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菊霞 劉宏梅|上海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44
九世紀(jì)中期,敦煌民眾在張議潮的帶領(lǐng)下推翻吐蕃統(tǒng)治,建立了張氏歸義軍政權(quán)。至九世紀(jì)末十世紀(jì)初,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的張氏歸義軍政權(quán)陷入內(nèi)憂外患。在此境況下,敦煌士家大族于十世紀(jì)初“重新洗牌”,共同推舉首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議潮的外孫婿曹議金出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上任后,為了穩(wěn)定政局,采取聯(lián)姻的舉措積極改善與周邊各民族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一方面,他本人娶甘州回鶻公主為妻;另一方面,將自己的兩位女兒分別嫁給了于闐國王李圣天和甘州回鶻可汗。后來,當(dāng)曹議金的孫子曹延祿繼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后又娶于闐公主為妻。緣于這些姻親關(guān)系,敦煌石窟出現(xiàn)了于闐皇室和甘州回鶻公主的供養(yǎng)人畫像。本文將著重對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的供養(yǎng)人服飾和妝飾展開討論。
敦煌石窟中的于闐皇后畫像,現(xiàn)知共有七身,其中能觀賞到的有六身,分別在莫高窟第4、61 、98、 100、 454窟和榆林窟第31窟。這六身于闐皇后畫像中,有四身是與于闐國王李圣天一起出現(xiàn)的,分別在莫高窟第4、98、454窟和榆林窟第31窟(1)關(guān)于這四窟中的于闐國王像,筆者經(jīng)過考證,認(rèn)為均是李圣天的畫像。詳見陳菊霞,李珊娜.于闐國王李圣天供養(yǎng)人像及其相關(guān)問題[C]//《文津?qū)W志》編委會.文津?qū)W志(第十五輯).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另二身則獨立出現(xiàn)在莫高窟第61、100窟。另外一身看不見的,是在莫高窟第55窟主室東壁門南底層壁面,該壁原有的供養(yǎng)人畫像在西夏重修時被全部覆蓋(2)莫高窟第55窟于闐皇后的供養(yǎng)人像應(yīng)在主室東壁門南李圣天畫像之后,但可惜的是,她的畫像也被西夏壁畫所覆蓋。。
關(guān)于敦煌石窟中于闐國王李圣天的供養(yǎng)人服飾,學(xué)界基本認(rèn)定是中原帝王袞冕[1-3],那么,相應(yīng)的,他的皇后則應(yīng)穿中原皇后服。在隋唐時期,皇后服有大的變革。隋文帝將皇后服定為四等,即袆衣、鞠衣、青服和朱服。至唐高祖時簡省為三等,即袆衣、鞠衣、鈿釵禮衣。其中,袆衣是皇后在“受冊、助祭、朝會諸大事則服之”。[4]1955敦煌石窟中的李圣天供養(yǎng)人著袞冕,另據(jù)《舊唐書·輿服志》記載袞冕曰:“諸祭祀及廟,遣上將、征還、飲至、踐阼、加元服、納后、若元日受朝,則服之?!盵4]1936顯然,這與李圣天的袞冕相對應(yīng),皇后當(dāng)穿袆衣。
