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人生緣分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皆大好事是一個環(huán)節(jié)也不能少。如若沒有在中國作協(xié)通過國家每年直接訂閱西德的大型刊物和報紙,我就不會靈通外國文學信息,也不會了解德語名著《香水》的詳情。沒有中國作家團的出訪慕尼黑,我也就無緣結識德國巴州文化部長,也就不可能有獎學金機會。沒有巴州文化部的引薦,我不可能認識巴州電視臺臺長,也就不會有人把我介紹給《香水》作者聚斯金德,并對他進行家訪,而這一切只因為我是他的長篇小說《香水》的譯者。
結緣德國獎學金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中國剛打開國門,我們對外部世界孤陋寡聞,對國外“獎學金”是聞所未聞。然而西德那些年慷慨發(fā)放獎學金正大行其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國文壇除了三位在德語界較有影響力的作家如伯爾(1972年諾獎)、格拉斯(1999年諾獎)和棱茨,可以說至八十年代上半期沒有產(chǎn)生一部能引起轟動的世界級文學名著。戰(zhàn)后四十年,德國文學,包括整個德語文學一直不被人看好,直至八十年代中期,時值西德暢銷書低谷,卻在一九八五年,德語文學界爆冷門地出了一本世界名著——《香水》。此前,出版《香水》的瑞士Diogenes出版社幾十年來經(jīng)營慘淡,年年虧損,不斷裁員,考慮關閉出版社的設想是由來已久。然而《香水》爆炸性地成功,讓被人淡忘幾十年的德國文學一夜間成了國際文學界的話題,小說一經(jīng)出版,瞬間躍居德語乃至歐洲暢銷書榜首,稱雄十幾年不衰,印數(shù)騰躍數(shù)百萬,對德國這么一個有印數(shù)三五百就可以開機的國家,這簡直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天文數(shù)。出版社一夜間起死回生,推掉了全部其他小宗業(yè)務,重振旗鼓,雖然大量招兵買馬,依然忙得應接不暇。
《香水》作者與我同住慕尼黑,當時有消息傳來,稱此書作者聚斯金德七秩大壽了。于是,德國媒體頓時沸沸揚揚,文學界對他的回憶文章又掀起一股熱浪。
這位一舉成名的世界級暢銷書作家,除了他離奇的作品情節(jié)外,被人炒得更為熱火朝天的是他的性格。其待人接物的“曠世”內(nèi)向,在歐洲眾多的知名作家中可以說是空前未有。他害怕見人,極不愿見人,更不同意讓人拍照。媒體上流傳的為數(shù)極少的幾張照片均是偷拍而成。
這么一位幽眇莫測、千金難謀一面的人物,我卻有幸曾對他進行了一次家訪,而這種千載難逢的珍貴機遇,于初來德國的我,卻是倥侗顓蒙。
自1985年起,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中國的外事交流日益加深,我們跟西德的文學活動在三個層面同時鋪開。有兩國政府間每年不少于一次的對等互訪、有中國作協(xié)跟西德聯(lián)邦州的單項訪問計劃及德方私人出資邀請,我每年頻繁地穿梭在中國與西歐國家之間,尤其是對四個德語國家的反復訪問,有機會結交了眾多德國文友、作家,包括屈指可數(shù)的大作家。只要我們有安排,都能如愿與他們見面,包括那兩位諾獎作家。如棱茨、洛德曼、肯珀夫斯基等德語界一流作家,均不存在跟他們約見的困難。
按常情,作家無論是否出名,都會樂意接受采訪,以宣傳自己,擴大影響,提升知名度。然而這位寓居慕尼黑的聚斯金德卻是例外中的例外。
