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峰
黑子失約了。我在這個黑暗的角落一直坐到深夜,看著街上車來車往,不禁擔(dān)心起來。這哥們要是有手機就好了,我可以破例用手機給它打個電話,聽聽聲音也就放心了??墒?,黑子永遠都用不著手機,沒有工作,何必被手機套牢。不像我。
我和黑子相識于半年前,那時我剛被解聘,無所事事,白天把覺都睡夠了,晚上無比清醒,經(jīng)常坐在這個角落數(shù)汽車打發(fā)時間。是黑子的出現(xiàn)中斷了我這無聊的游戲,它比任何一輛汽車都亮眼。這附近的流浪狗我?guī)缀醵颊J識,不管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大多都可憐兮兮地瞅著路人,無非是想得到一點施舍,沒一點骨氣??珊谧硬灰粯?,披著一身油亮的黑毛,身姿挺拔,目不斜視,像一位貴公子。它站在路口,想過馬路的樣子,然而綠燈亮了幾次都沒有過去。站了一會兒又返回來,看到我后,停下,搖搖尾巴,眼睛眨巴眨巴。我已經(jīng)幾天沒怎么說過話了,想叫它過來解解悶,又沒好意思,畢竟是在街上偶遇。見我不理它,它又繼續(xù)往前走。不多久,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湊過來,眼睛一瞇,像是微笑。它這么主動,我不好再端架子了,招招手說,嗨,哥們,過來吧。它搖著尾巴小跑過來,圍著我這兒嗅嗅那兒嗅嗅。我摸摸它的頭,它乖順地臥在我身邊,柔軟的毛摸起來很舒服,像絲襪。我扒拉著它,問,你主人哪里去了?它低下頭,要哭的樣子。過了會兒,它眨著眼看我,好像說,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我笑笑,沒有回答。從此,我們每天晚上都在這里約會。
其實,我在那個廣告公司干得蠻好。熱愛加班,堅持微笑,熟知客戶喜歡的顏色,認真對待每一張圖片。毛病也有,頭發(fā)油膩,鞋子味兒大,衣品不咋地,還有一次遲到過半分鐘,僅此而已。這樣的員工被辭掉,實在是說不過去。
一接到解聘通知,我就氣沖沖地去找老板。老板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多事?連被辭退都不能接受,還出來混?我說,不是這么回事,就想弄個明白為什么要辭掉我。老板說,從上到下都對你有意見,整天笑嘻嘻的,一個人平白無故怎么會一直開心?你這么開心別人會怎么想?考慮過人家的情緒嗎?我差點哭出來,笑著說,親愛的老板,誤會啊,我不是真開心,只是帶著開心的表情而已。老板說,虛假的開心就更不應(yīng)該了。我說,這肯定不是主要的,求你了,我就想知道真正的原因,讓我走個明白。老板看看我說,那好,我實話告訴你,你的手機經(jīng)常關(guān)機,比找詐騙犯都難,你說這還怎么干活?我說,這還不錯,這個理由我愿意接受,可是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是關(guān)機,而是飛行模式,這是兩個概念,也是兩種態(tài)度,雖然飛行模式,但是每隔一會兒就打開看看,有微信消息和未接來電我會及時回過去。老板說,飛行模式,你咋不上天?