《舊唐書·輿服志》云:
袆衣,……其衣以深青織成為之,文為翬翟之形。(素質(zhì),五色,十二等)素紗中單,黼領(lǐng),羅穀褾、襈,(褾、襈皆用朱色也)蔽膝,(隨裳色,以緅為領(lǐng),用翟為章,三等)大帶,(隨衣色,朱里,紕其外,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紐約用青組。)以青衣,革帶、青襪、舄,(舄加金飾)白玉雙珮,玄組雙大綬。(章彩尺寸與乘輿同)受冊、助祭、朝會諸大事則服之。[4]1955
上列引文說明,皇后袆衣的顏色為深青色,而第61、98、100、454窟的于闐皇后穿的正是深青大袖衣。這種服飾樣式與宋聶崇義《三禮圖》中繪制的袆衣相近,其顯著特征是寬衣大袖。所謂“寬衣”,猶如白居易詩云“風(fēng)流薄梳洗,時世寬妝束”[5](《和夢游春詩一百韻》)。元稹也評論說,“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6](《敘詩寄樂天書》)。所謂“大袖”,是言其袖寬,李白詩云“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7](《高句驪》)?!端嚵謪R考》解釋說:“蓋東海有俊鶻,名海東青,白言翩翩廣袖之舞,如海東青也?!盵8]129雖然李白描述的是舞女的廣袖,但此袖之“廣”同樣適用于于闐皇后,因為其袖寬約占了三分之二的身長。
袆衣早在周代就被列為六服之首。如《詩補傳》云:“王后六服,袆衣為上,褕狄次之,成周之制也?!盵9]而《周禮注疏》云:“六服皆袍制?!盵10]150《藝林匯考》亦云:“王后袆衣,謂畫袍也?!盵8]134可見,袆衣是袍式裝?!度Y圖》也將袆衣畫為寬衣博袖的袍式裝[11]。敦煌石窟中的于闐皇后穿的正是袍式裝的袆衣(莫高窟第4窟例外)(圖1),而并不是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的襦裙裝。所謂“袍式”,就是“連衣裳,不異其色”[12]。據(jù)說讓婦女穿這種衣裳相連的袍裝,有希望她們專一婦道的隱義。(3)“鄭氏《周禮》注云:‘婦人尚專一,德無所兼,連衣裳,不異其色’?!眳⒁婑R端臨.文獻(xiàn)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1029.
圖1 莫高窟第61窟主室東壁門南側(cè)于闐皇后畫像
據(jù)上列《舊唐書·輿服志》記載,袆衣上有翬翟之形。《禮書》引《后漢書·輿服志》曰:“后世圣人觀翬翟之文,榮華之色,乃染帛以效之,成以為服?!盵13]《埤雅》云:“王后六服,一曰翬翟,畫以翬雉?!盵14]《群書考索》記載:“袆衣,《三禮圖》云:‘袆衣,翬雉名也,其色玄?!筻嵰詾椋刭|(zhì)、五彩,刻繒為翬雉之形,五色畫之,綴衣上,后從王祭先王則服之”[15]。敦煌石窟中的于闐皇后穿的是深青色的袆衣,其上的章紋因變色等原因已基本看不清了,但我們在第98窟于闐皇后的袆衣上發(fā)現(xiàn)了些許端倪。在其左袖上方我們隱約看到了兩個圓形圖案,其中靠近袖口的那個圓形似為團(tuán)鳳紋,這應(yīng)該就是《舊唐書·輿服志》所記載的“翬翟之形”。唐代詩人李嶠詩《雉》云:“白雉振朝聲,飛來表太平。”[16]雉在古代被視作祥瑞[17]60。不過,在五代、宋的敦煌地區(qū),上層社會人士更鐘愛鳳紋,且大有取代雉紋之勢,所以,我們在敦煌石窟貴婦們的服飾上看到的多是鳳紋。
