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昊
公元前140年,漢武帝劉徹下詔征求治國方略。
受士子舉薦,哲學(xué)家董仲舒參加策問,提出“天人感應(yīng)”、“大一統(tǒng)”學(xué)說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主張,深得武帝贊賞,并被采納實踐。史稱“天人三策”。是故,諸子百家形成儒家獨大之局面,其余各家被迫退隱鄉(xiāng)野,儒學(xué)自此成為漢人正統(tǒng)思想,延綿兩千余年。
時序轉(zhuǎn)到東漢,明帝劉莊夢見金光神人,翌日策問群臣,一人答曰乃是西域佛陀。明帝遂遣使者前往西域探究。使者回朝后稟報,其所見佛陀塑像與明帝夢中神人分毫不差。
明帝大喜,決意從西域引進佛學(xué),中華思想由此受到新的沖擊。
眼見佛學(xué)東漸,曾一度游走于鄉(xiāng)野的道家各派殘余勢力,見機而作,意欲再度崛起。一場分與合、死與生的博弈,幻化于朝廷與江湖之間。
有民謠曰:
罷黜百家儒獨尊,西來佛陀驚世人。
道窮求變整旗鼓,秋水寒芒嘆浮沉。
漢章帝元和三年三月初八,北??ぐ睬鹂h吉祥賭坊內(nèi),人聲鼎沸,熱火朝天。
偌大的賭桌旁,荷官手持骰盅上下?lián)u晃,如磁石般吸引著身邊賭徒的目光?!芭椤钡囊宦?,骰盅落桌,賭徒們呼吸陡然加促,狂呼“大”“小”二字,嘈雜不堪。
荷官揭開骰盅,看也不看內(nèi)中點數(shù),兀自喊道:“四四六,大!”眾賭徒一眨不眨地盯著三粒骰子,點數(shù)確如荷官所言,頓時,捶胸頓足者有之,手舞足蹈者亦有之。荷官臉上堆著笑容,滿意地看著面前諸多賭徒,他們?nèi)巳藵q紅著臉,有的興奮無比,有的后悔不迭。此刻天至黃昏,再過一炷香的工夫賭場便要關(guān)門,一些賭本耗盡者陸續(xù)離開,但也有人流連不去,意猶未盡地望著賭桌。
一名少年取了自己贏得的錢財,從賭桌前悄悄退開,借著一眾賭徒的身軀遮擋,慢慢將碎銀放入錢袋揣進懷中,做出萎靡不振的樣子,跟隨失意的人群緩緩走出賭坊。
少年名叫冉攸之,今年二十有二,乃是道家門徒,身材不高不矮,孔武有力。走出賭坊后在街角轉(zhuǎn)個彎,冉攸之背脊一挺,整個人就如脫胎換骨一般,雄姿煥發(fā),英氣勃勃,再不見先前的喪氣模樣。
冉攸之往客棧走去,心中暗自慶幸:“好在這種小荷官賭技不佳,不然憑自己那點聽骰功夫還真應(yīng)付不過來。”他年幼時因緣際會一名賭術(shù)高手,學(xué)了點聽骰技巧,如今四處游歷,喜好打抱不平,什么時候缺了錢財便找個賭坊進去玩兩手。他那點賭術(shù)若是遇見個中高手,自然會被殺得丟盔棄甲,但應(yīng)付一般搖骰荷官,卻也綽綽有余,加之每次賭博都點到為止,從不做出頭鳥,是以也未與哪家賭場結(jié)過仇怨。
回到城南的客棧,上到二樓,冉攸之叫了兩個菜,找個臨街靠窗的位置跪坐于席前。在晉代五胡亂華以前,漢人以雙膝前脆,臀部坐在腳后跟上的“跪坐”為禮,垂腿高坐和兩腿前伸的“箕坐”皆視為胡坐,為漢人所鄙夷??蜅4筇靡卜菙[上幾張方桌,而是一間間無門的小廂房。
忽聽外面一陣吵鬧,怒喊、呵斥夾雜著哀號聲傳來,冉攸之心生疑惑,起身推窗察看,卻見大街上圍了一圈人,將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中間是一名老者和兩個惡形惡相的大漢正爭奪一塊玉環(huán),一個滿臉羞慚之色的漢子垂首站在一邊。
其中一個藍(lán)衫惡漢一腳把老者踹倒在地,笑道:“你這老兒還挺經(jīng)打,老子踹了你這么多腳還不死?!?/p>
站在一旁的漢子趕緊將老者扶起。老者喘了兩口氣,道:“你……你們光天化日之下當(dāng)街搶劫,還有王法嗎?”
另一黑衣惡漢哂笑道:“王法?周老頭,你做人可得講良心,咱們這可是正經(jīng)行當(dāng)。你的寶貝兒子欠了我家主人的銀兩,拿這玉環(huán)做抵押。契約上寫得清清楚楚,如今期限已到,你兒子還不上債,這玉環(huán)自然就歸我家主人了。你便是告到縣令那里,道理也在我們這邊,還是省點力氣吧。”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縑帛,展開給周老漢看。
周老漢頓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垂首而立的漢子拉了拉周老漢的衣角,怯懦道:“爹,還是算了吧……”
話未說完,周老漢一巴掌狠狠打在兒子的臉上,怒吼道:“都是你這不肖子,要不是你……你……”說到這,一口氣堵在胸口,再也說不下去。
瞧見此番情景,冉攸之心中微怒,目光死死盯著兩名惡漢,搭在窗臺上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黑衣惡漢又對周老漢道:“周老頭你要教訓(xùn)兒子就回家訓(xùn)去,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叫我們這些外人看見了多不好。咱們還得跟老爺復(fù)命,這便告辭了?!闭f罷,同藍(lán)衫惡漢一道揚長而去,圍觀百姓見二人要離開,趕緊讓出路來,二人見狀,更是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沒了熱鬧可看,周圍的百姓也逐漸散去,只留下周老漢和兒子在原地駐足良久。冉攸之將頭縮回窗內(nèi),方才著手處的窗臺磚石竟已生生缺了一塊,僅剩一層粉末。
冉攸之清了清手上灰塵,瞥見店小二站在走廊上倚窗嘆息,忙將他喚來,問道:“店家,外面這是發(fā)生了何事?”
店小二道:“喲,大爺,您不是北海本地人吧?”見到冉攸之點頭,店小二續(xù)道,“大爺您有所不知,外面那老爺子姓周,向來和善。年輕的時候在官寺當(dāng)過掾?qū)?,在這安丘縣也算是德高望重,平日里街坊四鄰有點沖突鬧點麻煩什么的,也都請他去做公證??上撕妹缓?,不僅夫人去得早,兒子周成也成天游手好閑,還沾上賭博的惡習(xí),如今倒欠人家吉祥賭坊的銀兩,只有拿他們家的傳家玉環(huán)去抵債嘍。”
冉攸之驚訝道:“就算周成與他們簽了抵押契,如此當(dāng)街強搶,未免也太過囂張,吉祥賭坊這般蠻橫,地方官不管嗎?”
店小二撇嘴道:“管?怎么管,吉祥賭坊可是這齊魯大地最大的幫會北海幫的產(chǎn)業(yè)。賭坊老板包昂還是幫主包益的親戚,因為不成器才安排在這個小賭坊養(yǎng)著,平日里在北海幫安丘分舵幫襯下作威作福,縣令也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誰會有膽子惹他?都聽往來的江湖人說北海幫幫主包益是條仗義疏財?shù)暮脻h,照我看也就那么回事?!?/p>
冉攸之恍然,后漢不同于前漢,跟隨前漢高祖劉邦的開國功臣,大多為市井之徒或地方小吏,而擁戴光武皇帝劉秀平息王莽之亂開創(chuàng)后漢的則是高門大閥,士族階級也因此得到鞏固。加之漢代的選官制度乃察舉制,雖也考文,但當(dāng)時文學(xué)經(jīng)典多載于竹簡、縑帛之上,竹簡笨重,縑帛昂貴,尋常百姓并不易得,如此一來,政治權(quán)利也逐漸轉(zhuǎn)到士族手中,地方官自然就必須得是當(dāng)?shù)厥孔宓摹伴T生故吏”。漢代的刺史、郡守權(quán)力頗大,集政財軍三權(quán)于一身,一個幫會若想做大,便少不了當(dāng)?shù)亻T閥和官員的支持,北海幫幫主“霸槍”包益能成為齊魯江湖的龍頭老大,當(dāng)然是得到了本地幾家大士族的首肯。這般官匪勾結(jié),也難怪百姓敢怒不敢言。
只聽店小二干笑道:“大爺,我看您住店時提著寶劍,想必也是江湖俠士。您年紀(jì)輕輕,還有大好前途,可千萬別強出頭。不然您行俠仗義痛快了,咱們這小本經(jīng)營可就……”話雖未說完,但怕北海幫報復(fù)的意思已是十分明了。
冉攸之失笑道:“這個當(dāng)然,我本就武藝低微,帶柄劍也只是嚇唬小蟊賊用用,絕對不會去自找麻煩。倒是耽誤你這么久,這點意思聊表感謝,給我快些上菜吧?!?/p>
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小塊碎銀贈與小二。那店小二見著銀子,臉上立馬笑出一朵花,點頭哈腰道:“得咧,大爺您稍等,飯菜馬上就到!”
店小二離去后,冉攸之左手撐著腦袋,右手手指不住地在桌上輕輕敲打,心中已有定計。
如此過了一夜,為了不連累客棧,冉攸之一早便退了房,在街上買了些漁具和衣物出城。到了城郊,尋了條小河,喬裝成一個鄉(xiāng)下漢子后開始垂釣。過去學(xué)藝閑暇之余,師父便常帶著冉攸之以釣魚為樂,既可消遣時光,又能鍛煉定力,可謂一舉兩得。
約摸到了未時三刻,已是漁獲頗豐,冉攸之收了漁具回到城里,到菜市場找了個魚販將魚隨便賣了,再尋個僻靜無人的地方,靜待入夜。
二更時分,冉攸之換了一身夜行衣,提著秋水劍,潛入街上。他輕功極佳,走路沒發(fā)出半點聲響,忽地閃入旁邊的一條小巷,原來是兩個打更人路過,打著鑼敲著梆,喊著“關(guān)好門窗,小心火燭”之類的話。等到二人走過小巷,冉攸之立刻閃出,不帶起絲毫風(fēng)聲,往城北包昂家尋去。
城北住的皆是安丘縣非富即貴的大人物,包昂家并不難尋。借著北海幫的勢頭,包昂家自是最大的那一戶,坐北朝南,高大的圍墻簇?fù)碇旒t的大門,門上牌匾以草書寫著“包府”二字。當(dāng)今皇帝劉炟乃是草書大家,所謂“臨于池,酌于理,師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草書妙境?!泵耖g受其影響,有錢人家也多以草書題匾。
繞過正門,來到西墻,冉攸之正準(zhǔn)備施展輕功翻入墻內(nèi),驀地心生感應(yīng),轉(zhuǎn)頭望去,又一黑衣蒙面人持劍從北墻繞過,出現(xiàn)在眼前。
兩人打了個照面,冉攸之心中一凜,他習(xí)武天資不俗,且?guī)煶械兰业谝粍κ帧扒锼椴ā睏甲?,如今年紀(jì)雖輕,一身道功卻也少有人及。自冉攸之學(xué)有所成以來,從未有人能潛入他周身二十丈內(nèi)還毫無所覺,現(xiàn)在對方與自己相隔約十丈才有所察覺,顯然大不簡單。
對方見到冉攸之也頗為意外,停住腳步,橫劍于胸前,隨時準(zhǔn)備展開攻勢。
冉攸之這時才看清對方模樣,只見對方身材高挑,玲瓏有致,居然是一女子,雖以黑巾掩住面貌,但一雙眼睛卻是明眸善睞,顧盼生姿,直讓人想拉下這可恨的黑巾,一睹芳容。
冉攸之抱拳道:“朋友,敢問來此有何貴干?”
那女子道:“呵,誰跟你是朋友,又何必明知故問。大家都是來做同一件事,你有何貴干,我自然也有何貴干?!边@話雖咄咄逼人,聲音卻清脆悅耳,使人聽之便心生愉快。
冉攸之卻是無暇欣賞這悅耳妙音,心中暗罵,這女子好不老實,一通回答全是廢話。若在平時,冉攸之說不定要給她點教訓(xùn),眼下卻不宜節(jié)外生枝??雌湔陬^掩尾,顯然對這包府也絕無善意,當(dāng)即道:“姑娘若是想要行竊,怕是來得不巧,今晚此處將有血光之災(zāi),還請姑娘另尋他處?!?/p>
那姑娘道:“血光之災(zāi)?你當(dāng)我是嚇大的嗎,你想入戶殺人,不怕我抓你伏法嗎?”
冉攸之啞然失笑,自己昨日才問店小二為何地方官不管包昂,今日便有人說抓自己伏法,且看對方穿著打扮,當(dāng)然也不是來做什么正經(jīng)營生,說出這種話,怕是初入江湖的雛兒。
哂笑一聲,冉攸之頗不以為然。漢代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雖未對其余百家趕盡殺絕,但若要做官,則必治儒家經(jīng)典,是以除儒家外的諸家都漸漸淪落于鄉(xiāng)野,運氣較好的,也僅是士族子弟玩樂時的消遣。冉攸之作為道家弟子,縱然心性豁達(dá),隨遇而安,對這劉家天下,卻也未存多大好感,譏諷道:“若這大漢律法真能昭彰天下,我等武人又何須行俠仗義,回家種田不是更加安穩(wěn)么。如此說來,姑娘是不肯離開了?”
那姑娘嬌哼道:“真不要臉,入室殺人也能說成行俠仗義。本小姐今日事要辦成,你這尚未殺人的強盜也要抓,看劍!”說罷,寶劍出鞘,化作漫天劍影罩住冉攸之。
換作一般高手,必然會被這無數(shù)劍影惑得手忙腳亂,不知從何下手,而冉攸之道心通明,清晰地感到這些劍影全是虛招,微微往后一退,諸多劍影果然合成一道白練,朝冉攸之右肩斜刺而去。
冉攸之是好武之人,雖因?qū)Ψ郊m纏不休而有些惱怒,但對方反應(yīng)之快也讓他暗暗欣喜,且這姑娘未直擊自己要害,出手并不狠辣,倒是讓冉攸之起了陪她玩玩的心思。
二人都身帶佩劍,此刻夜深人靜,若是兩劍交擊發(fā)出聲響,必會惹起包府警覺,別說今晚不能成事,以后包府也將加強守衛(wèi),想暗中潛入那是再也休提。對方亦是看出這點才搶先出劍,意在讓冉攸之難使兵刃。
她算盤打得雖精,卻是挑錯對象,諸子百家的武學(xué)中有“劍不過墨,功不過道”的說法,意思是論劍法,墨家獨占鰲頭,論對內(nèi)功真氣的運用,則無人能出道家其右。
冉攸之退勢不減,將手中的秋水劍往天上一擲,隨即五指微張,在身前以某種奇妙的節(jié)奏不住撥弄,好似在彈奏一張無形之琴,實則是在身前布下一道道氣網(wǎng),阻止對方劍勢繼續(xù)向前。
長劍撞上氣網(wǎng),劍勢一窒,那姑娘嬌軀微顫,眼中露出驚訝之色,似是從未見過這等應(yīng)對之法,當(dāng)機立斷下,抽劍后退,卻不料正中冉攸之下懷。
冉攸之見對方后撤,退勢立止,旋風(fēng)般撲上去,雙手疾彈,發(fā)出七道指風(fēng),點向?qū)Ψ揭?。那姑娘臨危不亂,長劍一抖,迎著冉攸之發(fā)出的指風(fēng)連劈數(shù)下,每劈一次,握劍的手便顫抖一下,待得將七道指風(fēng)盡數(shù)攔下時,差點連劍也握不住。
那姑娘心中納悶:“怪哉,這少年看模樣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內(nèi)力這般強悍,莫不是什么駐顏有術(shù)的老怪物?”不及細(xì)想,冉攸之第二波攻勢已然來到,只見他并掌為刀,斬向姑娘右手曲池穴,雖未帶起半點風(fēng)聲,但吃過暗虧的少女卻并不敢小覷。
那姑娘臨敵經(jīng)驗太淺,過往練劍,家中武士或師門的師兄師姐哪個不是生怕傷了她,比斗時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一招一式極具分寸。如今見了冉攸之這般猛攻,一時間有些心慌,又急于分出勝負(fù),心道:“你內(nèi)力再高,難道這肉掌還硬得過鐵劍不成?”猛地退后,與冉攸之拉開距離,身子一弓,連劍帶人直射冉攸之。
冉攸之“哦”了一聲,心下暗贊,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沒想到對方失了先機,自己又蓄勢而發(fā)之下,仍有這般反撲之力。剛準(zhǔn)備改為劈向?qū)Ψ絼ι?,對方長劍卻精芒暴漲,好似憑空長出一截,自己若依原計劃變招,等劈到對方長劍時,自身非得掛彩不可,當(dāng)下左手也化作掌刀,往胸口位置劈去。
這時對方長劍也已刺到,冉攸之雙手一前一后分別劈在長出來的劍鋒和原本的劍身上,時機拿捏之準(zhǔn)妙到顛毫。這一擊之下用上全力,那姑娘只覺全身被震得酸麻,悶哼一聲,長劍終于脫手。冉攸之一手接住長劍,另一手點住那姑娘數(shù)處穴道,終于將其制住。
恰巧另有兩個打更人從旁走來,這二人方才聽見似有人聲,過來查看,見到那姑娘跌在地上,還以為遇見了殺人命案。未等打更人張口驚呼,冉攸之看也不看,反手將那姑娘的長劍以劍柄向前擲出,這時冉攸之的秋水劍也已落下,可見剛剛的爭斗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不等秋水觸地,冉攸之左腳一踢,秋水劍后發(fā)先至,與那姑娘的長劍同時擊中兩個打更人的胸口,兩個打更人四眼翻白,軟軟倒下,暈了過去。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那姑娘見了冉攸之如此迅捷的手法,心里涼了半截,今天輸?shù)脤嵲诓辉?,只是想不到自己初入江湖就遭慘敗,又想到對方今晚要潛入包府取人性命,自己怕也是兇多吉少。念及此處,恐懼之情占據(jù)心頭,眼淚已止不住流下。
冉攸之走到兩個打更人身邊,收回雙劍,再去拾起那姑娘的劍鞘,還劍入鞘。俯下身子道了聲“得罪”,解下那姑娘蒙面的黑巾。
黑巾解下,冉攸之只覺眼前一亮,這姑娘約摸雙十年華,生得膚白如玉,吹彈可破,一張櫻桃小嘴,呵氣如蘭。方才打斗之中未及細(xì)瞧,現(xiàn)下湊近一看,一雙嬌媚的桃花眼已是梨花帶雨,正驚恐地望著自己,白嫩的小瓊鼻微微抽搐,直讓人心生憐愛。
冉攸之感到自己的心臟多跳了兩下,他終究是少年人,縱然修身養(yǎng)性多年,現(xiàn)在見到這般美麗的同齡少女,又哪有不心動的道理??謶植]有破壞少女本身的美麗,反倒更添別種風(fēng)情,叫人只想將她捧在手心細(xì)細(xì)呵護。
冉攸之苦笑一下,心中泛起些許悔意:此刻少女已是恐懼到極點,自己怕是給她留下了極壞的印象。不過冉攸之仍蒙著面,那少女也無法看清他的表情變化。
整理好情緒,冉攸之問道:“敢問姑娘可是潁川荀氏的千金?”
那少女聞言一怔,大感意外,沒想到對方這么快便叫破自己的身份,慢慢止住抽咽,警惕道:“潁川荀氏?或許你可從口音聽出我是潁川人,但又怎敢肯定我是士族出身?就算是,潁川士族何其多,又憑什么認(rèn)定我是荀氏的人?”她畢竟是聰慧之人,此刻已將恐懼壓下,頭腦恢復(fù)清明,又問道,“你又是何人?武功這般高強,絕非無名之輩?!彼爭煾钢v解天下高手,眼下若是探出一二,或許能博得一線生機。
冉攸之笑了兩聲,取下自己的面巾,露出真容,解開少女的穴道將她扶起來,再把劍還她,說道:“姑娘這許多問題,在下真不知從哪回答,為表誠意,在下先表明身份。賤名冉攸之,乃道家弟子,師承棲霞子。”
聽聞“棲霞子”三字,那少女“啊”了一聲道:“棲霞子是道家劍術(shù)第一人,你是他的徒弟,想不到不用劍便已這般厲害。我聽師父說棲霞子已久不入江湖,今日卻見著了他的徒弟?!?/p>
少女的話讓冉攸之想起一些往事,情緒有些低落,說道:“至于為何認(rèn)定姑娘的身份,方才姑娘最后一招‘萬劍離弦’是永平劍派的一大絕招,由內(nèi)力深厚者使出,不僅氣勢磅礴,一往無前,所向披靡,更可激射出數(shù)道至快至強的無形劍氣,分取對手不同要害,令人難擋難防。”
冉攸之頓了頓,露出些許尷尬之色,續(xù)道:“此招需高深內(nèi)力才能使出威力,只有內(nèi)功修為到達(dá)一定境界的弟子方能修習(xí),否則……否則便像姑娘方才那樣,不僅劍氣有形,落于下乘,且難以射出,加之姑娘臨敵經(jīng)驗似有不足,凝氣為刃的時機也沒把握得當(dāng)……”說到這里,見那少女露出羞惱神情,冉攸之當(dāng)即閉口不言。
看著那少女略發(fā)嬌嗔卻顯得更加嬌憨可愛的模樣,冉攸之的心情也愉快了不少。
為給少女找個臺階,冉攸之改口道:“永平劍派的內(nèi)功心法中正平和,先難后易,姑娘現(xiàn)在便有此成就,將來必定會成為一代劍術(shù)大家?!鄙倥@才露出歡喜之色,白了冉攸之一眼,好似在說“算你識相”。此刻她已肯定冉攸之不會傷害自己,否則不會和她說這許多,膽子也大了起來。
冉攸之道:“永平劍派本不叫此名。其祖師在平息王莽之亂時,為光武帝掃清不少江湖敵對勢力,且在天下太平后拒不受封,堅持回歸江湖,后來派中又有人做了皇太子劉莊的劍術(shù)老師。光武帝在中元二年二月駕崩,劉莊即位,是為漢明帝。明帝感念這一劍派為他劉家立下的功勛,便以自己的年號‘永平’為名,賜予該派。自此之后,皇宮中的護衛(wèi)多出自永平劍派,成為永平劍派的弟子,也算是搭上了一條當(dāng)官的捷徑……”
那少女打斷道:“你說的這些都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我確實是永平劍派的弟子,但永平劍派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派,門下弟子不計其數(shù),出身士族者亦不少,你究竟為何肯定我是荀氏的人?”
