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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雅頌

2022-07-15 09:30尹學(xué)蕓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秋水飯店

1

張明麗在鎮(zhèn)上下了車,四下里一張望,就看見高秋水站在一棵柳樹下,伸長了脖子朝車窗里望。高秋水高挑的個子,白皙的皮膚,頭發(fā)不是染的那種黃,朝左偏分著,像麥芒一樣閃著亮。張明麗心里泛出一股暖,想大聲喊秋水,話都要出唇了,又強忍著咽下了。張明麗隱在一個肩扛蛇皮袋子的人身后,朝車頭方向走,繞到了高秋水的身后。高秋水穿了一件的確良的白襯衫,看得出是新買的。或者說,是為了迎接張明麗剛剛穿到身上的,后背上還有兩道壟溝一樣清晰的折疊印。天氣還有些涼,高秋水迫不及待趕到季節(jié)前面了。張明麗嘴里悶住笑,伸出一只手指觸了觸。就像回應(yīng)那一根手指,高秋水嘴里嘟囔了句:咋還不來?張明麗手指往深處捅了捅,高秋水一晃身,閃開了。沒了高秋水的遮擋,張明麗看見自己的那根指頭上白花花地裹滿了陽光,像通透的玉米骨頭一樣。張明麗咯咯地笑出了聲。高秋水這才回過頭來,重重一拳擂到張明麗的后背上。高秋水說,猴丫頭,你就是喜歡戲弄我,你沒見我多著急。張明麗假意咳嗽著說,我這樣大的活人從車門出來你都看不見,還賴我?

高秋水摟過張明麗的肩,拎過張明麗的包,朝一輛停在不遠(yuǎn)處的三碼車走去。張明麗側(cè)著身子由著高秋水摟。其實這樣擰著身子走路很別扭,可張明麗愿意這樣貼著高秋水,愿意把頭這樣窩在高秋水的胳肢窩底下。高秋水把手臂彎回來,用手指的背面去貼張明麗的臉,手指像彈琴一樣,一根一根又一根,摁在張明麗的臉上。這根摁下去那根彈起來,特別有節(jié)奏感。張明麗把那只手攥住了,往自己的肩窩拉,拉到離腮很近的地方,就停下了。張明麗扭了一下頭,唇就碰到那只手的手指。唇與其他部位的皮膚是不同的,仿佛是由特殊的物質(zhì)制成的。高秋水突然覺得手指上的皮膚被燙了一下,似乎是被灼傷了。他情不自禁就圈緊了臂彎里的人,稍稍再用些力,就差一點影響了張明麗的呼吸。好在那輛提前定好的三碼車開了過來,高秋水才一下子就把張明麗松開了。

開三碼車的都是附近村莊的人,叫不出名字,但臉還是認(rèn)得的。所以人家也不問去哪,突突地駕起車就往坡上走。鄉(xiāng)村公路腸子一樣細(xì),坑坑洼洼,三碼車左躲右閃,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匕讶祟嵉孟窈Y子里的元宵。車?yán)锏膬蓚€人對坐著,不時前仰后合,張明麗有時會伏在高秋水的膝頭上,但兩個人手始終牽著手,眼睛對著眼睛。周圍的景物從小小的車窗口一晃而過,張明麗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

三碼車停在了一座門樓前,鑲嵌的瓷磚是彩色的,左邊是一棵迎客松,右邊是兩只展開翅膀飛翔的仙鶴。頂上起了脊,蓋著醬紅色的瓦。一群女人和孩子站在了門口的兩側(cè),看得出,他們是來看張明麗的,他們都知道高秋水去鎮(zhèn)上接媳婦了。兩人下了車,高秋水與抱著孩子的女人打了招呼,讓她們?nèi)ゼ依镒K齻冇樞χf,不了,不了。說著話,擰過身子走了。那些孩子也呼啦一下散了,嘴里喊著網(wǎng)友網(wǎng)友網(wǎng)友。張明麗不明白,問誰叫王友,高秋水含糊著說,村里的人,你不認(rèn)得。張明麗突然轉(zhuǎn)過了腦子說,他們是不是在說網(wǎng)友?高秋水摟了她一下,說管他們說什么,咱們先回家。

