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因海拔不同,興安嶺上草木花卉各有分層,白樺在下,落葉松在上,興安杜鵑夾在當(dāng)腰。進到四月,讓雪捂了一冬的大山,杜鵑花開得旺盛,開得紅火。花兒叫杜鵑,鳥兒叫杜鵑,女孩子也叫杜鵑。塔哈爾村的女孩兒,就有不少名叫杜鵑的。說實話,沒幾個閨女真見過杜鵑林——深山老林哪是大姑娘去的?倒是老趕山的,常常循著杜鵑樹走山道,能采得著山貨,找得到寶物。
一個達斡爾人,哪能不唱歌?一個達斡爾女孩兒哪能不唱歌?塔哈爾村老沃家那獨生俊丫頭,唱散山霧唱綠河唱肥牛羊唱谷黃的沃杜鵑,一股急火,忽地連句話都不能說了。你說說,這一家子人,日子可咋往下過?
求醫(yī)問藥找偏方,招兒用盡了。杜鵑爹說:“讓搬山我就搬山,叫截河我就截河,只要閨女能說話就中?!?/p>
齊齊哈爾城來的老中醫(yī),望聞問切,上下相看了沃杜鵑,拉她爹的袖子,到外頭說:“不是胎帶來的,是毒火攻心,能治。”
“咋治?說!”
“那個啥,這個呀,找丫頭最惦在心上的人,瞅冷子,使大勁兒,給她一個大嘴巴。這一激,她吐出心里的毒火,管保行?!?/p>
“啊——”杜鵑爹翻翻手巴掌,“那……那咋下得去手?”
“就是下得去手,你也不中。——丫頭是不是有心上人?是哪個?叫他來才行?!?/p>
杜鵑爹唰地臉翻黑云:“唉——唉——病根兒真就在他身上。他這小子,上了北山里,兩年了?!?/p>
上北山里,人人懂得,那是參加了抗聯(lián)。
“哦——那個,回來沒?能叫回來不?”
杜鵑爹一腳跺起沙塵:“還……還回……回個啥喲!——打日本,陣亡了呀!”
“那……那可是真?丫頭,她知道不?”
杜鵑爹連點三下頭。老中醫(yī)搖了搖頭。杜鵑爹說的那人叫墨爾根,抗聯(lián)來人送信,戴著墨爾根的灰軍帽,帽子上一個大槍眼兒。這事人人知道,杜鵑也看到了,打那時就出病了。
老中醫(yī)聽到這兒,說:“呀——是這個,那么的吧,我回城去,拿祖?zhèn)魈旖^狠藥。我去去就來?!?/p>
杜鵑姑娘上河沿兒,風(fēng)就不刮了;杜鵑上草甸,百靈就不唱了??蓱z啊可憐,這孩子可憐。人人寵著杜鵑,人人慣著杜鵑,杜鵑想干啥就干啥,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花紅柳綠四月天,山上該是開出了杜鵑花。杜鵑姑娘穿了紅,搽了粉,燒黑柳枝描了眉毛,一個人出了屯子,朝山里去了。屯里人說:“讓她去吧,散散心也好?!?/p>
嫩枝掃臉,青草扯衣,泉水潺潺,白霧茫茫。春山是俊姑娘,俊姑娘是春山。杜鵑口不能語,心卻在唱。她跟自個兒唱:“大松樹刮不倒,墨爾根還扛著槍。雁去雁來,墨爾根就在山上。哥哥來,看我的新衣裳;哥哥來,杜鵑花紅,紅杜鵑唱……”
白樺林、落葉松之間,紅杜鵑鋪成寬寬的紅花大道。杜鵑姑娘插了一滿頭紅花兒,嘴唇微動,無聲地唱著,順著花路走。
杜鵑姑娘在心里念叨:“也就是打日本打累了,墨爾根睡著了,他們就說那個了。瞎說,胡說,瞎說,胡說。墨爾根哥哥就在前頭,扛著槍在前頭……”
太陽爺兒跟著杜鵑姑娘走。杜鵑姑娘累了,太陽爺兒也靠山頭歇了。杜鵑姑娘坐在石頭上,眼睛搜尋著,她要采一朵最大最紅最好看的杜鵑花。她比畫著,想象著把花插墨爾根軍帽上,又插墨爾根胸脯上……
忽然,身后有響動,杜鵑一回頭,我的媽呀!白樺樹下,鋼盔閃閃,黑槍筒子從榛柴棵里伸出來,啊——是日本人!
順日本人槍管所指,杜鵑看到一個人:灰軍帽,端大槍,站在大松樹下。
啊——墨爾根!墨爾根?墨爾根咋這么瘦?墨爾根咋這么矮?墨爾根咋這么黑?啊——杜鵑使出全勁兒,可是,嘴喊不出聲。
忽地,榛柴棵里起來一片黃衣鬼子,刺刀閃閃亮。
“墨爾根——墨爾根——有鬼子——”
杜鵑姑娘喊出來了,聲震林海。
砰!砰!砰!槍聲響了。
“墨爾根——墨爾根——有鬼子——”
大山中聲音回蕩,杜鵑姑娘躺在杜鵑花叢中。
杜鵑姑娘的喊聲,救了抗聯(lián)。
抗聯(lián)安葬了杜鵑姑娘。那個哨兵很驚訝:“她為啥沖我喊出‘墨爾根這仨字?怪了!”
老中醫(yī)打城里來了,將一包藥塞給杜鵑爹。
杜鵑爹拿手擋了,說:“俺閨女沒病,俺閨女嗓門兒亮得很。俺閨女還是抗聯(lián)的人,戴著灰軍帽。”
“啊——那個啥,你咋還哭了呢?”老中醫(yī)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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