冉攸之微笑道:“當(dāng)然是因為姑娘那招‘萬劍離弦’了,不過也不敢說肯定,只是猜測。不少世家門閥因永平劍派得到皇室的支持而讓家中好武的小輩拜入派中,不過世家雖大,永平劍派有皇族做靠山,也不必將其絕招任由世家子弟修習(xí)。而在下恰巧得知永平劍派現(xiàn)任掌門蔣神通曾受過荀氏家主大恩,姑娘的內(nèi)功尚未臻至大成,卻能學(xué)得這招‘萬劍離弦’,想必是令尊的寵愛了?!?/p>
那少女被說得啞口無言,過了半晌才長出一口氣,佩服道:“你確實很聰明,不錯,我便是潁川荀氏的三小姐荀堂燕,這‘萬劍離弦’也是我?guī)煾附涛业摹2贿^咱們永平劍派的門規(guī)是‘內(nèi)功未夠格的弟子不得翻閱《萬劍離弦》秘笈’,我?guī)煾竻s是口授于我,倒也不算違反門規(guī)。”言畢,還用手中佩劍的劍柄輕輕敲了冉攸之肩膀一下,正好是適才第一招要刺的位置。
荀堂燕的模樣實在是天真可愛,冉攸之越看越喜,隨即想起今晚的目的,又道:“既是如此,還請荀小姐速離此地,免招麻煩。此間主人包昂為禍鄉(xiāng)里,欺壓良民,在下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荀堂燕卻是不依,雖是初次見面,但她對這能迅速拿下自己的青年已生敬佩之意,冉攸之的打法與自己以往所見都不相同,不像別人只當(dāng)自己是調(diào)皮的孩子,切磋時招式刻板,從不認(rèn)真。與冉攸之這一輪交手,讓她首次覺得自己是一名江湖客,大感新鮮刺激,哪會讓冉攸之就這么把自己甩下,興奮道:“那不就巧了嘛,我今日入城時聽聞這包昂昨日指使家奴搶了一戶姓周人家的傳家寶,我來之前已與那周老丈說了,今晚我便將他那寶貝偷來還他?!?/p>
說到這里,又白了一眼冉攸之,嬌嗔道:“若不是遇見你,害得本小姐耽誤了這些許時候,本小姐早已將那寶貝盜出。作為補償,特許你協(xié)助本小姐施行這盜寶大計?!?/p>
冉攸之苦笑一下,對這養(yǎng)在深閨初入江湖的千金小姐大感吃不消,一席話連消帶打,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明知她是故意占自己的便宜,偏偏那嬌嗔薄怒的樣子動人之至,叫冉攸之怎也發(fā)不出脾氣來。轉(zhuǎn)念一想,這荀小姐江湖經(jīng)驗雖淺,功夫倒也足以自保,并不怕她成為什么負(fù)擔(dān)??催@大小姐興致勃勃的模樣,今晚不入包府怕是不會罷休,由自己帶著也能讓她長長見識,安全方面亦有保障。當(dāng)下點頭道:“好吧,那就請荀小姐稍等,讓在下先去探探路?!?/p>
荀堂燕聞言大喜,劍柄再敲冉攸之肩膀一下,說道:“叫人家堂燕就行,探路就不必啦,憑我們二人的武功,他一個小小的包府,還怕有什么絕世高手坐鎮(zhèn)嗎,走啦走啦?!闭f完,抓著冉攸之的手腕,二人齊齊躍入包府。
包府大致可分為內(nèi)外東西四塊,外院接待客人,內(nèi)院為主人居處,東院負(fù)責(zé)客人休息,西院則是仆人住所。
二人落地處正是西院,這西院并未如何布局,除了給仆人居住、干活的房屋外,僅是左右各劃出兩塊長約丈二、寬約三尺的矩形地面種上草木,頗為簡陋。
冉荀二人見左右無人,僅兩間仆人居住用的房間有些微燈火,放下心來,鉆過月亮門,來到外院。外院景致則大大超過西院,嬌艷鮮花,假山怪石,若是白日前來,必能欣賞一番景色。
此刻外院大堂內(nèi)燈火通明,不時傳來人語,二人縱身上屋,伏在屋頂凝神細(xì)聽。
只聽一人道:“恭賀包二爺喜得美玉,聶某本該昨日就來拜訪,只因到本幫總壇述職,今日申時才得回來,又逢俗務(wù)纏身,直至此刻才來府上道賀,還望包二爺恕罪?!闭f話雖然恭敬,但語氣冷漠,毫無熱切之意。
那包二爺即是包昂了。包昂發(fā)出一陣難聽的笑聲,說道:“聶舵主追隨我堂兄多年,在這安丘縣又一直照拂著包昂,我哪敢有什么怪罪。今日這賞玉宴,宴既已用完,玉也該賞了。管家,把那玉環(huán)呈上來?!弊詈笠痪溆质菍α硪蝗怂f。
管家道了聲“是”,正準(zhǔn)備去取玉環(huán),那聶舵主卻道:“不必了,聶某明早還有幫務(wù)要處理,不宜在外久留,現(xiàn)在便須回府休息,這美玉等日后有機會再賞罷,聶某告辭。”語氣仍是那般生硬。
包昂似是不以為意,說道:“聶舵主既是有要事在身,包昂也不敢久留,還請聶舵主早些歇息,改日包昂再登門拜訪?!?/p>
包昂說完,大廳內(nèi)響起一陣腳步聲,入得冉、荀二人耳中,輕易便分辨出一人會武,另外兩人則完全不通武藝。此刻,廳內(nèi)三人已走到外院內(nèi),當(dāng)先一人穿著藍(lán)色勁裝,身材挺拔,自是那聶舵主無疑。后面二人,一人身著錦袍,腰間圍著一根玉腰帶,身材肥胖,必是這包府的主人包昂;另一人落后包昂半步,衣著雖也不差,卻明顯遜于包昂,便是那管家了。
三人走到影壁之前停下腳步,聶舵主回身拱手道:“包二爺請留步,不必送了。”
包昂也不客氣,拱手回了個禮,笑道:“聶舵主請慢走。”
待得那聶舵主走出大門,管家遣退了關(guān)門的小廝,冷笑一聲,向包昂道:“這姓聶的真不識抬舉,老爺您這般厚待,他還如此不給面子。”
包昂哼了一聲,罵道:“姓聶的不識抬舉的次數(shù)還少嗎,他不想看見老子,老子難道就想看見他?他娘的,要不是怕他再去堂哥面前亂嚼舌根,老子何必花這些時間應(yīng)付他?!甭櫠嬷髟趫鰰r,包昂尚且彬彬有禮,此刻一走,包昂這劣根性立即原形畢露。
管家奸笑兩聲,說道:“老爺息怒,何必為那不識好歹的貨色置氣,今日午時已與那探春樓的老媽子說好了,把樓里最動人的兩個紅阿姑留給老爺,小的這就去給老爺請過來?!?/p>
包昂聞言,心情大好,笑道:“不錯,犯不著為那狗娘養(yǎng)的生氣。你快些去探春樓把人叫來,老爺我今日的房中修煉之術(shù)可不能耽擱了。嘿,那道家方士還真有兩下子,自從修煉了他那什么采陰補陽之道,老爺我現(xiàn)在越發(fā)生龍活虎,秦始皇花了大代價都沒成的仙,老子卻要痛痛快快成了?!惫芗翌I(lǐng)命,叫上兩個仆從,提著燈籠去了。
伏在屋頂?shù)能魈醚嗦犃税憾说拇直芍裕底赃艘豢?。她出身貴族,漢時風(fēng)氣開放,貴族尤甚,淫亂頗巨,但荀堂燕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加之荀氏家教極嚴(yán),荀堂燕自幼由其師教導(dǎo),沾染了些許師父崇尚情義的性子,對這淫靡之事并不以為然。冉攸之則是因“道家方士”四字而一頭霧水,他修行多年,從未聽說道家有什么和女子同房修行的采陰補陽之術(shù),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
包昂回到內(nèi)院房間,關(guān)上門,從床下取出一只錦盒置于榻上,打開錦盒,里面裝有紅藍(lán)兩色葫蘆狀的藥瓶各五只,包昂取出一只藍(lán)色藥瓶倒出一枚藥丸正欲服下,卻聽“砰”的一聲響,房門已被人撞開,跟著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已架在脖子上,屋里多了兩個黑衣蒙面人。
來者自然是冉荀二人,此刻荀堂燕正橫劍抵著包昂的脖子。包昂嚇了一跳,駭然問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二人這時也才看清包昂的長相,這人肥頭大耳,臉色紅潤,瞧起來頗有精神,但眼口鼻卻較為細(xì)小,留著兩撇小胡子,活像一只碩鼠。
冉攸之輕笑兩聲,說道:“包二爺不必驚慌,我二人對二爺是久仰大名,早已聽聞這安丘縣有位包二爺家財萬貫,樂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近日我二人手頭有些緊,還望二爺不吝賞賜些便于攜帶的金銀玉器,讓我們?nèi)Q些錢財。”
荀堂燕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心道:這個冉攸之,當(dāng)真是油嘴滑舌,什么‘大善人’、‘樂善好施’,這胖子要是和這幾個字沾半點關(guān)系,我們今夜又怎會在這里。
包昂聽到冉攸之稱自己為“二爺”,反倒冷靜下來,滿是肥肉的臉上堆出笑容,說道:“二位英雄既知我是老二,也當(dāng)知我堂兄包益之名。我堂兄的北海幫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頭,不知二位可否給我堂兄一點面子,今晚高抬貴手,我定會向堂兄引薦二位英雄,到時榮華富貴,也是唾手可得?!卑斪焐险f得客氣,實則是想靠北海幫之名震懾住面前兩人。
但冉荀二人又豈是尋常蟊賊,此次有備而來,如何會空手而歸。冉攸之道:“包幫主的名號我們當(dāng)然聽過,早有意去投效,只可惜他老人家身在北海,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無法解決我二人的燃眉之急,還請包二爺多多理解?!?/p>
不待包昂回話,冉攸之指著荀堂燕道:“二爺可要小心答話,我這位朋友雖是女流,但脾氣可不怎么好。出來混江湖嘛,本來女子便是弱勢,若再不兇些,只怕早已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闭f罷,不待冉攸之打眼色,荀堂燕已將長劍再往包昂的脖子上靠了幾分,割出一條細(xì)小的血痕。
見這二人如此兇惡,包昂嚇得幾乎跪了下來,一身肥肉抖如篩糠。從前只有他欺壓別人,哪想到今日會被人用劍指著,還不敢高聲呼救,惹怒了這兩個賊人,自己的腦袋怕是立刻搬家,忙指向房間另一處的柜子道:“別動手!別動手!我所有的寶貝都在那柜子里,兩位英雄千萬要留小人一命?!?/p>
冉攸之走到柜前,側(cè)身用劍挑開柜門,只見里面珠光寶氣,熠熠生輝,眼睛一掃,昨日所見周老漢那玉環(huán)也在其中,遂取出早就備好的一方黑布,將柜內(nèi)財寶收了個大半。他今日并不打算留下包昂性命,但為防事后有人追查到周老漢身上,仍不免要掩飾一番,至于其余珠寶,待到日后換成錢財,再分發(fā)于窮苦之人。
冉攸之將財寶包好,用手掂了掂重量,對包昂道:“多謝二爺厚賜,在下尚有一些疑問,還望二爺告知?!?/p>
包昂臉上的肥肉抖了抖,盯著冉攸之手里的包裹,神情肉痛至極,半晌,垂頭道:“英雄請問罷?!?/p>
冉攸之道:“敢問二爺,何為采陰補陽之術(shù),這方法又是從何處學(xué)來?”
包昂聞言,臉上露出驚疑不定之色,這采陰補陽之術(shù),除了教他的道門方士,就只有他和管家知曉,一直秘而不宣,莫非是管家背叛了他,要害他仙緣?
見冉攸之眼神示意,荀堂燕拿寶劍拍了拍包昂的下巴。包昂回過神來,此刻性命操于人手,也由不得他不說實話,喪氣道:“這是幾年前一個路過的方士教予我的,當(dāng)日他路過我的宅邸,說觀我宅院上空紫氣氤氳不散,屋主必是有大命格之人,要與我結(jié)下仙緣,傳我這修仙成道之法。這盒中的藥也是他提供給我,藍(lán)葫蘆里的藥在采陰前服用,采陰時便會龍精虎猛,紅葫蘆里的藥在采陰后服食,用來固本培元,調(diào)和陰陽之氣。”
冉攸之聽得大皺眉頭,這顯然是某個方士打著道家的名號害人騙財。自戰(zhàn)國以來,求仙之說屢見不鮮,煉丹服藥者有之,引氣吐納者有之,祭祀鬼神者亦有之,英明如秦皇漢武仍不能免俗。這方士騙包昂的行房之術(shù),害了包昂不說,受難的良家女子只怕更多,讓這等奸賊多活一日,也不知世上會有多少人受害。
但觀包昂面色紅潤,氣色甚佳,冉攸之對這所謂房中術(shù)也頗為好奇,欲探個明白,一掌按在包昂胸口,真氣吐出,刺探包昂體內(nèi)情況。
一探之下,不由大驚,原來包昂表面上雖然容光煥發(fā),而體內(nèi)生機卻幾乎盡絕。功力精深的高手若是散功自盡,亦會出現(xiàn)此種狀況,但包昂一介常人,又貪生怕死,斷不可能出現(xiàn)這般內(nèi)外迥異的情形。
就在此刻,冉攸之心中一動,瞥向屋外,一道聲音從外邊傳來:“不知包二爺有貴客駕臨,貧道廣結(jié)四方善緣,可否出來與貧道交個朋友?”聲音剛響起時人還在外院,結(jié)束時卻已立于內(nèi)院正中。
冉攸之走出房外,院內(nèi)站著的是一名留著五縷長須的中年人,身穿藍(lán)袍,袍上繡著太極圖案,頭戴青冠,寬袍大袖,背負(fù)寶劍,面含微笑,確有一股飄逸出塵之味。
冉攸之開門見山道:“前輩是否就是欺騙包昂,傳授他邪術(shù)之人?”
那人拱手微笑道:“貧道這廂有禮,包二爺?shù)姆恐行g(shù)確是貧道所授,但此乃我等道士求仙問道,白日飛升的一大途徑,怎可說是邪術(shù)?!?/p>
冉攸之冷哼一聲,右手按劍道:“你的鬼話騙得了包昂,卻騙不了我,包昂外表看似紅潤,但體內(nèi)生機將盡,已經(jīng)離死不遠(yuǎn)。”
此刻荀堂燕架著包昂來到門口,聽到冉攸之之言,包昂神色大驚,慌忙問道:“道聞大師,他說的是真的嗎?”
道聞半垂著眼沒有回話,捋了捋胡須,目光在冉攸之和荀堂燕身上來回轉(zhuǎn)動,忽又搖頭笑道:“本來想等到二爺將死之時再實言相告,想不到今日卻被兩個小賊壞事,真是天意?!奔词拐嫦鄶÷叮缆勅耘f從容不迫。
此話一出,包昂頓時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他家境殷實,父親是北海郡內(nèi)的大富商,自己又是家中獨子,兒時無論做錯什么事,父母都不忍心苛責(zé),所謂慣子如殺子,父母的嬌縱養(yǎng)成了包昂橫行霸道的性格。越是有錢有勢而又無德者往往越不甘于死亡,如今包昂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不由得冷汗涔涔,仿若今生如墜迷夢,直至此刻才從夢中醒來,因自己而家破人亡的冤魂,似在耳旁呼嘯索命。
冉攸之道:“前輩假冒我道家之名,招搖撞騙,不知有多少無辜女子被你妖言所害,于公于私,我都不會放過你,希望你能束手就擒?!?/p>
道聞笑而不語,左手一拂,掃過身旁花叢中,帶起無數(shù)花瓣,隨袖而動,如一只鐵錐,勢如風(fēng)雷,直刺冉攸之。
冉攸之劍不出鞘,往前一點,真氣吐出,氣隨鞘走,正中最前方的一片花瓣,一觸之下,發(fā)覺道聞附在這無數(shù)花瓣上的真氣均勻有致,且片片相連。冉攸之這一擊本該震散群花,此刻卻是花錐后端向四面張開,前端后移,來勢不減,化作一張花網(wǎng),罩向冉攸之。
若被這花網(wǎng)罩住,以冉攸之的護體真氣,也少不了要受嚴(yán)重內(nèi)傷。只聽一聲清響,秋水劍終于出鞘,劍身淡藍(lán),揮動起來仿佛湖中漣漪,泛起點點波光。見對方隨手即可飛花摘葉傷人,冉攸之本已不敢大意,沒想到花瓣飛出后仍能有此番變化,遂出劍以對。
冉攸之挺劍疾點花網(wǎng)上數(shù)個位置,方才一觸并非全然無功。這張花網(wǎng)全由道聞的真氣連接,當(dāng)中自然有幾片花瓣起到樞紐作用,適才冉攸之劍鋒所到之處皆是連接花網(wǎng)的樞紐。劍鋒一過,樞紐花瓣立告粉碎,樞紐一去,其余花瓣便成一盤散沙,再構(gòu)不成威脅。
見到秋水劍,道聞古井不波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驚疑不定之色,說道:“原來是你?!?/p>
冉攸之卻不答話,縱身一躍,如一只大鳥凌空而下,以高打低,同時真氣鎖死道聞,封住其去路,逼他與自己硬碰。
道聞卻知秋水鋒銳,并不與之硬碰,雙手揮掃,在頭頂以真氣畫出一道道圓圈,不斷消磨冉攸之的劍勁。待得冉攸之劍氣減弱,道聞往后翻個跟頭,頭下腳上,堪堪避過秋水,雙腳踢向冉攸之。
冉攸之此刻身在半空,無法轉(zhuǎn)身,也不驚慌,回劍橫于胸前,道聞雙腳踢來,如同事先配合好一般,正中劍身,借這一踢之力,冉攸之向外院方向旋身飛過數(shù)尺,再一個空翻,安然落地。
落地之后,冉攸之不予道聞喘息之機,揮劍再上。道聞只覺得周身一松,馬上又被對方鎖定,避無可避之下,只得使出真本事,抽出寶劍,卻不正面與秋水硬碰,再次以劍在身前滑出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圓環(huán),用以消磨冉攸之的劍招。
冉攸之知曉每刺中一道圓環(huán),劍勢便要弱上一分,猛地止住去勢,借內(nèi)力轉(zhuǎn)移慣性,高舉秋水劍,向下一斬,劍風(fēng)呼嘯,強大無匹的劍氣從秋水劍發(fā)出,勢如山岳,道聞布下的數(shù)道氣環(huán)被直接絞個粉碎。道聞大驚失色,他武功本來不弱,若是近身纏斗,比拼劍招,此刻仍不會分出勝負(fù),但他一心脫離此地,用錯策略,在冉攸之連番攻勢下落于下風(fēng)。
再不容他多想,道聞此刻奮力反擊,反手一劍,與秋水碰在一處,隨即旋身而過,左掌拂向冉攸之面門,左腳攻向冉攸之腰部。
冉攸之心道這才有點意思,現(xiàn)在短兵相接,招招強攻,抬腿架住道聞左腳,又以掌對掌,和道聞互拼一記。對方內(nèi)力確實深厚,冉攸之往后滑動數(shù)尺才穩(wěn)住身形,道聞則在原地晃了晃,強行穩(wěn)住身體,噴出一口鮮血,抓住來之不易的機會,抽身飛退,丟下一句“后會有期”,躍過高墻而去。
冉攸之還劍入鞘,身后荀堂燕道:“真可惜,讓這妖人逃了?!?/p>
冉攸之回身道:“雖讓他逃了,但我也掌握到一些線索??此矸ㄎ涔?,似乎有些韓道的影子,到時我可前往韓地調(diào)查。”
此刻包昂尚未回過神來,荀堂燕也不擔(dān)心這么一個不懂武功的胖子會如何反抗,松開包昂,對冉攸之道:“韓道?我聽師父提過,秦代以前,諸子百家自創(chuàng)始者逝世后,其門人弟子或因所學(xué)見解不同,抑或因身份立場不同,導(dǎo)致各家皆以各國為據(jù)點而四分五裂形成數(shù)派。后來即便國家統(tǒng)一,道家各脈也仍未復(fù)合,其中尤以楚、燕、趙、韓這四派最為活躍?!?/p>
冉攸之贊道:“荀小姐首涉江湖,卻知江湖往事,可見是個有心人?!边@話使得荀堂燕一陣嬌笑,她聽?wèi)T了別人的吹捧,若是冉攸之夸她貌美,反而會受她鄙視,但冉攸之贊她了解江湖掌故,卻正稱了荀堂燕的心意。荀堂燕自練武起就憧憬師父口中的江湖,從師父口中聽了不少江湖上的故事,可說是做足了功課,現(xiàn)在被冉攸之這么一抬舉,自然芳心大悅。
冉攸之也沒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言會讓荀堂燕有這么大反應(yīng),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繼續(xù)道:“其后分裂的各脈又因某些個人際遇,衍生出一些細(xì)小支流,像我便是出自楚道的一脈支流。家?guī)熜韵灿螝v,好以武會友,足跡遍布天下,故而我雖未去過韓道,卻也聽師父點評過其武學(xué)?!?/p>
忽聽一聲怪叫,冉攸之立時警覺,一個轉(zhuǎn)身,將荀堂燕護在身后。定睛一看,包昂正手舞足蹈,一身肥肉不住震顫,狀若瘋狂,臉上僅剩無邊恐懼,口中不住叨念“不要殺我”“我不想死”等話語。
荀堂燕尚是首次見到這種陣仗,看著包昂如瘋似魔的樣子,往冉攸之背后縮了縮,問道:“他這是怎么了?”
冉攸之稍稍觀察了一番,答道:“應(yīng)當(dāng)不打緊,我去看看?!毙⌒目拷海姷桨喝砸曌约喝鐭o物,心里有了定計,伸出右手,掄圓了,“啪”地給了包昂一嘴巴,同時喝道:“給我醒來!”
包昂給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滴溜溜轉(zhuǎn)了三四個圈,跌倒在房門前的臺階上,好一會才緩過氣,捂著通紅的半張臉,茫然地看著冉攸之。
看包昂這副模樣,冉攸之略有些不忍,說道:“包二爺,你已命不久矣,有什么話現(xiàn)在便說吧,若是不違背道義,我或許可為你辦到?!彪S即示意荀堂燕把劍收起。
包昂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看著冉荀二人,哭喪著臉,痛苦道:“怎么會這樣?”
荀堂燕正給冉攸之叫醒包昂的方式逗得樂不可支,聞言又斥責(zé)道:“誰叫你平時作惡多端,這叫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闭f完,想起方才情形,又忍不住撲哧一樂,如花笑顏照亮了整個院落,義正詞嚴(yán)的斥責(zé)突然變得毫無說服力。
包昂卻再沒心思欣賞這動人美色,只是坐在地上想得出神,又緩緩道:“我自幼家境便很好,爹媽對我極為寵愛,后來大伯夫婦早喪,我爹媽就將堂兄包益接到我家來撫養(yǎng)。”說到此處,包昂眼中射出追憶之色,顯是對兒時生活頗為懷念。
包昂頓了頓,又道:“堂兄從小就很懂事,他感激我爹媽收養(yǎng)之恩,平日里對我非常容讓,爹媽也視他為己出。他自幼好武,爹媽就請名家來教他武功。后來他去從軍,因作戰(zhàn)勇猛,受到賞識,退役后在士族老爺?shù)闹С窒?,帶著一幫軍中的兄弟建立了北海幫,有了今天的基業(yè)。唉……”包昂嘆了口氣,神色又變得痛苦起來,雙手抱頭,“堂兄一生都在奮力進取,和他一比,我這么多年卻毫無長進,我真是……真是……”說到這里,包昂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荀堂燕道:“你現(xiàn)在才知道后悔了嗎,被你強搶家財?shù)哪切┤?,還有被你污辱的那些女子,誰來聽他們訴苦。”
包昂抬起頭,望向荀堂燕道:“女子?我并未污辱任何良家女子。堂兄知我不學(xué)無術(shù),怕我惹出禍來,特地派他的得力手下聶正堂來看住我,讓我不要做得太過分。我每次用那老道說的房中術(shù),都是和妓院女子所為?!?/p>
此時,管家?guī)е鴥擅d兒來到內(nèi)院,剛想張口邀功,卻見內(nèi)院這番情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包昂朝他揮手道:“讓她們回去吧,你也回房休息,我與這二位有事要談?!?/p>
管家不明所以,卻也不敢違背包昂的話,見冉荀二人雖然打扮鬼祟,卻也沒有傷害包昂的意思,當(dāng)下又領(lǐng)著兩名鴇兒離開。
見閑雜人等離去,冉攸之問道:“不知包二爺今后有何打算?”
包昂哭喪著臉道:“今后?我還有今后嗎?若我當(dāng)初跟著堂兄學(xué)好,今日會否不一樣呢?”
冉攸之安慰道:“包二爺?shù)娜松形醋叩奖M頭,此刻回頭,尤時未晚?!?/p>
“尤時未晚……”包昂搖頭苦笑道,“我已經(jīng)沒幾天好活了,哪還有什么‘尤時未晚’。我這一生都在欺壓百姓,如今得到這個下場也是活該,兩位大俠愿意和我聊這么久,想必也不是單純來打劫的吧,我那柜子里都是從這安丘縣搶來的寶貝,呆會我寫個條目,還請兩位大俠幫我還回去,權(quán)當(dāng)是我微不足道的贖罪。”
說完,包昂回到房內(nèi),取出幾張縑帛,將每件寶貝原主寫清,交予冉攸之,說道:“明天一早,我便動身去北海,堂兄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現(xiàn)在我只想到他身邊多陪陪他。”
冉攸之點點頭,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能有親人陪伴,無疑是幸運的。收下縑帛,重新將柜內(nèi)財物打包好,冉攸之道:“還要再向包二爺討要一件東西,你那錦盒里的藥丸還請交予在下,在下回去調(diào)查一番,興許能查出道聞的來歷?!?/p>
包昂聞言,將錦盒交給冉攸之,說道:“這害人的東西,我原本打算扔了,大俠既然有用,拿去便是?!?/p>
冉攸之謝過,帶上一干東西,同荀堂燕離開包府。
離開包府,荀堂燕問道:“就這么走了嗎,你不怕那包昂誆你?”