走到門口,高秋水又遲疑了。他對張明麗說,我媽說啥,你別往心里去。

張明麗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高秋水又說,她什么樣子你也別往心里去。

張明麗說,你都說過多少遍了。

高秋水其實還是有很多話要囑咐,可一時卻又有些想不起來。他呼出一口長氣,在空中豎起一根食指。張明麗也把自己的食指頂了上去。高秋水說,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張明麗“撲哧”一聲笑了。

2

王秀珍頭上戴著破草帽,兩只褲腿挽得一個高一個低。一些泥水印子挽進(jìn)了褲腿里,還有一些就在外面露著,濕答答的,越往褲腳的方向,泥水印子越多。赤腳,穿一雙家常布鞋,鞋面已經(jīng)被泥糊得沒有模樣了。她剛從地里回來,筐子放到了屋檐底下,拍打拍打被筐襻勒板實了的肩,從缸里舀了半舀子涼水,先把肚子灌飽了。天氣還沒有怎樣熱,可她的心里熱,胸膛里的火已經(jīng)頂?shù)搅撕韲悼?,假如把一只雞蛋含進(jìn)嘴里,不消一刻鐘工夫,就能把雞蛋烤煳了。

她叉開腿站在晾臺上,那是一塊長方形的水泥板,秋天晾曬糧食用的,因為挨著門口,王秀珍站在正中間的位置,就有點像門神了。王秀珍的臉有一點扁,有一點瓦刀,甚至還有一點地包天。這讓她不生氣的時候也有幾分生氣的模樣。如今氣在心里,她恨不得能把天戳個窟窿。在這之前她一直氣兒子,不聽話,不孝順,就像被穿了鼻繩的牛,只知道往一個方向奔?,F(xiàn)在看見這個名叫張明麗的女孩,她生氣的方向一下子就改變了。她斷定是這個女孩勾引了自己的兒子,她跑一千多里路找到這里,秋水這樣的童子雞,怎么能抵住誘惑呢?

想到是這個女孩帶壞了自己的兒子,王秀珍的牙根就開始發(fā)癢。

她是最近從翠嬸嘴里才知道兒子有了女朋友,還是個網(wǎng)友。網(wǎng)友這樣的概念,她只是在電視里看到過,她曾花了氣力才弄明白“網(wǎng)”是怎么回事。那就像蜘蛛結(jié)成的網(wǎng),蓋住了一塊空間。但網(wǎng)又是透明的,蚊子蒼蠅都往上面撞,被黏住了的,彼此就是網(wǎng)友。她曾把自己的理論對丈夫高眾說,惹來了高眾的譏笑,高眾到底是高中畢業(yè),總是罵人不帶臟字。他說王秀珍的理論就像井里的蛤蟆看天一樣,以為天就井口大。其實這可能嗎?王秀珍罵起高眾來可不這樣文雅,句句都與生殖系統(tǒng)有關(guān)。兩人因為這件事鬧了一個晚上,后來還是以高眾的偃旗息鼓來了事。

網(wǎng)友是徐州人,這也是翠嬸告訴她的。徐州在哪里,她不知道。可徐州的女孩張明麗早在三個月前就坐了火車坐汽車,來跟兒子會合了。如今她也在兒子工作的飯店打工,是大堂的迎賓員。翠嬸的兒子大賓與秋水是同學(xué),大賓在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干活,跟秋水見面的機會多,秋水的事自然就知道一些。

