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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頂皇冠

2022-07-04 00:18水生煙
南風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餛飩阿姨媽媽

水生煙

他肯定不會等著我。他又沒說過喜歡我——就算說過又如何?愛如潮汐去了能又回,也如花落不再開。

1

我哪怕閉著眼也能從東升樓走到花家巷,我的腦子里像是一幀幀地定格著老電影的鏡像——走上石橋,繞過一段彎路,再路過藍色窗戶的咖啡館,就走上了一段斜坡,嫩紅、粉白的夾竹桃紛紛開花,沿著斜坡一路向上,隱在花樹下的石墻上蓋滿了濕漉漉的苔蘚。

夾竹桃有毒,可是它的花開得真好看;河豚有毒,多少人冒死去吃;愛情傷人,但又有誰不想要呢?

我哪怕閉著眼也能從東升樓走到花家巷,但我肯定不會真的閉著眼睛走路,萬一路上有坑,或者哪個下水井蓋沒有蓋呢?

從六月份開始,我每天傍晚都會出去散步。路線很單一,從我居住的東升樓走到花家巷,再原路返回。不同的是,有時我會在返回的路上興高采烈,有時又會顯得郁郁寡歡。

是的,這取決于我是否見到了那個人。

在花家巷中段,有一家已經(jīng)開了二十多年的餛飩店,在外賣行業(yè)尚不紅火的時候就已經(jīng)提供了送餐服務(wù)。下單二十分鐘后,如果運氣好的話,會是一位陽光少年來敲你的房門,他會牙白眼亮地看著你笑,他說:“祝你用餐愉快!”

在那樣的時刻里,我的確非常愉快。

只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光顧過那家餛飩店,也沒再點過餐了。當然,店里的生意不會因為我而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影響,就像哪怕我一直一直不出現(xiàn),陽光少年也會長成昂揚青年,變成人家的男友、丈夫和父親,與我終生無緣。

他肯定不會等著我。他又沒說過喜歡我——就算說過又如何?愛如潮汐去了能又回,也如花落不再開。

這樣想的時候,我有些難過了。我確定,我不想這樣。

六月的第一天,他更新了朋友圈簽名:我的哥哥穿著一件藍色的白襯衫。

二十六歲的人了,還整這一出,真幼稚!但我忍不住給他發(fā)了條微信:“到底是藍襯衫,還是白襯衫?”

他回復得很快:“你猜?”

我不猜。如果我不知道他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我還是個人嗎?

我問:“丁海鏡,你回來了?”

他答:“對呀!”

于是我就這樣開始了路線單一的散步活動。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心慌氣短、心律不齊的毛病又犯了……

2

散步的第一天,我就遇見了丁海鏡。

當時他正蹲在餛飩店門口,往紅泥缸里栽一棵夾竹桃,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用力地將泥土壓實,然后他又扭頭看了我一眼,這才直起身來,拍著手上的泥土,問我:“你說哪個顏色的夾竹桃花最好看?”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和問候隔壁大爺“您吃了嗎”差不多。這似乎不是一年多沒見的人該說的話,不過不要緊,嘴巴里不說的內(nèi)容,會從眼睛里跑出來——就算眼睛里藏得住,他連連打著節(jié)拍的右腳尖也沒藏住,因此我克制著心跳,盡量平靜地回答:“淡粉色?!?/p>

他看著我笑:“真巧,我也這么覺得?!?/p>

我指了指他身后新栽下的夾竹桃,問:“所以它開淡粉色的花嗎?”

橙紅色夕陽下,丁海鏡愈發(fā)笑開了,他說:“不,它開紅色花?!?/p>

騙子!我很想翻他一記白眼,可是卻忍不住笑了,因為事實上我喜歡的就是紅色。

從表面上看,似乎直到今天,我和丁海鏡都沒有對彼此坦誠過。

他伸出手來:“程橙,好久不見!”

他的個子那么高,我得仰起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他見我一動不動,居然用另一只手抓起我的手,遞給了自己的右手,然后用力地攥了攥、又晃了晃,他說:“程橙,好久不見!”

我就像一個熟睡的人被晃醒了,看著面前那張明亮笑臉,不由得也跟著露出了迷茫卻燦爛的笑容,“好久不見!”