冉攸之笑道:“他并沒有誆我,本門心法除了修煉內(nèi)功,對自己的感知力也會大大提高,若是高手或是把騙人當(dāng)家常便飯之輩倒也是罷了,但包昂并非此類,如何瞞得了我。方才我已感應(yīng)到他雖情緒低落,但也非常平靜,并無騙人的跡象?!?/p>
荀堂燕點頭道:“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現(xiàn)在該把這些東西還回去了?!闭f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對今日的成果非常滿意,兩人手中各有一只沉甸甸的大包裹,頗有幾分做賊的模樣。
冉攸之也笑道:“謹(jǐn)遵荀小姐之命。”二人商量好路線,各自將手中的財物送回原主,最后到周老漢家會合時,已是翌日晌午。玉環(huán)失而復(fù)得,周老漢自是千恩萬謝。
二人在周家換過衣裳,荀堂燕一身淡粉色的勁裝,更展現(xiàn)出她身姿挺拔,體態(tài)修長,別有一番巾幗不讓須眉的風(fēng)情。
冉攸之要回去向長輩告知道聞一事,想到要和這可愛少女分別,心中頗是不舍,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暗罵自己不爭氣,刀山火海都不怕,面對一個小姑娘卻一籌莫展了起來。
荀堂燕也不想同冉攸之分開,冉攸之是她入江湖后的第一個朋友,與以前所結(jié)識的貴胄公子完全不同。以往認(rèn)識的那些高門公子要么嚴(yán)肅老成,做事刻板,只顧著治學(xué)為官;要么輕佻浮躁,只懂奢靡享樂,且眼高手低,不自量力。冉攸之武功超群,性子有禮而不古板,處事風(fēng)趣而不輕浮,大合荀堂燕的喜好。又見他要去調(diào)查韓道之事,這讓自命女俠的少女如何肯放他離開,連忙以見者有份的名義要求同行。少女主動開口,冉攸之哪還有不答應(yīng)之理,二人去飯館用完午膳,又在街上買了兩匹快馬,往九宮山去了。
九宮山位于江夏郡,山峰高聳入云,雄奇險峻。冉攸之出身的一氣門,就坐落于九宮山云中湖旁。其湖因在峰頂入云之處,常有云霧環(huán)繞于湖面,故曰云中。至于“一氣”二字,取自《莊子·外篇·知北游》中的一句“通天下一氣耳”。一氣門創(chuàng)派祖師精修真氣,尊崇莊子之言,認(rèn)為宇宙萬物原來都是“氣”?!皻狻本蹌t生,“氣”散則死,世間萬物是混一的整體,一氣門弟子修行之目的,是以自身真氣為引,連接人之肉身與天地自然,借此合于天道。
山路崎嶇,二人在山下小鎮(zhèn)將馬托管于客店后便立刻上山?,F(xiàn)在正值春夏之交,山中鮮花滿地,翠綠遍野,荀堂燕對這景色頗為喜愛,不斷駐足流連,時而采下花朵佩在頭上,人美花嬌,更添艷色。
冉攸之見天色不早,收起愛美之心連連催促,惹得荀堂燕略有嗔怒,只好討?zhàn)埖溃骸疤醚嘁蕾p美景,又何須急在一時。這九宮山一年四季景色宜人,春采花,夏避暑,秋賞葉,冬覽雪,兼具南方之俊秀與北方之壯麗。其中更有云湖夕照、泉崖噴雪、云關(guān)隘路等數(shù)處奇觀異景,待我道家事了,我自當(dāng)陪堂燕遍游此山?!避魈醚啾具€不依,直到冉攸之再三許諾才放過他。
這時,一氣門小院已映入眼簾,冉攸之興奮地加快腳步,高叫道:“師叔,我回來啦。”
荀堂燕也對這培育出絕世劍手的一氣門好奇不已,見目的地近在眼前,顧不得觀賞風(fēng)景,也快走兩步,緊跟上冉攸之。
說是一個門派,實則也只有幾間草廬,再以竹籬笆圍成簡陋的小院。自棲霞子前些年仙逝后,便只有其師弟丹霞子長期獨居于此。丹霞子習(xí)武資質(zhì)平庸,雖年過四十,武功仍是不高,但他精研醫(yī)術(shù),于丹藥之道,天下亦難找到出其右者。
來到院前,院門上隨意橫著塊木牌充當(dāng)門匾,上書“一氣門”三字,仔細(xì)一瞧筆畫寬度,這三字似是以手指刻上去的,字跡飄逸靈動,直欲飛出匾外,登天而去。
荀堂燕盯著門匾瞧了一會,不自覺被其吸引,再看下去,忽覺一陣氣血翻涌,差點站立不穩(wěn)。冉攸之見狀,拍了拍她,道:“別多看,堂燕能觀匾生感,說明劍術(shù)修為已經(jīng)不錯,只是火候稍欠,故而會有些許不適。”
荀堂燕呼出一口氣,道:“你們一氣門還真霸道,寫這么個牌匾掛在外邊,若有客人來訪,不都得吃你們這下馬威?!?/p>
冉攸之笑道:“那倒也不會,這木匾是我?guī)煾府?dāng)年即興所做,隨便融入了些劍意進去,只有修習(xí)劍術(shù)之人且到得一定程度才會對匾上題字有所反應(yīng),而且平日里會來這里做客的也只有幾名楚道的前輩,他們的武功已不懼這木匾。”
荀堂燕捶了冉攸之胸口一下,道:“哼,什么來這里的只有前輩,你不就是拐著彎說我武功不夠嘛!”
冉攸之笑道:“是我不對,還請荀小姐大人有大量,饒在下一次?!?/p>
荀堂燕賞了他一個白眼,緩緩走進院內(nèi)。
進了院內(nèi),冉攸之領(lǐng)著荀堂燕來到角落里一間稍大的茅屋前,道:“這間是丹房,師叔平日里就呆在這里?!闭f罷,推開丹房大門,只見煉丹爐火燒正旺,兩張矮桌并排擺放,六個坐墊圍在矮桌和丹爐四周,三只藥柜靠在東面墻上,一名清瘦的灰袍中年人拿著蒲扇,正往丹爐內(nèi)煽風(fēng)助火。
這中年人便是丹霞子了。丹霞子年近五旬,外表看上去卻才三十余歲,留著一撮山羊胡子,雖然清瘦,卻紅光滿面,氣色甚佳。見到冉攸之二人,丹霞子停下手中的活,微笑道:“攸兒回來啦,你這次下山,一去就是幾個月,跟你師父一個德行,這次回來可要多住幾天。”又看向荀堂燕,打趣道,“這位姑娘生得真俊,是給師叔帶回來的侄媳嗎?”
兩人一個是清修多年的小伙,一個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均對男女感情不甚了了,被丹霞子這么一逗,本就互有些好感的二人不自覺瞥了對方一眼,視線一觸即離。荀堂燕臉頰飛紅,冉攸之干咳一聲。為緩解尷尬,他先向丹霞子介紹了荀堂燕,隨后道:“師叔莫開玩笑,堂燕是千金小姐,我一介草民,怎高攀得上?!?/p>
荀堂燕誠心交友,聽到冉攸之這番在意高寒之隔的言論,暗自氣惱,悄悄踢了他小腿一腳。
這小動作被丹霞子看在眼中,誤以為是在怪冉攸之不肯表露心意,不由得撫須大笑。
冉攸之轉(zhuǎn)移話題道:“師叔是在煉丹嗎?您先歇會,交由我來吧?!彼L于此地,雖對于煉丹之道了解不詳,但也是從小幫丹霞子打慣了下手,一些煽風(fēng)點火、搗藥磨藥的瑣事,早已駕輕就熟。
丹霞子擺手道:“這位堂燕姑娘遠(yuǎn)來是客,不由你這同齡人招呼,難道要我這糟老頭子作陪不成?我這爐內(nèi)的丹藥再過兩刻即可煉成,你先帶她去客房歇息片刻,待我煉完丹再來找你們。”
荀堂燕聽到丹霞子稱自己為“姑娘”而非“小姐”,顯然是并未在意她士族身份,心中一喜,不等冉攸之答話,便拉著他搶先道:“你瞧,師叔都發(fā)話了,你還不快帶我去逛逛你這一氣門。”她亦沒有見外,這么快便喊起師叔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氣門雖不大,但廳堂、客房、書房一類設(shè)施倒也一應(yīng)俱全。冉攸之帶著荀堂燕來到客房收拾了一番,再逐一介紹小院內(nèi)各項房屋,荀堂燕向來好學(xué),對書房格外感興趣。
一氣門書房內(nèi)的存書大致可分為道學(xué)經(jīng)典、本門武功、藥經(jīng)丹方三類,一氣門武功皆是以道門術(shù)語寫成,外人難以看懂,醫(yī)藥之學(xué),荀堂燕也并不通曉,遂取了一卷《道德經(jīng)》津津有味地看起來。她從小長于士族,所接觸者多為儒學(xué),今日首次瀏覽道書,大感新鮮好玩,不時向冉攸之求教書中之意,冉攸之也樂得如此,二人一教一學(xué),不覺忘了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丹霞子來到書房,通知二人晚飯已做好。冉攸之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平日里只要他在家,一日三餐皆由自己準(zhǔn)備,今日師叔剛剛結(jié)束煉丹,又去操持晚膳,讓冉攸之頗感歉疚。丹霞子卻不以為意,近年冉攸之在江湖中聲名漸起,現(xiàn)在又帶個俊俏的女娃回來,讓他心情大佳。
用過晚飯,天色已暗,待冉攸之收拾停當(dāng),三人來到廳堂說起正事。
冉攸之將在安丘的見聞告知丹霞子,提到紅藍(lán)兩色藥丸時,丹霞子表情轉(zhuǎn)趨凝重。冉攸之取出錦盒道:“這便是裝那藥物的錦盒,師叔見識廣博,還請您老查驗一番,看看這藥丸出自何方。”
丹霞子接過錦盒,打開蓋子取出藥丸隨意看了看,再把藥丸放回盒內(nèi),道:“此兩種藥丸非常罕見,一時半會我也難有頭緒?,F(xiàn)在時候不早,你們舟車勞頓,也該早些休息。我去查閱資料,明日再告訴你們?!?/p>
冉攸之點頭道:“既是如此,師叔也要早些休息,莫要查得太晚。”
丹霞子對各地醫(yī)道都頗有研究,若他也想不出,那冉攸之著急也沒用,便領(lǐng)著荀堂燕下去休息,留下丹霞子一人在廳堂盯著錦盒默默思索。
第二天一早,冉攸之起床欲在院內(nèi)練劍,剛出房門便看見書房大門敞開,似是一夜未關(guān),心下奇怪,走進書房,卻見不少醫(yī)經(jīng)散落一地,丹霞子正伏案而睡,身旁油燈尚未熄滅,顯是翻閱資料,查了一夜。
冉攸之心中感動,不敢驚擾,尋了條毛毯給丹霞子蓋上,再將地上凌亂的醫(yī)經(jīng)一一收好,悄悄退出書房,關(guān)上門,以防在外練劍之聲驚醒了師叔。
到了巳時,丹霞子醒來,神情已不像昨日那般歡喜,反倒有些愁苦,早點也吃得比平日較少。
丹霞子用完早點后,取出錦盒內(nèi)的藍(lán)色藥丸,對冉攸之道:“這兩種藥丸的來歷我已查清,皆出自韓地。藍(lán)色藥丸藥性燥熱,服后使人全身發(fā)熱,情緒高昂,并覺得自己神明開朗,體力增強,實則是一種慢性毒藥?!庇秩〕黾t色藥丸,“至于這種藥丸,其本身并無毒性,反而可以激發(fā)少許人的潛力。打個比方,若是習(xí)武之人遭人圍困,服用此藥,興許還能博得殺出重圍,逃出生天的機會?!?/p>
冉攸之問道:“那包昂這種內(nèi)外截然不同的情況便是因為這兩種藥物了?”
丹霞子點頭道:“不錯,那道聞讓包昂在行房前服用藍(lán)藥,便是為了讓其亢奮,使他在行房時消耗增大,事后再服用紅藥,則是激發(fā)出包昂體內(nèi)潛力,讓他看上去精神飽滿,不讓外人瞧出包昂因沉迷酒色而掏空了身子?!?/p>
冉攸之沉吟道:“還有一事,我與那道聞比斗之時,他見到秋水劍后,說了一句‘原來是你’,似乎早就認(rèn)得我?!?/p>
丹霞子笑道:“這有什么奇怪,你師父名震天下,秋水劍樣式獨特。他去世之事我們也未大肆聲張,江湖上只怕現(xiàn)在也沒多少人知道他已仙去,道聞該是把你當(dāng)成你師父了吧。”
冉攸之點點頭,這確實是最合理的解釋,不過他仍感覺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只好道:“無論怎樣,現(xiàn)在所有線索都指向韓地,攸之打算下午祭拜師父后,明日便動身前去查個究竟?!?/p>
丹霞子卻面露難色,道:“這么快便要走?你難得回來,何不多呆些時日,這件事即便真和韓道有所牽連,那也是他們的事,咱們楚道又何必去蹚這渾水?!?/p>
冉攸之啞然,心道師叔雖時常下山在附近的鎮(zhèn)上行醫(yī),但終究是一人獨居,時間久了不免寂寞,確實是自己疏忽了他的感受,但眼下之事,自己又不能不管,便道:“師叔說的哪里話,因為前漢董仲舒名聲大勝,現(xiàn)今天下愿意學(xué)正統(tǒng)道學(xué)的人越來越少。咱們道門內(nèi)部分多個派別,難道外人會講究這些嗎?若此番真是韓道為惡,傳了出去,我道家名聲必將受損,屆時給別有用心之人抓到把柄,只怕會將咱們道家列為歪理邪說,趕盡殺絕?!?/p>
丹霞子撫須不語,當(dāng)今世道,各個學(xué)派的情況他也知曉。
只聽冉攸之又道:“師叔大可放心,此番事了,攸之必然會回來多住些日子,陪師叔采藥煉丹?!?/p>
丹霞子勉強笑了笑,嘆了口氣道:“罷了,你自幼便倔強如牛,要去便去吧,記得早些回來?!?/p>
冉攸之應(yīng)了聲“是”,下午和荀堂燕一同到棲霞子墳前祭拜,而丹霞子則悶悶不樂地將自己關(guān)在丹房,連晚飯時也未出來。
翌日,冉攸之和荀堂燕將要出發(fā),丹霞子送二人到院外,仍是興致不高。冉攸之只道師叔心里不舍,下定決心等回來后定要多陪陪師叔。
丹霞子從懷中取出包昂那錦盒內(nèi)的一只紅葫蘆遞給冉攸之,道:“攸兒此去怕是會與韓道為敵,這藥你帶上,危急時刻或許有用?!?/p>
冉攸之謝過,接下葫蘆,和荀堂燕下山去了。丹霞子望著二人背影,直至消失于山林之間,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韓道的總部位于新鄭,二人策馬行了數(shù)日,來到荊州和豫州交界的某處山谷。山谷長六百余丈,深約百丈,地勢狹隘,僅能容三匹馬并行。冉攸之二人放緩速度,行至山谷中央,忽然山頂有巨石墜落,來勢兇猛,二人大驚失色,不及護馬,只得縱身跳開。
就在二人與巨石相錯的一瞬間,一道人影從巨石后電閃而出。此人竟是以內(nèi)力吸附于巨石之上,和巨石一同墜下,五指成爪,抓向荀堂燕的天靈蓋。荀堂燕只覺得勁風(fēng)撲面,若給他抓實,自己非腦漿迸裂而死不可。
二人反應(yīng)也是極快,這些日子以來,兩人早已培養(yǎng)出相當(dāng)?shù)哪?,各自將劍柄往上一刺,正面迎上偷襲者的爪攻,同時用上“卸”字訣,盡力化解對方強橫的內(nèi)力,卻發(fā)現(xiàn)對方內(nèi)力如排山倒海般狂猛涌來,冉攸之連忙再使出“吸”字訣,讓自己承受大部分沖擊,最后二人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平穩(wěn)落地。饒是如此,冉攸之仍留下半寸深的腳印才完全化解對方內(nèi)勁,荀堂燕內(nèi)力稍遜,腳印又比冉攸之深了半寸。
兩人落地同時,“轟”的一聲,巨石也砸到谷底,兩匹馬不及避難,被砸得血肉模糊,二人看得目眥欲裂。這兩匹馬不僅腳力甚佳,性子也頗為溫馴,冉荀二人視若珍寶,如今愛駒慘死眼前,怎不叫人肝腸寸斷。
受二人回?fù)糁?,偷襲者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后才落下地面。二人這才看清來者模樣,竟是一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瘦骨嶙峋,卻穿著寬衣大袍,面白無須,似是宮里的宦官,有些佝僂,乍一看慈眉善目,但雙目中透出的殺機卻讓人不寒而栗。
一擊未能得手,老者也不氣餒,發(fā)出一陣怪笑,笑聲尖銳而沙啞,好像被掐著脖子的鴨子。笑聲驟止,老人說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兩個小娃娃年紀(jì)輕輕就有這等機變和實力,真叫咱家意想不到?!甭曇羧缤垉涸阼F板上打磨指甲,讓人聽得難受至極。
冉攸之道:“老先生是何人,我們似乎無冤無仇,為何在此痛下殺手?”
老人道:“咱家確實與你無冤無仇,今日只找這位荀三小姐。念在你年紀(jì)輕輕,一身武功來之不易,只要你轉(zhuǎn)身離去,咱家可保證不與你為難,日后當(dāng)思報效大漢,不負(fù)男兒韶華。本來咱家聽說荀三小姐離家出走,茫茫人海,難以尋覓,沒想到叫咱家在邾縣撞見你二人,當(dāng)真是上天垂憐?!?/p>
邾縣是冉攸之二人沿路經(jīng)過的一個城鎮(zhèn),此次行動,二人為防韓道眼線,喬裝打扮,專挑小路小城走,沒想到韓道沒遇見,卻碰到意外之?dāng)场?/p>
冉攸之心中奇怪,荀堂燕初出江湖不久,并未與人結(jié)怨,若是士族中的權(quán)力斗爭,她一個上有兩名兄長的三小姐亦起不了什么作用,正要發(fā)問,卻聽荀堂燕道:“你是中常侍于回?”
老人極是意外,問道:“哦?荀小姐知道咱家?”
冉攸之對宮中人事并不清楚,也問道:“于回是什么人?”
荀堂燕道:“我聽師父說起過,于回是宮中的老宦官,年幼時就進宮服侍光武皇帝,后被封為中常侍,如今已是三朝元老,在宮里很有威望,陛下也對他非常倚重。”
于回面露得色,對荀堂燕一番話頗為受用,滿意道:“原來是蔣神通提起,三小姐是他的徒弟,知道也不足為奇了,當(dāng)年他與棲霞子于殿前論劍,咱家至今記憶猶新?!?/p>
這次輪到冉攸之二人感到意外,沒想到二人的師父曾切磋過武功,二人卻從來沒聽師父說起過。
于回又道:“咱家身受三代皇恩,便是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回報圣上。可惜當(dāng)今陛下仁慈,對外戚之手段不如先帝霸道,使得馬竇兩家在外專橫跋扈;又有竇后禍亂宮闈,欺瞞陛下,先太子被廢為清河王,又強奪梁貴人之子為己用立為太子,甚至過河拆橋逼死梁貴人,可憐現(xiàn)太子不得不認(rèn)賊作母,實在叫人心寒?!闭f到朝中之事,于回的表情轉(zhuǎn)厲,幾欲擇人而噬,對外戚勢力痛恨到極點。
竇后便是當(dāng)今皇后了。竇后于建初二年與其妹妹一同進宮,因生得貌美,且天性機敏,很受馬太后賞識,不久便獨占后宮之寵愛,加上有士族勢力撐腰,第二年便被冊立為皇后。竇后雖得寵愛,但一直沒生兒子,對生出皇三子劉慶的宋貴人和生出皇四子劉肇的梁貴人嫉恨至極,遂不斷向皇帝劉炟進讒言,使皇帝逐漸疏遠(yuǎn)兩位貴人。后來更是廢了太子劉慶,逼得宋貴人飲毒酒自盡。梁貴人自知不是對手,便把兒子劉肇送與竇氏撫養(yǎng),可惜最后仍是死劫難逃。
于回猛地抬頭,死死盯住荀堂燕,眼中恨意幾乎破目而出,盯得荀堂燕遍體生寒。于回一字字道:“外戚如此飛揚跋扈,咱家就是粉身碎骨也得還宮中一片清明??上Ц]后那賤人平時有高手保護,難以下手,弄權(quán)手腕也著實高明,咱家不是對手,若非陛下袒護,咱家也不會全身而退,以告老還鄉(xiāng)之名義打發(fā)出宮。幸得宮內(nèi)還有蔡倫、鄭眾等同僚與竇后周旋,咱家尚可放心。”又道,“咱家說了這許多,荀小姐該知道咱家為何要殺你了吧?!?/p>
荀堂燕小臉頓時煞白,不自覺看了看冉攸之,欲言又止。
冉攸之不解其意,但也不會任由于回傷害荀堂燕,踏前一步,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傷害堂燕。”
于回又發(fā)出一陣怪笑,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笑了片刻后說道:“真是情深義重的好男兒,咱家是越來越欣賞你了,可惜你對她有情,她卻未必對你有意,若不信便問問荀小姐,看看她是否還有事瞞著你?!?/p>
冉攸之略微吃驚,轉(zhuǎn)頭看向荀堂燕,卻見她低著腦袋,目光游移,不敢和自己對視,見此情形,哪還不知于回一語中的。
于回笑聲更響,說道:“荀小姐明明已有婚約在身,卻又在外面勾引俊俏的英雄少年當(dāng)情郎,士族的淫靡之風(fēng),實在令咱家五體投地。”
冉攸之踏前一步,沉聲道:“于老請慎言,我與堂燕清清白白,俯仰無愧,絕無于老所想的茍且之事?!?/p>
荀堂燕大受感動,冉攸之不但沒計較她隱瞞之事,還不假思索為自己出頭,頓時放下心來,望著于回,語氣堅定道:“我是有婚約不假,但我決不會嫁予竇氏?!?/p>
于回冷哼一聲,說道:“不嫁?嘿,說得好聽,等荀直給你下了死命,你會不嫁?咱家早已看透你們這群世家子弟,忠臣難覓,孝子卻多如牛毛,為了家族利益,你怎可能不嫁予竇氏。”荀直便是潁川荀氏現(xiàn)任家主,也是荀堂燕之父。
荀堂燕長出一口氣,將心中最后一點不安吐出,說道:“于老要殺我的原因,堂燕已經(jīng)明了,若非我荀堂燕,換了任何一個世家小姐,相信于老也不會專程過來追殺。只因我除了荀氏小姐的身份外,還是永平劍派掌門人最疼愛的徒弟,竇氏希望能通過我逐漸掌握永平劍派,如此一來,在朝在野,他們的勢力將無人能及?!?/p>
永平劍派向來為皇室所倚重,宮中羽林軍的高手多出自該派,若被竇氏掌握,那皇族必將受到嚴(yán)重打擊,甚至重演王莽篡漢,也不無可能。荀堂燕又道:“堂燕雖長于士族,卻憧憬江湖,對高門之中的勾心斗角早已厭煩,即便父親親至,堂燕也決不嫁予竇氏?!币环捳f得擲地有聲,不容置疑,冉攸之受其話語感染,對荀堂燕好感大增。
于回卻是長期生活在宮中,除了皇帝的話外,其余人所言,絕不輕信,故而荀堂燕雖說得赤誠,于回仍然不屑一顧,說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娃,可惜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休想誆騙咱家?!闭f到此處,嘆了口氣,搖頭道,“咱家真是老啦,今日已經(jīng)浪費太多時間,若是年輕那會,哪會和你們說這些廢話。冉小子,咱家最后問你一遍,你是否真要插手此事?”