這話說對了,我有時的確想上天,最好到?jīng)]有手機信號的外太空中去,再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打我電話了。
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因為手機的飛行模式被解聘了。前幾次都是下午,快下班時離開公司,我混跡在下班的人群中,乘地鐵回出租屋。只要我不說,沒人能看出我是失去工作的人,和往常下班一樣輕松,一點不覺得難過。但這次是大早上,我從公司出來,太陽正在東邊上升,從樓宇之間投射過來新鮮的光芒。我站在街上,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時間迷失了方向。人們苦著臉,行色匆匆趕著上班。我又不能一直站著,這樣會影響通行。茫然間,只好躲躲閃閃逆流前行。匆忙的行人只顧著趕路,很少正眼看我,偶爾有人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帶著同情和安慰,我想那人肯定有過和我一樣的經(jīng)歷。進小區(qū)時我惶恐不安,盡管裝得很自然,還是被那些老頭老太發(fā)現(xiàn)了。他們坐在花壇邊,停止一切活動,一直盯著我,看得我都不會走路了。待我快走過去時,有人憋不住了,問,怎么剛出去又回來了?我撓撓頭說,嗯,嗯,公司裝修,在家辦公。對方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氐郊乙矝]事干,蒙頭睡了大半天。有時實在想出去活動下,又怕遇到那些老頭老太。我趴在窗子上瞅瞅,他們換班了,換了一批人在那里值守。老頭們下棋打牌,老太們邊織毛衣邊聊天,眼睛不時東瞧西瞧,絲毫沒放松警惕。他們交班時一定交代過,繼續(xù)監(jiān)視我。無奈,我只能挨到天黑才出門。
剛工作時,我用首月工資買了部新手機。大學(xué)時的手機漆皮都磨掉了,實在拿不出手。它幫我談了仨女朋友,幾年的聊天記錄全在里面,裝滿了我的喜怒哀樂,如果把那些聊天記錄打印出來,稍加整理便可以出一本書?,F(xiàn)在讓它退休真有點不舍。我把它拆開,里面還是嶄新的,取出號碼卡,又重新裝好,連同我的秘密一起放進塑料袋密封好。
新手機是好用,速度很快,打游戲超爽。游戲我不怎么玩,我喜歡看小說,那段時間把《聊齋志異》看完了。在這個城市我沒有朋友,可以說手機是我最好的朋友??墒遣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我不喜歡手機了,甚至有些討厭,害怕有人通過手機聯(lián)系我。手機一下由好朋友變成了我最大的敵人。那些打我電話的人像狙擊手,也許趴在樓頂,或者隱蔽在綠化帶,還有的藏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黑洞洞的槍口一直對著我,隨時都有可能朝我射擊。他們每次扣動扳機,我的手機都會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那種慘叫讓人渾身不適。我老是擔(dān)心被猝不及防的子彈擊中要害,心神不寧,最后只好將手機設(shè)置為飛行模式。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萬一真有急事呢。我只能隔一會兒打開手機看一下,遇到未接來電,我會小心回過去。對方抱怨,怎么老是無法接通啊?我支支吾吾地說,這里信號不好,或者剛才在電梯。老是在與手機較勁,搞得我心事重重。有一次我站在江邊,手里攥著手機,真想扔出去,就像扔一顆手榴彈,在江中炸開一朵水花,讓它沉入江底。
我實在搞不懂,為什么要搞出手機這玩意?一個個獨立自由的人,為什么要用手機捆綁起來,這不是自我束縛嗎?讓人惶惶不可終日。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下究竟是誰發(fā)明了手機,結(jié)果找到這么一段文字:1973 年,一名男子站在紐約街頭,掏出一個約有兩塊磚頭大的無線電話,并打了一通電話,過路人紛紛觀看。這個人就是手機的發(fā)明者馬丁·庫帕,他生于美國,是著名的發(fā)明家,因為率先研發(fā)出移動電話,被稱為“移動電話之父”。在當時,庫帕是美國著名的摩托羅拉公司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1973 年,位于紐約曼哈頓的摩托羅拉實驗室里爆發(fā)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手機就此誕生了?,F(xiàn)在,手機除了最基本的通話功能,還可以用來上網(wǎng)、玩游戲、拍照、看電影等。
就是這個叫馬丁·庫帕的人搞出的手機。從照片上看,馬丁·庫帕是個胡須旺盛的男人,咧著嘴笑得很開心。他當然開心了,憑著這項發(fā)明名利雙收,可他不知道現(xiàn)在給我?guī)矶啻罄_。查到他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見到他本人也沒用,當今社會人手一只手機,再不會回到騎馬、寫信的時代了。