走遠后,我發(fā)現(xiàn)幾粒沙子留在我手上,迎著陽光看上去,就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亮。

幾天前,丁海鏡還是一位籃球運動員,不得志的那種。這并不奇怪,每個行業(yè)的金字塔頂端在每個階段內(nèi)都只能站立很少的幾個人——很多時候,這與熱愛與否、努力與否沒有太大關(guān)系。

現(xiàn)在,丁海鏡是本市一家籃球館的教練。籃球館是新建的,據(jù)稱館內(nèi)設(shè)施可與NBA場館相媲美。

他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在散步路上見到他,他總是笑彎著眼睛,問我:“今天有鮮蝦豬肉小餛飩,想吃嗎?”

我想吃,但我堅定地搖著頭。

丁海鏡第五次提起鮮蝦豬肉小餛飩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志力已經(jīng)薄弱得不堪一擊。

他指了指身后的夾竹桃,我才發(fā)現(xiàn)枝梢上長出了疏疏的花骨朵,隔得有點遠,我看不清花苞的顏色。

丁海鏡抬手扳過花枝,不滿地橫了我一眼:“你走近一點,我還能吃了你?”

我踮起腳尖,發(fā)頂剛及他的下巴,他說:“紅色的,沒騙你吧?”

店門就在這時被推開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丁媽媽的聲音:“程橙,是你嗎?”

我心里一慌,轉(zhuǎn)身時踩了丁海鏡的腳,他扶了我一把,聲音就在我耳邊,燙紅了耳朵、臉頰一大片,他說:“你慢點兒!”

餛飩店比起幾年前并沒有大的改變,小餐桌底下放不下丁海鏡的長腿,他的一只腳踩在過道上,膝蓋直杵到了我的眼前。我看著他的膝蓋,突兀地開口:“我沒給夾竹桃澆熱水!”

他笑:“嗯,我知道?!?/p>

我看著他,鼻子發(fā)酸,“在酒吧里和吳穹抱在一起的那個人不是我!”

他又笑,“嗯,我知道?!?/p>

我一不小心就提高了聲音:“那你當初為什么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你。”他按住了我的手,大概是想壓住我的聲量,他說:“可是你呢?你為什么連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肯說?”

如果不是丁媽媽及時出現(xiàn),估計我們倆能為這陳年破事兒再吵一場。

鮮蝦豬肉小餛飩真好吃,阿姨看著我笑,她說:“程橙好久沒來了。”

我只是沒有進到店里來,事實上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會透過窗戶朝里望,有時候會望見阿姨,有時候望不到。

丁海鏡給我啟開了一瓶汽水,我們以前總喝的橘子味老汽水,我一喝就打嗝,一打嗝他就笑。

天知道這碗想念了很久的餛飩讓我吃得多難受,因為丁海鏡一直在看我,我忍無可忍地問他:“想吃?分你一半?”

他紅了臉,趕忙搖手:“不不不,別別別!”

阿姨笑得好快樂,吩咐他:“別在這里討厭,去后廚把鍋刷了!”

我喜歡丁海鏡的媽媽,她有一雙干燥溫暖、軟綿綿的手——如果我媽媽還在,她手掌心里的力道和溫度就該是這樣的吧?

差不多我每次來,阿姨都會說起我小時候的事情:“程橙啊,那年才八歲,那天中午她爸爸值班,她來店里給爸爸打包餛飩,剛出門就被一只竄過來的大狗嚇到了,手里的餛飩灑了一地……那女人也真是的,狗不好好牽著,嚇到孩子連聲道歉都沒有……程橙這孩子,我以為她能撒腿就跑,誰知她站在原地愣了愣,就用筷子將地上的餛飩撥拉進碗里,倒進了旁邊的垃圾桶。然后她走進店里,對我說‘阿姨,我的錢不夠了,您能不能再給我煮一碗餛飩,我明天來還您錢?’”

阿姨往往只講到這里,但后來的事情我都記得。她又給了我煮了一碗餛飩,比灑掉的那碗裝得更滿,她笑起來真好看,她說:“不用還錢了。寶寶,剛才灑掉那碗算阿姨的,這碗才是你的!”

