
那天的情景魔術(shù),咯吱盒是表演給他和陳靜茹兩個人看的,為什么偏偏表演這么一個戲法呢?那天……他陪著陳靜茹拐進胡同,咯吱盒正半靠半躺在陳家門口的臺階上,一副很疲憊的樣子,很顯然,他應(yīng)該是在等陳家的人……見到他倆,咯吱盒一個激靈跳起來,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他等的一定就是陳靜茹?。∷恢苯兴憬?!
艾光明腦中一遍遍回憶著那天的細節(jié),不禁脊梁骨一陣發(fā)麻。
就是那天,他在她的閨房里讀到了幾頁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說,看得出來,小說講的是游擊隊抗日的故事,可他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在他看來,她不過是一個青春反叛的女學(xué)生罷了,如此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怎么會是共產(chǎn)黨呢?共產(chǎn)黨,那都是鋼筋鐵骨??!可胡梓歌也不像共產(chǎn)黨,一襲長衫,弱不禁風(fēng),但就是這個文弱書生,卻是一身鋼筋鐵骨,在他的心中,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有秩序的世界,人人都可以有尊嚴(yán)地活著的世界,光明的世界!
他開著車飛奔回小洋樓,三步兩步跨進電訊室,蘇曉菲正坐在那里修指甲,被突然沖進來的艾光明嚇了一跳,剛要發(fā)怒,又見副站長臉色不對,便沒敢作聲。
艾光明什么話也沒說,抱起那臺笨重的無線電測向機,有些吃力地搬到吉普車上。有了這臺機器,就能搞清楚陳靜茹的收音機收聽的是哪個頻率了!
他跳上駕駛座,把車打著火,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力氣是大不如前了,青春熱血的年紀(jì)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了嗎?
艾光明的腳就踩在油門上,卻遲遲沒有踩下去……
尾 聲
咯吱盒問艾光明,“叔,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你正干著一件事,卻突然好像過去什么時候也真真地遇到過,一模一樣?”
“有啊,常有的事兒?!?/p>
“那為啥呢?”
為啥呢?
當(dāng)年,為了取得中村盛原的信任,軍統(tǒng)的同志精心設(shè)計,自導(dǎo)自演假刺殺,他沖出去擋子彈,中了兩槍,開槍的是軍統(tǒng)的神槍手。這一次,他又中了槍,他不知道,八路軍有沒有神槍手,反正是沒打中要害。
就在中槍的那一瞬,他感覺真的重回到了熱血沸騰的年紀(jì)。
陳靜茹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鯽魚湯進來,說,“這湯,是還你的!”
就像當(dāng)初那兩槍一樣,這一槍也是必須要挨的,挨得值,自打那天,他夜夜都睡得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大天亮。
陽光從窗戶里斜射進來,陳靜茹正站在窗前,好像鑲上了一道金邊兒,鮮美的魚湯騰起的云霧,讓她的笑容看上去那么圣潔、那么美麗!
在她的心里,也有一個光明的世界嗎?
【象小強,本名李強,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于河北石家莊,高中時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騙中局》、中短篇小說集《從陌生出發(fā)》,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作家》《江南》《長城》《朔方》《延河》《西湖》《文學(xué)港》《芒種》《啄木鳥》《解放軍文藝》《美文》《南方文壇》《北方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詩歌月刊》《作家通訊》等報刊,以及《中國青年報》《中華兒女》《中國監(jiān)察》《北京晚報》《河北日報》等綜合性報刊。心理散文作品入選“青春熱線精選叢書”。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篇小說選刊》、光明網(wǎng)、中國作家網(wǎng)、雅昌藝術(shù)網(wǎng)等報刊和媒體轉(zhuǎn)載推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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