手機沒問題,是人的問題,你最好去看心理醫(yī)生。我在網(wǎng)絡(luò)上講了我的困擾,有人對我這樣說。我看后不太高興,這不是說我精神有問題嘛。我認為我是世上最正常的人,反倒是周圍有好多人腦子不正常。他問,你見過哪個精神病人說自己有病了?我想了想,還真是的。他又說,不過,你這不嚴重,早治早好。
當天晚上我遇到黑子,我們一起默默坐了好久??粗車鷺欠康臒粝?shù)熄滅,黑夜越來越濃重。我對黑子說,就是這玩意搞得我失去了工作。黑子看著我,一只前爪搭在我手里的手機上。我說,幫我扔掉。黑子叼起手機徑直跑向綠化帶。我笑著說,你小子,還當真了,回來。它叼著手機剛回到我身邊,就有救護車的聲音傳來,黑子蹭地豎起耳朵,接著一輛救護車閃著燈疾駛過來,黑子跳下臺階直奔救護車,拼命追著救護車跑,最后同救護車的叫聲一起消失在黑夜里。過了好久,它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慢慢走了回來,像一個失落的孩子。
過后,我偷偷跑到精神衛(wèi)生中心,仰著脖子在墻上的專家簡介欄里找了半天,最后鎖定一個長得不像專家的專家。我去晚了,二樓候診大廳黑壓壓一片人頭,大家都坐在長椅上等待。我看了看周圍,感覺渾身冷颼颼的。那些人都很怪異,我好像在一群異獸當中。柱子旁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乍一看挺漂亮,可是細看就有點不對勁,癡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柱子看。那眼神無悲無喜,和光禿禿的柱子一樣沒有任何內(nèi)容,搞得柱子都很難受。還有一個老太太吧啦吧啦不停地講話,帶著手勢,講得很起勁,時而大笑,時而感嘆。我找了半天,看不出有人和她聊天,但她聊得那樣火熱,絕對不是在和空氣聊,以至于我堅信她在與一個我看不見的人講話。我旁邊一個男人倒是挺老實,低頭坐著沒聲響,可是手不停地在腿上畫,把褲子都磨得發(fā)亮了。我忍不住了,問他,你是畫家嗎?他說,怎么這么說?我說,不然你一直在畫什么?畫得我渾身癢。他說,我是在寫字,又沒在你身上寫,你癢什么?我說,你寫了也白寫,又留不下痕跡。他說,痕跡不重要,主要是用心感受。我問,你看哪方面?他用手在空中畫畫。我說,寫字?他點了下頭。我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不會寫要自己練,醫(yī)生不會教你寫字,即使教你也學(xué)不會,醫(yī)生的字你能看懂?他說,扯遠了,我以前寫一手好字,可現(xiàn)在廢掉了,一寫字就手抖,難看得要命,他懷疑有問題。我說,那你不寫就得了,現(xiàn)在誰還手寫,都智能時代了,對著手機喊一聲就會出字。他說,不行,我要搞清楚原因。我說,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說,你又不是醫(yī)生,問這么多干嗎?我說,就當我是醫(yī)生,我們先彩排下,一會兒醫(yī)生問起來你就熟練了。他說,就是從那次考試開始的,為了居住證積分,我必須考過,要不我兒子就得回老家上學(xué)。你不知道,我從農(nóng)村出來,用了三十年才在這個城市買了房子,我是我們村最厲害的人,能看出來不?我看了看他那顆柚子一樣的腦袋,說,嗯,早都發(fā)現(xiàn)了。他驕傲地笑了下,又立馬收回去,說,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我用力過猛了,上了考場,直冒虛汗,手僵得不是自己的,寫出來的字像蟲子爬的,連自己都不認識。我問,那考過了嗎?他說,過了,超出二十多分。我說,這不挺好啊。他說,好什么好,落下了病根,之后一握筆就手抖,你帶筆了嗎?我演示下,不騙你。我搖搖頭。他問,你看哪方面?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廣播就叫到了他。我先去看醫(yī)生,等我哦,回頭聊。他說著,不舍地進了診室。
我去上了趟洗手間,剛出來就聽到有人大叫。一群人趴在欄桿上朝下看,一個小姑娘在大廳中央亂踢亂打,一位像她父親模樣的男人拖著她??雌饋硗κ萑醯男」媚铮曇魠s很大,聽不清在喊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話。這時,我想起了那個在腿上寫字的男人,他應(yīng)該看好醫(yī)生了,我趕緊回到原地。但我等到最后也沒看到他,他一定找過我,看我不在失落地走了。感覺他有好多話要和我說,肯定以為我不守信用。