大賓最近一次回家來,有人給他張羅對象。大賓過去對這事很積極,可自從看到了張明麗,大賓的想法也改變了。都是年輕人,誰不羨慕有浪漫經(jīng)歷的人呢。閑暇時,他和高秋水曾去同一個網(wǎng)吧上網(wǎng),不同的是,大賓打網(wǎng)絡(luò)游戲,秋水用QQ聊天。花相同的錢,泡同樣的時間,大賓打游戲差一點上癮,秋水卻把徐州的女孩聊到了手。這讓大賓有些不甘心,私心里,他也準(zhǔn)備把打網(wǎng)絡(luò)游戲改成QQ聊天了。只是他沒有把握聊到張明麗那樣的女孩,與高秋水相比,他缺了點耐心。

大賓就是這次回來與母親談到了高秋水的事,他也想聊一個網(wǎng)絡(luò)女友,覺得那是一件挺帶勁的事。大賓的心愿母親沒放在心里,倒是高秋水的事,讓翠嬸覺得坐不住。翠嬸惶惶地去找王秀珍,家里沒有,她就去了蔬菜大棚。王秀珍一個人經(jīng)營兩座蔬菜大棚,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換季的黃瓜剛下架,四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埾渥樱恐锔涣飻[放著,里面都是頂花帶刺的秋黃瓜。秋黃瓜腰粗,咬一口噴噴香。大棚里熱得像剛揭開的饅頭鍋,翠嬸剛一進(jìn)去,就被熱氣呼地熏了出來。翠嬸在外面喊王秀珍,敲著支起大棚的鐵管子喊,王秀珍終于聽見了。王秀珍沒想到喊她的是翠嬸,她還以為黃瓜販子換成了女的。

翠嬸說了高秋水與網(wǎng)友的事,人家在網(wǎng)上談了一年,見面都三個月了,住在飯店老板給租的房子里,當(dāng)然是男一間女一間。聽大賓說,女孩長得秀氣,懂事,還是大專畢業(yè),是飯店里的服務(wù)員中長得最好看的??伤切熘萑耍熘菰谀模恳粋€女孩子單獨在外面,她家的父母就不掛心?

王秀珍起初還不信,兒子高秋水哪里是那樣的人呢?秋水初中畢業(yè)直接上了烹飪學(xué)校學(xué)廚師,別的孩子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只有秋水喜歡這個行當(dāng),他對王秀珍說,他將來要做大廚,當(dāng)老板,做天底下最好吃的飯菜。高秋水什么時候回家,王秀珍都會從腦瓜頂兒盤問到腳后跟,她不相信兒子能把這樣大的事瞞得鐵桶一般。她當(dāng)即回家去給兒子打電話,質(zhì)問翠嬸說的是不是真的,兒子倒是痛快,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招了。

王秀珍立時哭出了聲,她大聲責(zé)問兒子,怎么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欺瞞了父母不說,還把人家女孩拐在了手上。一個屋檐底下居然已經(jīng)住了三個月,你到底還想瞞多久!

王秀珍說,你回家,馬上回,那份工別做了!

秋水雖說年齡小,可在這個飯店干了三年多,已經(jīng)是個角色了。他做好最后一桌客人的飯菜,才騎著摩托回來。秋水在家里被王秀珍卡了三天,手機沒收了,家里的電話被王秀珍鎖進(jìn)了柜子里。每天王秀珍帶著兒子鉆大棚,順帶著做兒子的思想工作。那樣遠(yuǎn)的媳婦不能要,不知根知底。哪一天她要是偷了咱家的錢財跑了,你到哪去找?哭都找不著廟門。

三天的時間說過的話,大概也能從這里排到徐州了??蔁o論王秀珍說什么,高秋水都是一句話,他要娶張明麗。父母如果不認(rèn),他就在外面自己結(jié)婚,不要父母一分錢。王秀珍氣得用拳頭捶丈夫高眾的后背,說,死人,這就是你養(yǎng)的好兒子,干脆氣死我得了!

高眾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話總要留到緊要關(guān)頭才說。此刻他慢悠悠地說了句:你沒見著人家姑娘,咋就斷定人家會偷你的錢財呢?

