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
最近陪女兒打羽毛球,深感這是一個技術活兒,每個球都要喂得恰到好處,而且態(tài)度必須積極向上,要隨時送上鼓勵和肯定,比如“好球!”或者“真棒!”。每當此時,我都會一邊痛恨自己的“喪權辱國”,一邊想起J.K.西蒙斯在《爆裂鼓手》中說的臺詞——“再沒有哪兩個詞比good job更有害了”。
西蒙斯飾演的是一位魔鬼指揮家,為了激發(fā)出學生的最大潛能,經(jīng)常在排練場上破口大罵,不惜砸碎學生最后一點自尊心。作為教師兼家長,我堅決反對這種高壓教育的做法,但是另一方面我始終覺得這句臺詞并非沒有道理。年輕人渴望得到來自“重要的他者”的承認,這會給他們帶來安全感和自信心,可是如果承認來得過于輕易,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因為“過度保護”培養(yǎng)出“嬌慣的心靈”。
為什么越保護越脆弱?是什么樣的教育導致了孩子們的認知扭曲?這是喬納森·海特和格雷格·盧金諾夫在《嬌慣的心靈:“鋼鐵”是怎樣沒有煉成的?》( 以下簡稱《嬌慣的心靈》)一書中最初的問題意識。海特是我特別欣賞的一位美國心理學家,他的前兩本著作《象與騎象人》和《正義之心》都是從小處入手、大處著眼,借助于大量的實證數(shù)據(jù)和案例,從道德心理學出發(fā)去審視更為宏大的社會政治議題。這本新書也不例外,看似在探討互聯(lián)網(wǎng)世代的脆弱心理,實則是在分析美國校園的抵制文化以及愈演愈烈的政治兩極化現(xiàn)象。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的原標題是《嬌慣的美國心靈》,中譯本刪去“美國”二字,或許是在暗示這是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共同難題。當然,我們?nèi)f不可被“嬌慣”一詞誤導了思路,無論美國還是中國,今天的孩子都不再是傳說中的“小皇帝”,從小到大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大多數(shù)孩子并沒有一個輕松的、隨心所欲的童年。也正因為此,在海特和盧金諾夫看來,問題首先出在家長、老師和學校管理者這里,是他們在教育過程中陷入到不自覺的謬誤中,讓年輕人養(yǎng)成扭曲的思考方式,進而變得脆弱、焦慮以及更易受傷害。
具體說來,存在三種正在廣為傳播的錯誤觀念:第一,脆弱人設的謬誤:凡是傷害,只會讓你更脆弱;第二,情感推理的謬誤:永遠相信你的感覺;第三,“我們VS他們”的謬誤:生活是好人和惡人之間的戰(zhàn)斗。
以“脆弱人設的謬誤”為例,雖然地球人都知道“溫室里的花朵”是一個貶義詞,但是為人父母者卻常常忘了這個常識,只要孩子遠離視線、脫離保護,就會忍不住地開始胡思亂想,哪怕理性告訴你,發(fā)生壞事情的概率微乎其微,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設想最壞的可能性。作者相信,正是這種保護孩子的“良好意圖”與夸大危險系數(shù)的“錯誤觀念”,導致了青少年的脆弱心理。
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安全”這個概念悄然發(fā)生了“概念滲透”,從“身體的安全”演變成 “情感的安全”。作者指出,在20世紀后半葉的美國,安全通常指的是身體的安全,要求汽車必須配備兒童專用座椅,移除一切可能造成意外傷害的危險源。
可是在進入21世紀之后,安全的內(nèi)涵與外延卻從身體拓展到了情感。2014年歐柏林學院向本校教職員發(fā)布指導章程,要求在與學生交流時,教授應該使用這名學生所認同的性別代詞(例如對那些不想被稱之為“he” 或者 “she” 的學生,就要用“zhe”或者“they”),否則就會“在課堂上有損甚或危及學生的安全”。顯然,這里出現(xiàn)了不恰當?shù)母拍顫B透,校方錯誤地將安全與情緒混為一談,進一步的,在評估創(chuàng)傷時把受害者的主觀體驗變成了關鍵標準。雖然這些舉措有助于保護少數(shù)群體和弱勢群體的尊嚴,但是另一方面卻不恰當?shù)貜娀耸芎φ咝睦怼?p>
與“情感推理的謬誤”直接相關的是“微侵犯”概念,所謂微侵犯,指的是那些微弱的或隱蔽的侵犯舉動,比如“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簡單且隨意的口頭或環(huán)境上的侮辱,可以是故意的,也可以是無意的”。正如書中所言,一旦將“無意的”蔑視列入微侵犯的概念,完全基于聽者之感受來定義何為蔑視,就會鼓動聽者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他人。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哪怕說者無心,聽者也會格外在意。試舉幾例,當有人說“這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國度”時,聽者完全可能把它理解成一種嘲諷:莫非我是一個浪費了所有機會的失敗者?再比如說“這份工作應該給最有資格的人”,這難道不是在赤裸裸地否定我的能力,傷害我的自信嗎?