第98窟于闐皇后的袆衣是交領(lǐng)右衽,從其袖口來看,袆衣里面有素紗中單(圖2)?!吨芏Y注疏刪翼》云:“素沙者,今之白縛也。六服皆袍制,以白縛為里,使之張顯。今世有沙縠者,名出于此?!盵18]關(guān)于素紗的形制,《群書考索》記載為“上下連也”(4)群書考索(卷四十三)后服類云:“但婦人之服,不殊裳,上下連,則此素紗亦上下連也”。永瑢,紀(jì)昀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566.。在皇后兩個袖口下端之間的部位有三條平行的弧線,這可能就是蔽膝的下部,但現(xiàn)已看不清它上面是否有翟紋。
圖2 莫高窟第98窟主室東壁門南側(cè)于闐皇后畫像
第100窟于闐皇后(5)于闐皇后位于莫高窟第100窟甬道北壁列西向第四身。的著裝與第98窟于闐皇后稍有不同,其袆衣為直領(lǐng),內(nèi)穿抹胸,上面有雙鳳銜花枝的圖案。在素紗中單和袆衣之間還有一層衣服,其袖口鑲飾半團(tuán)花圖案,很可能它與抹胸是一體的(圖3)。敦煌石窟中的于闐皇后都在高腰處系襳褵,兩條長帶垂及腳部。其圖像以第61窟于闐皇后較為清楚(圖1)。
圖3 莫高窟第100窟甬道北壁第四身于闐皇后畫像
于闐皇后的袆衣上搭配華美的披帛。披帛,又名帔帛、帔子、披巾、領(lǐng)巾等,是古代婦女披搭在肩背,纏繞于雙臂的長條帛巾[19]4。在敦煌石窟供養(yǎng)人中,最早外搭披帛的是莫高窟西魏第285窟北壁最西端說法圖下方的女供養(yǎng)人。有學(xué)者認(rèn)為她可能是瓜州刺史東陽王元榮的夫人[20]198。這位女供養(yǎng)人身穿袿衣,綠色披帛繞兩臂下垂至地面。在隋代和初唐,則有更多的女供養(yǎng)人身穿衫裙,外搭披帛。然而,據(jù)《中華古今注》《說郛》《事物紀(jì)愿》《格致鏡原》等記載,中原廣泛流行披帛要到開元年間了。如《中華古今注》云:
開元中,詔令二十七世婦及寶林、御女、良人等,尋常宴參侍,令披畫披帛,至今然矣。至端午日,宮人相傳,謂之奉圣巾,亦曰續(xù)圣巾。蓋非參侍見之服。[21]
莫高窟第130窟甬道南北壁繪有晉昌郡太守樂庭瓌夫婦禮佛圖(6)莫高窟第130窟甬道南壁。圖見段文杰先生摹《都督夫人禮佛圖》,引自譚蟬雪.敦煌石窟全集24·敦煌服飾畫卷[M] .香港:商務(wù)印書館,2005∶122.,其中南壁是夫人王氏與兩位女兒及侍從的供養(yǎng)人像,繪制時間大約在天寶元年至乾元元年(742—758年)[20]204。我們在這組人物中可以看到樂庭瓌長女的襦裙上佩有披帛。到了歸義軍時期(晚唐五代宋),瓜沙二州貴婦們對披帛的青睞更是登峰造極,甚至尼僧都佩有披帛。
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供養(yǎng)人像全搭披帛。其披帛的披法大同小異,先將帛巾中部搭在肩背,這樣帛巾分作兩端,分繞左右臂下垂至腹部,然后又向上自內(nèi)向外分別搭向兩臂后垂及地面。如此搭法,使得于闐皇后的兩袖中間往往會看到上下兩重的披帛部分,這也是在敦煌石窟中辨識于闐皇后的重要特征之一。