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德偉

一

志公信仰流行于魯中地區(qū)的汶河流域，當?shù)卮迕穹Q“志公”或“志公老爺”，是一位管降水的神，有“四指雨”的權(quán)利，每逢大旱，老百姓就以香火敬之，跪求志公賜雨，據(jù)說多能如愿。關(guān)于志公信仰的來源，當?shù)赜腥缦聜髡f：

1.修仙說

以前魯山上有一修行的老道士，村民牛志公上山同他一起修煉。一天，老道士在山中遇到兩個人參娃娃，捉住一個并拿回來煮，命牛志公看鍋，自己去捉另一個。老道士走后，牛志公把人參娃娃吃了，大黃狗喝了湯。于是，牛志公升天成仙，大黃狗變成老虎，也一起升了天。玉皇大帝封牛志公為志公神，以老虎為坐騎，每年為魯山下72場澆花雨。博山地方志中記載：“馮家莊南，舊名牛家寨，世傳牛志公故里。志公跨虎升仙后，此山常有虎跡?！?/p>

2.“代龍行雨”說

五代時期，金山寺的和尚法海與白蛇白素貞、青蛇小青兒斗法，法海將白素貞壓在雷峰塔下，小青兒逃到萊蕪蒼龍峽塔子村避難修行，與守護蒼龍峽的龍王三太子相識。隱居萊蕪的高僧志公和尚則是三太子的救命恩人。小青修煉期間與守護蒼龍峽的龍王三太子產(chǎn)生了戀情，龍王三太子因為救小青，誤了蓮花山上的72場澆花雨，被玉帝降罪。志公因代三太子行使下雨的職能，掌握了下雨的秘籍。天旱無雨時，當?shù)匕傩站团e行搬志公的習俗，據(jù)說逢搬必靈，經(jīng)歷代延傳形成地方習俗。

3.“濟公”說

志公是民間故事中“活佛”濟公的原型，濟公是云游四方的瘋癲和尚形象，他神通廣大、佛法無邊、解救百姓于苦海。傳說志公當年云游至萊蕪馬杓灣，見此地三面環(huán)山，溪水潺潺，村口朝東，紫氣東來，便長居山中懸崖一洞窟之中，講經(jīng)論道修行，大旱之年為百姓設壇施法求雨，且每求必應，終老后葬于馬杓灣，現(xiàn)村東還有志公墓碑。馬杓灣村和周邊幾十個村莊，均奉志公為雨神，天旱求雨時全村出動，舉行聲勢浩大的“搬志公”儀式。

以上三種傳說在本地都有著相應的承載物，第一種傳說的承載物是淄川志公山上的志公廟，第二種傳說的承載物是萊蕪蒼龍峽附近的壓蛇寶塔，第三種傳說的承載物則是萊蕪馬杓灣附近的志公墓。在這些傳說中，“志公”都被賦予了降雨的能力，成為民間百姓所信仰的“雨神”。關(guān)于志公信仰的起源時間，五陽山現(xiàn)存最早的碑刻是明代萬歷八年（1580年）《創(chuàng)修志公祖師神位》碑記，由此可見，魯中地區(qū)的志公信仰最晚于明代萬歷年間就已出現(xiàn)。

二

志公傳說的多樣性與復雜性使其在魯中地區(qū)形成了幾個大的信仰圈，它們分別位于萊蕪、淄川、博山等地。每個信仰圈都以各自的志公廟為中心，范圍輻射幾個至二十幾個不等的鄉(xiāng)村。以下是筆者依據(jù)相關(guān)資料對志公廟的分布所做的簡要統(tǒng)計。

在下表這些志公廟中比較出名的有魯山的寶志公廟、志公山的志公廟以及五陽山的志公廟。乾隆《博山縣志》載：“寶志公廟，在魯山巔，土人禱雨于此。旁有志公塔、虎趵跡。又有泉一洼，名功德水，每遇佛會，千人飲之不竭?！濒斏轿挥诓┥娇h東南七十余里與蒙陰縣交界處，海拔1100多米，山頂有一騰云寺，志公廟便位于騰云寺東南隅。在淄博市博物館中收藏有“民國淄博窯紅綠彩戲曲人物紋茶盤”，盤內(nèi)繪有三人像，分別為一道袍中年男子與兩位女道童，背景便是騰云寺，據(jù)盤邊題記可知，此盤所繪便是傳說中的“荊山道人”，這一幕便是魯山道士捉人參娃娃，志公誤食升仙的傳說。