冉攸之點頭道:“不錯,無論有何困難,我也要與堂燕共同面對。”
于回又嘆了口氣,惋惜道:“既是如此,咱家也只好連你一塊收拾,可惜我大漢將喪失一名英雄少年,實在可惜。你二人死后,咱家會挑個風(fēng)水寶地將你們合葬一處,也算是仁至義盡?!闭Z氣略帶悲涼,可見他對冉攸之確實動了愛才之心。
冉攸之拱手回道:“若我二人不幸落敗,便煩請于老受累。若我們僥幸獲勝,也決不會傷于老性命?!?/p>
于回對冉攸之越發(fā)欣賞,點頭道:“好,當(dāng)年棲霞子與蔣神通在殿前一戰(zhàn),咱家至今仍頗為神往,今日便領(lǐng)教他們的傳人有何本事,進招吧?!闭f完,不見其有任何準(zhǔn)備動作,陡然加速,沖向冉攸之二人。
于回來勢洶洶,再次施出爪功,卻不像先前那般勁風(fēng)大作,而是無聲無息,不帶起半點聲響,與其奔雷般的身法形成強烈的反差。冉攸之也早有準(zhǔn)備,不避不閃,迎上前去,同時手握秋水,劍不出鞘,點向于回手腕列缺穴。他敬于回公忠體國,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愿以利刃傷他。
于回冷笑道:“冉小子良心倒好,可你劍不出鞘,又能有幾分勝算?!?/p>
冉攸之笑而不答,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tài)。
不待秋水攻到,于回忽地停了下來,同樣沒有任何征兆,這般動靜隨心的輕功委實令人拍案叫絕。只見于回雙手一翻,向下一扣,企圖抓牢秋水劍,冉攸之手指輕旋,秋水劍陀螺般旋轉(zhuǎn)起來,脫手而出,由前刺變?yōu)樯狭?,帶著冉攸之的真氣攻向于回的下巴?/p>
山谷地勢狹窄,僅能容一人盡情施展武藝,且于回主要目標(biāo)是荀堂燕,若是貿(mào)然上前,于回必將不顧一切將她斃于此地,是以荀堂燕持劍矗立于冉攸之身后,靜待最佳時機,向于回發(fā)動關(guān)鍵一擊。
于回直挺挺倒下去,秋水劍撲了個空,直射入后方巨石之上,僅剩劍柄露在外面,未出鞘亦能這般深入,可見這一劍蘊含真氣之強,實不能輕易硬接。
還未觸地,于回雙手往下一拍,整個人直挺挺彈起,雙手合十,疾刺冉攸之胸口。冉攸之并未因失劍而慌張,吐出一口真氣,正好擋在于回進攻的軌跡上,使得于回的攻勢緩上一緩,同時十指張開,形成一個微妙的姿勢,分取于回雙手液門、中渚、陽池、合谷諸穴。
仍不見其有何動作,于回突然就向后滑動少許,雙手成鶴嘴鋤狀,啄向冉攸之的雙手,冉攸之雙手卻忽然垂落,同時手指不住震顫,再次使出當(dāng)日與荀堂燕過招時所畫出的氣網(wǎng),將于回的“鶴喙”網(wǎng)了個結(jié)實。
但于回數(shù)十年功力之深,終究非荀堂燕可比,這氣網(wǎng)僅撐了一瞬便被震散。于回毫不停歇,左腳踢向冉攸之小腹氣海,上半身彎出一個詭異的弧度,猛抓冉攸之胸口。
直至此刻,于回仍不想真正殺死冉攸之,只盼將他迫開片刻,讓自己有攻擊荀堂燕的機會,冉攸之也明白對方心意,動手間多采取守勢,并不主動出擊。
于回快,冉攸之出手更疾,暴喝一聲,左手使剛勁,出拳硬撼于回右爪,同時右手使柔勁,按上于回左腳,一勾一帶,撞開于回的左爪。二人比斗數(shù)招,到現(xiàn)在才正式觸碰到對方。
在此硬撼之下,冉攸之被震退五步,于回則是功力較深,僅退三步便已停下。
從現(xiàn)身時一直散發(fā)著殺機的于回,此刻忽然變得毫無聲息,仿佛站在那的僅剩一個軀殼一般,冉攸之知道對方正在積蓄功力,接下來的攻勢必將更加猛烈。
于回緩緩道:“咱家已經(jīng)盡力高估于你,沒想到仍是低估了,只怕棲霞子在你這等年紀(jì),武功恐及不上你。接下來咱家不會再留手,冉小子可要看仔細(xì)了?!闭f完,騰身而起,眨眼之間,漫空滿是于回虛實難分的影子,挾著驚人的氣勁狠撲下來。
冉攸之明白這將是出道以來最艱難的一戰(zhàn),面前這老宦官武功之高,實在超乎想象。二人近身相斗,以快打快,以險搏險。于回的指、掌、腿、發(fā)、頭,甚至衣袖,渾身上下,無一不成武器,向冉攸之發(fā)出無隙不入、洶涌澎湃的攻擊;冉攸之亦使出渾身解數(shù),手、足、口、鼻、軀干,盡皆散發(fā)無窮無盡的真氣,配合巧妙的身法招式,化作無形的兵刃護盾,擋下于回一波又一波攻勢。
二人頃刻間斗了數(shù)十回合,打得旗鼓相當(dāng),愈斗愈烈,再顧不上其他。
“鏘”的一聲,荀堂燕寶劍出鞘,終于找到時機,趁于回?zé)o暇他顧之際,攻其左腹。
于回怪叫一聲,拼得挨上冉攸之一掌,迅速飛退,只覺胸前一陣劇痛,肋骨已給震斷了兩根。
斗至此刻,冉攸之終于占得上風(fēng),荀堂燕見一擊奏效,精神大振,揮劍再上,沿著一道玄妙的弧度,劃往于回左肩。
于回哼了一聲,心道你肯送上門來最好,并不與荀堂燕對招,而是抽身飛退。冉攸之見狀,心叫糟糕,一躍而起,欲截住于回,但終究遲了一步。于回退到巨石邊,抽出深入巨石的秋水劍,揮劍一劈,蕩開荀堂燕攻勢,正要追擊,卻給冉攸之?dāng)r住。
冉荀二人皆知秋水劍之利,荀堂燕打了個眼色,冉攸之立時會意,再次躍起,目標(biāo)卻不是于回,而是其身后巨石。
于回一見,立刻明白對方用意,但自己此次目標(biāo)終究是荀堂燕,須趁此機會拿下荀之首級。當(dāng)下加強攻勢,步步緊逼,招招攻往荀堂燕要害,逼得她不斷遠(yuǎn)離巨石。
荀堂燕心知硬拼決不是對手,便把自身的靈巧發(fā)揮到極致,真如一只飛燕般靈動,任于回劍勢再猛,劍招再密,仍給她覷準(zhǔn)空隙,飛出殺劫。
冉攸之站在巨石邊運足內(nèi)力,雙掌連拍,留在巨石內(nèi)的劍鞘隨著冉攸之每次拍擊被震出少許。拍了四五下,劍鞘被震出三寸左右,冉攸之抓住劍鞘,雙腳踏上巨石一蹬,劍鞘立被抽出,同時,冉攸之憑這一蹬之力,飛過正在激斗的二人,穩(wěn)穩(wěn)落在荀堂燕身后。
于回見勢不妙,手中劍招更緊,但荀堂燕畢竟是得永平劍派掌門蔣神通之真?zhèn)?,此前不過經(jīng)驗不足,連日來和冉攸之交流武學(xué)心得,在這一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于回雖強,不打到百招開外,休想拿下她。
斗到七十余招,荀堂燕使了個巧勁,彈開秋水劍,也使得自己胸前空門大開。于回大喜之下挺劍直刺,荀堂燕卻像他先前那般,一個鐵板橋往后仰去,露出身后的冉攸之。于回大驚,不及變招,冉攸之劍鞘一伸,秋水劍立馬還劍入鞘。
冉攸之的內(nèi)力沿著秋水劍驚濤般拍向于回,荀堂燕緊跟著削他雙足。于回松手后退,今日終究事不可為,嘆息一聲,攀過巨石,消失無蹤。
眼見大敵遁走,冉荀二人這才松了口氣。今日之戰(zhàn)已是拼上二人全力,稍有不慎便要飲恨當(dāng)場。冉攸之苦笑道:“今后我們一路上怕是難以安生了,此人一路尾隨,我們竟毫無發(fā)覺,其輕功和追蹤術(shù)實在可怕?!?/p>
荀堂燕默然,今天這節(jié)外生枝的一戰(zhàn)可以說全由自己而起,于回殺自己之心極為堅定,此次失敗只會讓他化明為暗,今后對方會使出什么手段,實在難以想象。
冉攸之見荀堂燕不語,神態(tài)哀傷,對她憐意大增,寬慰道:“莫要自責(zé),你也不是自愿要與竇氏聯(lián)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我都會幫你?!?/p>
“攸之……”荀堂燕芳心震動,相識至今,無論是此前同行時交流武學(xué)心得,抑或是方才舍命保護自己,這都是從未在其他同輩身上感受過的。以往因自己高門千金或是掌門愛徒的身份,同齡人大多對自己敬而遠(yuǎn)之,冉攸之是第一個不帶任何目的,與自己坦誠相待的青年,且處處為自己著想,將自己關(guān)懷得無微不至。不過她終是少女情懷,感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輕捶冉攸之肩膀,目光游移,不與冉攸之對視。
忽又看到巨石邊被壓死的馬兒濺出的血跡,荀堂燕傷心道,“只是可憐青兒和紅兒,就這么橫遭慘死,可就算如此,我心里仍不愿殺于老。攸之啊,堂燕的心會否太軟,并不適合在江湖中生存呢?”青兒和紅兒分別是二人馬匹的名字,荀堂燕在買了兩匹馬的數(shù)天后給它們?nèi)×藧鄯Q。
冉攸之道:“堂燕何必說這種話,善良并非壞事,誠然青兒和紅兒的死令人傷心,但于老一心忠于國家,即便和我們是敵人,我仍很佩服他。”
荀堂燕點頭道:“不錯,我們終歸是大漢臣民,我也不愿因國家原因和他敵對,況且我的婚約終須解決,屆時我們或能化敵為友,一同為我大漢江山盡力。”
冉攸之道:“新鄭離潁陰不遠(yuǎn),等韓道事了,我陪你一同前往荀氏懇求你父親通融婚約之事,只是士族聯(lián)姻關(guān)系兩家利益,若要悔婚,必然困難重重。”他因出身學(xué)派之故,并不太在意這天下是秦是漢,遂岔開話題,對此點避而不談。
荀堂燕苦惱道:“于老有一點說得很對,我們世家子弟,所學(xué)所得多為家族所賜,所以忠臣少,孝子多,我是絕對不能辜負(fù)家族的,想要退婚,總要能拿出同等的利益交換才行,只是該拿怎樣的利益與家族交換,我至今仍無頭緒?!?/p>
冉攸之笑道:“現(xiàn)在莫想太多,徒增煩惱,東方不亮西方亮,先將眼前之事解決,或許將來形勢會有好的變化也未可知?!?/p>
荀堂燕點頭稱是,二人收拾心情,前往左近的小鎮(zhèn),雇了一些壯漢到山谷,撬開巨石,將青兒和紅兒安葬后再啟程,如此耽誤了一天的工夫。
復(fù)行數(shù)日,二人穿過潁川郡,來到潁川與司隸校尉部交界的陘山。一路上二人并不擔(dān)心于回再次偷襲,以他的本領(lǐng)絕無可能勝過二人聯(lián)手,唯有單打獨斗才能殺得了荀堂燕,況且現(xiàn)在于回身上帶傷,更該養(yǎng)精蓄銳,二人只是在飲食方面,專買干糧和取野外河水,以避免于回下毒的可能。
陘山又稱作邢山,為嵩山余脈,位于新鄭南部,山體呈西北向東南走向,戰(zhàn)國時期為新鄭之門戶,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山頂上有鄭國名相子產(chǎn)的墓地和祠廟。子產(chǎn)在執(zhí)政期間,兼顧保證公室利益與限制貴族特權(quán),在田地、戶籍、兵役等制度建設(shè)方面頗有建樹,且廣開言路,鄭國在其主持下出現(xiàn)中興之勢。
冉攸之二人來到山腳,看見一個茶棚,茶棚較為簡陋,整個棚子都是竹構(gòu),頂上鋪滿了茅草,四面以細(xì)竹編制的圍欄圈住,除留門的那一面外,其余三面都以灰布遮圍,作為擋風(fēng)之用。大門邊上掛著一個方形木牌,上面以草書寫了個“茶”字。茶棚旁停著輛驢車,一頭毛驢被拴在樹旁百無聊賴地甩著尾巴。
茶棚坐東朝西,棚內(nèi)擺有四張中空的小方桌和一張大桌,每張中空的小桌上面各放著個小火爐,爐子上又各頂著一只陳舊的水壺。大桌上則放著二十來只茶碗和三只大茶壺。從外面看去,已有幾人在里面飲茶歇腳。
二人決定先在此喝口茶歇歇腳,商議到新鄭后的行動方案。茶棚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臉上被歲月的風(fēng)霜刻下不少痕跡,一雙干枯的大手滿是老繭,見到冉荀二人走來,臉上忙堆起笑容,招呼兩人坐下,從大桌上取下兩只茶碗擺在二人面前,笑問道:“兩位是喝熱茶還是涼茶?”
荀堂燕道:“我們并不趕路,當(dāng)然是喝熱茶,你這里都有些什么好茶?”她和冉攸之同行了不少時日,這一路上為防打草驚蛇,總歸是辛苦了點,此刻聞得飲茶,一些大小姐脾性不由得冒了出來。
店家面露難色,像他們這種小店,最怕遇見些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家公子小姐點些名貴茶品,正要開口,冉攸之笑道:“堂燕閱歷還是稍有不足,這路邊茶棚本是為趕路行人歇腳所設(shè),小本經(jīng)營,可沒那些名貴好茶供人細(xì)品?!?/p>
荀堂燕討了個沒趣,嘟著嘴不再說話,看著她這副可愛的模樣,冉攸之笑了笑,向店家道:“麻煩燒壺?zé)岵瑁煨??!?/p>
店家連忙答應(yīng),生怕荀堂燕再提些奇怪要求,迅速往水壺中備好茶料,倒?jié)M水,生起爐子,含笑退下。
在二人進店前,店內(nèi)已有兩桌客人,一桌兩人,一桌一人,看模樣都是走江湖的豪客。兩人那桌,一人腰間掛刀,另一人背上披劍,冉攸之二人進店時也不曾看他們一眼,兀自低聲談?wù)?。一人那桌所坐之人是個胖子,腰間系著一根軟鞭,目測有丈許長,這胖子正敞開衣襟喝著涼茶,冉荀二人就坐在他旁邊那一桌。胖子見荀堂燕貌美,多看了兩眼,被荀堂燕狠狠瞪回去,那胖子猥褻地笑了兩聲,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喝茶。
冉攸之不愿節(jié)外生枝,攔住了正要發(fā)作的荀堂燕,示意她莫要生事,荀堂燕哼了兩聲,道:“到了新鄭,你打算怎么做?”
冉攸之并不直接回答,沉吟道:“這一路走來,我們雖只路過小城小鎮(zhèn),但據(jù)觀察亦有不少有錢人家在信仰仙神,求藥長生,越接近韓道越是如此。這原是極富足的望族才追求的事,怎么會在民間大肆普及?”長生不老藥的傳說由來已久,始皇為此到處封禪,可謂求仙第一人,后來漢武帝建造銅仙人承露盤,屢被方士蒙騙仍不知悔改,更是讓此信仰大為發(fā)展。但無論如何,求長生藥也只在皇室和有實力的高門大閥之間流行,一般民間富商自問無此財力支撐,即便對此道有些想法,也不會熱切追求,但據(jù)冉攸之一路觀察下來,民間稍有財力的地主,已有不少沉迷于求仙問道。
荀堂燕道:“那有什么稀奇,先帝在位時曾大力弘揚佛學(xué),我還道這些外來的光頭有什么本事,結(jié)果還是和咱們中土的方士一樣,搞什么祈福齋戒祭祀那一套,除了人死后輪回轉(zhuǎn)世的說法,也沒多少新鮮東西,想來是琢磨出什么新玩意,得到民間的喜愛罷了。”
漢明帝在位期間曾夢遇神人,頭頂白光,降臨宮殿后向西而去。第二天明帝策問群臣,得知有西域佛陀,遂派人前去求經(jīng),佛學(xué)也因此正式在中原扎根。不過彼時佛門與中土方士無太大區(qū)別,也僅在中上層貴族間流行,一般百姓并未接觸太多。
雖然荀堂燕的說法也有道理,不過冉攸之心中仍是覺得不對,從城鎮(zhèn)百姓的言談中,他感覺那些鄉(xiāng)紳所拜之神并非佛門所言的佛陀一類,但他對長生之說向來不屑一顧,以前也從未有過研究,一時間對此毫無頭緒。正思索間,茶已煮沸,那掛刀披劍的兩名客人也談?wù)摻Y(jié)束,往茶棚外走去。
荀堂燕取下爐上水壺,給冉攸之倒了一碗,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先別想啦,喝茶吧?!闭f罷,也給自己倒了一碗。
面前茶雖簡陋,卻也有股淡淡的香味,聞之叫人心曠神怡,讓冉攸之不由得想起兒時光景。當(dāng)年在一氣門內(nèi),丹霞子常常煮些藥茶與他同飲,藥茶多種多樣,每種都帶有不同的清香,飲之更是回味無窮。
冉攸之端起茶碗放在鼻前閉上眼輕輕嗅了嗅,一嗅之下卻面色大變,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荀堂燕已把茶碗湊到唇邊,正要飲下,忙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且慢,茶有問題!”話音甫落,身后一刀一劍,面前一鞭一棍,帶著強橫氣勁,鋪天蓋地而來。
偷襲者正是原本棚內(nèi)三名客人和茶棚老板,此刻冉攸之正跪坐在小桌前,面朝棚內(nèi),荀堂燕坐在他左首處。見偷襲者兇猛,冉攸之立即松開抓著荀堂燕的手,荀堂燕順勢將手中茶碗一擲,“當(dāng)”的一聲,茶碗在冉攸之背后偷襲者的劍上撞得粉碎,也因這一擲,讓這直刺冉攸之的劍撞上一旁同行的刀,一刀一劍同時往右偏了偏。
冉攸之背后壓力稍減,整個人立刻往左躺倒,伸手一拍桌沿,連人帶席往左畫去,同時拔出秋水劍,翻身而起,劈向茶棚老板和那胖子。荀堂燕在冉攸之拔劍的一瞬間也長身而起,橫劍一挑,將小火爐上燒得滾燙的水壺向使刀劍的二人扔去。
四名偷襲者一擊無功,也毫不戀戰(zhàn),分別從四面退開,使刀的、使鞭的和茶棚老板分別撞斷東南、東北、西北三個角落支撐茶棚的竹竿,使劍的則因往西南角會被冉攸之截住,只能從茶棚正門退走。
“咔咔咔”三聲響,三根竹竿應(yīng)聲而斷,茶棚頂上的灰布也隨之落下。冉攸之見灰布上似有銀光閃動,面色微變,對著荀堂燕喊了聲:“走!”立即從西南角跳出茶棚。荀堂燕見此,也緊跟著躍去,回頭一瞥,發(fā)現(xiàn)灰布下隱約有一張銀色大網(wǎng),其絲線細(xì)極,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叫人難以察覺。
茶棚外已沒有四名偷襲者的身影,二人剛剛站定,無數(shù)暗器從四面八方射來,其中不少暗器泛著藍(lán)光,顯然是淬過毒的。
秋水劍在冉攸之手中舞動開來,本來寬不過三寸的長劍,此時卻變成一面密不透風(fēng)的圓盾,任暗器射來的角度多么刁鉆,也絲毫難傷冉攸之分毫。
荀堂燕和冉攸之背靠著背,對付冉攸之身后的暗器。她不像冉攸之那般運劍成盾,而是一手握劍一手持鞘,沿著微妙的曲線閃電般一勾一帶,不少暗器被其柔勁帶動,反倒向其他暗器回射,不消片刻,已再無暗器射來。
冉攸之沉默了少許,臉上帶著難以壓抑的怒火。荀堂燕有些驚訝,自二人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冉攸之如此動怒,正要出言詢問,卻聽冉攸之高聲道:“燕道、趙道、韓道,三家聯(lián)手沖我而來,真是給足了冉某人面子?!?/p>
自道家分裂以來,各派道門歷經(jīng)浮沉,逐漸衰退,到漢章帝時僅剩楚道、燕道、趙道、韓道四家,冉攸之本以為最壞的情況也僅是韓道自甘墮落,今日三道聯(lián)手對付他,顯是道門大部分人都參與了如道聞那般蠱惑人心、謀財害命的勾當(dāng),怎不叫冉攸之悲憤交加。
待他說完,路兩旁的樹叢中頓時冒出五十多道人影,將兩人團團圍住,先前偷襲的四人和當(dāng)初在安丘遇到的道聞赫然在列。
冉攸之看了看那四名偷襲者,緩緩道:“絕劍名刀、鬼門鞭、無定棍,你們是趙道、燕道成名已久的高手,怎么今天有興致聯(lián)手偷襲我們兩個小輩?”方才在茶棚中,冉攸之還未認(rèn)出這四人,直到四人出手,冉攸之才知曉他們身份。
那四人并不答話。站在道聞右邊的一個中年人上前兩步,此人中等身材,留著兩撇鼠須,一雙眼睛閃著精明的光芒,拱手笑道:“老夫羅險山,忝為韓道掌門,也是本次行動的指揮者。冉師侄劍術(shù)高超,老夫頗為佩服,確不愧對令師道門第一劍之名。”
冉攸之皺眉道:“我記得韓道掌門是袖里乾坤馮天年馮老前輩,何時成了閣下?”
羅險山笑道:“馮師兄自覺年事已高,已無精力再打理我韓道事務(wù),便將掌門之位禪讓于老夫,此事并未在江湖上聲張,冉師侄不知也在情理之中?!?/p>
冉攸之道:“你們韓道是誰做主本也輪不到我們楚道過問,只是你們在外宣揚邪術(shù),我卻是不能不管?!?/p>
聞得此言,周圍之人一陣哄笑,好似冉攸之說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樣。羅險山道:“冉師侄一腔熱血原是好事,我等并不會見怪,只是如今我道門正在要緊關(guān)頭,應(yīng)當(dāng)團結(jié)一心,冉師侄即便不幫咱們,也不該與我們作對才是。冉師侄,聽老夫一句勸,現(xiàn)在回頭,尤時未晚。”
道聞也跟著道:“不錯,冉師侄在安丘不過是無心之失,咱們同為道家弟子,怎會計較?,F(xiàn)在道家正是用人之際,冉師侄一身本領(lǐng),正是為我道家護航的不二人選?!?/p>
荀堂燕冷哼一聲,說道:“為道家護航?怕是為你們的野心護航吧,你在安丘欺騙當(dāng)?shù)貝喊?,助其欺辱鄉(xiāng)鄰,也是道家的緊要關(guān)頭嗎?”
道聞哈哈笑道:“荀小姐說的哪里話,那包昂平日里本就為禍百姓,有沒有貧道都是一樣。況且你當(dāng)時也知曉他去日無多,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我之所為,實則是為安丘百姓去一大患?!?/p>
“滿口胡言!”冉攸之怒道,“你花言巧語欺瞞包昂,借其惡行斂財,竟還敢自稱為百姓除禍,今日不除你,怎對得起我道門先賢?!?/p>
“唉,冉師侄年輕氣盛,實在叫人艷羨?!绷_險山攆須而嘆,“可惜如此青年才俊卻行差踏錯,背叛道門,還公然在我韓道地頭撒野。道門分裂數(shù)百年,如今終于得以聯(lián)合,若有叛徒,四道共除之。今日幸有燕道、趙道慷慨相助,只是老夫?qū)嵅蝗膛c楚道同室操戈,只好先誅叛逆,再將尸身送回楚道,也好讓其落葉歸根?!币环捳f得冠冕堂皇,連聲哀嘆,好似真為殺冉攸之而痛心。
聞得此言,道聞連忙道:“掌門師兄悲天憫人之心,日月可鑒。冉師侄,你是我道門百年來最優(yōu)秀的后生,卻如此不知自愛,還不快束手就擒?!敝車槐婍n道弟子也跟著附和,什么“誅殺叛逆”“替天行道”云云,個個恨不得一擁而上,將冉攸之亂刀分尸。至于燕趙兩道之人,雖未吶喊示威,但也人人握緊兵刃,隨時準(zhǔn)備出手。
荀堂燕何時見過這般陣仗,見自己二人打狗不成反被狗咬,氣急敗壞,正要反駁,卻被冉攸之?dāng)r下。
冉攸之臉色數(shù)度變幻,顯然也是憤怒至極,長出一口氣,強壓下怒火道:“羅險山你巧舌如簧,顛倒是非,我冉攸之佩服。聽你所言,你們倒行逆施,我楚道也有份?”