這差不多給母子兩個人各找了臺階。高秋水趁機說把人領(lǐng)家來,讓父母相看相看。王秀珍明白這是放屁描莊稼——走形式的事,便說領(lǐng)家來我也不待見。高眾說,待見不待見人家都不是沖你。這話又把王秀珍噎了一下,而且也把意思又往深處推了一層。王秀珍憋了好久,終于放出了句狠話:你可別讓我買媳婦!

村里的遠(yuǎn)來的媳婦都是買來的,王秀珍這話說得一語雙關(guān)。高眾當(dāng)即問秋水這個媳婦用不用“買”,邊問邊給秋水丟眼色。秋水卻沒看懂,眼下他的情緒到了激憤的邊緣,哪里還知道看父親的眼色?他受辱般漲紅了臉,高聲說,請你們學(xué)會尊重我和我的女朋友,我們是因為相愛才走到一起的!

王秀珍咧了咧嘴,“呸呸呸”吐了好幾口唾沫,酸得恨不得找個地縫自己鉆進(jìn)去。

高眾有些遺憾地?fù)u了搖頭,笑罵了句,這個驢駒子。

王秀珍那個樣子杵在院子中間,不用說話就什么都有了。從張明麗的角度看上去,甚至能看出股煞氣。不等兒子開口說話,王秀珍先挑著聲音說,你就是張明麗?張明麗看了看高秋水,喊了一聲阿姨。王秀珍說,你不用喊我阿姨,我不是你阿姨。她審視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覺察她有些發(fā)毛。王秀珍又說,你個子這么矮,臉盤子也不俊,配不上我兒子。你一個女孩家自己跑出來找男人,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他們是不是同意你這么做?

張明麗似乎被當(dāng)頭挨了一棒,先前計劃好的臺詞一下子就全沒了。昨晚高秋水打電話告知她回家,她就一直在演習(xí)與未來的婆婆如何見面??善牌诺倪@幾句話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捂著臉就往外跑,卻撞到了高秋水的胸膛上。高秋水死死摟住了她,小聲說,咱不是說好了嗎?她說啥咱都不生氣。

王秀珍看不得兒子犯賤,說,你放開她!

高秋水卻摟著張明麗就往屋里闖,西屋是高秋水的臥室,他把張明麗推了進(jìn)去,又怒氣沖沖出來了。他瞪著母親不講話,胸脯劇烈地起伏,兩只拳頭緊握著,看上去揍誰一頓的心事都有。王秀珍心里有了怯意,她當(dāng)然不是怕兒子打她,而是怕真的傷了兒子。老的與小的斗狠,輸?shù)挠肋h(yuǎn)是老的。因為小的年輕,你有再大的網(wǎng),也有罩不住他的那一天。

但王秀珍的嘴上仍不依不饒,說網(wǎng)上哪里有好人,黏住的除了蒼蠅就是蚊子。也不知自己上輩子缺了什么德,攤上了這樣的事,傳出去得讓街坊鄰居笑話死。說著眼淚啪嗒啪嗒不住地往下掉,她是真的傷心了,自己千辛萬苦養(yǎng)大的兒子,這一刻有了拱手送人的感覺。

3

晚飯煮了粥,熱了中午的剩菜剩飯。高秋水朝鍋里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這工夫高眾回來了,他在村里當(dāng)會計,村委會在村南,他家住村北,這一條街走下來,高秋水領(lǐng)來網(wǎng)友的事,就被許多人當(dāng)消息發(fā)布了。高眾只是朝人笑,并不說什么。能說什么呢?自己還沒見著的人,卻已經(jīng)跟兒子一塊裹了三個月,這樣的事,真的讓人無話可說。他甚至穿小路躲著人走,但仍有不識相的在后面喊他,老高老高,網(wǎng)上的媳婦靠得住嗎?他不說靠得住也不說靠不住,他笑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乍當(dāng)公爹的人。有人從他臉上的笑琢磨出了滋味,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孩子自己的事,甭往心里去。