阿姨不知道,媽媽去世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我“寶寶”了……所以啊,丁海鏡,我一直不明白,我是因為你才更喜歡你媽媽,還是因為你媽媽才更喜歡你。

對了,八歲時的那天中午,太陽又圓又大,門口的夾竹桃開得紅火,阿姨沖著不遠處喊:“丁海鏡,你給我滾回來!”

于是丁海鏡就乖乖地“滾”回來了,阿姨吩咐他:“把妹妹送回去,路上看著車、當心狗,聽見沒?”

丁海鏡,我不是你妹妹,我比你大半歲,可是你長得比我高,看起來很像我哥。

那時候我多想你是我哥,你媽媽就是我的親媽媽。

3

小學四年級,兩所小學合并,丁海鏡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經(jīng)過我身邊時,抬手敲了一下我的頭,叫我:“小橙子!”

我仰起頭看著他笑,很傻很快樂。

丁海鏡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七五,看起來就像豆地里的一株向日葵,真是太惹眼了——如今,我們二十六歲,哪怕在人山人海里,我還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作文課上,題目是《我的哥哥》,我啰啰嗦嗦一直寫到了格子外面,第一句就不知所云:“我的哥哥穿著一件藍色的白襯衫?!?/p>

老師讓同學們交換批改作文,我的本子恰好落在丁海鏡手里。他笑得捶桌,老師罰他放學后留下來做值日生。

我氣他笨,一下課就背著書包溜了。

丁海鏡,我哪有哥哥,他的原型就是你啊!

初中二年級,丁海鏡是學?;@球隊的前鋒。那年,他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八九,不止我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棵豆地里的向日葵。李蔚是啦啦隊的隊長,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人人都說她像一只優(yōu)雅高貴的白天鵝——這比喻毫無新意,但的確最恰當。

體育老師和音樂老師是恩愛伉儷,男的高大健碩,女的溫柔甜美,有人說,那就是丁海鏡和李蔚的青年版。

我悄悄地告訴丁海鏡:“當年在餛飩店門口牽著大狗的女人,就是李蔚的媽媽!”

他看著我笑,他的下巴上有一顆痘,他笑話我:“小橙子,小氣鬼!都過去多少年了,還記仇呢?”

我踹他:“不許叫我小橙子!”

是呀,人家是白天鵝,我是小橙子?我不樂意!

他像一棵樹,也像一座山,我踹他,他紋絲沒動,我推他,他仍然紋絲沒動,后來我改變了戰(zhàn)略,我晃了晃他、又晃了晃他,這次他動了,他說:“走,給你買冰淇淋去!”

那年,街角冷飲店的冰淇淋總是又香又甜,可我有時吃得很開心,有時卻也郁悶。

我長長久久地穿著寬大校服,扎著千篇一律的馬尾,日復一日地經(jīng)過球場外的甬路,我能做的只是每天換一個好看的發(fā)圈,可他似乎從來都沒發(fā)現(xiàn)過。

我聽見男生們聊天,問起最漂亮的女生,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李蔚啊!”

一陣嗷嗷哄笑,我抓起一本書便朝他砸過去:“能閉嘴了嗎?吵死了!”

丁海鏡,我又兇又不好看,你不喜歡我根本不奇怪,對不對?

高中二年級,李蔚給他辦了一場生日會,她請了很多朋友,吃三文魚刺身、魚子醬軍艦壽司、加吉魚頭湯,還送了他一件限量版球衣。而我只給他烤了一個小蛋糕,奶油抹得不夠勻,水果擺得不夠精致,連“生日快樂”四個字也看得出我手指顫抖的軌跡。

我在餛飩店里等了他很久,他卻一直沒回來。

我告訴自己,只等他一個小時,可是一個小時之后,我又等了他一個小時。

可他仍然沒回來。再也不理他了,我發(fā)誓。

幾天后,餛飩店門口開得紅紅火火的兩棵夾竹桃忽然就枯死了,連紅泥缸也被打碎了。當著好幾個同學的面,李蔚說那兩棵樹是被我澆了熱水,她說我嫉妒。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會那么干??晌耶敃r一股火竄在頭頂,我揚起腦袋看著她,目光和語氣里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著我所能表現(xiàn)出的不羈和不屑,我說:“是我,你能把我怎么樣?”

丁海鏡目瞪口呆,他可真夠笨的,他問:“怎么會?程橙,我媽對你那么好……”

是啊,我怎么可能?