等廣播叫到我時,已經(jīng)快下班了。我進入診室,醫(yī)生坐在椅子上,眼睛閉著。我輕聲叫,醫(yī)生,醫(yī)生。他身體沒動,半睜開眼問,哪里不舒服?我說,沒有不舒服,就是害怕接電話。他又閉起了眼睛,似乎在用力思考,我沒敢再打擾。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坐正,戴起眼鏡。又問,哪里不舒服?我重復(fù)了剛才的回答。他像剛從水里鉆出來,擺了擺頭,說,又是這種病。我問,還有的治沒?他說,這樣吧,你先說說癥狀。我說,怎么說呢,就是老擔(dān)心有人找我,微信還好點,特別是電話,只要手機一響,就像被打了一槍,哎呀,要命了。其實失業(yè)后聯(lián)系我的人也不多,可就是害怕,沒辦法。他問,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
以前我沒有認真想過這事,醫(yī)生讓我講,只能從頭開始說起,慢慢捋。
那是我工作的第三個年頭,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之前那份工作待遇不錯,可是太忙,加班是家常便飯。我三千多元租的房子,僅僅睡個覺,實在不劃算。一氣之下便辭職了,找了一份新工作,不用坐班,只要手機保持暢通,哪怕出國都可以。新公司是經(jīng)營異類寵物的網(wǎng)店,賣些孟加拉豹貓、非洲迷你小刺猬、越南巨人蜈蚣等稀奇古怪的玩意。作為客服,要隨時隨地接聽客戶電話,在平臺上及時回復(fù)客戶信息。時間有要求,地點不限制。躺在床上就能工作,再也不用早起晚歸了。所以我特別珍惜這份工作,就像談戀愛一樣對待每位客戶。不過,老總是這樣說的:客服就是飼養(yǎng)員,喂養(yǎng)好老客戶,會生出新客戶。客戶是否增加,我并不在意,自認為我的飼養(yǎng)能力不錯,客戶都依賴我了,有時聊個沒完。
有一天半夜里,有個網(wǎng)名叫作小妖的人發(fā)信息,說買的鬃獅蜥蜴有問題。我問,什么情況?具體說。小妖說,剛買回來還好,放在手里能緩慢爬,這幾天忽然蔫了,眼皮耷拉著,沒一點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我趕快翻看公司印發(fā)的養(yǎng)殖手冊,問,平時都喂些什么?小妖半天沒回信息,我以為小妖睡著了。過了大約半小時,小妖問,電話說可以嗎?我說,可以。電話接通后,是個女的,但是聲音冷冷的,沒一點女人味。她告訴我說就喂青菜,偶爾喂點肉。我說,小寶貝可能得了軟骨病,得給補鈣。她問,是不是要給熬點骨頭湯?我說,這倒不必,給食物里拌點鈣粉就好了。她說,我還以為它得了抑郁癥。我說,抑郁癥就麻煩了,它又不會說話,不好治。她說,會說話又能怎么樣,我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售后的問題解決了,按理說通話該結(jié)束了,可是客戶不掛電話,就繼續(xù)和她瞎扯吧。我說,你喝酒了?她說,沒有,我只是想和陌生人說說話,你不會嫌煩吧?我說,還好,就當聽故事了。她問,你結(jié)婚了嗎?我說,沒有。她說,那就好。我說,這有什么好的?她說,你不懂,我是過來人,我離過婚。我問,離婚有什么?現(xiàn)在不是很流行離婚嗎?她嘆了一口氣,說,離婚前,我以為一個人會很自在,可是單身一年來還是感覺沒意思。我問,你后悔了?她說,沒有。
當時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我睡意已過。我問,你們?yōu)槭裁措x婚?是他出軌了?還是你外面有人了?她說,都不是,結(jié)婚三年來他對我一直很好,不抽煙不喝酒,燒一手好菜,揀我喜歡的做,都把我喂胖了十多斤。可是,就在去年的一天中午,他和往常一樣在廚房不慌不忙做飯,他做飯很投入,刀工不錯,菜切得有模有樣,我以前特欣賞他這點,看他做菜比吃菜還有味兒。但就在那天,我看到他在切菜時舌尖伸出了嘴巴,那樣子像一只狗,很傻,我忽然厭倦了眼前的一切,這樣的生活就像沒放佐料的湯,寡淡無味,那天的菜也吃得沒滋味。結(jié)局你也能猜到。
我說,你是對男人失望還是對婚姻本身失望了?她說,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沒意思,無悲無喜,你懂嗎?我說,怎么會這樣?我現(xiàn)在感覺什么都有意思,美食美女美景,可惜沒錢到處吃喝玩樂,連個女朋友也沒有。這話我倒不是暗示,她比我大不少,我接受不了。那天我們聊到很晚。
之后,隔三差五會有這樣的客戶聯(lián)系我,大多是在晚上,聊產(chǎn)品問題只是個由頭,主要目的是想聊天,好像我在主持心理咨詢類節(jié)目。
有個買過一條布魯克王蛇的客戶,在平臺上說蛇食量太大,比人還能吃,養(yǎng)不起,問有沒有小點的蛇。我回復(fù)說有玉米蛇,很可愛,吃不多,問要不要調(diào)換,他半天不說話。后來問我能不能電話說,我同意了。他聲音低沉,好像蒙在被子里說話……
說到這里,醫(yī)生打斷我說,你當時厭煩這種人嗎?我說,還好,有時候聽聽也蠻有意思,能窺探到他們隱秘的內(nèi)心,我知道的比別人多,有種占便宜的感覺。醫(yī)生說,這不是病因,仔細想想,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厭手機的?
