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蘭的前面通常加一“幽”字。而“幽蘭”,又與“空谷”相對?!坝奶m空谷”,形容蘭草清雅脫俗的氣質,仿佛空谷足音,令人悠然向往。但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蘭太過潔凈,有時又未免曲高和寡,傷于廉直。
高自期許,目下無塵,這是蘭的驕傲,也是蘭的悲哀。屈原是有名的“蘭癡”,他穿綴以蘭花的衣裳,飲木蘭花上墜落的清露。在《離騷》中,他高調表達自己對蘭的熱愛:“余既滋蘭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薄疤m癡”對“蘭”的愛,得到魯迅先生的共鳴,他用一首《無題》來表達自己對“蘭癡”愛蘭的敬意:
一支清采妥湘靈,
九畹貞風慰獨醒。
無奈終輸蕭艾密,
卻成遷客播芳馨。
“九畹貞風”,就是“蘭”的魂魄。這魂魄可以“慰獨醒”,是因為“世人皆醉”“舉世皆濁”。但不管“世人皆醉”,還是“舉世皆濁”,只要有“一支清采”,撫慰騷人孤寂的靈魂,這世界,就還是可親的,美麗的。有時我想,在“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黑暗背景下,是什么支撐著屈原傲骨錚錚,對黑暗勢力絕不妥協(xié)?答案可能就是這“一支清采”,一枝看似柔弱無骨的蘭。
蘭被“蕭艾”打敗了,這是事實。屈原被放逐,朝廷中的小人們彈冠相慶。但是,正如魯迅先生詩中所言,作為“遷客”的屈原,本身就是一朵芬芳的蘭,在流浪的途中,處處撒播著芳馨?!般溆熊瀑忮⒂刑m”,這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沈從文在《湘行散記·桃源與沅州》中說,沅江的芷,就是蘭科植物,生在懸崖罅隙中,“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我曾經和友人乘船,在沅水上飄蕩,發(fā)思古之幽情。那是深秋,秋水澄澈,宛如琉璃。兩岸山影,青翠欲滴。鷹在船尾盤旋,追逐雪白的浪花。這時我想起流落沅湘的屈原,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他清癯的面影。
從某種意義而言,惡基本上沒有什么意義,除了將善襯托得越發(fā)高大。屈原曾對蘭的墮落痛心疾首:“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這大約就是荀子在《勸學》中所言:“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碧m本是清雅的,但若浸在酸臭的淘米水中,蘭就變質了,這就是蘭草之所以選擇空谷的緣故。遠離塵世的污染,保持心性的純美。而屈原的偉大,是他這株蘭,即使浸染在“潃”中,也絕不會變質發(fā)臭,這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這就是偉人的定力。
汨羅江的清波,最終收留了這株潔凈的蘭草。濁世中保持清芬的蘭,最終在一江春浪中,找到最初的模樣。屈原以死保全了蘭草的清白,蘭的尊嚴,在一個騷人的死中,得到升華。
自然,超群脫俗的蘇東坡,在另一種路徑上,表達對蘭的敬禮: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這是蘇東坡被貶黃州,游玩蘄水清泉寺后,寫的一首小令。詞中昂揚的人生基調,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我更看重這首小令的首句:“山下蘭芽短浸溪?!蹦捍喝拢m溪的風景,宛如圖畫,這才是蘭草真正應該在的地方。短短的蘭芽,浸潤在一溪青碧中,那是多么自在舒服的感覺。這就像是對人生大徹大悟的蘇東坡,將自己的人生,浸潤在佛老的清溪中,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好不愜意。
相較于彈性十足的蘇東坡,屈原這株蘭草,似乎更加清絕。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屈原這個“蘭癡”,似乎更欣賞石蘭,也就是生長在沅水懸崖罅隙間,那裊娜依風的芷。
譬如《湘夫人》中:“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p>
譬如《山鬼》中:“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這是文人畫為何偏愛石蘭的緣故。料峭的石壁間,一株散淡的石蘭,逸氣自然是有的,但那股倔強孤傲的清氣,似乎更為奪人。
我愿與這樣一株清氣逼人的蘭,對坐,對語,對酌。
(編輯??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