我甩開他握我胳膊的手,我說:“帶著你的女朋友一起,滾!”

4

鬧成這個鬼樣子,后來我們還是和好了。

因為餛飩店門口有監(jiān)控啊。幾個半大孩子幼稚地鬧得不可開交,大人堆里卻另有一番計較——時間過去那么久了,說出來也沒什么的,是不是?

起因就是隔壁電器行的已婚男人……用什么詞語形容好呢?傾慕吧,隔壁電器行的男人很傾慕丁媽媽,時日良久,其妻忿忿,即使是在深夜,監(jiān)控器里的身影仍舊看得分明。

丁爸爸信任并尊重妻子,在報警和隱忍之間,丁媽媽選擇了后者。

丁爸丁媽默契地對這件事不說不提,居然憋得丁海鏡替我在他父母面前道了個歉。

丁媽媽不知該怎么解釋,只抬手拍了他一巴掌:“怎么可能!虧你長這么大個子,不長腦子???”

第二年春天的全市籃球比賽,一場賽后,外校輸球不服,幾個男生在巷口攔住了丁海鏡。

站在東升樓的樓上,就能望到花家巷的巷口,我看到他被抵在石板墻上,他的白球衣那么顯眼。

我一邊往外跑,一邊替丁海鏡不值:作為少年球員,他耽誤了文化課的學習;作為高中生,他的特長水平顯然又不過硬。

那幾個男生長得人高馬大,顯得我就像個小矮人,我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我爸就是警察,他馬上就來!

我很緊張,我的聲音已經(jīng)走了調(diào),不過這些人顯然不夠狠也不夠壞,我撥拉開他們站在丁海鏡身邊時,他們連衣角也沒碰我一下。

他們只剩下語言層面的叫囂:“丁海鏡你都快上大學了,參加中學生比賽丟不丟人?贏了很光榮嗎?手癢啊?手癢去省隊、去國家隊、去……”

我不看丁海鏡的臉色也知道很難看,我沖他們喊:“滾!”

他們離開時,走在最后面的那個人扭頭看了我一眼,他說:“肺活量驚人啊!”

我有點兒得意:“一般般,承讓!”

于是他笑了,我剛想笑,丁海鏡一把扳過我的腦袋,差點兒扭斷了我的脖子。

他非但沒有感激我的英勇壯舉,還皺起了眉頭:“你來干嘛?是不是瘋了?”

他說:“以后再遇到這樣的情形,你給我躲遠點,聽見沒?”

他的語氣挺兇的——后來還有一次,他的語氣更兇。

高考之后的暑假,溽熱的夜里,丁海鏡發(fā)來一張照片,底下跟著一行字:“你是不是不想好了?你能不能要點臉?。?!”

我把那張照片放大又還原,還原又放大,恍惚認出酒吧昏暗燈光下的那張臉是鄰校有名的富二代吳穹,也就是表揚過我肺活量的那個人。他摟著的那個女孩扎著馬尾,穿著一件白T恤,她的側(cè)臉和我很像。

但那不是我。丁海鏡的三個驚嘆號就足夠讓我哭一場了,何況他還對我說了那么重的話。我氣得手抖,回復他:“不想好了,不要臉了?!?/p>

他可真幼稚,他說:“氣死了,絕交吧。”

絕交就絕交!可是我的信息發(fā)出去,回復我的卻是一個紅色感嘆號。

我可真無語??!這到底是誰想氣死誰?

很久很久之后,我問丁海鏡,為什么就不能像他爸爸相信他媽媽那樣相信我,他看著我笑:“因為他們結(jié)婚了,你又沒嫁給我……”

丁海鏡,你要知道,你總這個樣子的話,就等著孤獨終老吧!

可是他又有理了,他說:“以后自己沒做過的事情,不要隨隨便便就認了,我不過是想要你告訴我一句話,你說了,我便信了,很難嗎?”