那應(yīng)該是這份客服工作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文字秘書,主要給老板寫材料。老板的發(fā)言稿、決議,包括給重要客戶的郵件都是我來寫。老板最早是語文老師,后來調(diào)到政府給領(lǐng)導(dǎo)寫過材料,是資深的筆桿子。這是我上崗后才知道的,要不哪敢接受這份工作。我給他寫第一份稿子時,真是武功全用上了。寫好又看了數(shù)遍,確定沒有問題后才給老板呈上。他接過稿子,掂了掂,臉色不對了。說,小伙子,這樣可不行啊,最后一頁倒數(shù)第三行,回去好好看看。我一看果真是,那句話里多了個“的”字。天哪,太神奇了。后來我更加賣力了,經(jīng)常寫到半夜。夜里公司就我一人,沒人打擾出活兒快。寫好發(fā)給老板,幾分鐘后老板打電話過來,揪出來一堆問題。我吭哧吭哧改好再發(fā)過去,他一會兒又打來電話。一晚上就這樣折騰,空蕩蕩的公司,手機一響,像女人號叫,瘆得慌。我向黑暗處看看,一下子想起了《聊齋志異》中的狐仙鬼妖。這樣反倒不怕了,真希望狐仙鬼妖能來,我給說說好話,請他們施妖術(shù)把老板手機給屏蔽了。狐仙鬼妖沒等到,只聽到老鼠在天花板上亂跑。壯著膽子繼續(xù)寫,本來我都寫好了,又要推倒重來,還不如重寫。有時為了一句話,反復(fù)改,越改越不像。有一次寫到很晚,突然手機又叫了,我一驚從桌上爬起來,慌忙中摸到手機,一看沒有電話進來,擦掉桌上的口水,夢中手機的叫聲依稀還在耳邊。
說到這里,醫(yī)生睜開眼睛說,好了,打住,就這樣吧。我問,這就是我的病因嗎?醫(yī)生說,再找下去,你就更麻煩了,有的病越找原因越會加重,稀里糊涂反而好點。我問,你說我還有救嗎?醫(yī)生說,可以試試。我說,是要吃藥嗎?醫(yī)生說,你怕吃藥?我說,那倒不是,我一點都不排斥吃藥,甚至有點喜歡。醫(yī)生問,喜歡吃藥?少見。我說,沒錯,小時候多病,醫(yī)院看病貴去不起,父親看著《偏方大全》上面的藥方挨個給我吃,吃上癮了,算是童子功,不過西藥不行。醫(yī)生說,那我這里全是西藥,還要開嗎?我問,吃藥就能完全治好嗎?醫(yī)生說,你認為可能嗎?我說,除了吃藥還有其他辦法嗎?醫(yī)生說,有是有,不過沒有太好的辦法,這世上沒有一種病能被完全治好,這種不痛不癢的病更難纏。我說,你的意思是?醫(yī)生說,要依靠你自己的力量,外力很有限,你一個大男人被一個手機搞成這樣,手機又不會吃掉你。我說,比吃掉我還難受,你不了解。醫(yī)生說,我不了解?我怎么能坐在這里?我說,這怎么弄?我就是害怕手機才來找你的啊。醫(yī)生說,處在現(xiàn)代社會就一定離不開這些玩意,你抵觸手機,非要和它對抗,反而強化了這種恐懼。我說,太繞了,聽不懂。醫(yī)生說,就是說,你先要主動點,就像處對象,拿出你的熱情,它也會喜歡上你,會給你帶來快樂,而不是煩惱。我說,剛用手機時確實是這樣的,我晚上睡覺都抱著,一刻也離不開,但是現(xiàn)在我做不到。醫(yī)生說,你要多和好朋友交流,看看人家怎么對待生活的,一定對你有幫助。我說,我沒有人類朋友,有一只狗朋友算不算?醫(yī)生說,狗朋友更好,狗比人要真心,還有,你該找工作就找工作,不要老琢磨手機的事。說完他又半躺在椅子上閉起眼睛,說的話聽起來云里霧里的,我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我說,那就先這樣,我自我調(diào)整調(diào)整,謝謝你了。醫(yī)生說,不要謝,我討厭假客氣。我說,我是真誠的,你是個好醫(yī)生,不亂開藥。醫(yī)生說,不要給我戴高帽子,我只是個人,和你們一樣。
怎么才能找一份不用手機的工作?送快遞、開網(wǎng)約車這種依靠手機的活兒想都不要想了?;厝サ穆飞衔乙恢痹谙脒@個問題。