以第100、61窟為例來說,這兩窟分別是節(jié)度使曹議金夫婦和曹元忠夫婦的功德窟,窟內(nèi)繪有眾多曹氏家族及其姻親的女供養(yǎng)人像,在這些供養(yǎng)人中,除了回鶻天公主是穿本民族的翻領(lǐng)窄袖長袍,不搭披帛外,其他女性都搭。而在這些搭披帛的女供養(yǎng)人中,只有少數(shù)年長或身份尊貴的女性,才畫出兩袖之間的披帛部分,其余則是兩袖合攏,不表現(xiàn)兩袖之間的披帛部分。又從表現(xiàn)兩袖之間披帛部分的女性供養(yǎng)人畫像來看,她們配搭披帛的方式與于闐皇后略有不同,以第61窟南壁列東向第三身節(jié)度使曹元忠夫人翟氏為例來看,是將帛巾的左邊一頭固定在腰部,右邊一頭由前胸繞過肩背,自右上臂伸出,垂至腹部,然后,又向上自內(nèi)向外搭向左臂后垂及地面。這樣,其腹部就僅出現(xiàn)一重披帛部分。(圖4)
圖4 第61窟南壁列東向第三身曹元忠夫人翟氏畫像
從于闐皇后披帛的披搭方式看,披帛的長度應(yīng)該在2米以上,其橫幅較窄,兩端以波浪狀形式收縮成一細(xì)長的三角形。關(guān)于披帛的材質(zhì),正如前引的《中華古今注》所言,主要由輕薄透明的紗羅裁制而成?!短綇V記》亦有“羅帔掩丹虹”[22]之記載。披帛的顏色,因壁畫顏料氧化或變色等原因,很多已很難辨識其本色,但通過仔細(xì)觀察第61窟于闐皇后的披帛,我們還是能發(fā)現(xiàn)這些披帛的本色應(yīng)是朱色。
于闐皇后的披帛都繡有章紋。如第98窟于闐皇后的披帛,肩部是鳥銜折枝花葉紋,其余均是折枝花葉紋(圖2);又如第61窟的于闐皇后,她的披帛上全是飛鳥戲柳紋(圖1),共有7組,分別是肩部各1,腹部和腿部各1,左袖3組(7)沒有畫右袖披帛部分,因其他女性都是一繞,所以被畫家省畫了。。
飄逸且華麗的披帛配搭在于闐皇后的袆衣上,更加襯托出她們優(yōu)雅而柔美的風(fēng)韻。
追根溯源,披帛這一裝飾品應(yīng)是域外之物。如喀布爾中央博物館館藏的2世紀(jì)中葉的彌勒菩薩立像就外搭披帛。在莫高窟最早洞窟之一的第272窟(北涼時期),就有菩薩披有帛巾。而且,自北涼之后,幾乎歷代菩薩都有披帛巾的。顧凡穎說:“從佛教人物佩戴的搭巾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了一種女性的衣飾──帔,它的輕靈飄逸滿足了當(dāng)時女性對靈動姿態(tài)的追求,所以逐漸流行開來?!盵17]164段文杰先生認(rèn)為,中國婦女披帛巾與波斯的風(fēng)習(xí)有關(guān)[23]。如《舊唐書·波斯傳》曰:“丈夫剪發(fā),戴白皮帽,衣不開襟,并有巾帔,多用蘇方青白色為之,兩邊緣以織成錦。婦人亦巾帔裙衫,辮發(fā)垂后,飾以金銀。”[4]5311黃能馥、陳娟娟也說:“從波斯薩珊王朝銀瓶人物畫上所見女裝也有帔巾與唐代帔帛形式略同。又新疆丹丹烏里克出土的早期木版佛畫也有帔帛,可知帔帛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的西亞文化,與中國當(dāng)時服裝發(fā)展的內(nèi)因相結(jié)合而流行開來的一種‘時世妝’的形式”[24]。孫機先生也持相同看法,他說:“帔帛大約產(chǎn)生于西亞,后被中亞佛教藝術(shù)所接受,又東傳至我國?!了濉⑻茣r,帔帛在女裝中就廣泛使用了?!盵25]趙敏則將披帛的源頭與更早的希臘僧侶和學(xué)者披搭的希瑪純(Himation)聯(lián)系起來[19]68。