啊?這……

當然,這是后話。在當年那個將近一百天的悠閑暑假里,有人告白,有人劈腿,有人秀恩愛,我們倆卻誰也沒有搭理誰。

后來的幾年里,我與丁海鏡交情泛泛,盡管加回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也僅止于過年過節(jié)發(fā)一發(fā)祝福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群發(fā),但我不是,我推敲著一個個四字成語,直到心跳如擂、掌心發(fā)潮。

我也短暫地為別的男生動心過,可是怎么形容呢?就像做好準備躺在床上,卻始終無法進入深眠狀態(tài),一個激靈便清醒,接著睡意全無。這怎么行?人不睡覺會死?。?/p>

這個形容大概有些不上臺面,因為后來跟丁海鏡說起時,他笑夠了扔出兩個字:“齷齪!”

齷齪嗎?睡覺,字面意思啊,喂!到底誰齷齪?

5

李蔚有男朋友了,據(jù)說常常吵架,但終歸沒分手嘛??啥『gR回來后,她仍然去找他。

丁海鏡啊,我希望你能擁有良性而清白的感情——可以不是和我,但感情一定得是良性而清白的,這樣你在喜歡對方的同時,才會更喜歡自己。

我嘮嘮叨叨的時候,他居高臨下地拍了拍我的頭,他說:“放心吧,我又不傻?!?/p>

是啊,我們二十六歲了,早就受夠了欲說還休的那一套,該玩直球游戲了,對不對?

丁海鏡的頭發(fā)剪得很短,讓我看不出來這個男人的頭發(fā)是多是少,發(fā)質(zhì)是硬是軟,于是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他像是了解我的意圖,不但沒躲沒避,還把身子低了低。

他的發(fā)茬癢癢地刮著我的掌心,心也癢癢的,四月春風吹拂下的土地,便是如此吧?

我用了點兒力氣,近乎兇狠地揉了揉他的后腦勺,他笑起來,抬起手臂便抱住了我,然后我就雙腳離地了。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朵云,輕飄飄地快要起飛了。

丁海鏡,你的胸膛和懷抱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無數(shù)次憧憬和想象過你的擁抱,你會不會笑話我?會不會看不起我?

可是我喜歡你啊,情根深種、時日久長。

我經(jīng)營著一家樂器行,賣小提琴和配件,也提供維修養(yǎng)護服務(wù)。

這家店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樓上的房間也是。窗外風吹樹梢頭,我覺得這里一年四季風景恰恰好。

我就住在琴行的樓上,我剛給房間粉刷了天藍色墻壁,換了一個暖黃色的沙發(fā),鋪了摩洛哥風格的彩色地毯,丁海鏡很喜歡,他說生活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溫暖、明亮、活色生香。

偶爾我們也會吵架,像所有的情侶一樣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慪氣。每當這時候,他就笑著問我:“你知道斯里蘭卡的首都是哪里嗎?”

我不理他,他就彎下身找我的眼睛,又問:“那個名字特別長,你肯定背不下來吧?”

“關(guān)我什么事?”我忍不住想笑,就用雙手擠他的臉:“你現(xiàn)在這樣好可愛哦!”

他好不要臉:“什么時候不可愛?”

我好不知羞:“每一分、每一秒,你都是宇宙超級無敵大可愛!”

他的擁抱那么用力,那么緊密,讓我微微生痛。

丁海鏡啊,我長得不夠好看,身材也不夠好,還不像李蔚那樣有一個有錢的老爹,我爸只是一個快退休的老警察,你怎么會喜歡我呢?

他看著我,鼻尖碰著我的鼻尖,“如果你知道我把你裝在心里多久了,大概就不會這么問了?!?/p>

喜歡的人說出的話,本就甘甜如飴,于此時此境,更是甜度爆表。

6

然而,生活怎么可能會一直風平浪靜呢?一天傍晚,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說李蔚和丁海鏡約了見面,在某個網(wǎng)紅餐廳。

我愣了愣,告訴他:“丁海鏡不歸你管,你顧好自己的女朋友得了?!?/p>

那人罵著“有病”,掛斷了電話。

是的,這是我一直不想提的一件事:李蔚是那家籃球館老板的女兒。

那么大的籃球館,廣告宣傳上說,館內(nèi)設(shè)施可與NBA球館相媲美。誰會不動心呢?

這幾年來,我只見過李蔚兩次,她很漂亮,皮膚很好,衣品也高級,我們就像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

我的強裝淡定只維持了不到一小時。我給丁海鏡打電話,他回答得還算坦誠:“在外面吃飯呢。”

我一聽見他的聲音各種情緒就都來了,我問:“和誰?”