積蓄快花光了,實在沒辦法,我去應(yīng)聘門衛(wèi)。對方不解,問我這么年輕為什么不干其他工作。我說,我一直羨慕門衛(wèi),坐在門房喝茶看報,還能觀察各類人。這是我的真實想法。他們也看出我是認真的,讓我留個聯(lián)系方式,回去等通知。這讓我為難了,只好硬著頭皮留了個通信地址。對方一看,說,你留個地址是什么意思?讓我們寫信嗎?留個手機。我說,我不用手機。一個年輕男人驚訝道,不用手機?我點頭。對方說,不行,你一個年輕人憑什么不用手機?我說,沒什么,就是不想用。對方說,你不用手機就是對工作不尊重,不要看不起門衛(wèi),要是看不起,就不應(yīng)該來浪費時間。我沒接腔,扭頭就走。
我盡量減少體力消耗,每天只吃一頓晚飯,以此節(jié)約開支。小區(qū)附近有一家咸肉菜飯店,玻璃門上貼著“米飯不限”。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瘦高的快遞員加了三次飯,老板只是多看了兩眼,沒說什么。所以那里成了我的定點食堂,十二元的土豆塊套餐價格最低,我盯著吃。每次都竭盡全力,吃得飽到一粒米都不敢再吃時,才拖著沉甸甸的肚子來到我經(jīng)常坐的那個角落,看著街上來往的車輛,等著身體吸收胃里的食物。我圓滾滾的肚子隨之漸漸變小,身體輕了許多,精神也恢復(fù)了。
雖然一連幾晚都沒等到黑子,但我堅信它不會失蹤,只是暫時離開,或者是找到了主人。即使找到主人,它也應(yīng)該來告訴我一聲,我想黑子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朋友。我每天晚上都來這個角落,刮風(fēng)下雨也未間斷。一方面是我晝伏夜出的生活習(xí)慣所致,另一方面我怕錯過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
很快秋天到了,風(fēng)一刮過,銀杏樹的葉子紛紛落在我面前,像信箋。我撿起葉子扎成小花,打算扎一百朵,當我扎到七十七朵時,黑子回來了??吹轿遥吲d地撲了過來,前爪搭在我胸前。它還是那么帥,不過明顯瘦了,毛發(fā)臟亂。我把它帶回出租屋,給它洗了澡,又去便利店買了兩根火腿腸,它吃得很慢,好像舍不得吃,看著讓人心疼。我不能繼續(xù)這樣了,要盡快找一份工作,否則會餓死我倆。第二天我?guī)е谧尤ジ浇慕ㄖさ?,打算找一份臨工,結(jié)果人家嫌我太瘦,不要我,反倒是看上了黑子,想讓我把黑子賣給他們看工地。這怎么可能,我不會做賣朋友的事。我們從工地出來,剛過馬路,黑子一下躥出去,朝一個老頭追去。我以為黑子要襲擊老頭,大喊,黑子,你干嗎,回來。話音剛落,黑子已經(jīng)跑到了老頭跟前,并未攻擊,只是盯著看了又看,確定不認識后,才灰溜溜地回來了。
后來又找了幾次工作,大多都是因為我不用手機而無果。有次我面試完,剛出門就聽到面試官說,這種人要他干嗎,連手機都不用,腦子沒問題才怪。當時我真想沖進去揍他一頓,說我丑八怪都可以,不能說我腦子有病。一氣之下,我去找了一份送外賣的活兒,我倒要看看手機能把我怎么樣,難道要被手機弄死不成?
我車技差,加之路線也不熟悉,剛送外賣時,老是晚點。客戶餓得嗷嗷叫,不停地打電話催我。我邊騎車邊接電話,感覺很興奮,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重要。大部分客戶都比較好說話,送晚了,態(tài)度好點給解釋下就沒事了。不過,有個別暴脾氣客戶才不管呢,打通電話就對我破口大罵,好像差一分鐘就要餓死了似的。遇到這種人確實很氣人,可是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罵就罵好了,我當耳旁風(fēng),不僅不生氣,反而有點開心,不是強裝,我是真開心,有時憋不住就會哈哈大笑。我把電瓶車開到最快,黑子坐在前面高興得嗷嗷叫,耳邊疾風(fēng)呼呼,無比刺激,有一種飛行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