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紅
林慎之剛到歸縣當縣令不久,就碰上一件人命案子。
原告是陳秀才。那天,他父親陳員外和張員外在酒樓吃飯,不知怎么,陳員外竟然從二樓墜下,摔得腦漿迸裂。事后,張員外對陳秀才說:“你父親喝醉了,靠著欄桿醒酒吹風,一時腳下虛軟,不慎跌下樓去?!?/p>
陳秀才聽后心生懷疑:張員外曾找父親借過一萬兩白銀,蹊蹺的是,父親死后,那借據(jù)卻不知下落。于是,陳秀才把張員外告到了縣衙。
歸縣有個老仵作,經驗豐富,林慎之派老仵作去現(xiàn)場勘驗,最終得出結論:陳員外因酒醉跌下樓,此事純屬意外。陳秀才雖有些不服,但也只好接受了縣衙的斷案。
轉眼過了半個月,林慎之以為這案子已經過去了,不料一日衙役來報,說陳秀才又來了,還說出了新的命案。林慎之心中疑惑,他來到大堂,皺著眉頭問陳秀才:“你說,又出了什么命案?”
陳秀才瑟瑟發(fā)抖地指了指身旁的一只木盒。衙役拿起木盒,呈給林慎之,林慎之聞到一股惡臭味,但還是打開了盒蓋。定睛一看,他嚇得大叫一聲,手一抖,將盒子扔了出去。盒子掉在地上,一顆人頭也隨著滾落在地——竟然是張員外的人頭!
林慎之好不容易才鎮(zhèn)定下來,問陳秀才:“張員外是你殺的?”
陳秀才連連搖頭,道:“小人手無縛雞之力,哪敢殺人呀!”
陳秀才說,今天一大早,仆人慌慌張張地來稟告,說院門上掛了一個人頭。他趕去一看,竟然是張員外的人頭。陳秀才生怕牽連到自己,忙火速來縣衙報案。
林慎之派衙役去張員外家查問。衙役回來后說,張家現(xiàn)在亂作了一團。張員外的妻子說,昨日半夜時分,她睡意正酣,突然聽見張員外的慘叫聲。蒙眬中,只見一把大刀從天而降,取了張員外的頭顱后,大刀又憑空飛走了,她當即嚇得暈倒在地……
林慎之聽后,覺得不可思議。他喚來老仵作,看著老仵作仔仔細細地查驗了張員外的頭顱。退堂后,林慎之把老仵作叫到內室詢問,老仵作說:“這頭斷得太干脆,傷口平滑,就像是刀切的冬瓜。全縣能有如此神力的,只有兩人?!?/p>
林慎之問是哪兩個人,老仵作說:“其中一個是柳屠戶?!?/p>
老仵作說,柳屠戶是個光棍,他身高八尺,胳膊似牛腿一般粗壯,運刀如風,碎骨如泥。林慎之點點頭,說:“你帶人去查查,昨晚,柳屠戶人在哪兒。你說有兩人,還有一個是誰?”
老仵作請林慎之隨自己來到縣衙外院。院子里,衙門的劊子手盧九斬正精神抖擻地拿著鬼頭大刀練功。他練的是劈冬瓜,一招一式格外認真。
兩人看了一會兒,老仵作對林慎之說:“大人,我說的第二個人就是咱衙門的劊子手盧九斬。他雖然瘦弱,但使起那把鬼頭刀來卻異常兇悍。您看他切的冬瓜,每一片切口之處都細膩光滑,無半點拖泥帶水的痕跡?!?/p>
林慎之聽了,不以為意地笑笑。他來歸縣時日雖短,但也聽說了盧家的事。盧家世代劊子手,傳到盧九斬,已經是第九代。盧九斬的爹名叫盧八斬,二十年前,他處決了歸縣最后一名死囚。后來,歸縣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縣里再也沒有處決過死囚了。盧八斬原本是個身材魁梧的大胖子,不再處決犯人后,他就變瘦了,到死時,他的身體幾乎薄成了一把鋼刀。有人調笑道:“盧八斬用刀殺人太多,死時就變成了一把刀?!?/p>
林慎之沒有見過盧八斬,但他上任時見到盧九斬,也是一副瘦身板。當時他還有些擔心,心想: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拿得動行刑的鬼頭大刀嗎?好在這些年歸縣境內并無犯死罪之人,盧九斬這劊子手就是個擺設。
林慎之想到此,對老仵作說:“砍冬瓜和砍人畢竟不同??幢R九斬這癆病鬼的樣子,肯定不是他?!?/p>
兩人回到內室,林慎之從箱子里拿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老仵作,道:“上次多虧你眼力了得,看出陳員外是先被鈍器打死,再被人從樓上拋尸的。這次,張員外死得蹊蹺,你一定要查明真相,日后我絕不會虧待你的?!?/p>
原來,陳員外不是意外摔死的。那日,陳員外和張員外在酒樓飲酒。張員外說最近手頭緊,想暫緩還錢,陳員外不答應,兩人起了口角。張員外隨手拿起一個裝滿酒的酒瓶扔了過去,不想正中陳員外的太陽穴,陳員外當場斃命。張員外嚇傻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脫罪的法子。他先掏出陳員外隨身帶的借據(jù),然后把陳員外的尸體扔下樓……不料這一切都被老仵作勘驗了出來。老仵作見林慎之初入官場,就鼓動他借此敲詐張員外。林慎之一時心動,聽從了老仵作的主意。張員外和林慎之討價還價后,以一萬五千兩銀子了結此事,林慎之這才結案,稱陳員外之死乃是意外。
此時,老仵作接過銀票,小心地揣進懷里,對林慎之說:“大人放心,小人愿效犬馬之勞?!?/p>
這天夜里,林慎之做了個夢,他夢見一把刀拼命地追自己。他往天上飛,刀追上天;他向地里鉆,刀也跟著鉆下地。他感覺到刀鋒漸漸逼近自己,后頸一陣冰涼,不由得大叫一聲:“我命休矣!”