他頓了頓,回答:“兩個朋友,回去再跟你細說?!?/p>

我想讓他現(xiàn)在就說,我希望他會說:“嗐!還能和誰,李蔚嘛!”

可惜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事實上,他壓低了聲音:“別鬧,我等會兒就回去了。”

我想起他過生日的那一次,我等了他一個小時,又等了一個小時。所以這一次,我不等他了。我關(guān)好琴行的門,轉(zhuǎn)身上樓了,我一級一級樓梯向上走,順手把手機關(guān)了。

他大概也生氣了。因為他第二天沒有來找我。

第三天下午,他的電話終于來了,他的聲音有些含糊,像含著一口飯,他說:“小沒良心的,你要不要來看看我?”

丁海鏡被人揍了,剛處理完傷口,正躺在醫(yī)院里。我一口氣奔到病床前,看見他的臉腫得就像一個豬頭,我又震驚又心疼,恨鐵不成鋼地問:“誰干的?你這么大的個子白長了?”

他的眼睛都腫成一道縫了也沒忘記沖我翻白眼,他那個樣子……我沒忍住就哭了,很輕地碰了碰他的臉:“疼不疼?。俊?/p>

“疼?!彼蓱z巴巴地看著我,緩慢地抬手指了指胸前,“肋骨都斷了一根,你說疼不疼?”

“誰干的?”那個冒酸泡的念頭壓不住地跑出來,我問:“是不是李蔚的男朋友?”

“差不多?!?/p>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我追問:“是不是李蔚的男朋友?”

見他點頭,我可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沒輕沒重地打了他一下:“你活該!”

他像是終于吐出了嘴里的那口飯,叫得響亮而干脆:“啊呀!”

丁媽媽正從門口進來,剛巧看到了我的“暴行”——她果然是丁海鏡的親媽,不是我的。她瞪了我一眼:“程橙!你說你這孩子……多疼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丁海鏡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可是他說:“不疼不疼,沒事!”

等阿姨出去,丁海鏡又開始唧唧歪歪:“疼死我了!”

我囁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親我一下?”

才怪!因為我聽見了我爸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就在隔壁,我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噓!”

7

我這才知道,李蔚和男友就躺在隔壁房間里。這件事的起因是李蔚、丁海鏡和另一位朋友在餐廳吃飯,被她的男友當場掀桌。兩人回家后又接著吵,吵得失了控,男友就把李蔚關(guān)進了儲物間。然后李蔚父親就帶人過去了,沒想到對方也有準備,硬碰硬,搞得兩敗俱傷。

隔壁病房里,我爸教訓人的聲音很洪亮,穿透力和震懾力都很強。后來我爸跟我說,這個案子本來不歸他管,他主要是來嚇唬丁海鏡的,看丁海鏡以后敢不敢欺負他的女兒。

我問丁海鏡:“你和李蔚吃飯?不知道避嫌嗎?”

他說:“怕你生氣,我之前都沒敢跟你說。這工作我不想做了,離職前,李蔚讓我?guī)退榻B個教練,我沒單獨和她吃飯,那不是還有別人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你到底怎么想?”

他也看著我,明知故問:“什么怎么想?”

“那是本市最好的籃球館,沒有比這更適合你的工作了。丁海鏡,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李蔚,她對你做什么了?”

丁海鏡笑了笑,聲音輕軟地央求:“脖子好癢,幫我撓撓!”

撓撓?如果不是受了傷,我倒真想掐他!

見我一動不動,他伸手拽了拽我的衣袖,“別生氣了!怎么可能?我不會!”

話說得語焉不詳,但似乎也不難理解。我不由得嘆息:“丁海鏡,你看你都這樣了,如果我還不生氣,那我還是個人嗎?”

他拉著我的手,他說:“那你等我好起來,我想抱抱你!”