羅險山笑道:“我等為道門未來竭心盡力,怎可說是倒行逆施。道門既然聯(lián)合,楚道當(dāng)然有份,只是四道當(dāng)初聯(lián)合之時早有約定,若哪一道出現(xiàn)叛徒,為防徇私,其道不得插手,由另外三道誅滅。冉師侄你武功太高,又有永平劍派掌門愛徒相助,我韓道在武功一途僅精擅暗器和身法,實在沒信心將師侄拿下,遂請得燕趙同門的高手相助?!?/p>
適才冉攸之已經(jīng)看清,本次圍困自己的五十來人中,皆是燕趙韓三道之精英,除卻方才茶棚內(nèi)的四人外,仍有不少名聲更響的高手。冉攸之沖荀堂燕笑了笑,道:“這本是我道家內(nèi)務(wù),卻是連累你了?!彼獣越袢找粓鲅獞?zhàn)勢所難免,遂平復(fù)心境,回復(fù)往日的輕松自在。
荀堂燕也是膽大之人,況且冉攸之既然無畏,自己又何足懼哉。輕輕撞了一下冉攸之,也笑道:“現(xiàn)在還說什么連累,當(dāng)日在山谷你都沒拋下我,難道我就會嫌你惹麻煩。今日這么多高手,正好讓本小姐一戰(zhàn)成名,威震江湖。”
見二人面對五十多名道門精英仍無懼色,羅險山鼓掌道:“好!今日你們?nèi)裟軓奈业仁种刑用?,也足以名動天下。冉師侄只怕仍不知我道門分裂至今為何突然聯(lián)合,若人死后有靈,師侄當(dāng)可向尊師問清?!?/p>
此話讓冉攸之心中巨震,聽其意,自己師父亡故竟也和道家變故有關(guān)。羅險山覷準(zhǔn)機會,打了個手勢,包圍圈中立刻飛出三人,一人攻向荀堂燕,另外二人直取冉攸之。
冉攸之一驚,知道自己上當(dāng),羅險山提起棲霞子正是為了讓自己分心,若是在平時他絕不會犯這種錯誤,只是此刻眼見道家各派皆在秘密謀劃一些不可告人之目的,情緒激蕩之下,著了羅險山的道。他在習(xí)武一途,對自己向來嚴(yán)格,對于上當(dāng)一事,暗暗自責(zé)養(yǎng)氣功夫還不到家。
間不容發(fā),對方兩人已持劍攻至,冉攸之失了先機,只能先行防守,秋水斜刺,正好擋住攻來的兩劍,同時在心中擬好對策。這次來的雖然都是三道的好手,但他們自持身份,不愿一擁而上,且觀先前表現(xiàn),三道也未必全然一心。羅險山派遣燕趙兩道四人在茶棚當(dāng)馬前卒,雖只是為了試探自己二人能為,恐怕也已引起兩道不滿,眼前攻來的三人都身著韓道服飾,也是羅險山為安撫其余兩道的結(jié)果。
韓道長于身法暗器,在劍法一途并非特別出彩,冉攸之縱失先機,要掰回局勢也絕非難事,一邊反擊,一邊心思電轉(zhuǎn)。諸道雖因某一目的結(jié)盟,但無論這目的對道家如何重要,已分裂數(shù)百年的各派,怎可能突然間完全精誠合作。自己直接得罪的僅是韓道,與燕趙兩道秋毫無犯,兩道礙于盟約前來對付自己,加之此處為韓道地盤,不得不聽命于羅險山。只要自己不在一開始便大肆開殺將事做絕,不激起三道同仇敵愾之心,未必不能找機會突圍。
不過幾個回合,冉攸之已化被動為主動,秋水畫出一道劍網(wǎng),讓韓道的兩人進退失據(jù)。“鐺鐺”兩聲,對方兩柄鐵劍已給秋水?dāng)財?,接著冉攸之連踢兩腳,直中兩人胸口,將兩人踢飛出去,撞向羅險山。道聞見狀,連忙擋在羅險山身前,雙手不斷畫出大小不一的圓圈,數(shù)個氣圈隨著道聞雙手?jǐn)[動而射出,卷向倒飛回來二人,二人得氣圈相助,回飛之勢減緩,給道聞抓著衣領(lǐng)接住,緩緩放下。
暫得喘息,冉攸之望向荀堂燕那邊,只見荀堂燕劍舞如風(fēng),輕靈如燕,劍尖像一只鳥兒般,不斷啄擊對手攻勢最薄弱處,三兩下便將對手打得七零八落,對手一桿鐵槍此刻受荀堂燕所制,如龍困淺灘,難以施展。荀堂燕找著機會,欺身而上,輕斥一聲:“撒手!”接連點中對手雙腕神門穴,對手只覺雙手一陣酸麻,不由自主應(yīng)聲放手。鐵槍還未觸地,給荀堂燕腳尖一挑,槍桿朝上,砸中對手腦門,將對手砸得眼冒金星,跟著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不由得退了兩步,原來是給荀堂燕以劍身在臉上狠抽了一記。對手遭此羞辱,大為光火,但技不如人,卻也無話可說,悻悻退回包圍圈。
首戰(zhàn)得利,荀堂燕得意道:“羅老頭你明知韓道不擅長正面搏擊,又何必強撐著派自家弟子獻(xiàn)丑,既然請得燕道趙道相助,何不乖乖呆在兩道后面,以暗器輔助,不是更能事半功倍!”
周圍韓道弟子頓時人人變色,燕趙兩道也有不少人暗自瞟了眼韓道之人,面露譏諷。唯有羅險山與道聞不動聲色,心里卻暗罵荀堂燕狡詐。這一番話既嘲諷韓道武力低下,打腫臉充胖子,只配躲在別人身后暗施偷襲,做些上不得臺面之事,又激起燕趙兩道驕縱之心,對韓道心生鄙夷,加大三道之間的嫌隙,使三道更難聯(lián)手施為。
羅險山雙手插入袖中,眼睛瞇成一條縫,踏前兩步,笑道:“荀小姐初入江湖,見識不多,老夫也不見怪。只是我韓道武功是否真那么見不得人,還請荀小姐親自驗證?!泵嫔先允呛吞@之色,但熟悉他的道聞明白羅險山已動了殺機,想必非要取荀堂燕性命不可。
冉攸之則給了荀堂燕一個贊賞的眼神。羅險山給荀堂燕這么一激,不得不親自上陣證明韓道武功,不然韓道顏面掃地,以后如何在燕趙兩道面前抬得起頭。只要能單打獨斗,憑著自己的氣功和二人的輕身功夫,此番突圍的機會將大大增加。
得冉攸之肯定,荀堂燕心頭一喜,嬌聲道:“好,本小姐領(lǐng)教羅掌門高招?!庇沂珠L劍指地,左手?jǐn)[出劍指橫于胸前,亭亭玉立于人群之中,姿態(tài)優(yōu)雅而颯爽,讓眾多包圍之人皆生出不忍傷害這嬌俏女娃之心。
羅險山當(dāng)然不會受荀堂燕的風(fēng)姿影響,他人老成精,又被激怒,見到荀堂燕擺出架勢,不陰不陽地笑了三聲,雙手慢慢從袖中抽出。
就在羅險山拇指露出的一瞬間,藍(lán)綠兩道閃光猛然從袖中飛出,綠前藍(lán)后,迅捷如電,與之緩慢抽出的雙手形成強烈的差異感,讓人措手不及。他原是帶藝拜入韓道,武藝比同輩韓道之人要高出不少,曾以此招多次在決斗中占得上風(fēng)。在韓道有一定地位后,羅險山便鮮與人動手,此手法也再沒用過。如今再使出來,是要欺荀堂燕年輕識淺,與人廝殺經(jīng)驗不足,欲先聲奪人,以最快速度拿下荀堂燕,在燕趙兩道面前立韓道之威。
但荀堂燕在和冉攸之相處的這段時間中,二人時常進行簡單的交手切磋。冉攸之受其師教導(dǎo),動手之時完全不拘泥于招式成法,各類攻守招數(shù)如行云流水,信手拈來。像這般似快實慢、似慢實快的手法,冉攸之亦曾用過。是以與羅險山對峙時,她便按冉攸之所授,不依賴用眼觀敵,而是以氣機感應(yīng),從氣機變化中判斷對方出手時機。
一道刺耳聲響,荀堂燕長劍刺入綠光之中,綠光來勢稍緩,現(xiàn)出形體,原來是一只直徑尺許的翠綠圓環(huán)。羅險山年輕時,便是靠這對碧海青天環(huán)行走江湖,不少高手皆飲恨于這對環(huán)下。
以荀堂燕之力,自然敵不過羅險山在這對環(huán)上浸淫數(shù)十年之功,但此番斗智不斗力,她的劍本來韌性極佳,此刻刺入碧海環(huán)圓心,使出四兩撥千斤的功夫,長劍不住畫圓,整個人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呼”的一聲,碧海環(huán)脫劍而去,以一道精妙的半圓路線,正好撞上后來的青天環(huán)。兩環(huán)相擊,當(dāng)啷作響,青天環(huán)威勢大減,斜飛開去,碧海環(huán)上的力道終究不濟,徑直落地。
羅險山應(yīng)對也是極快,飛身而起,雙手成爪,形成一股吸力,碧海環(huán)被吸回手中,持之砸向荀堂燕,青天環(huán)則倒飛回來,擊向荀堂燕后背。
荀堂燕嬌喝一聲,向后傾斜,足尖微一用力,以極為曼妙的姿態(tài),在羅險山和青天環(huán)之間斜躍而出,險險避開這前后夾擊之招。一招撲空,羅險山伸手一抄,青天環(huán)也回到手中,二人同時落地。
羅險山此刻再無先前從容和藹之色,凝望荀堂燕,心中微微驚訝,顯然荀堂燕能有此機變已在其意料之外。他放棄“出其不意,以奇巧制勝”的策略,決定以深厚功力加上練得爐火純青的雙環(huán),從正面強勢壓垮荀堂燕。
羅險山雙手一擲,碧海青天環(huán)脫手而出。青天環(huán)攜風(fēng)雷之勢,一如猛虎下山,狂撲荀堂燕;碧海環(huán)則悄無聲息,虛虛蕩蕩,好似人托著般,緩緩跟在青天環(huán)之后。
荀堂燕只覺得耳邊全是青天環(huán)呼嘯破風(fēng)之聲,整個天地都充斥著青天環(huán)的環(huán)影,難閃難避,無從躲藏。周圍韓道弟子無不喝彩,其余兩道之人,也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此招確實強橫,先以強勢無匹的青天環(huán)鎖定敵人,無有遺漏的真氣堵死對手每一寸躲閃之處,逼得對方只能與之硬拼。碧海環(huán)雖無聲無息,其上暗含的真氣卻更甚于青天環(huán)。對手與青天環(huán)一拼之后,氣力受損之下,不僅無力與接踵而來的碧海環(huán)硬碰,連躲閃也來不及。即便真有武藝高超者連挫兩環(huán),仍有羅險山本人虎視眈眈,最終只得慘淡收場。
運使此招,除了深厚的內(nèi)力外,更需要精細(xì)入微的判斷,控制好兩環(huán)之間的距離和第二環(huán)的速度,羅險山在這對碧海青天環(huán)上耗數(shù)十年之功,如今使出,盡顯其一派掌門之本領(lǐng)。
冉攸之看在眼中,心里極為荀堂燕擔(dān)憂,羅險山的實力大大出乎自己意料。這也難怪,羅險山年輕行走江湖之時,連棲霞子都是稚童之齡,后來他加入韓道,便鮮少在江湖行走,是以冉攸之也不知曉韓道有這么一號人物。
換作是冉攸之,可憑著自己絕強的內(nèi)力和妙到顛毫的氣功震開青天環(huán),并讓其攔在碧海環(huán)的前行軌跡上,以驅(qū)虎吞狼之法,破開這防不勝防之招。但荀堂燕內(nèi)力與他仍有一段距離,該如何應(yīng)對此招,仍屬未知。偏偏此刻眾目睽睽之下,若自己出手相助,韓道的暗器必然會從四面八方招呼過來,屆時自己與荀堂燕疲于應(yīng)對,只會有被射成篩子的結(jié)局。
荀堂燕面色緊繃,青天環(huán)帶來的狂風(fēng)將一張俏臉刮得生疼,心知自己正面臨行走江湖以來最艱難的一戰(zhàn),且不像上次于回那般能得到冉攸之的協(xié)助。此刻她心念電轉(zhuǎn),無數(shù)應(yīng)對之法從腦海中閃過,忽而眼睛一亮,揮劍朝青天環(huán)最強勢的地方斬去。
冉攸之見狀,不由得心花怒放,荀堂燕比起初見之時,確實大大長進。荀堂燕的功力當(dāng)然不足以硬撼青天環(huán),卻擊其強盛,在長劍與青天環(huán)相觸后,荀堂燕整個人像是被青天環(huán)拋了起來,在半空向后翻去,不但躲開了青天環(huán)避無可避的一擊,更脫離了碧海環(huán)的進攻路線,且因她是借青天環(huán)之力后撤,叫羅險山難以趕上動手,可謂一舉三得。
殺招落空,羅險山心中一沉,但他畢竟是深具城府之人,毫不氣餒,身形晃動,眨眼間便已上前,碧海環(huán)再次回到手中。只見他左手一抓一擺,青天環(huán)隨著他的手勢先是回撤少許,緊跟著凌空砸往荀堂燕腦門,而羅險山本人則右手握著碧海環(huán),和青天環(huán)兵分兩路,從側(cè)面攻向荀堂燕的腰肋。
荀堂燕長劍揮灑,一邊左右騰挪,一邊連刺羅險山數(shù)下,每次劍到,皆被羅險山以碧海環(huán)擋開。
“鏘!”劍鋒劃過碧海環(huán),發(fā)出尖銳鳴響,荀堂燕好似變成一條美人魚,不斷從羅險山環(huán)下游走,還不時以劍封堵其招式變化,緊跟著一扭身,青天環(huán)再次落空,回到羅險山手里。
見荀堂燕滑不留手,羅險山猛然逼近,雙臂化出無數(shù)幻影,手中雙環(huán)忽橫削、忽前奪、忽下劈、忽上鉤,至乎以真氣操控,脫手而飛,虛虛實實,千變?nèi)f化,叫荀堂燕一時間疲于應(yīng)付,不住被迫往包圍人群中去。
眼看自己要落到包圍網(wǎng),那時荀堂燕便真的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冉攸之亦握緊秋水,隨時準(zhǔn)備不顧一切救援。危急關(guān)頭,荀堂燕把心一橫,魚躍而起,于半空中以長劍與羅險山的雙環(huán)硬拼十余下,一大口鮮血噴出,顯是受不住羅險山深厚內(nèi)力,被震出嚴(yán)重內(nèi)傷,但也因此脫離險境,炮彈般向反方向砸去。
這時冉攸之動了,本來兀立不動的冉攸之,忽然旋風(fēng)般往上山方向斜沖,事先毫無半點征兆。在那邊包圍的三道弟子大驚,紛紛舉兵相向。冉攸之冷哼一聲,這些人單個拎出來都是獨當(dāng)一面的高手,但三道弟子從沒有大量聚集聯(lián)手攻敵的經(jīng)驗,臨時湊在一起,只能互相礙手礙腳,原本實力能發(fā)揮十之七八已是難得,面對冉攸之,當(dāng)然不夠看。
秋水一掃,一片藍(lán)光籠罩寰宇,如海嘯波濤,包圍眾人頓感手中兵器叮叮當(dāng)當(dāng)全在與自己人交手。前路壓力一緩,冉攸之轉(zhuǎn)身接住飛來的荀堂燕,將之一手抱住。荀堂燕剛一入手,碧海青天環(huán)如跗骨之疽,緊跟而來。冉攸之看也不看,騰出一只手就近一抓,也不知是哪道弟子如此倒霉,被冉攸之拎起往雙環(huán)扔去。一聲慘嚎,那名成了肉盾的弟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腦漿迸裂,胸口凹下一大塊,已經(jīng)一命嗚呼。
趁眾人為自己的狠辣手段所懾,冉攸之抓緊機會,秋水再綻光華,硬闖出一條路來,往陘山上逃去。
道聞拾起碧海青天環(huán)擦拭干凈,走到羅險山身邊,將雙環(huán)奉上,問道:“掌門,接下來怎么辦?”
羅險山瞇眼笑道:“無妨,即便他們能逃出包圍圈,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方才我不斷迫那荀小丫頭往陘山外而去,就是要讓他們覺得我在那個方向除了明槍,還布有暗箭,叫他們不敢往回逃跑。我韓道弟子對這陘山何等熟悉,如今他二人上了此山,叫他們插翅也難飛。”說完,看向慘死環(huán)下的那名弟子,心中暗喜。死的是燕道之人,絲毫不會讓他感到心痛,冉攸之此番在形勢所迫之下,為求自保,不得不以人作肉盾,這般狠手,足以激起燕道的憤慨,燕趙兩道向來同氣連枝,這回不怕他們不乖乖打頭陣。
頓了頓,羅險山又道:“吩咐下去,所有人散開,三人一組進山搜查這二人,每組安排兩名燕趙弟子去和冉攸之硬拼,我韓道僅派一人為他們引路即可?!钡缆勵I(lǐng)命而去。
命令下達(dá)完畢,羅險山不再關(guān)注三道之人,瞇著眼望著茂密的山林,心中暗自盤算:“活人的用處往往比死人要大,冉攸之的武功比道聞描述的還要高,今日若強行圍而殺之,這里的人恐怕會死傷過半,不好向其余兩道交代。我若殺了荀堂燕,不但休想再拿下冉攸之,以后我三道怕也要人人自危,唯恐他來尋仇。此次對荀堂燕傷而不殺,帶著一個負(fù)累,冉攸之你又能發(fā)揮多少本事。”
陘山之中,冉攸之負(fù)著荀堂燕急急而奔。因荀堂燕身受內(nèi)傷,冉攸之擔(dān)心其受不得震動,不敢攀上樹梢,借茂密枝葉遮擋,跳躍于樹木之間。三道弟子的搜查聲從附近傳來,令冉攸之心急如焚。
在奔跑途中,荀堂燕已服了傷藥,蒼白的臉龐有了些血色。她所用之傷藥名叫“與天爭命”,乃是丹霞子三年前精心研制,交給冉攸之做保命之用,世上僅此一顆。冉攸之見傷藥珍貴,以前縱然受重傷,也未曾舍得用掉,今日為了荀堂燕,冉攸之想也不想便將此藥給了她。
荀堂燕的臉頰在冉攸之厚實的肩頭蹭了蹭,感受對方傳來的熱量,心中泛起莫以名狀的安心感,縱使現(xiàn)在強敵環(huán)伺,也沒有半分畏懼。
定了定心神,荀堂燕道:“攸之,我現(xiàn)在已好多了,咱們先尋個隱蔽的地方緩口氣?!彼獣砸匀截男愿癫粫壸约憾?,故而也未說些丟下自己獨自逃生的廢話,當(dāng)務(wù)之急是能讓自己得到休息,盡快回復(fù)氣力應(yīng)對接下來的艱苦逃亡,以免成為冉攸之的拖累。
冉攸之點點頭,山野之中,要尋個隱蔽位置并不困難。不消片刻,便尋到一個被灌木遮掩之處,冉攸之急忙閃身過去,將荀堂燕放下,放開靈覺仔細(xì)感知,確定附近暫無三道之人后,才放下心來運功助荀堂燕療傷。
療傷同時,冉攸之心中思索:“今次真是上了羅險山的大當(dāng),這老頭果真老奸巨猾,他故意將堂燕往陘山外逼去,定是為了讓我們心中生疑往山內(nèi)逃跑。方才突圍之時,那些與我交手的三道弟子武功在這批人里面也屬下乘,想來也是為此布置。陘山離新鄭如此之近,只怕早已是他韓道的后花園,我二人今日成了甕中之鱉,此處雖然隱秘,被尋來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正思索間,冉攸之心中忽然一動,立馬感知到有六人從東西兩面靠近。這六人速度極慢,腳步極輕,若非冉攸之練就一顆玲瓏剔透的道心,換了他人,勢難發(fā)現(xiàn)這六人。饒是如此,冉攸之也感知到這六人每靠近一步,身上的功力便積蓄一分,純看功力,東面有兩人比羅險山弱不到哪去,即便知道對手虛實,想要取勝也不容易。
冉攸之伸手入懷,拿出臨行前丹霞子交予的紅葫蘆,心道這次真給師叔料中。冉攸之拔開塞子,從紅葫蘆里倒出兩粒藥丸服下,以雄厚功力將之化于體內(nèi),激發(fā)自身潛力。
緊握秋水,冉攸之雄壯的身軀猶如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虎。自己雖自負(fù)于輕功,但這回身負(fù)荀堂燕一路奔逃,仍免不了留下些蛛絲馬跡,讓這六人找到。若要盡快取勝,唯有趁這六人未發(fā)覺他們之際,先下手為強。
六人靠得更近了,冉攸之知道當(dāng)自己和荀堂燕暴露在他們眼前的那一瞬間,就是這六人展開狂風(fēng)暴雨般攻擊的時刻。冉攸之閉上眼,整個人全沒了聲息,好似連心跳也停了,這正是他積累功力,準(zhǔn)備發(fā)動雷霆一擊的征兆。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天地間如同只剩下這一隅之地,偏偏這一隅之地又無限延伸,讓人覺得離接下來發(fā)動攻擊的時間是這樣漫長。
就在六人僅差一步便能看見灌木內(nèi)情況之時,冉攸之猛地睜眼,起跳,旋身,同時將劍鞘擲出,秋水劍鞘陀螺般旋轉(zhuǎn)起來,猛掃西面三人,冉攸之則使出萬千劍影,將東面三人淹沒其中。
這六人反應(yīng)也是極快,西面三人見到劍鞘飛來,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另一人使一根鐵鞭,立刻迎擊,將這木制劍鞘打得粉碎。剩下一名韓道弟子發(fā)出三枚透骨釘,直射冉攸之背心,同時大喊:“找到了,他們在這!”