1988年10月,結束了中國作家團對漢堡“中國文化周”的訪問,參加完畢法蘭克福書展,我把作家團送達西柏林,將團長簽字的財務清單連同余剩的外匯現(xiàn)金委托張潔帶回國,將團歸程安排妥當并送上飛機,把老作家鄧友梅單獨辦好去美國的登機手續(xù),自己卻破天荒地頭一回單獨留在了德國,開始了我的學者訪問。
那個年代西德盛行發(fā)放獎學金,不但政府官方有機構提供,如德國學術交流中心、洪堡基金會、賽德爾基金會等,各黨派的獎學金更是枚不勝數(shù),像阿登納、艾伯特、諾曼等基金會都是人盡皆知的,平常名不見經(jīng)傳的加起來可謂多如牛毛。
是時無論哪位中國文化人或學者,只要對中、德文化、文學交流有所貢獻的,即不失為一種申請獎學金的資格,誰要是翻譯了德語書籍,希望拿獎學金來德作文化訪問,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有關基金會提出申請;有了譯著付梓的一般都會同意。日耳曼這民族較有文化素質,且傲勁兒十足,施舍心強,特別顧及自己的面子,作出拒絕也怕對方難堪,理由基本充足通常不會說“不”。
我們當時的國情根本不可能自費出國留學,大學生畢業(yè)月薪,到德國還不夠吃一頓飯。要么利用國家名額,作為公派生出國留學,否則只能靠自己疏通關系得到自費留學機會。這些自己聯(lián)系來的獎學金,不同于公派,被稱作自費留學生。
有誰已到德國,只要獲得大學攻博資格,爭取到獎學金便是易如反掌。德國人認為,你能讀博,即是人才,尤其八十年代的中國國情,他們認定你對兩國間文化交流將會作出貢獻。
尤其重要的是博導的一封舉薦信,既然有教授出面擔保,他們就深信不疑。德國是個講究權威的國家,權威可以一言九鼎,而且德國人非常相信自己人的話。論文有博導推崇,在申請時,只要了解某政黨宗旨,寫進自己的某些獨特見解,如此,幾年的讀博獎學金就十拿九穩(wěn)了。
見面禮是心儀已久的《香水》
八十年代在德國很少能見到中國人,只要會德語,就給人印象深刻。那年慕尼黑漢澤爾出版社出了張潔、王蒙、張抗抗眾多作家作品,所以我們的新書發(fā)布會、作品朗誦會特別頻繁,我也有了較多亮相的機會,從而結識了眾多文化友人。
中國的外語教學水平數(shù)世界第一,尤其像北外的口語。通常,一個德國漢學家碰上中國的日耳曼學者,彼此一般不會說中文,都用德語交流,這是因為我們的德語好過他們的中文。第一次上臺翻譯,慕尼黑文化部長為我們的德語僅僅是在國內(nèi)所學而極為詫異。被他們賞識后,他們就會主動提供獎學金,并說明自己獎學金的各種優(yōu)越性,像是怕我們對他們的獎學金提不起興致。
其實那年秋我已收到邀請,但我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當時正干得不亦樂乎。現(xiàn)在看來沒有馬上應邀是對的,不然就沒有了接下去多年對外文學交流的美好回憶。
當時不僅出訪頻繁,國內(nèi)外事活動也日日不斷。外聯(lián)部干部工作至上,沒有上下班時間,有作家團到訪,上班就是沒日沒夜。而且跟德國使館及文化機構往來甚密。德國駐京艾伯特基金會跟我們的文學合作尤甚,常常通過他們,推薦我們作家出訪,所以他們急需中文教員。經(jīng)海頓參贊引見,我認識了基金會負責人,于是出入秀水街外交公寓成了日常。032BA245-D028-4DA2-A536-F4FF14202739
德國《南德意志報》常派駐京記者達爾先生同在秀水街。此人曾留學中國臺灣,老婆是臺灣人,后攜家來京,負責給《南報》寫文藝、文學專欄。一次外事活動我們得機相識。