我心軟、無語,他又說:“那你抱抱我,這樣也許我會好得快一點……”

正膩膩歪歪的時候,李蔚和她的父親來看望丁海鏡了,帶著鮮花和水果,那架勢就像是領(lǐng)導過來慰問走訪。

丁海鏡,李蔚是你老板的女兒,你老板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已經(jīng)恢復單身,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誰娶了她,誰就會成為你老板的好女婿。

世人都知道金錢好用,可以解決生活里絕大多數(shù)問題,它可以讓你免除奔波勞頓,讓你光鮮體面、享樂快活,還可以讓你媽媽不再辛苦,用不著凌晨三點就起床包餛飩、拌小菜。

可是你對著你的老板介紹我,你說:“這是程橙,我女朋友?!?/p>

無論以后如何,丁海鏡,這一刻我最喜歡你。

后來他們走了,丁海鏡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后悔了,可他睜開眼睛之后忽然問我:“程橙,我以后不打籃球了,你還喜歡我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雖然你打球的樣子挺帥的,但你又不是MVP!”

他又氣又笑:“我都失意成這樣了,你能不能不戳我的肺管子?”

丁海鏡,我的意思當然是堅定不移地喜歡你,但我氣沒全消,不想多說,你自己悟吧!

8

李蔚又來看望丁海鏡了,才不管他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懷疑她的真心,畢竟有錢人也有真心。

我把她帶來的鮮花和水果全放門口了。理由是丁海鏡花粉過敏,并且他不可以吃那么多水果。

至于他為什么不可以吃那么多水果,他本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沒錯,頻繁地讓我扶他去衛(wèi)生間,他害臊。

其實我也很難為情,而且我還很辛苦,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喜歡他、心疼他呢?

某一次我剛掙扎著把他扶到床上,他就把我拽到了懷里,我推也不能推、靠也不敢靠,他笑:“我重不重?”

我實話實說:“重啊!”

他笑得胸腔直抖,又“哎喲”叫疼,表白來得猝不及防:“程橙,我愛你!”

我怔了怔,得寸進尺地嗔他:“光說沒用,得有行動,得做!”

他又笑:“現(xiàn)在?不行啊……”

我可去你的吧!

不過,李蔚再來的時候,他的表現(xiàn)讓我很滿意。盡管為了不讓她難堪,他把我支了出去,可我好歹是老警察的女兒啊,從小被各種探案故事熏陶,不小心把開了錄音功能的手機忘在房間里不算突兀的,對不對?

于是我聽見了李蔚對我的否定和詆毀——相信我,不要貶低你的情敵,那根本不會抬高你自己。因為丁海鏡說:“誰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我只要知道她對我來說最重要也就夠了。”

他說:“李蔚,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承認我之前很想和你做朋友,也很珍惜籃球館的工作,為此哪怕你當初用別人的照片造謠程橙我都可以裝作忘記,可是現(xiàn)在我很害怕我的私心會傷害到她,那是我最怕發(fā)生的事……”

那段錄音我只聽到了這里。足夠了,不是嗎?

出院后的丁海鏡失業(yè)了。他閑不住,騎著電動車開始給餛飩店送餐。

是的,哪怕送外賣,他也是這條街上最帥的小哥。

因為傷沒恢復好,他常常干著活,還被他媽媽罵,真是好慘一男的。

他常會順手帶一份鮮蝦豬肉餡的餛飩給我,有時也給我?guī)б恢槐苛?,或者一枝不知道從哪家花園偷摘的花。

有一天,我正給一把小提琴調(diào)音,他坐在旁邊,忽然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沒工作哦!”

“沒事,我有?!蔽艺{(diào)整著琴碼,隨口說道:“我還可以教小孩子拉小提琴,其實我能做的事情挺多的,你不用擔心。”

丁海鏡笑起來,一只手撐在我身側(cè)的椅背上,他說:“趁著現(xiàn)在有空,要不咱們辦件人生大事?”

“我今天兩次路過首飾店,兩次都想進去看看,可是又覺得應(yīng)該和你一起去?!彼穆曇艉茌p,他說:“其實我能做的事情也挺多的,我不怕辛苦,我會努力。未來生活就算不會太好,應(yīng)該也不會太差,你相信我嗎?以后我們每天在一起,彼此信任、尊重、愛護,這樣好不好?”

我覺得心里滿滿當當,卻又那么輕盈、那么柔軟,像是塞滿了云朵,每一朵都有想象過的夢幻的模樣。

丁海鏡啊,秋日陽光下,這個溫存勇敢的你,應(yīng)該被嘉獎,然而我別無所有,給你我的溫柔戀慕,我們一起碎碎念念,相伴歲歲年年,你說呢?這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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