東面三人齊聲驚吼,兩柄劍與冉攸之的秋水不斷交擊,劍氣四射,最后一人落后幾步欲以暗器輔助,卻苦于眼前所見皆是劍光,無從下手。
就在透骨釘即將射入冉攸之后背之際,一朵劍花突然在冉攸之背后綻開,三枚透骨釘在劍花中隱沒一瞬,立刻回送西面三人。劍花正是荀堂燕所發(fā),她服用“與天爭命”,內(nèi)傷已回復(fù)了一些,只可惜時間太短,來不及煉化全部藥力,也幸好西面三人武功不算太高,自己倒也還應(yīng)付得來。
那使判官筆的和使鐵鞭的見透骨釘被荀堂燕擊回來,身子一側(cè),連忙避開,而后面那名韓道弟子則沒那么好運,被前面二人阻擋視線,躲閃不及,被第三枚透骨釘穿心而過,癱軟倒地。
這是荀堂燕第一次殺人,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滋味,不過她也知現(xiàn)在正是非常時期,強行壓下心頭不適,與雙筆一鞭纏斗起來。
冉攸之這邊已有了些成果,因服用了激發(fā)潛力的藥物,劍速比起以往更快三分,加上先聲奪人,且招招毫不留情,與他交手的二人逐漸左支右絀。冉攸之更以這二人為護盾,叫后面第三人無法發(fā)射暗器。
鮮血飛濺,秋水劃過一人脖頸,那人瞪大眼睛,栽倒在地,冉攸之小腹卻也中了一劍。后方那人見少了一人遮擋,立刻發(fā)出兩枚飛蝗石,分取冉攸之右肩與小腹。
趁著熱血未干,冉攸之將秋水一挑,真氣一吐,劍鋒上的鮮血彈射而出,射入另一劍手的眼中。那人雙目一痛,眼前一片模糊,難以見物。冉攸之抓緊機會,藍(lán)光一閃,秋水刺入那人心臟,也借此躲開射向小腹的飛蝗石,但右肩仍免不了狠挨了一記。
冉攸之怒目圓睜,龐大的氣勁向那第三人壓去,那人為冉攸之氣勢所懾,心生恐懼,一屁股跌坐在地。冉攸之見他暫時構(gòu)不成威脅,回首看向荀堂燕那邊,見荀堂燕身上帶傷仍能以一敵二不落下風(fēng),稍稍放心,秋水揮灑,加入戰(zhàn)斗。
得到冉攸之相助,荀堂燕壓力大大減輕。沒過幾招,對面兩人被荀堂燕長劍一掃,胸前空門大開,再給冉攸之連環(huán)兩腳,踢飛出去,口吐鮮血,各斷了六七根肋骨,臉已疼得變形,再爬不起來。
四周三道弟子的呼喝之聲越來越近,冉攸之和荀堂燕均明白不可久留。二人當(dāng)機立斷,不再理會地上三人,朝著敵人聲音較少的方向逃去。
二人一路狂奔,途中又遇見幾次三道弟子,均給冉荀二人打得死的死,傷的傷,但兩人身受之傷也越來越重。荀堂燕雖得靈藥,但一直無暇休息,藥效還未發(fā)揮便再添新患;冉攸之為護荀堂燕,竭力拼殺,身上滿是鮮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已快成血人。荀堂燕看在眼里,心中疼痛如絞,只希望傷的是自己而非冉攸之。
再逃了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二人已沖出樹林,來到一開闊地帶,前方有一座祠廟,二人靠近一看,這祠廟規(guī)模不算太大,已經(jīng)破落,圍墻也有部分坍塌,掉下來的匾額上依稀可見“子產(chǎn)廟”三字。
荀堂燕自幼便聽過不少名人典故,對典故中的人事極為向往,子產(chǎn)一生傳奇,于文治武功方面都有極高的建樹,自然成為荀堂燕神往的對象之一。如今見其廟破落,荀堂燕唏噓道:“這便是子產(chǎn)廟?想不到一代名相之廟竟已破敗至此?!?/p>
冉攸之安慰道:“身后之事,誰又能做得了主,子產(chǎn)生前位極人臣,更讓鄭國呈現(xiàn)中興之勢,論地位與功績,歷史上能超過他的又有幾個?!?/p>
說完,冉攸之閉上眼細(xì)細(xì)感知,待確認(rèn)祠廟內(nèi)無任何呼吸心跳之聲后,又道:“現(xiàn)在還沒有追兵趕來,我們先進祠廟休息一下。此處地勢開闊,又在山頂,即便真有精于潛行的高手,到此處也難以躲藏?!?/p>
荀堂燕點頭答應(yīng),此刻二人傷疲交加,再跑下去,即便不被打死,也要活活累死,現(xiàn)在難得出現(xiàn)一個避風(fēng)港,自然不會放過。
二人相伴進了廟門。祠廟大堂保存尚算完好,大堂由磚木構(gòu)筑,堂內(nèi)物件極少,僅有一張供桌,一個泥塑的子產(chǎn)像,一只香爐,外加四只掉了漆的人形燈,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子產(chǎn)廟荒廢日久,四處都落滿灰塵,若在平時,荀堂燕少不得要發(fā)一發(fā)大小姐脾氣,但現(xiàn)在也顧不得許多。二人席地而坐,開始回復(fù)氣力。
約摸過了半刻,冉攸之從調(diào)息中醒來,望向荀堂燕,見她仍在打坐,臉色已好了不少,心中稍寬,隨即又松了一口氣。調(diào)息之時,冉攸之并未放松警惕,他道心的靈感雖因受傷而有所減弱,但若有人靠得太近,他仍能感應(yīng)出來。
二人在山林中奔逃時也并未徑直往外沖,而是采取迂回線路,在甩掉追兵時,還會做一些障眼法,以擾亂三道視聽?,F(xiàn)在看來確實起了些作用,三道之人仍以為自己二人在林中。
饒是如此,冉攸之依舊沒有掉以輕心,他長身站起,走出大堂,翻身上了屋頂,將祠廟內(nèi)外的情景盡收眼底。廟外景象滿是荒蕪,僅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土路直通祠廟大門,破破爛爛的圍墻根本無法藏人,較遠(yuǎn)處除了方才廝殺的樹林外,還有一座還算氣派的墳?zāi)??!澳菓?yīng)該是子產(chǎn)墓了。”冉攸之心想,又不由得無奈一笑。自己喜好游歷,若在平時,見了這子產(chǎn)墓,少不得去瞻仰一番,可今日能否活得性命尚在未知之?dāng)?shù),遑論游山玩水。
冉攸之搖了搖頭,把不切實際的想法丟出腦海,轉(zhuǎn)而看向大堂后的祠廟內(nèi)院。說是內(nèi)院,也不過左右各一間小屋。冉攸之未感應(yīng)到兩間小屋里有人躲藏,大著膽子,直接撞碎木門沖進小屋。進屋一瞧,兩間小屋均是空無一物,屋內(nèi)滿是灰塵,顯是許久沒有人造訪。
確定周圍真正無人,冉攸之終于放下心來,回到祠廟大堂,此刻荀堂燕已經(jīng)結(jié)束打坐,正清理褲腿上的灰塵??v然因為連場大戰(zhàn)導(dǎo)致衣衫不整,又在這久無人煙、布滿灰塵的大堂內(nèi),荀堂燕依然能給人清水出芙蓉之感,這種氣質(zhì)任何人也模仿不來。
見到冉攸之回來,荀堂燕安心問道:“這里沒有人嗎?”
冉攸之點頭道:“不錯,這祠廟我里里外外都已搜遍,莫說人,連個鬼影也沒有?!?/p>
荀堂燕定心道:“羅老頭這次終究是棋差一招,他將手下人化整為零來搜查咱們,陘山如此之大,他們?nèi)藛T分散,沒法及時傳遞消息,短時間內(nèi)難以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走脫?!?/p>
冉攸之卻開心不起來,臉色有些難看,似有心事,不過此刻首要之務(wù)是逃出陘山,其他事過后再議也不晚,遂向荀堂燕道:“事不宜遲,趁他們?nèi)晕窗l(fā)覺,我們從這里往新鄭方向下山,他們決計想不到在此情況下,我們?nèi)愿彝锣嵢??!?/p>
荀堂燕看冉攸之這般模樣,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喜滋滋的臉上也隱去笑容,牽起冉攸之的手腕道:“走吧,我們先下山,無論發(fā)生何事,我們都一起面對?!?/p>
見面前這嬌俏美女如此貼心,冉攸之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有荀堂燕相陪,便是刀山火海也大可去得。當(dāng)下任由荀堂燕抓著手腕,感受著她溫暖的柔荑,二人聯(lián)袂向外走去。
剛走到大堂門口,還沒跨出門,冉攸之和荀堂燕同時色變,飛也似的往后狂退,大堂門邊的地磚突然爆開,碎片四濺,塵土飛揚,一個人影從地下直沖而上,正是先前在峽谷伏擊兩人的老宦官于回。
于回手一揚,一個圓球從他手中斜射出,飛往大堂外,在半空中爆開,散出大片紅色煙霧。
冉攸之見此,長嘆一聲,道:“原來羅險山有于老相助,難怪不怕我們跑掉。于老既然躲在地下,何不在我們剛進祠廟時就動手,怎么還等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動手與方才動手,又有多大區(qū)別?!庇诨嘏牧伺纳砩系幕覊m,好整以暇道,“這子產(chǎn)廟下原有一條地道,是何時所建已無從得知。這地道做得也很是簡陋,寬度僅容一人通過,且通透性極差,加上久未使用,導(dǎo)致內(nèi)中空氣渾濁不堪,任何人都不易在里面久呆。”
說到這里,于回雙手負(fù)后,欣慰道:“當(dāng)日在山谷內(nèi)被你們打傷,咱家先覓地療傷了幾天,然后才趕來陘山。本以為要與你們失之交臂,沒想到當(dāng)我走完密道時正好聽見你們交談,哈,咱家運氣當(dāng)真不差。”
荀堂燕問道:“不知于老和羅險山是何關(guān)系,你們一個深居在皇宮,一個行走于江湖,怎會聯(lián)系到一起?”
于回笑道:“小丫頭問得倒仔細(xì),我與羅險山本是同鄉(xiāng),他為巴結(jié)廟堂,與咱家也偶有聯(lián)系。此人武功雖還不錯,卻是小人一個,咱家本來也看不上他。不過我要除掉你,而他要對付冉小子,我們利害一致,自然一拍即合?!?/p>
冉攸之默然,即使是他,此刻也再難想出破局之法。于回已將信號彈放出,只需拖延時間,等到三道趕來,自己與荀堂燕便要在此長伴子產(chǎn)。況且于回武功高強,自己單打獨斗尚不敢言必勝,更不用說二人現(xiàn)在受傷嚴(yán)重,根本沒有一拼之力。于回雖也受傷,但較之冉荀二人,不過云泥之別,加上經(jīng)過幾天調(diào)養(yǎng),其狀態(tài)縱不在巔峰,也差不了太多。
于回道:“冉小子,咱家實在不愿殺你,若你當(dāng)初在山谷中就把荀丫頭交出,何至于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p>
冉攸之笑道:“于老好意,晚輩心領(lǐng)。晚輩當(dāng)初沒有拋下堂燕,今日也不會后悔,只可惜我道家今后要落入奸人之手,不能手刃賊人,實在是一大憾事。”
于回發(fā)出一聲嗤笑,搖頭道:“冉小子你武功高超,人也聰明,說話怎么如此天真。是否像你們這種常年清修的人,都那么不知人間疾苦呢。羅險山是奸人不假,但道家連日子都快過不下去,還管什么奸人不奸人。”
聞得此言,冉攸之心中一動,于回對道家的變化似是知道些內(nèi)情,正要發(fā)問,卻被于回?fù)屜鹊溃骸叭叫∽幽阋矂e想從咱家這里打探消息,道家的事咱家不感興趣,只不過從羅險山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個大概罷了,你若想問,待羅險山來了,再問不遲?!?/p>
冉攸之苦笑,方才在樹林中拼殺,韓道折了不少人,羅險山此刻怕是恨不得將自己扒皮抽筋,哪會多言。
少頃,三道之人已陸續(xù)趕至祠廟外,把守住祠廟各個可以用作出口處,唯有羅險山一人,面帶勝利的笑容,緩緩走入大堂。
見到冉荀二人,羅險山笑容更甚,向于回行一禮道:“多謝于老哥相助,今日若無于老哥攔住這兩個小娃兒,我道家日后只怕難有寧日?!?/p>
于回“嗯”了一聲,半閉著眼,不置可否,羅險山也不以為意,轉(zhuǎn)向冉攸之笑道:“冉師侄還有何話要說,若有遺愿,老夫會盡力辦到。”
冉攸之面無表情道:“羅險山,今日你為刀俎,我為魚肉,有什么招數(shù)直接使出來便是,我與堂燕一并接著,何必在此惺惺作態(tài)。”
羅險山聞言微微一笑,他當(dāng)了幾十年的偽君子,說漂亮話的習(xí)慣早已改不掉,撫掌嘆道:“一氣門自創(chuàng)立以來,雖人丁單薄,論武功卻一直是我道家翹楚,若非其傳人心術(shù)不正,背棄我道家,老夫怎會痛下殺手,真是惜哉痛哉?!?/p>
冉攸之聽得幾欲作嘔,不愿再與羅險山多說,秋水一抖,運起全身最后的功力,準(zhǔn)備做舍身一搏。荀堂燕也跟著上前,與冉攸之并肩而立,長劍斜放胸前。她站立的位置頗為巧妙,剛好補齊冉攸之架勢的缺憾處,給人以無懈可擊之感。可惜二人受傷沉重,這般模樣只可說是外強中干。
于回退往一旁,無動手之意。他畢竟是服侍皇帝的近臣,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大看得起這些跑江湖的在野武夫,兼之又鄙夷羅險山為人,不屑和其聯(lián)手進攻。
羅險山則無可無不可,冉荀二人連番力戰(zhàn),傷勢和體力都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況且燕趙兩道有不少精英折在這二人手上,自己殺了他們,亦可在兩道擁有一定威勢。
此刻優(yōu)勢在己,羅險山真氣鎖定二人,叫二人避無可避,雙手一伸,碧海青天齊出,攜帶磅礴內(nèi)勁,分取眼前魚肉。
冉攸之只覺呼吸一窒,若在平時哪會有這般狼狽,此時無從躲閃,勉力揮劍還擊。劍環(huán)相交,冉攸之給打得連退數(shù)步,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荀堂燕則撞上身后供桌,亦噴出一口鮮血。受其內(nèi)力沖擊,二人終于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羅險山終于露出興奮之色,臉上浮現(xiàn)一絲殘酷的笑意,趁二人尚未緩過氣,接回雙環(huán),運足功力猛砸二人要害。
就在這時,祠廟外人喊馬嘶,不住傳來交手之聲。
“給我住手!”
一聲暴喝從門外傳來,一桿鐵槍如一道烏黑的閃電,直射羅險山背心,若羅險山繼續(xù)取冉荀二人性命,勢必會被鐵槍貫胸而死。
被逼無奈,羅險山只得強行轉(zhuǎn)身招架,雙環(huán)于胸前截住鐵槍,自下往上一架,“鐺”的一聲,將鐵槍磕飛,插在大堂門前。他強行變招,威力大大減弱,而這一記飛槍卻是蓄勢而來。羅險山只覺雙臂酸麻,這飛槍勢大力沉,不僅鐵槍本身奇重,其上蘊含的勁道更是非同小可。
此刻外面喊殺之聲已經(jīng)停止,原來是有一批人馬在外與三道起了沖突,現(xiàn)在雙方停止動手,陷入對峙僵局。
人影一閃,已有兩人踏入大堂之中,越過于回造成的坑洞,雄立于堂內(nèi)諸人面前。其中一人高大威猛,年近四十,一身黑色勁裝,虎目生威,自有一股辟易千軍之氣勢,膽氣稍弱者,根本不敢與之對視。另一人身著青衣,打扮隨意,是個二十上下的青年,俊朗不凡,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堂內(nèi)情形。
那威猛者進門時順手將鐵槍抽出,不問可知,適才雷霆一槍正是他所發(fā)出。
羅險山瞇起眼略微打量一下二人,問道:“可是包幫主當(dāng)面?”
那威猛大漢“嘿”了一聲,道:“羅老賊好見識,包某一向偏居北海,少涉中原,竟仍能認(rèn)出包某?!背隹诒惴Q羅險山“老賊”,毫不給其半分尊重。
羅險山心中一沉:包益來的目的自不必說,自己遣道聞謀害其堂弟,意外給冉攸之撞破。北海幫雄霸齊魯江湖,何其威風(fēng),卻被他韓道欺辱到頭上,絕無善了的可能。他羅險山早已做好心理準(zhǔn)備,只是沒想到包益來得這般突然,且時機這般不巧。
這時于回忽道:“青衣小子可是馬鷹?”
那華服青年略有些驚訝,道:“于老不愧是陛下最信賴的近臣,馬鷹從未混跡過朝堂,自以為宮中無人認(rèn)得,卻仍給于老一眼看破,實在佩服。”
這番話說得誠心誠意,于回卻半點不受用,不陰不陽道:“馬氏顯赫天下,咱家自然要多多留意。早聽聞馬氏出了個怪異的后生,不好操弄權(quán)術(shù),也不貪安逸享樂,只醉心于武學(xué),今日怎么這好興致,來找咱家的麻煩?”馬氏乃是除竇氏外另一大貴族,為漢明帝皇后,當(dāng)今皇帝養(yǎng)母明德皇后之宗族。馬竇兩家是權(quán)勢最大的外戚,于回忠于劉氏,既已確定對方出自馬氏,自然沒有任何好感,是以出言便是譏諷。
“少他娘的說些廢話!”包益今日攜仇而來,對于回的官場恩怨并不感興趣,向羅險山喝道,“羅老賊,今日包益親自來訪,我小弟之事,你該給個交代吧!”
祠廟外的北海幫眾待包益說完,也齊聲高呼:“血債血償!”
此次跟隨包益前來的幫眾皆是從北海幫精銳中挑選,雖只有二三十人,聲勢卻浩蕩無匹,攝人心魄,就連子產(chǎn)廟好似也要給這吼聲震塌,由此見微知著,北海幫能稱雄齊魯,確非浪得虛名。道聞見此聲威,駭?shù)妹鏌o人色,躲在三道人群中,不敢說話。
羅險山心急解決冉荀二人,不愿立刻與包益開戰(zhàn),忍氣拱手道:“包幫主大駕來此,老夫怎敢怠慢,只是可否待老夫解決了我道家叛徒后,再議他事。”
“呸!老賊當(dāng)真狂妄,包某人自創(chuàng)立北海幫以來,從未有人敢說我的事是‘他事’?!卑孢艘豢?,冷笑數(shù)聲道,“今日你不僅要交出道聞,這二人的性命,包某也要一并保下!”
馬鷹笑道:“羅掌門怎的連自家門派的名諱都記不清,晚輩近日可是發(fā)現(xiàn)不少四道門徒自稱‘道教’,四處蒙騙百姓。這也難怪,自從先帝大力引進佛學(xué),其待遇可謂一日千里。旁人見著眼紅,學(xué)他們做些神神鬼鬼的事,也并不意外。”
羅險山面上有些難看,包益咄咄逼人倒還在其次,雙方本就毫無斡旋的余地,可馬鷹明顯是與包益同一陣線,且于此時點明他已知曉道家謀劃之事,其中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后漢的政治,已逐漸被各地的大家族掌握,馬鷹身為馬氏最杰出的青年,其所代表的不單是他個人,往往還有整個馬氏的態(tài)度。道家此刻正處于過渡的關(guān)鍵時期,若給這豪門中的豪門盯上,絕對不是件好事。
祠廟外的燕趙兩道弟子聽見包益提及道聞,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們此來只是為了鏟除冉攸之,雖然四道現(xiàn)在有共同的目標(biāo),但對于韓道招惹的麻煩,他們也絕不愿被拉下水。
位置暴露,道聞面如土色,北海幫眾一齊盯著他,連聲叫罵,欲殺之而后快。
羅險山被逼無奈,道聞決不可放棄,且不說道聞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若就這樣當(dāng)著另外兩道的面讓道聞被人擒去,自己亦不用在江湖上混下去。
為快速解決眼前麻煩,羅險山只好道:“包幫主既然如此不講情面,那老夫只好討教一二,請!”他自負(fù)武功高強,包益在北方名聲雖震,但從方才一記飛槍可看出,其剛猛有余,靈動卻不足,邀其單挑,正面將之擊敗,是最有效的辦法。
同時,羅險山暗中向于回打個眼色,懇請于回在二人比斗之際先除掉冉荀二人,于回會意。這時馬鷹卻往橫里跨出一步,這一跨極為精準(zhǔn),與冉荀二人和于回正好成一直線,若于回要向冉荀二人下手,必逃不過馬鷹背后施襲。
再次受阻,于回怒不可遏,一雙眼怨毒地盯著馬鷹,若非他還拿不準(zhǔn)馬鷹的虛實,只怕早已與之動手。馬鷹則仍是面帶微笑,不動聲色,一副吃定對方的模樣。
包益見沒了后顧之憂,鐵槍一掃,槍尖點地,他這桿鐵槍名喚“黑天”,曾伴著他在戰(zhàn)場上立下無數(shù)汗馬功勞。鐵槍沉重?zé)o比,由包益的巨力舞動,氣勢恢宏,功力稍差者只覺整個天地都被漆黑的槍影覆蓋,足叫任何敵人心驚膽寒。
包益鐵塔般的身軀傲然而立,怒吼道:“正要稱稱你的斤兩?!?/p>
羅險山藏環(huán)于袖,雙手袖于胸前,全身功力不斷凝聚,卻無絲毫外泄,足以證明其內(nèi)功已練到精細(xì)入微之境地。
大堂內(nèi)的空氣忽然沉悶起來,一場惡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包益狂喝一聲,手中黑天槍在頭頂不住回旋,卻一反常理。尋常旋轉(zhuǎn),初時無甚聲勢,隨著旋轉(zhuǎn)次數(shù)增加不斷積蓄力量。反觀包益,黑天槍剛回旋時勁風(fēng)大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隨著回旋時間越久,黑天槍旋轉(zhuǎn)速度越來越慢,其聲勢也迅速減弱,盡顯其內(nèi)功獨到之處。
羅險山功力已積聚至巔峰,他既知包益的武功走剛猛的路子,打定主意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絕不會率先出手。他深知,當(dāng)包益的黑天槍全無聲息的那一瞬,就是包益開展驚天一擊的時刻。屆時,羅險山將以數(shù)十年深厚功力化作汪洋巨海,淹沒包益勢如山岳的一擊。
只過了數(shù)息功夫,黑天槍已再無任何聲響,不出羅險山意料,包益持槍直挺挺刺來,速度極快,卻仍不發(fā)出半點風(fēng)聲。
羅險山滿意一笑,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雙環(huán)從袖中出現(xiàn),頃刻間便在身前堆砌出一面氣墻。就在黑天槍撞上氣墻的那一刻,羅險山手握雙環(huán),將黑天槍死死扣住,并使出黏勁,讓雙環(huán)吸附在槍頭上。
這一扣之下卻讓羅險山大驚失色,他原本打算先以氣墻抵消包益槍勢最盛處,再以卸勁之法將其力道消磨于無形,可如今卻發(fā)現(xiàn)著手處并無任何力道,導(dǎo)致羅險山無力可卸,難受至極。
包益大笑道:“羅老兒,你上當(dāng)了!”
原來包益打從一開始便在示敵以弱,先是一擊飛槍讓羅險山以為自己的武功失之輕靈,進大堂后更是滿口“老賊”一類侮辱之語,向羅險山步步緊逼,讓其以為自己怒火攻心,急于報仇。直至此刻交手,包益才顯露出真功夫,內(nèi)勁聚而不散,看似他在搶攻,實則以虛招誆得羅險山陷入被動。
羅險山心中叫苦不迭,包益既能雄踞齊魯,又怎會真的是個粗俗莽夫,自己受其第一印象所惑,現(xiàn)在卻已后悔莫及。
他招式已用盡,亟欲回撤防守,可包益哪會這么簡單任其施為。黑天槍反生出一股黏勁,將碧海青天環(huán)牢牢吸住,接著包益松開手,黑天槍竟高速轉(zhuǎn)動起來,羅險山被逼撒手放開雙環(huán),否則將連同雙環(huán)一起被鐵槍帶著旋轉(zhuǎn)。高手過招,半分差錯也要不得,不然就是如此摧枯拉朽,兵敗如山倒。
見羅險山撒手,包益重新握上黑天槍,卻并沒有乘勝追擊,反而將鐵槍往門外方向一揮,碧海青天環(huán)如離弦之箭,脫槍而出,狠狠命中道聞的后腦。三道弟子此刻都背對祠廟,與北海幫眾對峙,如何能想到祠廟內(nèi)會突來殺招,道聞的后腦登時給擊個粉碎,就此喪命。
這一下出乎意料,無論祠廟內(nèi)外,所有人皆驚愕當(dāng)場。就在眾人未回過神的當(dāng)口,馬鷹身形忽動,其速度之快,當(dāng)真如駿馬雄鷹一般,提起昏迷在地的冉荀二人,飛退出大堂。于回反應(yīng)過來,正要去追,卻被包益橫槍擋住去路,只能眼睜睜看著馬鷹將冉荀二人放到北海幫的馬背上。
目的達(dá)成,包益也不久留,長笑一聲道:“快哉,兩位不必相送了?!币餐鶑R外退去。三道弟子被其實力所震懾,不敢攔他,任由包益翻身上馬,帶著一眾手下?lián)P長而去。
三天之后,冉攸之緩緩轉(zhuǎn)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房間的榻上,觀其布局,似是一農(nóng)家房屋。正疑惑中,荀堂燕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手中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見到冉攸之醒來,荀堂燕歡呼一聲,將藥放在榻旁的矮桌上,拉著冉攸之的手歡喜道:“攸之,你醒啦!”