另一座比較有名的志公廟位于與博山縣相鄰的淄川縣的志公山上，乾隆《淄川縣志》載：“志公山，縣東南二十五里，般水源出其西麓，上有志公廟?！敝竟皆帻埳剑滴跞哪辏?695年），始建志公廟，改名為志公山，志公山是淄川般水的發(fā)源地，在志公山西麓便是著名的渭頭河泉群（即龍灣泉群），這里水源旺盛，噴涌成泉，蒲松齡有詩云：“般河淺碧映沙清，蘆笛簫騷雁鶩鳴?！泵坑龃蠛禃r，龍泉人便祈禱搬迎志公求雨，規(guī)模宏大，儀式似元宵節(jié)搬玩。

事實上，當?shù)卮迕衿毡檎J為“志公老爺”來自博山縣的五陽山，民間傳言：“刮東風、刮西風，不如五陽山搬志公?！辈┥娇h古稱顏神鎮(zhèn)，因孝婦顏文姜而得名。五陽山位于博山東南，古名志公洞（因山的腹地有一寬大洞穴，穴內(nèi)原塑有志公像，便以洞代山名），因五峰向陽，故名五陽山，其左聯(lián)霧云洞，多廟宇亭橋。關(guān)于這座志公廟的建立，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重修志公廟記碑》記載：

諺謂：自我志公廟成于五陽山，祛除災異，一方小民安樂……雨時若，一皆所為，風雷無驚，悉為所致。奈何殿宇日久……民思神惠，近日遂曠修乎？有領(lǐng)善人尹光用等首倡，率先獨發(fā)善心，相與再造嵬。于是，鳩材廣萃，楠□梓之良;聚眾山巔，集任輦牛之力。公翰削墨，盤盤，壯金鑾離婁;督繩突□，枚枚雄玉，陛鐵鳳連檐。銅龍對溜，瓦聯(lián)鴟尾，琉璃瑞色排空。

據(jù)這篇碑文所載，這座志公廟應建于萬歷朝以前，且當?shù)孛癖娤嘈胖竟梢员Ｓ屿顬某?、晴雨適時、氣候調(diào)和，遂集資響應重修，碑文中對于重修用材的描述，既展現(xiàn)了明中后期志公信仰在五陽山地區(qū)的重要性，也展現(xiàn)了民眾對于信仰神靈、建廟立碑的重視。

康熙六年（1667年），五陽山附近的村民共同捐資再次重修了五陽山上的志公廟，博山籠水（即孝婦河）生員張家旺為此次重修撰文，《重修志公廟記碑》載：“余嘗登五陽山而見層云聳翠，洵勝概也，中有古洞，祖師佛殿，佛之力大矣哉！俾風雨不薄，盜賊不驚，士民誠之敬之?！痹谶@個時期，民眾對于志公的信仰與評價，從“祛災除異，風雨調(diào)和”變?yōu)閺娬{(diào)“風雨不薄”，也就是說民眾已將志公認可為具有呼風喚雨能力的“雨神”。

隨著志公信仰在當?shù)貜V泛流傳，附近百姓多次對志公廟進行集資重修。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王統(tǒng)和唐瑾進行倡修，萊蕪縣舉人呂思問為這次重修撰寫了《重修志公祠記》：

東石馬北山有志公祠……土人即上建祠祀之，創(chuàng)始于明神宗時，重修者屢矣……每亢旱之年，四方請志公，禱雨此山，最為靈驗……是故，俾覽者有所感發(fā)焉。遂說偈曰：梁皇寶懺志公作，普為眾生懺罪悔……□岸當前迷不渡，天堂地獄一念分。摩崖勒記□庵廟，□□說法即無說。