從夢里醒來,林慎之發(fā)現(xiàn)冷汗已濕透了睡衣。
再說老仵作,他私下調查柳屠戶,發(fā)現(xiàn)張員外被害的那晚,柳屠戶真的不在家里。林慎之命人把柳屠戶抓來,柳屠戶一會兒說自己在賭錢,一會兒說在別人家里吃酒,最后都證實是謊話。林慎之認定柳屠戶殺了張員外,逼他在口供上按了指印,上報朝廷,秋后問斬。
歸縣已經整整二十年沒有處決過死囚了,處斬柳屠戶那天,刑場周圍人山人海。午時已到,柳屠戶被押了上來。盧九斬身穿紅衣,他身材瘦小,手執(zhí)的鬼頭刀卻碩大無比,看起來異?;km然是第一次行刑,但他心不慌、手不抖,按父親說的法子吸氣、凝神、舉刀。在他的眼里,柳屠戶只不過是一個冬瓜,他看準了脖頸方向,一刀斬下去……E958DA8E-480B-4D97-9813-7593CE99C709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料,盧九斬這一刀始終沒有斬下去。那刀在空中“嗡嗡”作響,刀柄晃動不已,最后竟脫離盧九斬的手,飛了出去,直直地插在地上。
眾人一片愕然。盧九斬來到林慎之面前,跪下稟道:“大人,小人敢以性命擔保,柳屠戶不是兇手,還請大人重審此案。”
柳屠戶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嚇了個半死,此時聽見盧九斬為他申冤,也忙叫道:“冤枉!”
林慎之一看,現(xiàn)場全亂套了,便下令把柳屠戶帶回縣衙重審。柳屠戶這才據(jù)實交代:原來他和一個寡婦相好,張員外被害時,他正在那寡婦家。寡婦的夫家是歸縣的大戶,為了保護寡婦,柳屠戶才寧死也不說出這段私情。
林慎之聽罷,問盧九斬:“你怎么知道柳屠戶是被冤枉的?”
盧九斬說:“那鬼頭大刀是小的祖上所傳,此刀常年處斬囚犯,有了靈性,需靠人血飼刀。不過,它只嗜人犯之血,不殺有冤之人?!?/p>
林慎之說:“張員外不是柳屠戶殺的,那是誰殺的?”
盧九斬說:“就是這把鬼頭刀殺的。”盧九斬說,張員外死的那天,他取刀練功,發(fā)現(xiàn)刀身上沾滿血跡——一定是鬼頭刀知道張員外殺了陳員外。在鬼頭刀看來,張員外才是真正的人犯。
林慎之張大了嘴巴,半晌,他才問:“如果沒有人犯可殺,那又怎么辦呢?”
盧九斬說:“亂世之時,處決人犯,鬼頭刀嗜血有保證,可一到太平盛世,鬼頭刀沒有了血源,就會興風作浪,我祖上便以自身之血飼養(yǎng)鬼頭刀?!?/p>
盧九斬說,他父親由胖變瘦,便是飼刀的結果。到了自己這輩,歸縣一切太平,鬼頭刀更是沒了血源,所以自己也只得用血飼刀,但鬼頭刀從來沒有吃飽過。這次,鬼頭刀的靈性讓它得知張員外是真兇,便殺了張員外,痛飲鮮血……
林慎之聽了,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初入仕途,本想做一名清官,因為老仵作攛掇,收下了張員外的銀票。回到后堂,林慎之思來想去,不想做鬼頭刀的刀下鬼。第二天,他把陳秀才叫來,將張員外送自己的一萬五千兩銀票轉交給他。接下來,林慎之又找到那寡婦的夫家,勸說一番,讓柳屠戶娶了那寡婦。最后,林慎之辭退了老仵作——這種人,自己斷斷不能再用。
盧九斬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其實,張員外正是盧九斬所殺,他之所以這樣做,只因祖先留有遺訓。
盧九斬的祖爺盧五斬那會兒,歸縣匪患嚴重。當時的縣太爺抓了十個“土匪”,讓盧五斬處決。每天斬一個,盧五斬砍了整整十天??h太爺因剿匪有功,升為知府。后來,盧五斬才知道,那些“土匪”都是從鄉(xiāng)間抓來的無辜百姓。盧五斬怒不可遏,深夜帶著鬼頭大刀殺了知府,隨后自刎而死,以命飼刀。臨死前,他留下話來:“自我之后,鬼頭刀下,絕無冤魂!”
從那以后,盧家遵守遺訓,殺人之前,必當慎之又慎,寧殺貪官,不殺冤民。張員外和林慎之在縣衙后院討價還價之時,盧九斬偷聽了前因后果。他義憤填膺,便溜進張府,以細鐵絲系住大刀,從窗外飛刀斬殺了張員外。他又趁張員外的妻子暈倒,取出人頭,將人頭掛到陳秀才家門外。以血飼刀,只是他為了救柳屠戶杜撰的故事。
見林慎之知過能改,盧九斬松了一口氣。他想,林慎之今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官,因為,自己這把沉甸甸的鬼頭大刀,一直懸在林大人的后腦勺上呢!
(發(fā)稿編輯:呂? 佳)
(題圖、插圖:陸小弟)E958DA8E-480B-4D97-9813-7593CE99C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