冉攸之微微呻吟了一聲,感受到身上受傷處都已包扎妥當(dāng),“嗯”了一聲,問道:“這是哪,是誰救了我們,羅險山和于回怎么樣了?”
“攸之問這許多問題,荀小姐又該從何說起呢?”房間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未落,房簾再次被掀開,三條漢子走了進來。
“小鷹!”看見來人,冉攸之極是驚喜,“是你救了我們嗎?”
來人正是馬鷹,另外兩人一人是包益,另一人是一名身材頎長的中年文士,此刻正撫須看著冉攸之,神情頗為滿意。
馬鷹笑道:“馬鷹勢單力孤,怎敢居功,攸之要謝,應(yīng)該謝包幫主和鄧神醫(yī)?!闭f完,向冉攸之介紹了身旁的兩人。
鄧神醫(yī)名叫鄧玉,江湖人稱“靈樞妙手”。其人熟讀《黃帝內(nèi)經(jīng)》,尤其對《靈樞經(jīng)》有獨到見解,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名動江湖。十年前,鄧玉父母被人所殺,是包益給他報了仇,從此鄧玉便加入北海幫,聽從包益差遣。
“原來是包幫主和鄧神醫(yī)當(dāng)面,在下眼拙,失禮之處,還請見諒?!比截牭溃€以為這二人是馬氏的門客,沒想到是包益和鄧玉這兩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阋鹕硇卸Y。
包益連忙將冉攸之?dāng)r住,笑道:“冉少俠傷未復(fù)原,何須這般客氣,快快躺好。若無少俠,舍弟哪會有幡然醒悟的機會,應(yīng)是包某多謝冉少俠才是?!?/p>
鄧玉也道:“冉少俠體魄強健,恢復(fù)速度比我想象的快上許多,不過傷勢一天未痊愈,一天便該好好休息,還請把藥喝了,上榻再說。”
冉攸之被荀堂燕按回床榻,再將藥喝了,聽包益提及包昂,問道:“不知包二爺現(xiàn)在如何?”
“唉?!卑嫔裆鋈唬瑖@了口氣道,“舍弟已于前幾天去世。他去世后,我命人將棺木封好,點齊人馬,星夜趕往新鄭,發(fā)誓定要以道聞的性命祭舍弟在天之靈,再行安葬。”說到最后,神情已轉(zhuǎn)為憤恨。
沒想到包昂已然過世,冉攸之歉意道:“抱歉,還請包幫主節(jié)哀?!?/p>
包昂點頭道:“舍弟臨去前,情緒頗為安定,他說自己平日做盡了欺凌鄉(xiāng)里之事,短命早死也是罪有應(yīng)得,著我散盡他的家財,還富于民,權(quán)當(dāng)贖罪。他還交代,若非遇見冉少俠,自己只怕到死也不會有此覺悟,懇求包某一定要替他報答冉少俠之恩。”
冉攸之道:“原來如此,包二爺能浪子回頭,實是可喜可賀。只是包幫主既是前往新鄭,怎會與小鷹上了陘山,又恰好救了在下與堂燕?”北海到新鄭有的是大路,包益為何會出現(xiàn)在陘山,仍讓冉攸之不得其解。
馬鷹道:“這由我來說吧?!?/p>
原來數(shù)月前,馬鷹便發(fā)覺道家派了弟子到各地執(zhí)行不同任務(wù),有的是傳播神怪之說,有的則是傳授長生之法,不一而足。近日馬鷹在太行山附近查到燕趙兩道秘密派弟子前往新鄭助韓道殺掉某人,便一路跟來,正好遇見包益等人。包益認(rèn)為這是韓道大事,道聞也有可能參與,便前來查看。他們在山下抓了個落單的韓道弟子審問,發(fā)現(xiàn)三道要殺的正是冉攸之,眾人不敢耽誤,即刻趕上山頂,這才救了冉荀二人。
了解事情始末,眾人又閑話家常了幾句,鄧玉給冉攸之重新把過脈,確認(rèn)已無大恙后,包益幫務(wù)繁忙,先行告辭,帶著手下諸人打道回北海。
包益走后,荀堂燕道:“攸之,聽你和馬大哥的語氣,似乎你們早就認(rèn)識?”馬鷹為人神秘,不像包益般在江湖上人盡皆知,荀堂燕早冉攸之一天醒來,曾詢問過其來歷,馬鷹卻是笑而不語,只是答待冉攸之醒后即可知曉,弄得荀堂燕心里越發(fā)好奇。
“小鷹故作什么神秘。”冉攸之打趣道,“兩年前一個清晨,太湖上霧鎖云籠,我正在那里泛舟垂釣,突然看見一人捧著一個酒壇,踩著一根樹枝橫渡太湖。見他輕功卓絕,我便邀他上船一聚,那人也不見外,躍上船頭,姿態(tài)煞是好看?!?/p>
說到這里,冉攸之身體挪了挪,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xù)道:“之后我二人吃魚飲酒,魚鮮酒醇,痛快非常。酒至酣處,我一時技癢,提議切磋武功。結(jié)果我們一直斗到太陽高照,濃霧散去,仍難分勝負(fù)。”
這時,馬鷹接過話頭道:“濃霧散后,我二人不愿驚動附近漁家,就此罷手,也自此結(jié)為知交好友。”
荀堂燕向馬鷹不滿道:“就這樣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還掖著藏著,真不痛快?!?/p>
馬鷹苦笑道:“荀小姐恕罪,馬鷹不愿與你多說,是還沒想好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小姐,好在現(xiàn)在已完全想通,今后絕對不會以半句虛言隱瞞小姐?!?/p>
荀堂燕頓時臉頰緋紅,下意識瞥了冉攸之一眼,羞惱道:“什么該用什么態(tài)度,真是不知所謂?!?/p>
馬鷹一怔,意識到自己話中歧義,笑了兩聲道:“荀小姐誤會了,馬鷹早已立誓終生不求兒女私情,何況小姐醒來后便衣不解帶地照料攸之,我馬鷹又怎會如此不知情識趣?!?/p>
被他這一調(diào)侃,兩人都有些臉蛋發(fā)熱,經(jīng)過這次同生共死,二人相互之間的好感在無形之間增進不少,此刻被馬鷹點破,頓感不知所措。
冉攸之干咳一聲道:“那究竟是何原因,小鷹莫要再賣關(guān)子。”
馬鷹反問道:“攸之可知扶風(fēng)馬氏?”
冉攸之還未答話,荀堂燕臉色一變道:“馬大哥是扶風(fēng)馬氏之人?”
馬鷹苦笑點頭道:“有時候我也希望我不是,雖然姓馬的天下千千萬,我卻偏偏生在扶風(fēng)馬氏?!?/p>
荀堂燕皺眉道:“可是馬氏向馬大哥下令,要對我不利?”
馬鷹無奈道:“正是。當(dāng)今世上,除皇族劉氏外,最顯赫的家族便是扶風(fēng)的馬氏和竇氏。我兩家雖是同鄉(xiāng),卻并不和睦,竇氏視我馬氏為前皇親,一直把我們當(dāng)作眼中釘,在官場上處處針對。不過我馬氏的確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侵占良田、窮奢極侈、擾亂教化這些缺德事也沒少干?!?/p>
冉攸之和荀堂燕瞪大眼睛,確如馬鷹所說,大家族奢侈過度、欺壓百姓之事屢見不鮮,不過高門子弟大都視之為理所當(dāng)然,像馬鷹這般直言其過的可謂鳳毛麟角。
馬鷹續(xù)道:“永平劍派是受朝廷冊封的第一大派,不僅在江湖上舉足輕重,宮中禁軍亦多出于此,若掌握永平劍派,在宮內(nèi)禁軍中的話語權(quán)便大大提升。偏偏荀小姐是蔣掌門最鐘愛的徒弟,只要有心爭取,未來在派中的地位不可限量。正因如此,防伯對我下了嚴(yán)命,著我定要取荀小姐的項上人頭,且要干凈利落,莫讓人發(fā)覺是馬氏所為?!?/p>
馬鷹口中的防伯名為馬防,是先帝之妻明德皇后馬氏的兄長。年輕時為大漢猛將,地位尊崇,聲威蓋世,被皇帝劉炟先后封為潁陽侯和光祿勛。如今年老退隱,但在政界依然保有極高的話語權(quán),其家中整日門庭若市,賓客云集。
聽馬鷹講明其中利害關(guān)系,冉荀二人一時間相顧無言。良久,荀堂燕嘆息一聲,所謂懷璧其罪,自己僅是想習(xí)武練劍,反而更讓自己陷入高門間的權(quán)力斗爭,愈發(fā)逃不開成為聯(lián)姻工具的命運。此刻人人艷羨的高門千金身份,對她而言只是一道無法逃避的枷鎖,沉重得讓她透不過氣來,對高門的厭惡感亦達(dá)到頂峰。
冉攸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小鷹既然肯將事情原委說明,自然就是不會向堂燕動手了。”
馬鷹笑道:“那是當(dāng)然,我與攸之相交莫逆,怎會對他未來的夫人動手。”
馬鷹再三調(diào)侃,冉攸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荀堂燕也漲紅了臉,心情卻有所好轉(zhuǎn),可一想到姻親之事仍無解決之法,不免又苦惱起來。
馬鷹分析道:“荀小姐無須心煩,說到底竇氏是看中永平劍派對禁軍的影響力,才強逼荀氏將你嫁過去。竇皇后專擅后宮,對自己親族之人更是大力扶持,致使竇氏如今飛揚跋扈不可一世,連陛下對此也早有不滿。我曾聽防伯盛贊令尊,說其智慧和眼界不同于常人,以令尊的眼光,怎會任由愛女嫁入四處樹敵的竇氏。”
荀堂燕眼中逐漸有了希望,問道:“那即是說此事還有挽回的余地?”
“不錯,竇氏雖惹得天怒人怨,但我們?nèi)羯瞪档氐然实蹖λ麄儎邮?,那也太過于被動。”馬鷹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說道,“竇氏被權(quán)勢沖昏頭腦,如今已狂傲到無法想象,若荀小姐與一草頭百姓相戀之事被傳開,甚至委身于他,竇氏必然視之為奇恥大辱,婚約之事自當(dāng)作罷?!?/p>
荀堂燕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冉攸之也搖頭苦笑道:“小鷹說了半天,就只有這個蠢方法嗎?若此事傳開,我當(dāng)然無所謂,但荀氏的面子該往哪放,竇氏又怎會放過荀氏?!?/p>
馬鷹笑道:“當(dāng)然不能就這么直白地傳出去,咱們?nèi)四芰τ邢?,但荀氏卻大大不同。對于聯(lián)姻一事,荀氏本就有意拖延,荀小姐現(xiàn)在不可公然現(xiàn)身,不然竇氏未免擔(dān)心夜長夢多,必然會對荀氏施壓逼婚。我們只要能找著機會告知荀氏里面信得過之人,要其轉(zhuǎn)告令尊,荀氏自會有所行動?!?/p>
荀堂燕聽得雙眼放光:“這便成了,馬大哥真是聰明!”說罷,露出甜甜的笑容,一時間,整個房間都被映得熠熠生輝。
“多謝?!比截哺屑さ溃爸皇橇畈改沁吺欠裨敢饨邮苓@一情況?”
馬鷹道:“防伯要我刺殺荀小姐,其目的也是為了阻止竇氏實力進一步擴張。若荀小姐與他人成親,當(dāng)然也算達(dá)成其目的,防伯非是不知變通之人,自會接受這一結(jié)果,而我也會變成自由之身。”
“自由之身?”荀堂燕奇道,“馬大哥現(xiàn)在不自由嗎?”
馬鷹道:“此事說來話長。二位可知家?guī)煴闶巧n遒?”
冉攸之和荀堂燕同時驚呼。蒼遒乃是當(dāng)今武林的無上神話,其武功之高,無人可及。曾踏遍漢胡諸族,遍尋對手而不得,是公認(rèn)的天下第一高手,傳聞其武功已得天道。因其多年未現(xiàn)跡于江湖,甚至出現(xiàn)他已飛升成仙的消息。
馬鷹道:“家?guī)熚裟瓯鄙闲倥珜で髷呈?,適逢明德皇后之父馬援將軍攻打烏桓,二人便是在那時建立了交情,自此,家?guī)煴阋恢笔俏荫R氏的座上賓?!?/p>
“后來有一日,家?guī)焷眈R氏做客,正巧遇見我們幾名孩童在院內(nèi)玩耍。他老人家看見我后,說我資質(zhì)甚佳,便想收我為徒?!瘪R鷹面露無限緬懷,“我當(dāng)時年幼懵懂,不知其中利害,只看見家中長輩各個欣喜若狂,催促我趕緊下拜。那時的我當(dāng)然不會違背長輩之命,哪想到這一拜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p>
說到這里,馬鷹眼現(xiàn)狂熱之色,張開雙臂,似要擁抱整個天地:“當(dāng)我依家?guī)熕?,武功第一次有所小成之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清晰起來?;ㄏ恪⑾x鳴、清風(fēng)、藍(lán)天,一切都是那么真實,那么美麗,那么動人!我感動得流下眼淚,仿佛置身于一個全新的空間,忍不住跪下,親吻這片大地!”
“我一瞬間就被這種感覺所征服,世人所追求的權(quán)力、財富、美人再不能打動我的心靈,不斷突破武功成了我人生唯一的目標(biāo)!”
這時,馬鷹的神色開始復(fù)雜起來,充滿失落、痛苦和哀傷:“可是很快,我便失去了這種感動,不是我的武功退步,而是我已習(xí)慣這種奇妙的感覺!從此之后,我一心練武,為的便是不斷尋求突破,重新體會這玄之又玄的感覺?!?/p>
“十六歲后,我發(fā)現(xiàn)一味勤學(xué)苦練再無法使我武功有所寸進,便聽從師父的建議外出游歷,感受天地之無窮,宇宙之浩渺,遵內(nèi)心之所想,行應(yīng)行之所為。我在游歷數(shù)年后,終于清凈本心,再不受家族之事所羈絆。數(shù)月前我向防伯道明志向,他知曉后并未反對,只要我為他完成三件事,便任我脫離馬氏,這第一件便是阻止竇荀聯(lián)姻?!?/p>
“這下,兩位明白了嗎?”馬鷹臉色恢復(fù)平靜,望著冉荀二人,輕聲道。
包益做事確實周到,從陘山救走冉攸之和荀堂燕后,馬不停蹄渡過潁水,將他們安置在一所小漁村內(nèi),且向村民付足費用,夠村民一年吃穿用度,是以村民們對留下來的三人也頗為殷勤。
荀堂燕因服用靈藥,回復(fù)比冉攸之快上許多,醒來之后即可下床走動。在馬鷹說明自身情況后,三人閑聊幾句,馬鷹與荀堂燕便退出房間,不再打擾冉攸之休息。
走到屋外,馬鷹率先問道:“荀小姐似有話要與我說?”
荀堂燕道:“不錯,堂燕確有一事要勞煩馬大哥。如今我們身在陽關(guān)附近,處于潁川郡內(nèi),若沿潁水順流而下至潁陽,再騎馬趕赴潁陰,一來一回,也花不了幾天。堂燕想修書一封,請馬大哥交予家父,告知他堂燕如今狀況,也請他擬好應(yīng)對竇氏之法?!?/p>
馬鷹拍掌道:“荀小姐行事干脆利落,大不同尋常女子,難怪眼光高如攸之也會為小姐折服?!?/p>
荀堂燕俏臉一紅,好似天邊云霞,嗔道:“你這人,怎么句句沒好話?!?/p>
馬鷹哈哈一笑,荀堂燕瞪了他一眼,道:“荀氏能信得過的人不少,但若要事情穩(wěn)妥,再也沒有比直接知會父親更加得當(dāng)。只是荀氏素來與江湖人士交好,家中門客多為身懷絕藝之輩,堂燕如今傷勢未愈,且不宜公然露面,何況攸之的傷也叫我放心不下。眼下堂燕只剩馬大哥一人可以求助,馬大哥的武功亦足以勝任此事,堂燕唯有厚顏請馬大哥幫忙?!边@話說得極為得體,盡顯大家千金的風(fēng)范。
北海幫走時,并非一次性全部離開。經(jīng)包益安排,他與鄧玉先行繞遠(yuǎn)路回去,余下幫眾在幾名堂主的帶領(lǐng)下,分天以不同路線回北海,甚至有南轅北轍者,先往荊州再往揚州,最后才北上回北海。是以荀堂燕才不虞三道再次打上門,敢請馬鷹這重要戰(zhàn)力離開。
馬鷹笑道:“看來我不去是不行了,況且我對防伯大加贊賞之人也頗感興趣,荀小姐的請求,我馬鷹欣然領(lǐng)受。”
“多謝馬大哥?!避魈醚嗍┝艘欢Y,從腰間取出一枚玉佩交給馬鷹,感激道,“這枚玉佩是堂燕及笄之時,家父請巧匠雕琢而成。馬大哥將它一并交予家父,當(dāng)可獲得家父信任?!?/p>
馬鷹接過玉佩,見荀堂燕神情仍帶憂愁,心中好奇,問道:“此事已有定計,為何荀小姐仍面帶憂色,是否另有煩心事?”
荀堂燕嘆了口氣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攸之或許很快便要面臨自己最不愿發(fā)生之事,我有些擔(dān)心他是否能跨過心里這道難關(guān)?!?/p>
“攸之?”馬鷹瞪大眼睛,問道,“何事會讓攸之如此為難?”
荀堂燕搖搖頭道:“此事終究只是猜測,并沒有實質(zhì)的證據(jù),攸之也不會希望我在外聲張。馬大哥是攸之的朋友,屆時堂燕希望馬大哥也能多安慰攸之?!?/p>
馬鷹肅然道:“這是自然,攸之既然仍有麻煩,馬鷹不會坐視不理?!?/p>
二人不再多言其他,商議了一些與荀堂燕之父荀直見面的細(xì)節(jié)。荀堂燕到隔壁伍長家借了毛筆和竹簡,將自己目前的處境大致寫清,交給馬鷹。馬鷹收下后,回房簡單收拾一下,即刻出發(fā)。
五天之后,馬鷹從潁陰回來,神情古怪,不住思索什么,見著荀堂燕后才整理好情緒,告知她其父已知曉情況,叫她安心,一切有荀直做主,并要荀堂燕在聯(lián)姻之事平息后帶冉攸之回家,讓他看看迷住女兒的是怎樣的少年英雄。荀堂燕鬧了個大紅臉,嗔怪馬鷹在父親面前胡亂說話。
現(xiàn)在北海幫的人已經(jīng)走光,冉攸之傷勢雖未痊愈,但已不妨礙日常行動,便打算回九宮山,荀堂燕自是不愿與他分開。冉攸之見自己與荀堂燕這幾日受馬鷹幫助良多,不愿其再跟著受累,馬鷹則心系荀堂燕所說讓冉攸之難以面對之事,立刻跳腳,大喊冉攸之見外。冉攸之沒有辦法,只得苦笑答應(yīng)。
歸程不比去路,三人無需再刻意隱藏身形,一路平安無事,不出幾日便回到九宮山。
再次站在一氣門院外,冉攸之回想自己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進出院門,卻從未有今日這般心中五味雜陳,遲遲不愿踏入院內(nèi)。他知道自己在恐懼,恐懼回家后不得不面對之事。
院外的雜草已經(jīng)很深了,院內(nèi)的物件也有些凌亂,可見丹霞子這段時日來根本無心打掃,僅有丹房升起絲絲煙火,冉攸之看在眼里,心中更加凄涼。
“攸之?!避魈醚噍p輕喚了一聲,握住冉攸之的手,毫不吝惜自己的關(guān)愛。馬鷹也露出鼓勵的笑容,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贈予他勇氣。
冉攸之心中一暖,決心無論進門后即將發(fā)生之事與自己猜測是否相符,也必須勇于面對,不然怎對得起身邊二人的支持。
三人來到丹房前,冉攸之推開房門,一如上次回來般,丹爐燒得正旺,丹霞子手持蒲扇,正輕輕扇風(fēng)。
“師叔……”冉攸之輕喊一聲,卻被丹霞子打斷道:“攸兒先莫打擾師叔,爐中這枚丹藥很快即可煉制完成,一切待師叔忙完后再說。”
冉攸之閉口不言,事實上他亦沒有想好該如何開口,三人一齊默默站著,靜待煉丹結(jié)束。
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丹霞子長出一口氣,熄了爐火,揭開爐頂,一股藥香從爐內(nèi)流出,僅是聞一聞便叫人精神一振,接著用夾子在丹爐中取出一枚溫潤朱紅的丹藥,從旁邊方桌上拿起一只小盒,將丹藥放入盒中收好。
煉制這枚丹藥頗費心力,丹霞子收好丹藥,已是大汗淋漓。給自己倒了杯清茶,丹霞子望向杯中茶水思索數(shù)息,一飲而盡,這才望向冉攸之等人。
“攸之和堂燕這次能平安回來,實在叫師叔安心不少?!钡は甲勇冻鲆粋€解脫的笑容道,“這位便是馬公子吧?攸之能有馬公子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他的福氣?!?/p>
馬鷹道了聲過譽,冉攸之面色慘然,哀道:“果然是師叔嗎?”
丹霞子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長嘆而出,道:“不錯,是我,就是我透露了你們的行蹤?!?/p>
冉攸之心道果然,今次前去新鄭的路線,除了師叔再無第三人知曉,連堂燕亦沒有告知詳情。于回卻能精準(zhǔn)伏擊自己與堂燕,且三道在陘山也早早布下埋伏,唯有清楚自己前行路線,方能早做準(zhǔn)備。如此一來,告密者除師叔外再不做第二人想。加之師叔從不過問江湖中事,此刻卻一眼認(rèn)出聲名不著的馬鷹,顯然是韓道中人早一步回信告知。
冉攸之道:“我不明白,師叔為何要這樣做?”
丹霞子苦笑道:“為何?除了道家,師叔還能為何,這過程雖然痛苦至極,但師叔仍不后悔。”
冉攸之皺眉道:“學(xué)江湖方士傳播歪理邪說,助地方惡霸欺壓弱勢百姓,這算什么為了道家!”
“攸兒可知道家現(xiàn)在是何境地?”丹霞子不答反問,“自‘天人三策’后,百家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前秦時期,道家雖不如儒墨兩家為當(dāng)世顯學(xué),但也是弟子眾多,桃李滿園。可如今呢,道家由萬人尊崇變成隱于山野,由門人無數(shù)變得無人問津,難道我道家當(dāng)真不容于世,合該淪落至此?”
冉攸之否決道:“道家既然瀕臨消散,更應(yīng)辟邪守正,宣揚正統(tǒng)道學(xué)。像韓道那般妖言惑眾,于道家又有何益?”
“辟邪守正是做人的原則,憑這句話,攸兒可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俠,卻決不可成為一門之首?!钡は甲悠鄾鲆恍?,“道家不同于一般江湖門派,比起武功,更重要的是思想學(xué)說。要重振一個衰落門派需要獨樹一幟的武功,要振興思想學(xué)說,卻需要世人的廣泛支持?!?/p>
馬鷹點頭道:“的確,思想學(xué)說遠(yuǎn)比武功要復(fù)雜。亂世之時人心離散,有識之士紛紛提出自己的治國方略,所以前秦思潮才出現(xiàn)百家爭鳴之盛況。如今天下一統(tǒng),為凝聚人心,防止生變,統(tǒng)治者必然會選取一種思想作為主流?!?/p>
丹霞子冷哼一聲:“本朝成立初期因此前經(jīng)年征戰(zhàn),朝野內(nèi)外一片蕭條,為恢復(fù)國力,朝廷采用我道家黃老之術(shù),與民休息?!?/p>
冉攸之作為道家弟子,當(dāng)然知曉這段歷史,接口道:“可在國力強盛之后,也慢慢忘卻了初心,我道家和儒家思想又開始了紛爭?!?/p>
丹霞子義憤道:“若儒家真能讓國家變得更加昌盛,我道家讓它為主又有何妨?只要百家不被盡數(shù)打為外道,只讓某一家成為學(xué)術(shù)正統(tǒng),從此朝廷選官,除了那一家,其他一律不再啟用?!?/p>
荀堂燕問道:“道家武功博大精深,難道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先以武功吸引門徒,待人入門后,不是一樣能以道家思想教之?”