既然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著袆衣,按常理,她的首服也應(yīng)符合唐制。如《舊唐書·輿服志》記載皇后袆衣所配首服為:“袆衣,首飾花十二樹,并兩博鬢。”[4]1955然而,實際上,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的首服并不是“花十二樹”,而是獨具地方特色的雙層蓮花鳳冠。
先來看第98窟于闐皇后的雙層仰蓮鳳冠,它主要由蓮座和鳳鳥組成,即在頂髻上外套雙層仰蓮座,而蓮座之上站立著一只展翅翹尾,意欲飛翔的鳳鳥。蓮座兩側(cè)分別對插如意簪釵和步搖。步搖為一大一小,大者如花樹,小者如串珠。其兩鬢和額發(fā)共裝飾五件四葉形寶鈿(圖5)。
圖5 莫高窟第98窟主室東壁門南側(cè)于闐皇后畫像(局部)
第61窟的于闐皇后亦戴雙層蓮花鳳冠,其蓮座上的鳳鳥展翅曲尾,更凸顯出鳳冠的高聳和大氣。冠側(cè)亦對插云頭鳳釵和步搖,鳳釵首端飾一鳳鳥,其口銜綬帶,看上去乖巧、可愛;云頭珠釵上掛著三束花樹形步搖,正應(yīng)了“翠匣開寒鏡,珠釵掛步搖”(張仲素《雜曲歌辭·宮中樂》)[26]的意境。其兩鬢和額發(fā)亦飾有寶鈿。此外,整個鳳冠和兩鬢還飾滿珠翠寶石,看上去珠光寶氣且富麗堂皇。(圖6)
圖6 莫高窟第61窟主室東壁門南側(cè)于闐皇后畫像(局部1)
關(guān)于于闐皇后所戴雙層蓮座鳳冠的起源與流變,筆者曾在《引領(lǐng)時尚——敦煌壁畫中女供養(yǎng)人之鳳冠》一文中作過詳細(xì)討論[27],在此不再贅述。
在曹氏歸義軍時期的敦煌洞窟中,頭戴富貴鳳冠,身穿漂亮袆衣,配搭華美披帛的于闐皇后,看上去格外高貴優(yōu)雅。如果我們稍加留意,會發(fā)現(xiàn)她們的妝飾也極為精致和細(xì)膩。
眾所周知,古代女子面部的化妝分涂脂抹粉、畫眉眼、點唇、粘畫面靨或花鈿等步驟。以莫高窟第61窟的于闐皇后(8)其供養(yǎng)人像位于第61窟主室東壁門南列北向第三身。(圖1)來說,她化妝的第一步是涂脂抹粉,即上面妝,先在臉部抹白粉(9)這種妝粉主要是鉛粉和米粉。唐顏師古云:“粉謂鉛粉及米粉,皆以傅面。取光潔也”。史游,顏師古.急就篇[M] //永瑢,紀(jì)昀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35.,然后,再在兩頰涂胭脂。《說郛》說:“美人妝,面既傅粉,復(fù)以胭脂調(diào)勻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淺者為桃花妝,薄薄施朱,以粉罩之,為飛霞妝?!盵28]于闐皇后兩頰的胭脂微紅,應(yīng)屬“桃花妝”。關(guān)于女性涂抹胭脂的效果,有詩云“舞來汗?jié)窳_衣徹,樓上人扶下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潑紅泥”[29](王建《宮詞一百首》)。這正是舞女濃妝艷抹的真實寫照。馬大勇說:“女子面妝大約在商周時期就逐漸形成以妝粉表現(xiàn)白皙肌膚、再涂上紅色的化妝法,好像透出的紅暈,又如女子內(nèi)心深處搏動的魂魄、精粹的靈氣,形成健康的美感?!盵30]