他就明白了自己笑得不好看。

走到堂屋門口,他先探著頭往里看了一眼。王秀珍朝灶里踢了把火,沒好氣地說,看啥看,想看西屋看去。高眾朝西屋指了指,意思是,就在這屋?王秀珍在后面猛推了一把,倒把高眾推了進(jìn)去。張明麗在收拾房間,男孩子的房間真是夠亂的,看他在外面穿得整齊,窩里卻連個插腳的地方也沒有。他是知道她今天來家的,可還是想不起來把窩收拾一把。她把衣服襪子內(nèi)褲之類的疊整齊,每疊一件都要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她喜歡高秋水的味道。在網(wǎng)上談了一年戀愛,她實在受不了相思之苦,提出見個面。見面是她提出來的,所以趕腳的苦也歸她。她剛一下火車,就見高秋水抱著一束玫瑰等在站臺上。他們看過照片,看過視頻,對彼此并不陌生。當(dāng)時天剛麻麻亮,那一束玫瑰像含了露珠一樣鮮艷。她抱住了玫瑰,他抱住了她,一路就再沒松開。

張明麗的父母都是產(chǎn)業(yè)工人,母親已經(jīng)病退了。她對父母說去同學(xué)那里找工作,后來就說找著了,在天津北方的一座縣城,這里山青水綠,空氣的味道都是甜的。高秋水工作的飯店有適合她的工作,老板是年輕人,對他們的愛情很理解。張明麗到這里的第二天就正式上班了。這是她走出校門的第一份工作,她很努力。

高眾第一眼看到張明麗,卷曲的心就像葉子一樣慢慢舒開了。張明麗不是多漂亮,但個子小巧,皮膚白凈,耐看。相比之下,王秀珍就長得傻大黑粗。雖說莊戶人的日子沒啥可講究的,可女人還是得有個女人味。這一點,高眾一直是藏在心里的。他年輕的時候家里窮,能娶上媳婦就相當(dāng)滿足了。自己內(nèi)心的遺憾,他不希望兒子也有。還有,張明麗眉目開闊,不像王秀珍的兩撇掃帚眉像蟲子一樣往一處擠。這種人倔得就像頭驢,給幾鞭子都休想抽動她。還有更重要的,這孩子乍一看就是讓人放心的,眼神有暖人的東西,而這種東西,王秀珍根本看不出來。

高眾與張明麗對上眼神,臉上浮出的笑,就很有一點公爹的意思了。張明麗慌忙站好鞠了一躬,有了前車之鑒,她不再叫什么。張明麗半天也沒有抬頭,高眾湊過去看,見她眼里浮滿了淚水。

張明麗在這個人面前覺得自己委屈。

“別怕?!备弑娕牧伺乃募?。

高秋水從代銷點買了火腿、咸鴨蛋、涼拌菜之類的食物,還買了兩瓶啤酒。這些東西一上桌子,王秀珍就恨不得給扔到外頭去。王秀珍說,不想吃我做的飯就滾出去。她動靜很大地喝粥,吃剩飯剩菜,張明麗怯生生地隨她。高眾說,你阿姨就是吃剩飯剩菜的命,來,你喝點啤酒。張明麗說自己不喝酒。其實她是能喝一點的,可此時哪里敢喝?她把酒端給了高秋水。秋水說,愛吃什么吃什么,別餓著。王秀珍聞聽此言,“啪”地放下了筷子,一句狠話沒有說出唇,高眾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下她的腳。