芝加哥大學的政治學家馬克·里拉舉過一個類似的例子:“課堂上的對話過去是這樣的:我的想法是A,我的論據(jù)如下。如今換成了這樣的說法:以A的身份發(fā)言,你的想法B讓我感到被冒犯了。”顯然,前一種對話模式讓人們聚焦理性與邏輯,通過提交更好的論證來說服對方、理解彼此,而后一種對話模式則把身份作為標準,把重點放在情感的傷害與冒犯之上。
當身體的傷害蛻變成情感的冒犯,當說話者主觀意圖讓位于聽者的心理影響,就會導致書中所說的“懷著恨意的自我保護”心理模式。調(diào)查顯示,2017年有58%的美國大學生認為:“要融入大學這個社群,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不能接觸到那些冒犯或觸犯到我的觀念。”海特與盧金諾夫?qū)Υ松罡胁话?,他們認為,一些學生易燃易爆炸,動輒抵制某些講者的觀點,或者公開羞辱他們,“而真要說出來原因,也就是某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即他們認為沒有照顧到自己脆弱的心靈——因此傷害了正在呼吁示眾的學生,甚或是傷及這些學生所代表的團體”。
發(fā)生“概念滲透”的詞匯除了“安全”還有“暴力”。海特與盧金諾夫指出,在安全主義的文化還沒到來時,暴力一詞就是指身體的暴力,但現(xiàn)在卻被用來指代一切冒犯性的言論,“無論何種言行,只要有人將之理解為‘對社群弱勢成員造成負面影響,不管其本意如何,都可以被稱作‘仇恨言論”。按照“言辭即暴力”的邏輯,仇恨言論就是暴力,因此最正當?shù)姆磻绞骄褪且员┮妆?/p>
“我們VS你們”的認知謬誤一旦植入心靈,就會編碼成為這樣的認知圖式:“生活是在好人和惡人之間的戰(zhàn)斗?!?020年的美國大選讓無數(shù)朋友割袍斷交,對于大選結(jié)果信者恒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之,歸根結(jié)底都是這種認知謬誤惹的禍。
芝加哥大學前校長漢娜·格雷曾經(jīng)指出:“教育,就其本意而言,不是要讓學生感到舒適;它意在教會學生如何思考?!蔽姨貏e認同這個觀點,因為在觀念和思想上冒犯學生而非取悅學生,才是大學教育的應有之道。
當“嬌慣的心靈”變成“封閉的心靈”,怎么辦?針對前文提到的三大認知謬誤,海特與盧金諾夫提出了三條心理學原則:1.時刻應對挑戰(zhàn)(而不是消滅或回避任何“感覺不安全”的人和事);2.將自己從認知扭曲中解放出來(而不是總相信最初的感受);3.更善意地理解他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雜(而不是基于簡單的“我們VS他們”的道德圖譜,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人)。
一定會有人說,這些原則既卑之無甚高論又沒有可操作性,到底有什么實際的幫助呢?對此我的回答是,所謂常識就是那些人們了然于胸但又常常熟視無睹的道理,心理學家?guī)椭覀兞私膺@些認知上的盲點與誤區(qū),但是他們并非先知和巫醫(yī),無法開出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所有的改變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認知扭曲導致的心理疾患,只能通過點滴累進的日常努力才能逐步地改善之。
或許是為了回答上述質(zhì)疑,作者在這本書的末尾附上了一個“認知行為療法指南”,列舉了17種扭曲思考的類別,包括以己度人、小題大做、過度概括、二元對立、想當然、苛責自身以及責怪他人等條目。其中,責怪他人的定義是這樣的:“將他人視為你負面情緒的根源,拒絕擔負起改變自我的責任?!椰F(xiàn)在心情這么糟糕,都要怪她或者‘父母造成了我所有的問題。”
昨天打球的時候,女兒對我發(fā)出靈魂拷問:“我發(fā)的球,為什么你總是接不住,你發(fā)的球,我都可以能接到?”我頓了一頓,告訴她說:“那是因為你發(fā)的球很差,我喂的球很好?!?/p>
“你要成為那堆火,渴望著風?!本褪沁@樣。
(摘自2021年2月28日《文匯報》。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