第98窟的于闐皇后大眼、隆鼻、曲眉、紅唇。其雙眉纖細(xì)而彎曲如月,這應(yīng)該就是杜牧《閨情》“娟娟卻月眉,新鬢學(xué)鴉飛”[31]所形容的卻月眉。從其眉眼距離過寬來看,此卻月眉并非原有,應(yīng)是將原有眉毛剃掉,又在靠近額頭的部分重新描畫而成,這樣可形成眉如遠(yuǎn)山、眼如秋水的韻味。因畫眉多用石黛和畫眉墨,所以雙眉顯得細(xì)而黑。
于闐皇后的臉部滿飾面靨?!墩f文》云,“靨,頰輔也”[8]123?!对娦蜓a義》曰,“按頰輔之靨,謂之笑靨,即兩頰之笑渦也”[32]。面靨,又稱“笑靨”“妝靨”,俗稱“花靨”,是用顏料在兩頰、酒窩或眉心等處點涂一定形狀的面飾。其具體形狀,有花紋、圓形、鳥形、十二生肖等[33]。還有用紙、金箔、魚腮骨、田螺殼、蜻蜓翅、云母片及翡翠等用膠貼于臉上[34]。孫光憲《浣溪沙》云:“膩粉半粘金靨子,殘香猶暖繡熏籠?!盵31]10134這種化妝法在五代、宋極為盛行。于闐皇后的額心、眉尾上方、兩頰和兩腮飾有花形面靨,額心兩側(cè)、酒窩處裝飾小鳥紋,鼻翼兩側(cè)飾圓點,即圓靨。
經(jīng)過精心化妝并滿飾面靨的于闐皇后,顯得格外端莊和艷麗?!氨y桃臉,滿面縱橫花靨”(歐陽炯《女冠子》)[35]仿佛就是她的真實寫照。
于闐皇后的項飾也很華貴。第61窟的于闐皇后佩戴四層項飾,自頸部由上而下分別是二串小項鏈、一串項鏈和瓔珞的混合體、一串垂花蕾型墜飾的大項鏈(圖7)。于闐皇后亦佩戴耳珰。第100窟于闐皇后的耳珰,是兩個相扣的圓環(huán)再配三葉花瓣。第98窟于闐皇后的耳珰,則是一圓環(huán)又連接三個呈倒“品”字形的圓環(huán)。
圖7 莫高窟第61窟主室東壁門南側(cè)于闐皇后畫像(局部2)
依據(jù)正史記載,六朝至隋唐時期的中原婦女并沒有穿耳的習(xí)俗。如《南村輟耕錄》說:“或者謂晉唐間人所畫仕女多不帶耳環(huán)?!盵36]《逸雅》也說:“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蠻中所為也。”[37]就敦煌石窟的女供養(yǎng)人來說,歷代的漢族女性也幾乎不戴耳珰。值曹氏歸義軍之際,除回鶻天公主和于闐皇后與公主佩戴耳珰外,其他女供養(yǎng)人不戴耳珰。由此來看,于闐皇后佩戴耳珰應(yīng)是其本民族的習(xí)俗。
這些嵌滿寶石的項飾和耳珰,看上去熠熠生輝,也將于闐皇后襯托得雍容華貴。
皇后穿袆衣時配舄,但史書關(guān)于袆衣所配之舄的顏色有兩種記載,一是赤舄,另一則是青舄。如《周禮注疏》云,“王后吉服六,唯祭服有舄,玄舄為上,袆衣之舄也”[10]156;《三禮圖集注》則云,“王后,亦三舄,配袆衣青舄”[38]120。二者出現(xiàn)這種記載上的差異,與歷史變遷有關(guān)。周至六朝,袆衣都是配玄舄的,但根據(jù)《禮部志稿》的記載,唐代皇后的袆衣是配青舄,且加金飾的[39]。這樣,可與深青色的袆衣相協(xié)調(diào)。青舄上也有繶、絇、純之裝飾,均為白色。如《三禮圖集注》云:“后之青舄,亦白飾也?!盵38]23
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之舄幾乎被裙所遮,僅能看到舄頭翹起部分,即“絇”[17]42,尚不能分辨出整舄的顏色。如第98窟的于闐皇后,穿尖頭舄,其絇的上邊緣被裙遮蓋,而露在裙外的部分能看到舄頭的花形紋。第61窟的于闐皇后穿云頭舄,舄頭翹起部分有團(tuán)花(圖1)。