電視里放著連續(xù)劇,聲音卻被調(diào)到了最小。準(zhǔn)公公高眾與張明麗一句對一句地聊天,家里人口,父母情況,學(xué)業(yè)是在哪里完成的,一個問得親切,一個答得柔和。高秋水則成了服務(wù)生,來回給大家添水,這些情況他都掌握了,所以沒有再聽的必要??擅看蝸淼綇埫鼷惷媲?,他們彼此都要撞一下眼神,每次相撞都有火花跌落。王秀珍倚在炕頭的墻上,做出有氣無力的樣子,其實她聽得上心。高眾說張明麗原來是非農(nóng)業(yè),城市人。王秀珍馬上接茬,我們是鄉(xiāng)下人,高攀不起,明天給你些路費,回家吧。高眾瞪了王秀珍一眼,王秀珍回瞪他。張明麗說起城市生活的種種艱難,奶奶七十多歲了,和他們一起擠在五十幾平方米的樓房里。父母在工廠辛苦了一輩子,卻只能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自己上學(xué)學(xué)的是會計,想在當(dāng)?shù)刂\一份職業(yè)卻很難,父母托了許多人,送了許多禮,受了許多騙,可工作問題一直沒有解決。聽到這里,王秀珍陡然坐了起來,說你哭窮也沒有用,這里沒人救濟你。你別以為我們秋水好糊弄,秋水的工資我都心里有數(shù),你一分錢都別想指望……

高眾果斷打斷了王秀珍的話,說你咋就聽不懂孩子的話呢,人家是給你哭窮嗎?人家是在給你說道理,這個道理就是——高眾煩躁地擺了擺手,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純粹對牛彈琴。他趿拉著鞋子到外面去抽煙,往日抽煙他都是在屋里,不知為什么,今天他想出去抽。

來到外面他才發(fā)現(xiàn),那根煙不知不覺被他捻碎了。

他在外面蹲了很久。夜空的星星很亮,一顆挨著一顆。那是一個很璀璨的世界,可那個世界卻不屬于他,不屬于王秀珍。但那個世界可以屬于高秋水和張明麗,因為他們彼此相愛,相愛的人才會眼睛里有星星。想到這些,有一股暖流從他心中緩緩滑過,不經(jīng)意地,他的眼角就被濡濕了。

高秋水從柜子里翻出新鋪蓋,鋪到了自己的床上。王秀珍問他這是啥意思,高秋水說,這不是你為我結(jié)婚準(zhǔn)備的嗎?新娘來了,讓她蓋。王秀珍問秋水睡哪里。秋水指了指床,說也睡這里。王秀珍激烈地說,不行!秋水平靜地說,媽,你這個時候說不行已經(jīng)晚了,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王秀珍氣得渾身發(fā)抖,若不是擔(dān)心左鄰右舍聽見笑話,她會吵翻天的。西屋的燈滅了,她還一個人坐在炕頭生撅尾巴氣,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罵怎么就生出了這樣一個混賬兒子。高眾在炕腳捂好了被,鉆了進(jìn)去。他們之間始終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平時甚至都很少說句話。高眾今天的心情不錯,勉強說了句,孩子已經(jīng)這樣了,你就別鉆牛角尖了。王秀珍終于找到了嚷的理由,她說兒子不學(xué)好,你不但不管他,還當(dāng)著孩子的面貶損我,看我不順眼,你走!高眾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若是真走得了,我哪里會等到今天。

想了想,他又說,只要他們倆是真心的,就不算不學(xué)好。

王秀珍一個笤帚疙瘩甩過去,差一點劃著高眾的臉。高眾把臉偏了偏,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好。

縣城的出租房是三十幾平方米的單元房,一共住著他們男男女女十一個人。男的住小間,女的住大間。高秋水和張明麗都挨著那堵隔斷墻,看似貼得近,可感覺中卻比十萬八千里還遠(yuǎn)。他們在一起的機會不多,總是急匆匆地釋放自己的欲望。他們這一代人,少顧慮,少禁忌,凡事得到就好。他們經(jīng)常去附近的公園約會,那里有一些供游人坐的石凳,曾被他們當(dāng)作最初的婚床。

有一張床能讓他們相擁著睡一夜,差不多成了夢想。

夢想就這樣簡單地實現(xiàn)了。

如果不是大賓把消息透露出來,高秋水是不會這樣快就把事情告訴家里的。他知道讓母親接受這樣一個媳婦很難。母親有她自己自負(fù)的資本,兒子長得好,有手藝,家里有積蓄,而那些積蓄主要來自蔬菜大棚,都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這些都是條件,兒子有條件讓媒人踢破門檻子,在四鄉(xiāng)八村娶最漂亮的姑娘。她不能讓兒子走他父親的老路,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高眾從沒喜歡過她,她結(jié)婚那天就知道。高眾與她親熱的時候中間也總像隔著層什么。她沒文化,但她是女人。有關(guān)女人的事,不是有文化的人才懂得。