平日出入外交公寓能跟達爾記者打個照面。但總匆匆不得攀聊。那次招待會上他主動出擊。我知情他搞新聞,是有備而來。他要文化方面的消息,有內(nèi)部未見報的更好。報人搞消息是常事,然牽扯到外事,性質就會變化?!皟?nèi)外有別”“外事無小事”,出了問題就是大事,捅了婁子就是大錯。
外事原則先請示、后匯報。此類規(guī)定貌似麻煩,但有絕大好處。程序雖多,但可免除承擔責任。既然由領導定奪,責任也在領導。當時外事規(guī)定,來約談,一律先請示。
達爾先生約我在北京飯店喝咖啡。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帶來了《香水》這本我心儀已久的小說作為見面禮。在德國《明星》《南報》《明鏡》報刊上,盡管小說一直雄踞暢銷書榜首,文學評論鋪天蓋地,但就弄不到書。這回書一到手,通宵達旦讀完,第二天電話聯(lián)系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后,就馬不停蹄譯開了。
小說《香水》的翻譯我是一邊上班一邊完成的,歷時六個月。當時在外聯(lián)部的工作稱心如意,我們一年的外事任務,半年屬交流旺季,余下的半年,除工作上做些休整,清閑時,上班時間也可以搞自己的文學翻譯。那時家家住房條件極差,一間房連孩子帶阿姨要住四人,寫作及翻譯要到半夜十二點開始。為抓緊時間就夜住辦公室,睡椅子,到最后定稿需要突擊更是如此。那時我們班上干私活部里領導不反對。是時趕上政策放寬,加之領導也是文革過來的中年干部,都是外語專業(yè),對年輕干部極為包涵,而且還提倡搞些文學翻譯,以提高專業(yè)水平。那陣子“文人下海”為時尚,第二職業(yè)很流行,不坐班的抓緊時間撈外快,作家棄文從商,無產(chǎn)者赤貧本色始遭恥笑。那是改革開放之初文藝界第一段春風得意的黃金年。
開啟學者訪問到慕尼黑后,我住文化部基金會,白天大學聽課,晚上有諸多的文化活動。一次新書發(fā)布會上,通過文化部長的介紹,我認識了巴伐利亞電視臺臺長,一位很慈祥的長者。
這位老人非常欣賞中國知識分子,當他聽人介紹我翻譯了《香水》,又是巴州文化部的客人,當即跟我敲定,明天上午在電視臺見面,說要幫我兩個忙。
午餐見面時老人說,一是安排我錄制一個文學節(jié)目,闡述德中文學交流,談談翻譯《香水》的心得,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進主播室,而且是外國電視臺。也就是半個鐘頭的錄制,剪輯后充其量是十分鐘的節(jié)目,但他事后開的稿費單大方得讓人吃驚。這就是典型的德國人,只要他們看得上眼,因手中有權,他們就會異常的慷慨豪爽。
八十年代的西德是戰(zhàn)后富得流油的國家,她能出錢打那次海灣戰(zhàn)爭、免去蘇聯(lián)幾千億的國債,以一比一的兌換率買下東德一個國家,黃金儲存在美國多得連自己都忘了數(shù)。我們留學生說西德滿地都是馬克不會為過。官員們的施舍是家常便飯。我跟文化部的人交往多了,因不間斷的文化晚會,彼此混得很熟,他們說話也不把我當外人,向我透露,基金會每年的重要任務是要把本年度的獎學金全部用光,最好是用得還不夠,需要追加一些。如果獎學金沒發(fā)完,上級部門只會認為一是工作沒有做到家,任務沒有圓滿完成,這對年度的總結報告是個負面參照;二是因為此年度經(jīng)費花不完,明年預算只會有減無增。所以他們在批復獎學金時,只要理由基本符合要求,就會欣然解囊。
二是電視臺長要把我引見給《香水》作者聚斯金德,因為他是他的好朋友,我是他的譯者。說起當年能搶先將小說迻譯出版,不能忘記那位達爾記者。