冉攸之黯然搖頭:“并不能如此。武功于高門子弟來說,只是一種樂趣消遣,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卻是除讀書外,出人頭地的另一條出路。道家武功雖妙,但有奇功絕藝者,江湖中比比皆是,何況入我道家,必然會成為朝中儒生的眼中釘,為防道家卷土重來,朝中他派必然會竭力打壓?!?/p>
丹霞子欣慰道:“看來攸兒也已明白,荀小姐終究對人性所見不深。永平劍派創(chuàng)立不過五十載,卻能成為江湖第一大派,正是因為派中優(yōu)秀弟子可直接入宮成為禁軍,屆時善于經(jīng)營者,自會靠其手腕傍上高官,換得一生富貴?!?/p>
荀堂燕啞口無言,她生于高門大族,對當(dāng)官食祿一事看得理所當(dāng)然,從未想過民間為入朝廷還有這般算計。
丹霞子渾身顫抖起來,怒道:“這都是那董賊所害,諸子百家為適應(yīng)世事發(fā)展,比較初創(chuàng)之時,均有所變化,尊崇黃帝亦是我道家變化之一。可他董仲舒算什么東西,儒家歷經(jīng)三圣,三人學(xué)說都有不同創(chuàng)新,董仲舒不過將陰陽家的神鬼荒誕之學(xué)混入儒家,再以注釋解讀原文,毫無推陳出新之舉,反將儒學(xué)陷入怪誕無端。似這等無德無才的小人,竟將道家打入絕境,我身為道家弟子怎能甘心!”道家受盡儒家排擠,丹霞子身為道家弟子,對董仲舒早已恨之入骨。
冉攸之道:“四道弟子多有此想法,所以便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尋找出路?”
“不錯,說起來還要感謝明帝,若非他從西域引入佛學(xué),我們現(xiàn)在仍無可想之法?!钡は甲淤澰S道,“所謂盈不可久,盛極必衰。儒學(xué)雖被董仲舒推至權(quán)力巔峰,但只加注解并無創(chuàng)新,不但將簡單的道理變得復(fù)雜,世人對儒學(xué)也早已疲倦。明帝讓佛學(xué)來到中原,其思想對民間造成新的沖擊,其形勢也給我道家?guī)硇碌膯l(fā)?!?/p>
說到這里,丹霞子變得興奮起來,似是抓住希望,整個人充滿生機:“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道家自己的神,用道學(xué)結(jié)合方士長生之說讓達(dá)官顯貴依賴我等,再融入佛學(xué)因果輪回之法讓平民百姓對生活有所期望。經(jīng)過三年試驗,收到不少成果,佛學(xué)能一路從身毒傳到中原,確有其獨到之處?!?/p>
冉攸之突然覺得眼前的師叔變得有些陌生,好似自己從未真正認(rèn)識他一般,皺眉道:“如此媚上欺下,豈是正派行徑,這樣的道家與師叔口中無德無才的董仲舒有何分別?!?/p>
“攸兒當(dāng)真和你師父一個樣,師兄他當(dāng)時也是極力反對?!钡は甲友凵癜档聛?,面容扭曲,似是非常痛苦,“此事是三年前由燕道提出,四道所有高層皆前去商議,最終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多數(shù)人都同意道家像佛學(xué)那般轉(zhuǎn)變,其余反對者,只要不和我們作對,我們也絕不為難?!?/p>
冉攸之心中忽然不安起來,棲霞子的性格自己再了解不過,對這等事情必然深惡痛絕,且棲霞子正是在三年前走火入魔突然逝世。念及此處,冉攸之渾身劇震,顫聲道:“莫非你們將師父……”
“師兄武功蓋世,誰能殺他!”丹霞子打斷冉攸之的話,神情越發(fā)痛苦,嘶聲叫道,“而且我怎會加害師兄,他是我除師父外最尊敬之人!”
冉攸之激動道:“那師父怎會突然去世,且時間如此巧合?”
丹霞子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氣,流下熱淚:“師兄為人太過正直,可正直又能怎樣,越是正直越為這世道所欺。師兄如是,道家亦如是。師兄不愿見道家變成純以虛言惑人的宗教,又不能拿出其他可行之法,最終才散功自盡?!?/p>
師父之死一直是冉攸之心中多年的疑惑,如今一朝得解,卻感覺不到絲毫?xí)晨?,只有無邊的痛苦與迷茫。冉攸之對道家的眷戀同樣不弱于任何人,師叔更是自己僅剩的至親,師父之死,自己又能向誰復(fù)仇?
“我與師兄自幼便被師父收留,我二人各有所好,他鋤強扶弱,我則懸壺濟世,相輔相成,我們感情之深,便是親生兄弟也不過如此?!碧峒皸甲樱は甲友壑辛髀冻鼍拺阎?,回憶道,“我道家弟子都以重振道家為己任,我與師兄當(dāng)然也不例外??晌覀兌紱]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在此事上出現(xiàn)分歧。”丹霞子再次閉上眼,神情痛苦,棲霞子之死于他而言,實在不堪回首。
“自那日四道商議完畢后,師兄心情極為不佳,回來之后竟說出‘讓道家就此自然消散也無不可’這種話。我大驚失色,與他爭吵起來,我們各執(zhí)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不歡而散?!?/p>
此刻丹房內(nèi)一片寂靜,落針可聞,僅有丹霞子的回憶縈繞在眾人耳邊。
“之后,師兄將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閉門苦思,再沒踏出房門半步,一連過了五天,我終于覺得不對,闖進師兄房內(nèi)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散功而去,只留下兩卷羊皮,一卷寫滿師兄武功之精粹,另一卷則是一封遺書,囑托我將其武功轉(zhuǎn)交攸兒。”
冉攸之心中一震,想不到還有此變故,自己竟從未聽師叔提起,正要發(fā)問,卻聽丹霞子道:“那時你不過十五歲,師兄之死,對你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我擔(dān)心你知曉真相后不知天高地厚,執(zhí)意要為師兄報仇。攸兒是我最后的親人,我怎會忍心讓人傷害于你,便把此事瞞了下來。”
事實越趨復(fù)雜,冉攸之已不知該作何心態(tài),哀傷道:“可師叔最后還是出賣了我?!?/p>
丹霞子慘然笑道:“不錯,我還是出賣了我最后的親人,直到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能這般絕情。道家在宗教化這條路上已走了三年,絕對不能因為任何原因前功盡棄,為了道家,我早已面目全非。似我這般絕情絕親之人,又有何面目茍活于世!”說完,丹霞子面部再次扭曲,額上冷汗涔涔,一口黑血嘔了出來。
“師叔!”
冉攸之驚呼一聲,連忙扶住丹霞子搖搖欲墜的身體,丹霞子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再次噴出大口黑血。
“中毒!”見丹霞子吐出的血液烏黑如墨,更夾雜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冉攸之哪還不知丹霞子發(fā)生了何事。
馬鷹也反應(yīng)過來,拿起桌上的茶壺,解開蓋子一聞,說道:“茶水有毒!”
冉攸之這才明白,原來丹霞子適才數(shù)次臉色扭曲,不光是心中痛苦,腑臟同樣也受到劇毒折磨。
“攸兒……”丹霞子艱難道,“自從你師父死后,師叔的內(nèi)心一直備受煎熬,沒有一刻停止。當(dāng)日出賣你后,更是生無可戀,早已斷了活下去的念頭?!?/p>
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丹霞子胸膛急劇起伏,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七日前我收到韓道傳書,得知攸兒你們被北海幫救走,心中總算有了一絲解脫。但無論如何,師叔為四道提供丹藥,確實間接害了不少人,你那日從安丘帶回來的藥丸,也是師叔所制?!?/p>
冉攸之焦急道:“師叔莫要多言,攸兒先為你運功逼毒,有什么話之后再說?!?/p>
丹霞子卻攔住冉攸之道:“攸兒不必多此一舉,此毒乃師叔親自調(diào)配,此刻已經(jīng)深入骨髓,回天乏術(shù)。攸兒讓師叔把話說完,莫要浪費時間。”
丹霞子吃力地掀翻旁邊一張小桌,眾人赫然發(fā)現(xiàn)桌底下貼著兩張羊皮。抓起羊皮,丹霞子道:“這便是師兄當(dāng)日留下來的羊皮,攸兒日后定要勤加練習(xí),莫負(fù)了你師父最后的心愿?!?/p>
接著丹霞子又拿起方才裝著丹藥的小盒子,一并交予冉攸之:“這枚丹藥是以四道交付師叔的各類珍稀藥材煉制而成,攸兒服下后必然能脫胎換骨,日后習(xí)武將事半功倍?!?/p>
冉攸之默默接過,心如刀絞,欲哭無淚,最后的親人即將離他而去,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走向死亡,個中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哉。
丹霞子再嘔出一灘黑血,眼神已有些渙散。此刻冉攸之的模樣在他眼中逐漸模糊,但丹霞子仍奮起最后的力量,喘息道:“道家等了兩百余年,終于等到卷土重來之時,無論道家以后走向何方,還望攸兒都莫要再插手道家任何事務(wù),這是師叔最后的請求……”話到此處,丹霞子終于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就此撒手人寰。
冉攸之哀號一聲,熱淚再也無法掩藏,抱著丹霞子的遺體失聲痛哭。荀堂燕看在眼里,亦為其感到心傷,輕輕抱住冉攸之,安撫他的悲痛。馬鷹則微微嘆息,感嘆造化弄人,緘口無言,讓好友縱情宣泄。
就在眾人仍沉浸在哀痛之時,一道聲音從遠(yuǎn)方傳來:“白馬寺竺普照,求見丹霞子前輩。”聲如洪鐘,響徹云霄,頓時便將哀悼的三人驚醒過來。
三人對視了一眼,均想不到佛門中人會在此刻尋來。冉攸之輕輕放下丹霞子的遺體,擦干眼淚,將丹藥和羊皮收入懷中,與馬鷹和荀堂燕出門查看。
走出丹房,三人只見遠(yuǎn)處有數(shù)道人影,片刻間便已到了院外,竟是十來個光頭僧人和一名妝容妖艷的紅衣女子。眾僧人為首者穿一月白僧袍,鳳表龍資,神采英拔,不像出家的僧人,倒似一名濁世佳公子。那女子生得閉月羞花,衣著貴氣,綾羅綢緞,一看便知非富即貴,一雙美眸勾魂奪魄,足以讓任何男人看了都心馳神搖。此刻那女子正挽著那為首僧人的手臂,神態(tài)頗為親昵。
那僧人道:“想不到丹霞子前輩有客臨門,倒是不巧,小僧竺普照,諸位可否將前輩請出,小僧有要事想與前輩相商?!?/p>
冉攸之心道來者不善,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佛門既然先行在中原取得皇族和不少高門的支持,當(dāng)然不會容忍新的宗教出現(xiàn),與之共分一杯羹。道家向宗教轉(zhuǎn)變已有三年,竺普照直至今日才找上門來,可見道家此前行事之隱秘。不過這亦說明竺普照所在的白馬寺已在中原徹底站穩(wěn)腳跟,可以放手對付任何潛在威脅。當(dāng)即回絕道:“師叔他外出行醫(yī),不在家中。況且?guī)熓寰貌灰娡馊?,便是在家也不會接見爾等,爾等速速離開,莫擾了山中清凈?!?/p>
那女子發(fā)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聲音洋洋盈耳,似水如歌,叫人聞之而心猿意馬,此刻卻充滿嘲弄的意味,冉攸之三人聽在耳中,心里極為不快。
竺普照笑道:“諸位不要見怪,竇姝向來心直口快,得罪之處,還望海涵?!?/p>
那女子不滿地瞥了竺普照一眼,似在怪他說自己的不是。竺普照卻渾不在意,看也不看她,繼續(xù)說道:“方才回話的想必就是冉攸之冉賢兄了,聽聞冉賢兄乃道家最杰出的青年英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另外兩位是哪路英雄,還請冉賢兄引薦?!?/p>
聽竺普照說那女子姓竇,馬鷹微微皺眉,心思電轉(zhuǎn)。白馬寺乃先帝組織修建的中原第一所佛寺,更是天下沙門之宗。觀竺普照氣派神態(tài),似非尋常沙彌,在白馬寺中定然有較高地位,能與他同行且如此親密者,絕無可能是尋常女子。聽聞竇皇后之叔竇友有一孫女,今年雙十年華,貌美如花,武功不俗,想必就是她了。
冉攸之聽那女子名喚竇姝,亦擔(dān)心她出自竇氏,馬鷹和荀堂燕皆身份敏感,實不宜透露,便逐客道:“你的問題太多,既是來找?guī)熓澹乙颜f明師叔不在,你們還是請回吧?!?/p>
竺普照身后眾僧見冉攸之如此無禮,頓時起了公憤,連聲呵斥。竺普照豎掌一擺,眾僧立馬收聲,個個神情肅穆,對竺普照敬畏非常。
竺普照笑道:“那可真是奇了,此番前來,小僧可是做足了準(zhǔn)備,且專程在山下的小鎮(zhèn)中向這位道家朋友問明情況,丹霞子前輩分明多日未曾下山,攸之怎可妄言前輩外出?!?/p>
話音一落,站在最后邊的一名僧人拎著一人走上前來,到竺普照身邊將手中那人扔到地上,冉攸之一看,驚道:“丁引!”
地上那人名叫丁引,是楚道弟子,平時負(fù)責(zé)楚道本部和一氣門聯(lián)絡(luò)之職,在四道決定宗教化后,改為替丹霞子與四道互通消息之事務(wù)。
丁引功夫尚可,平日里亦是精神健碩,此刻卻萎靡不堪,如爛泥一般癱軟在地,且鼻青臉腫,衣衫破爛,帶著斑斑血跡,顯是受過酷刑。
竺普照指著丁引笑道:“這位丁仁兄好生無情,我等誠心而來,欲邀丹霞子前輩往白馬寺一敘,他不僅不坦言回報,甚至妄動刀兵。我們沒有辦法,只好先將其制服,再用了點小玩意,丁仁兄才肯吐露實情。唉,我沙門弟子必戒妄語,道門既有心效仿,這般美德,可不能棄?!?/p>
冉攸之三人心直往下沉,竺普照來此之后,話中一直夾槍帶棒,先是透露竇姝高門身份,再提出被嚴(yán)刑拷打的丁引,最后直言知曉道家宗教化一事,言辭雖恭敬有禮,其意卻步步緊逼,擺明了來者不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佛學(xué)雖于西漢時期便已逐漸傳入中原,但終因是外來思想,中原文化與身毒文化大相徑庭,中原人尚無法理解佛學(xué)所言的“三法印”、“四諦”、“八正道”等思想上和出家的教義。加之佛經(jīng)多以梵文寫成,中原通曉梵文者如鳳毛麟角,更加深了佛學(xué)傳播的難度,直到明帝從西域引入胡本佛經(jīng),被精通胡語的漢人學(xué)者翻譯后,佛門的傳播才逐漸有了起色。饒是如此,佛學(xué)也仍限于高門大族之間,民間百姓仍不解其意。
得到明帝支持,佛門仍苦心經(jīng)營近二十載才徹底站穩(wěn)腳跟,此刻道門卻有異軍突起之勢,這叫竺普照如何忍得。他今次是有備而來,不僅調(diào)查清楚道家內(nèi)部之結(jié)構(gòu),更查明道門第一丹藥大師丹霞子長年獨居,勢單力薄,是以一出手便是直奔一氣門而來。
高門大族因生來便注定會位高權(quán)重,地位尊崇,絲毫不虞有衣食住行之憂,因此多有迷信服仙丹求長生之人,佛門為在中土扎根,投其所好,于煉丹一道也是下足了工夫,丹霞子為此道翹楚,竺普照此來,是希冀以利誘之,叫丹霞子歸順沙門。若利誘不成,便將之擒拿,從他嘴里榨干道門一切情報后再殺人滅口。
冉攸之與丁引關(guān)系尚佳,見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怒上心頭,道:“好哇,欺到我一氣門頭上,傷我楚道弟子,還想強擄我?guī)熓?,真?dāng)我道家無人嗎!”
竺普照雙手合十道:“豈敢豈敢,只是我等情真意切,不邀得丹霞子前輩決不空手而歸,冉賢兄若執(zhí)意攔阻,我等少不得要用上些特殊手段。”
惡戰(zhàn)難免,冉攸之道:“那在下便領(lǐng)教佛門神通?!闭f罷,與荀堂燕齊齊拔劍,馬鷹袖袍無風(fēng)自動,三人均已準(zhǔn)備開戰(zhàn)。
竇姝咯咯嬌笑,似在譏諷三人不自量力,解開挽著竺普照的手,婀娜的身形輕輕移動,給人無限的遐想。竺普照眉眼低垂,唱了聲“阿彌陀佛”,確有一副莊嚴(yán)肅穆、悲憫眾生之相,其身后十名僧人或持月牙鏟,或執(zhí)降魔杖,魚貫踏入一氣門院中,擺出一個前三中二后五微妙的陣勢,正對冉攸之三人。
眾僧手握長兵,互相之間并未站得太近,否則不易施展。冉攸之三人覷準(zhǔn)此點,閃身搶入,眾僧只覺眼前一花,便見對手三人已卡入陣中,大驚之下,忙舉兵迎擊。
此疊陣本來是由前三人主攻,負(fù)責(zé)纏住對手。但因這十僧武功都非絕頂,行招之間難免有所破綻,中間二人正是起補充前三人招式中的間隙之用。后五人則是在敵人被纏住后迅速圍上,以合圍之勢,從敵人周身不同角度發(fā)出攻擊,最終叫對方疲于應(yīng)付,飲恨此陣之下。卻不想今日之?dāng)炒蟪鍪A(yù)料,冉攸之三人不但武功比十僧高出不少,隨機應(yīng)變之策更是層出不窮。
此刻,冉攸之和荀堂燕畢竟是傷未痊愈,卡在前排三僧兩兩之間,壓力較輕。馬鷹則從丹房門前一躍至中間二僧正中,不但要牽制這二僧,連后面五僧也一并纏住。三人卡入的位置極為巧妙,正好讓這五名僧人難以將手中兵刃盡情施展,過招之時有說不出的憋屈難受。
若在平時,這十僧大可使用威力更大的陣勢,可一氣門院落本就不大,丹房門前的位置更小,迫得十僧不得不采用這種所占空間較小的陣法。饒是如此,若非冉攸之三人武功皆是不俗,身法皆是靈巧,遇上此陣,也會大感棘手。
不過須臾之間,最前方三僧已命歸黃泉,馬鷹一人應(yīng)付七僧,尚算自如,冉攸之與荀堂燕騰出手來,雙劍分?jǐn)伛R鷹左右兩僧。這兩僧手中月牙鏟正給馬鷹牢牢抓著,借此格開后五僧的鐵杖,對背后斬來的雙劍根本無從反應(yīng),只覺背上劇痛,悶哼一聲,雙雙翻身倒地。
兩僧既亡,馬鷹哈哈一笑,順手奪下兩支月牙鏟,與冉荀二人合力對上剩下五僧。這兩支月牙鏟每支都有五十來斤,十僧使的也都是拙重功夫,此刻月牙鏟落在馬鷹手里,卻似兩根鴻毛一般,輕盈靈動,如飛燕游龍,封死敵人每一道進攻路線。尋常武人,將一支長兵練好已不容易,馬鷹手執(zhí)兩支仍可如臂使指,揮灑隨心,實為罕見。三人聯(lián)手,壓制得五僧喘不過氣來,若非這五僧平素練就合擊之術(shù),早給冉攸之三人取了性命。
竺普照和竇姝沒想到十僧?dāng)〉萌绱酥?,頃刻便折了一半。竇姝低喝一聲,雙足離地,飄至戰(zhàn)圈。這時天至黃昏,夕陽似火,映得竇姝真如一朵融入天際的紅云,云卷云舒,騰挪變幻,煞是好看。
“俊俏的小哥哥,讓人家來陪你玩玩?!备]姝咯咯嬌笑,語氣甜蜜放蕩,好似真要跟情人嬉戲一樣,其手指卻如尖刀,直插馬鷹頭頂要穴。
漢代貴族淫靡之風(fēng)盛行,武帝的姑母館陶公主、武帝之女鄂邑長公主、班超孫媳陰城公主、光武帝駙馬陰豐,皆因此類事項鬧出不少荒唐。凡此種種,數(shù)不勝數(shù),竇姝也不例外,其人喜好男色,且殘忍非常,見著英俊的男子,定要帶回去狎侮致死才肯罷休。好在她眼光甚高,否則世間俊男再多一倍也不夠用。
論氣質(zhì),冉攸之與馬鷹一個溫和穩(wěn)重,另一個風(fēng)流倜儻,各有千秋??烧撊菝?,冉攸之只得中上,馬鷹卻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兩相對比之下,竇姝自然要取其所好。
利爪未至,真氣已然臨頭,馬鷹不緊不慢,好整以暇,左手月牙鏟飛出,橫掃頭頂真氣,右手月牙鏟以彎月朝上,直插竇姝小腹。
鏟氣相交,發(fā)出一聲悶響,氣散鏟飛,馬鷹臨頭之危立解。竇姝雙手往下一拍,正中彎月,再往高處凌空翻了個跟頭,到了馬鷹頭頂,忽然止住前飛之勢,功聚雙足,筆直往下踏去。馬鷹轉(zhuǎn)身橫踏一步,鐵鏟平削竇姝柳腰,竇姝衣袖一卷一提,將月牙鏟拋飛出去。丟了兵刃,馬鷹無半分失意,雙掌平推,一面氣墻向竇姝壓去。
五僧見馬鷹被竇姝牽制,欲下黑手,冉攸之見狀,秋水如大海驚濤,卷起身前五艘小帆,荀堂燕則變?yōu)楹I巷L(fēng)雨,讓五艘小帆更加難以自持。
這邊全面占據(jù)上風(fēng),冉攸之瞥了眼馬鷹,他亦將竇姝逐漸壓制。竇姝一招一式,無不極盡誘惑,其身柔若無骨,其眼妖媚多情,朱紅的水袖輕巧似云,動人的身姿在霞云中若隱若現(xiàn),叫人直欲投入云內(nèi),擁抱這云中仙子。
任竇姝如何施展媚功,馬鷹卻只視之為冢中枯骨,毫不動心。竇姝武功雖高,遇上這天下第一宗師精心培養(yǎng)的弟子,也再難翻出什么風(fēng)浪。馬鷹的武功早已不拘泥于任何成法,時而精密入微,時而樸實無華,忽疾忽緩,乍暖乍寒,使得竇姝疲于應(yīng)付。
“阿彌陀佛!”
竺普照又唱了聲佛號,這一聲大不同先前,如旱地驚雷,猛地鉆入眾人腦髓。交手的眾人都為這一聲頓了頓,五僧與竇姝迅速退至竺普照身邊,竇姝仍不忘瞟了馬鷹一眼,眼神雖是含情脈脈,其中殺機卻毫無保留。
竺普照笑道:“三位武功真叫人大開眼界,若非冉賢兄與這位姑娘身上有傷,我這五個不成器的手下只怕也要往生于此?!?/p>
冉攸之三人心中驚異,從交手至現(xiàn)在還不到半盞茶的時間,竺普照竟已看出三人虛實。且三人在打斗中,仍分神注意這領(lǐng)頭之人,竺普照自始至終一直面帶微笑,不帶半分情緒波動,就連先前五僧被殺之時,也毫不動搖,甚至連看也未多看一眼。其心腸之硬,叫人側(cè)目。
竺普照并不在意三人是何心思,雙手合十,又行了一禮道:“今日若放三位離去,日后必成我寺之大敵,小僧決心在此除掉三位。還請勿要憂心,三位西去后,小僧會親自誦經(jīng)超度,確保三位早登極樂?!?/p>
此話說完,竺普照雙眼微垂,大踏步向冉攸之三人走來。
(未完待續(xù))
丹霞子仙逝之際,卻逢白馬寺竺普照上門挑釁,冉攸之、荀堂燕和馬鷹三人苦戰(zhàn)不敵,最后投入冰冷的云中湖內(nèi)暫且逃離一氣門。為重振楚道,冉攸之開始修煉師父棲霞子留下的道心心法。但道心神秘莫測,冉攸之是否能成功參透?三人又能否躲過竺普照的窮追猛打?敬請期待《道俠英雄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