敦煌石窟中于闐皇后的持物只有兩類:一類是雙手舉于胸前持香爐,如第98窟和榆林窟第31窟的于闐皇后。另一類是雙手舉于胸前捧花盤,如第61、100窟的于闐皇后。
莫高窟第4窟于闐皇后的首服和衣服的顏色都與上文討論的于闐皇后的鳳冠和袆衣不同,卻與曹氏家族的一些女性供養(yǎng)人服飾相近(圖8)。這也是一些學(xué)者懷疑她不是于闐皇后的主要原因,但筆者已對此作過討論,認(rèn)為這位供養(yǎng)人仍是嫁給于闐國王李圣天的曹氏[40]。
圖8 莫高窟第4窟東壁門南側(cè)列北向第二身于闐皇后畫像
這位于闐皇后身穿朱色大袖袍衣,袍衣上似乎沒有章紋,高腰處系襳褵,兩條長帶垂及腳部,其上有類似蝌蚪的紋樣。在素紗中單和朱衣之間還有一層衣服,其衣領(lǐng)和袖緣鑲飾團(tuán)花圖案。朱衣上搭配披帛,其披搭方式與第61窟于闐皇后的相同,但其圖案紋樣則異,不是鳥銜折枝花葉紋和折枝花葉紋的組合形式,而是淡雅的花草紋,其單個紋樣形狀是上下各一“品”字型的長點和左右各一并列長點的拼合圖案。這一圖案在披帛上反復(fù)出現(xiàn),有的是全圖,有的是半圖,但總的來看,這一圖案在披帛上的分布間距較大,有稀疏和素雅之感。
這位于闐皇后的首服并非其他窟中于闐皇后所戴的鳳冠,而為花釵四樹鳳冠,其樣式是:額前和兩鬢間各插一對梳篦,梳齒均上下相對?;屎蟮念~前角梳上方有蓮花座,蓮座之上站立鳳鳥。鳳冠兩側(cè)共斜插四樹花釵,在四樹花釵之上又有如意寶石釵。兩鬢之后各橫插如意釵簪三件?;屎箢^上共有三對梳篦,依據(jù)古詩詞中的描述,這些梳篦的材質(zhì)非常豐富,有金、銀、玉、犀角、白角等[41]。如花蕊夫人《宮詞》云“斜插銀篦慢裹頭”[31];元稹將這種頭部插有多把梳篦的發(fā)飾用“滿頭行小梳”[42]來形容,十分貼切。
這位于闐皇后的項飾有五層,即三串小項鏈、一串項鏈和瓔珞的混合體、一串垂花蕾型墜飾的大項鏈。值得注意的是,第五層項鏈中部有一整塊寶石。
這位于闐皇后大眼、曲眉、隆鼻、紅唇,表情看上去平靜、自然,雙手捧花盤,虔誠供養(yǎng)。
顯然,這位于闐皇后的首服、衣服和披帛紋樣都與我們前述的第98、100、61、454窟和榆林窟第31窟中于闐皇后的不同,而與敦煌石窟中曹氏家族一些女供養(yǎng)人的非常類同。以莫高窟第61窟為例來看,于闐皇后的服飾與表1所列的幾身供養(yǎng)人類同?,F(xiàn)將這幾身供養(yǎng)人的位置和題名列表如下[43]:
表1 莫高窟曹氏家族女供養(yǎng)人位置及題名表
第61窟是節(jié)度使曹元忠夫婦的功德窟,從表1題記可知,這幾位女供養(yǎng)人是節(jié)度使曹元忠的母親、伯母和姑姑,也就是說,她們都是曹元忠的上輩親人。按常理,她們的年齡應(yīng)該要大一些。另外,她們的題名前都有“故”字,這表明在第61窟建成之時,這幾位供養(yǎng)人都已故去。
既然第4窟于闐皇后的穿著與這幾位女供養(yǎng)人類似,于闐皇后的年齡應(yīng)該也偏大,很可能此時也已故去。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也可順理推測,由于于闐皇后曹氏故去,于闐國王李圣天又新立皇后,所以,在第4窟中,并沒有畫穿皇后服的曹氏皇后,而改畫為穿命婦服?另外,從第4窟的營建信息來看,于闐王室和節(jié)度使家族共同興建第4窟,很可能意在紀(jì)念故去的曹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