結(jié)果誰都沒有準(zhǔn)備,一家四口就這樣面對面了。

因為張明麗心不在焉,高秋水鼓脹的熱情瞬間就釋放完了。高秋水把張明麗摟過來,問她怎么了。張明麗望著黑乎乎的屋頂不說話。高秋水說,別生我媽的氣,我跟你說過,她就那樣。張明麗笑了笑,說我不生她的氣,我這樣冒失地來搶她的兒子,她生氣都是應(yīng)該的。高秋水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張明麗說不知道。高秋水說,我就是喜歡你的性格,跟你的名字一樣,爽氣。這一點跟我媽恰好相反,當(dāng)年我奶奶說她一句不中聽的話,她能三年不理人。

張明麗問,不理你奶奶?

高秋水說,豈止是不理?奶奶來家里吃飯,她會把飯做得像石頭一樣硬。我那時只有十多歲,就想將來若是娶媳婦,一定不娶她這樣的。

張明麗覺得有些累,從高秋水的懷里掙出來。她朝高秋水側(cè)臥著,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怎么覺得家里她最不容易呢,你看她的手,那么粗,那么壯,比男人的手更像男人的手。再看她的臉,都是紫外線照出來的黃褐斑。還有她的衣服,看上去多廉價啊。高秋水說,鄉(xiāng)下的女人都這樣。張明麗用食指點了一下高秋水的額頭,說你這樣說話沒良心,我留意到了,外面抱孩子的女人都沒有她辛苦。辛苦的女人應(yīng)該吃得好,穿得好,應(yīng)該受到尊敬。你,你父親,你們都從心里尊敬她嗎?家里有剩菜剩飯,是不是就緊著她一個人吃?

高秋水吃驚地說,你才來幾個小時,怎么會有那么多想法!

張明麗說,我第一眼看見她,若不是她罵我,我甚至想叫她一聲媽,多讓人心疼——她哪里有一點女人的樣子啊!

話說到這里就動情了,這種情超出了兒女私情。高秋水再一次擁緊了張明麗,內(nèi)心翻騰著許多復(fù)雜的情緒。他說,聽你這樣講,我也覺出了問題。父親在村里當(dāng)會計,其實沒有多少事,但他永遠(yuǎn)都不去蔬菜大棚,他有時間寧可看別人下象棋,也不會回家添把柴、燒個火。無論我媽回來多晚,飯都是她自己做。

張明麗說,還有你們這個亂糟糟的家,這樣寬敞的房子,卻連一點條理也沒有,好像到處堆放著雜物。你們誰都不伸手整理這個家,卻有人不時地抱怨。我猜得不錯吧?

高秋水說,你是狐貍精吧?怎么連這都知道?

張明麗說,老實交代,抱怨的人是誰?

高秋水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有我爸。

4

張明麗給手機定了時,自己起來了,也把正在睡夢中的高秋水拽了起來。張明麗說,今天還要上班,我們在上班之前把房間收拾好,把早飯做熟,如果有時間,我們再把院子清理一下。父母上班都是三班倒,張明麗從八歲就開始自己照顧自己。因為那年奶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叫重癥肌無力,不影響吃喝,卻連下床都難。

張明麗每天在樓道里就開始喊奶奶,只要奶奶搭腔,她就不進(jìn)屋,先奔廚房。

這樣過去了很多年,張明麗從一個小丫頭變成了花骨朵一樣的少女?;ü嵌涫悄棠探o她起的綽號。每天她放學(xué)回來,奶奶就說,我們家的花骨朵回來了。

她成績一直不太好,上了普通的??茖W(xué)校,學(xué)了最普通的專業(yè)。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些普通會讓父母那樣難。在網(wǎng)上交朋友的事,她和父母多少談了一些,當(dāng)然她沒有告訴父母那個男孩子叫高秋水,在一個小飯店做廚師。她透露給父母的都是籠統(tǒng)而寬泛的概念,而實際上,她離那些籠統(tǒng)和寬泛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

