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
1971年夏天,我從廣西柳州鹿寨英山中學高中畢業(yè)后回到菜園村務農。那時,城鎮(zhèn)青年去農村插隊的統(tǒng)稱為“知青”(知識青年),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卻因為有高中畢業(yè)文憑也成了回鄉(xiāng)知青。
半年后,菜園村村委召開生產隊的全體社員大會,換屆選舉新一屆村干部,我以全村票數第二當上了生產隊婦女隊長、出納員兼任倉庫保管員。當年村干部有生產隊長、婦女隊長、民兵小隊長、會計師和出納員等職務。我之所以入選,大概是因為我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畢業(yè)生,再加上我勞動積極,有活都搶著干。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選舉村干部時有十名候選人,一張長桌子放上十個小口盅,每個口盅正面貼上寫著候選人名字的紙片,旁邊放有一大碗黃豆,社員們認可誰就把一粒黃豆投進代表他的口盅里。得豆最多的前幾名社員,即當選為新一屆村干部。小學文化的張叔當選為生產隊長,初中文化的阿祥當選為民兵小隊長兼記分員,我則擔任出納員和婦女隊長兼任倉庫保管員三職。那時的村干部,不但要身兼數職、不能脫產,也沒有工資和職務補貼,唯一特別的就是每年有數次去大隊、鄉(xiāng)政府參加公務會議的機會。
我白天要下地勞動掙工分,晚上要召開婦女會議、調解家庭糾紛、記賬、查看倉庫糧食有無霉變和鼠患……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我始終認為這是一項光榮的使命。
那時農村是集體所有制,我們村有一百多戶,住得很集中。村里有一塊坡地,上面有一棵百年榕樹,每天早上,張叔手持一個鐵皮大喇叭,站在榕樹下喊廣播出工,比如:“今天上午大家去‘褲襠田’種秧苗,下午去‘旺夫田’?!贝謇锩繅K田、每垅地都有名字。若張叔有事,就由我頂上廣播出工。記得農忙時,我扯著大嗓門喊:“社員鄉(xiāng)親們,上午大家去收‘旺夫田’的花生,下午去割‘褲襠田’的谷子?!碑敃r,我真喊不出口,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后來,我向張叔提建議:召開一個社員大會,集思廣益,取締那些田地的不雅之名,重新命名一些響亮的名字。張叔沉吟了一下,對我說:“這些田地從祖祖輩輩流傳下來,鄉(xiāng)親們也習慣喊它們的俗名,就像喊自家孩子的名字,我看還是不要改為好。”田地改名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個年代,父母給子女取名字,都是越“丑”越好,說這樣小孩好養(yǎng)活。我們村里,就有豬仔、皮猴、臭蛋……有一戶夫妻生下五個女兒,前面三個女兒分別取名為土姣、木姣、水姣,四女兒叫“盼弟”,結果第五個孩子還是女兒,被父母取名為“火姣”。我大姐在土地改革那年出生,父母為她取名“土改”;我媽晚上去開社員大會,回家后生下二姐,便給她取名“散會”。我們三姐妹長大后,都自作主張改了名字。
村干部雖然不拿工資,但責任特別大。每天出工時,我都走在前頭;收工時,走在后頭。有一塊水田,螞蟥特別多,下田十多分鐘,七八只螞蟥就緊緊粘附在我兩條小腿肚子上。別人不愿下這塊田去種禾苗。我雖然對螞蟥也怕得不行,但既然是村干部,就要帶頭下去。當村干部的頭一年,遇到大旱,稻田都裂開一條條縫。我和民兵小隊長阿祥,組織了二十多個男女青年,分成若干個小組,用四臺手搖式水車24小時不停地從小河里往旱田里抽水,足足奮戰(zhàn)了八個晝夜。
第二年秋收后,統(tǒng)計出當年的糧食減產了。我們幾個村干部就開會研究商量,來年必須換上高產的谷種,增加產量。于是,我們分頭四處打聽哪個村的谷子產量高。打聽到了地方,我和阿祥帶領二十名年輕社員,每人用籮筐挑著100斤谷子,徒步翻越兩座山,用我們的2000斤谷子換回1600斤優(yōu)良谷種。那天,我肩挑籮筐走了十多里山路,一路上咬緊牙關不時把竹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累得夠嗆,腳上穿的是母親打的草鞋,把我的兩只腳磨出好大的血泡。
換了優(yōu)良谷種,那一年的秋收,村里的稻谷產量增長了百分之六十,我和阿祥被鄉(xiāng)里評為優(yōu)秀共青團員,我還當選為大隊團委副書記。
我任出納員,管理生產隊的資金,第一年年底盤賬就發(fā)現賬目對不上,少了350元。我反復核算十多次,也查不出這350元到底去了哪里。當時,社員出一天工,記工分10分,價值2角錢,350元是一個大數目。出了這么大的紕漏,我躲在房間里哭了好幾次。張叔得知后,帶上老出納李伯來到我家,讓他協助我把當年買化肥、買農藥等各項收支賬目重新核算了幾遍,確實少了350元。隊長只好安慰我別急。
父親在我5歲時病故,二姐從小體弱多病,家里很窮,母親實在拿不出350元。村民們知道后,自發(fā)到張叔家為我捐款,幾十家共捐出100元。我被大家的關爰之舉感動得落淚??紤]到各家的情況,我執(zhí)意不收這錢。張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收下吧,是大伙的心意。”我只好收下。后來,遠嫁外地的大姐又寄來了250元,才讓我填補上這個虧空。
之后,母親堅決讓我辭去出納員一職。張叔得知后一再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說:“我們幾個村干部和鄉(xiāng)親們都很信任你,不認為你是挪用公款,才自發(fā)為你捐款的,以后你注意點就行了?!睆埵暹€耐心地做通了母親的思想工作。
第二年,我把一周做一次賬改為一日一記,每天不管多晚多累都要把當天的賬目理清,現金無論多少都及時存進銀行,從此再也沒出現過錯漏。
1974年秋,我因表現出色被村里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去學校報到那天,一百多個村民敲鑼打鼓地送我去汽車站。我念的是護士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柳州一所醫(yī)院當護士。因為工作優(yōu)秀,幾年后開始擔任護士長。
如今,我已近古稀之年,回顧當村干部的經歷,對過去的歲月,對善良純樸的鄉(xiāng)親們,存有太多的感恩。那片土地上有我的青春,也是我人生的起步。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