《香水》作者家住慕尼黑市中心,就在我們留學生再熟悉不過的“福樓”斜對面,那里是我們學生會一年幾度的活動場所。聚斯金德四十開外還是獨身。他能同意我對他家訪,是電視臺長的面子,否則我無疑將被拒之門外。那是百年不遇的機緣,而對這種千載難逢的好事我當時是一無所知。后來讀到大量媒體報道,才知道他是素來推扅杜客,深居簡出,是異常的不合群,從不見人。那時他剛嶄露頭角,多少顯得羽翼未豐,后來因此書連年占據(jù)暢銷書榜首不衰,他行情大漲。我能采訪他,真是三生有幸。
我是那天下午去的他家,他住一個簡單兩居室,房間狹窄,客廳的一面還是斜頂房。室內(nèi)沒有位置放壁柜,他利用公寓樓樓梯拐角的壁柜當書柜,臨別贈書時他還帶我下了半層樓梯參觀了他的書柜。他狹窄的客廳,這里也是他的書房,這種擁擠的生活環(huán)境不由讓我想起張潔跟老孫新婚后的小家,也是這么擁擠不堪?;蛟S狹窄的空間對人靈魂的凈化、思想的明銳、觀點的犀利會有好處。三維空間不影響思維的放達、心胸的寬廣,抑或更能寫出好作品!
從表面上看,他對我的接待是熱情而又平淡。說熱情,是一種古典式的熱情,與《香水》小說的情節(jié)頗吻合,也是十八世紀的老派風格。他家住二樓,我在樓下大門按了門鈴,他沒有像通常的德國人那樣按了自動開門鈕,讓我獨自上樓,而是親自跑下樓來為我開門、握手,表示熱情歡迎。緩步上樓時,他簡單介紹了這座樓的背景與歷史;踏上樓梯,還巧遇了是時德國最著名的一對電視演員夫婦,他不無驕傲地稱我是他的譯者。我感到他為自己的小說以遙遠的東方文字付梓而新奇和好奇。中國的古老文明在歐洲婦孺皆知,然這古老文字能跟自己的作品掛上鉤,不訾為絕無僅有。我的訪問,本來我想稱“訪談”,后又一想,他幾乎什么都沒談,在他家整個交流過程中他講的話不過百來個字。然而德國人不會失去原則性,最關鍵講原則的幾個字他卻沒有忘掉,我后文會提到。
說他的接待平淡,是因為他的招待連一杯白開水也沒有,這是一種表示不歡迎的態(tài)度,起碼在暗示不希望客人下次再來。這種平淡并非沖我而來,而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不想任何人來訪,不愿接受任何采訪,對誰都一樣。對他的性格,我在慕尼黑生活多年后才有了完整的了解。
關于他的性格與習性的傳言,在往后的三十年中,我只有道聽途說的道聽途說。我在慕尼黑經(jīng)營酒樓二十二年,熟客、老客無數(shù),誰都知道我翻譯過他的書。所以在客人中,有誰得悉有關他的點滴新聞,來吃飯時都會主動跟我提起。盡管如此,在二十二年的時間里我只收集了兩三種“道聽途說”。032BA245-D028-4DA2-A536-F4FF14202739
一是客人聽聚斯金德以前的中學同學說他的怪習慣,說的是在校期間上每堂課都要報到簽字,其他同學簽名都是簡單且又快捷,像是畫個記號,而唯獨他不然,他每次都要認真、完整地簽下他的姓名,要工整、清晰地書寫,讓每個認字的人都必須能讀懂。加上他的姓名又特別的長,用的是傳統(tǒng)的教會名字,由四個單詞組成,加起來有二十幾將近三十個字母,每個字母他都要一筆一畫地認真地寫,而且不是彎著身子畫個押了事,他還必須得坐下來寫。每次上課簽名報到,其他同學一秒鐘能完成的事,他要寫上半分多鐘。到了學生蜂擁進教室,輪到他簽字時,每次他身后會排起長隊。他這種“認真態(tài)度”,老師從來不予評論,更不會提出批評,不管別人有多抱怨,他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言稱,這是他的權利。這種怪癖不僅符合了德國人典型的死板,老師不加干涉也踐行了德國人的講原則。我想作者若不具備這種精神與質地,他也無法在小說里將各種氣味做到精細地分門別類。我們說,作品是作家靈魂的寫照,聚斯金德不正是一例佐證?!