這篇碑文提到這座志公廟自明神宗萬歷朝始建，至清乾隆朝時已多次重修，并強調(diào)了志公降雨之靈驗。呂思問乃是清乾隆丙辰舉人，歷任萊陽、平度等縣教諭，他將志公的形象附會到梁武帝時期的高僧志公身上。志公，即志公禪師（418—514），南朝齊、梁時僧，又稱“寶志”“志公”?！陡呱畟鳌份d：釋保志，本姓朱，金城人，少出家，止京師道林寺事沙門僧，儉為和上，修習禪業(yè)。民間傳說志公禪師是一位法力無邊、云游四方的高僧，在江東一帶信徒眾多，天監(jiān)五年（506年）冬，天下大旱，梁武帝請志公于華光殿講經(jīng)祈雨，俄而雨大降。將“志公老爺”附會到高僧志公身上以后，便可以更好地向民眾解釋志公“雨神”形象的由來，就在此后的道光、咸豐年間，這位“志公”已經(jīng)成為萊蕪及其附近淄川、博山等地村民家喻戶曉的雨神。每逢天旱，他們便從五陽山“請”志公，供奉于本地社區(qū)的山場中，并且為其修建行宮進行祭拜。

明清兩代朝廷開發(fā)疏浚魯中地區(qū)泉源以濟漕運，使得汶河流域的村莊得以發(fā)展。在官方“龍王”祭祀的刺激下，鄉(xiāng)村志公信仰也不斷發(fā)展。魯中地區(qū)的季風氣候和多山多泉的獨特地理因素使得這個地區(qū)的旱雨季節(jié)分明，民眾們對于祈雨祭祀有著一種天生的依賴，對“志公”“龍王”等的降雨能力也更加迷信，清咸豐年間萊蕪馬陳村附貢生馬錫桓所寫詩歌中有如下描述：“乍到名山興正酣，濃云密布遍東南。志公認是來祈雨，錯降甘霖一兩番?！彪m然志公信仰存在于不同的小信仰圈，整個魯中地區(qū)大范圍祭祀的祈雨神明也有所不同，但“祈雨”這個行為本身，作為一種傳統(tǒng)，已被當?shù)孛癖娮鳛槿粘Ｉ钪胁豢商娲南笳餍缘亩Y儀對待，成為魯中地區(qū)鄉(xiāng)村社會中的重要符號。

三

民間信仰是觀察中國古代民間社會的一個重要視角，魯中地區(qū)的志公信仰具有強烈的地域色彩，其起源和發(fā)展與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和文化傳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經(jīng)過民眾與信仰的長時間互動，最終在這里建構(gòu)起佛道融合的農(nóng)耕雨神信仰體系以及歷史悠久、防亂避世的隱逸文化。

魯中地區(qū)的志公形象依附于不同的傳說故事，在廣大的信仰圈中產(chǎn)生了不同的信仰中心，雨神“志公”作為這些不同的信仰圈中的唯一核心神靈，搬志公祈雨儀式也形成了基本相同的儀式規(guī)范，根據(jù)前輩學者對萊蕪等地訪談的資料可知，搬志公大致可分為六個步驟：一是扎神棚、搬志公;二是拜佛爺、唱戲;三是取泉水作引;四是寫“雨帖”，藏“雨帖”;五是找“雨帖”;最后一步是“送志公”。以上這些訪談資料中的搬志公儀式雖然只是反映了民國時期鄉(xiāng)村祭祀的社會現(xiàn)象，但是從這些儀式與方志記載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到自明清以來在此地區(qū)所形成的祈雨傳統(tǒng)。新中國成立以來，隨著民智開化與鄉(xiāng)村風俗整治，魯中地區(qū)的志公信仰從民間信仰逐漸轉(zhuǎn)變?yōu)槊耖g風俗，儀式從祈雨祭祀轉(zhuǎn)變?yōu)猷l(xiāng)村廟會，現(xiàn)在，志公信仰已經(jīng)成為魯中地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每逢廟會時，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十分熱鬧。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