二是他下餐館就只愛吃意大利餐。在我酒樓拐個彎處有一家他唯一去的意大利餐樓。聽客人說他去那里用餐,我還專程走訪了業(yè)主,當然他知道我也是業(yè)主,老板間打交道都比較客氣禮貌。我聽老板詳細介紹了他:他每次來都會選擇生意的空當,到了下午三點忙勁過后他來了。他入座后會要求老板把旁邊的餐桌放上預訂牌,以免別人靠近他,據(jù)說每次出門還要裝扮一番。當然他消費不菲。到了生意忙起來不得不用那些餐桌時,他便起身離席。
三是他話說得最多的是跟他孩子的老師。聽說他后來結婚生子,去開家長會,他會向老師提無數(shù)的問題,什么問題都問得很細。他向人提問和他對別人提問的回答形成天壤之別。看來聚斯金德是個認真的父親,跟他當年學生時代簽名時一樣的認真!
那次家訪他,因我剛出國不久,跟本單位的機關刊物《文藝報》還挺熟稔,他們也曾時常來辦公室要材料,于是我想寫一篇采訪錄。家訪時,我把譯作送給了作者,他回贈了他的作品,并留下簽名。因考慮到采訪稿可能會需要一張作者的照片,于是我把三角架也背去了。然而,他就死活不讓拍。后來我得知,有關他的照片,除了偷拍,他從來沒讓人拍過一張照片。他的個性、他的執(zhí)著,還有他的堅持原則,讓我非但沒能得到一張照片,連起初設想好的訪談錄也化之烏有。然而我能進入他的寓所,不僅是百年難遇,更能說千載一時,能這么近距離地接觸他、跟他對話,我在慕尼黑生活了三十三年還從未聽說過有別的哪位記者有這等機會。我怎能不暗自慶幸呢!
幾多花絮無以忘懷
那次家訪《香水》作者,幾多花絮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一是初來乍到德國,我曾跟博導去中餐廳吃飯,我們談及我翻譯的《香水》,不經(jīng)意被鄰桌的一位德國作家聽到便攀聊起來。他是時任捷克作家總統(tǒng)瓦·哈維爾的摯友,也是《香水》作者聚斯金德的莫逆,瘦高個兒,老煙槍一個,那時德國尚未室內(nèi)禁煙。一聽說我翻譯過《香水》,他馬上起身向我鞠躬,表示敬意。
無巧不成書。后來我有了自己的酒樓,一次他攜文友來我店吃飯,被我一眼認出。他說自己跟聚斯金德一直過往甚密,還向他提及見到了《香水》的譯者。這一回我向他展示了我《香水》的中譯本,并當即請他轉達我對作者的邀請。雖然時光過去了十年,我深信不疑作者對我那次采訪一定記憶猶新。然而,月轉星移二十載,他一直杳如黃鶴。
二是1989年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德國“歐洲翻譯中心”舉辦國際翻譯研討會,我作為中方代表出席。來自世界各地的二十六國與會者中,有十八人翻譯了《香水》,我們十八名《香水》譯者,還特地舉行了一次翻譯《香水》的專題討論會。
三是2005年盛夏的一個晚上,天氣異常炎熱,客人們都去了啤酒公園,我百無聊賴地看著報,進來一個二十上下美艷絕倫的金發(fā)姑娘,要買兩瓶啤酒帶走,我們自然而然地攀談起來。
我問她:我怎么沒見過你,這一帶的客人我都認得。她說她在我們那棟樓里,就在我們餐廳花園側面的樓上臨時借了一個房子。她不是慕尼黑人,這次從外地來是為了當配角拍電影《香水》。
我說我沒聽錯吧!是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她說正是。我說:“你今天來買啤酒是來對了,這部長篇小說就是我給翻成了中文,我還采訪過作者本人?!彼戳宋业摹断闼分凶g本,覺得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決定留在店里喝她的啤酒,要跟我聊下去。
她是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家住科隆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慕尼黑這樣的大城市她還是第一次來,文理高中還沒畢業(yè),仍住父母家,她叫戴愛娜(Diana),她給我留下了手機號和父母家的電話,她的紙條我一直收存至今。
喝完啤酒的第二天晚上戴愛娜又來了,但她這次不是來買啤酒的,她要拿二十歐元買走我《香水》的中文譯本,是電影《香水》的導演艾辛格(Eichinger)讓她來的。
幾年后,我從電影雜志和報紙上得悉,她成了德國的大明星、電視連續(xù)劇《醫(yī)生日記》的主角,紅極一時,被譽為德國有史以來最性感的女演員,一直殺進了好萊塢。我去電話,向她祝賀事業(yè)上取得的非凡成功。她說,那天晚上一起喝啤酒,她仍歷歷在目,而且依然非常愉快地回憶起在慕尼黑的邂逅。
世界是那么之小,人生又是那么奇妙:我在1986年于北京巧遇記者達爾,意外得到《香水》一書,接著因德方獎學金來到慕尼黑,一住就是三十三年;由于翻譯了《香水》,被引見與作者認識并采訪了他;與教授在中餐廳吃飯又巧遇作者的摯友;戴愛娜姑娘又是百年不遇地碰巧借住在我們樓里;來買啤酒從而得知了我是《香水》譯者;而我的譯本又被《香水》的導演艾辛格買走,他可是德國的第一大導演,除了過世的法斯賓德(Fassbinder),德國至今空前絕后。這么多無數(shù)個巧合加巧合,難道都只是巧合,不是“緣分”?讓人百思不解!
聚斯金德少言寡語,惜字如金,但他曾經(jīng)的兩句話讓我始終難忘。既然他不會多說一句沒必要的話,甚至一個沒必要的字,那么他說了,這兩句話必定有不同尋常的道理。
第一句:當我把我的譯本送給他時,他道完“謝謝”便說:“您可以聯(lián)系瑞士出版社。”這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插話,讓我苦思冥想了十三年,直到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我才茅塞頓開,才恍然大悟他讓我接洽瑞士Diogenes出版社的用意,那是因為版權。
當然,就如1980年代我們對西方版權問題一無所知那樣,聚斯金德對中國當時的國情也是“孤陋寡聞”。他無從知道,作為“世貿(mào)組織”之外的中國,跟版權國之間不存在對等的制約,就像一九八五年慕尼黑漢澤爾出版社出了再多的中國書,也沒必要支付一分錢的版權費一樣。
第二句:在我的翻譯過程中,始終為小說離奇的情節(jié)、超越常人的想象力而愕然,也是譯著付梓印行后不少讀者向我提出的困惑:“作者何來這樣的創(chuàng)作念頭?”我將這一問題直陳于他,我期待的是如同提問其他作家那樣,將是一長篇滔滔而論。沒想到他的回答竟是:“也許當時我還年輕。”
如此一句“也許當時我還年輕”,跟問他何來小說的創(chuàng)意,這問答之間的邏輯性和有機關聯(lián),想來讓人莫衷一是。這種離奇抑或正是其“物以稀為貴”的價值所在。他的小說出了名,多少導演想拍成電影,多少經(jīng)紀人想跟他交易版權轉讓,然而他三緘其口,堅如磐石,沉默二十年,直到2005年才同意出讓《香水》版權,并為此得到了兩千萬歐元的版權費!032BA245-D028-4DA2-A536-F4FF14202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