她想在適當(dāng)?shù)臋C會再告訴父母,那個叫高秋水的男孩子,是小飯店里最優(yōu)秀的廚師。小飯店的許多回頭客,都是沖著這位小廚師的手藝來的。高秋水是一個有稟賦的人,很多菜一看就會。一條街上十幾家小飯店,哪家推出了新菜,老板就派他出去吃一吃,一吃就把那道菜吃到自己的飯店來了,稍稍變一下手法,特色就成了自己的。難得的是,他還是有夢想的人,他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去最高級的酒店當(dāng)大廚,然后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讓別人打工。

父母都是開明的人,不反對她在網(wǎng)上交朋友,只是提醒她要小心,千萬不要上當(dāng)受騙。事實證明遇到騙子的機會也不是很多。他們從一開始相遇就相互信任,任何地方都沒有隱瞞。這一份樸素的坦誠讓他們的路越走越遠(yuǎn),關(guān)系卻越來越近。心底里,張明麗已經(jīng)在盤算如何當(dāng)老板娘了。

吃了飯,兩人要去上班了,王秀珍卻把他們叫住了。她一夜也沒怎么睡,眼袋垂了下來,整張臉看上去有些浮腫。她一直在盤算兒子的這件事到底怎么辦,天亮了,她的辦法也想出來了。兒子睡了人家女孩,這個現(xiàn)實是嚴(yán)峻的。這個女孩像浮萍一樣,沒有根基。村里經(jīng)常有遠(yuǎn)來的媳婦放鴿子,她不得不防。即便不是被人放鴿子,城市里的女孩咋能通過一張“網(wǎng)”就看上鄉(xiāng)下人呢?這是她不能理解的。不理解的東西,她要通過自己的手段弄明白。就像她經(jīng)營的各類反季節(jié)蔬菜,開始她也是一竅不通,慢慢就把它們的習(xí)性摸清楚了。

沒有什么事情能夠難得倒她。

她遇事從不與高眾商量,因為商量不到一起。一件最簡單的事,也會因為吵得天翻地覆而告終。她是一個獨立的女人,認(rèn)準(zhǔn)的事,會全身心地做下去。就像那兩個蔬菜大棚,當(dāng)年政府扶持,可以借小額貸款。高眾知道信息時,大棚在田間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

她對張明麗說,你別走,讓他走。高秋水說我們都要上班。王秀珍卻一點也不通融,把兒子的摩托車強行往外拉。高眾正在堂屋洗臉,扯過一條毛巾趕了過來說,你這是干什么?王秀珍說,不干什么。這兩天大棚里缺人手,張明麗留下來干幾天活。

高眾說,你咋能讓人家干這種活,人家是干粗活的人嗎?

王秀珍說,活就是給人干的,不干活的人都不叫人。

這話明顯在貶損高眾。高眾氣哼哼地用眼窩她,不再言語。

高秋水說,媽,飯店里就明麗一個迎賓員,她不去就耽誤事了。

王秀珍說,她沒來之前,飯店不是也一樣營業(yè)嗎?

高秋水說,那不一樣。我不去,還有飯店老板頂著,明麗不去,飯店老板也頂不了她。

王秀珍說,照我說沒啥了不起,地球離了誰都轉(zhuǎn)。

高秋水賭氣地把車支在了一邊,說那我也不去了,行了吧?王秀珍說好,你也和我一起去大棚干活。關(guān)鍵時刻張明麗伸出一根指頭,笑嘻嘻地往高秋水的眼前湊。高秋水說,你這是干什么?張明麗說,你準(zhǔn)備好了嗎?

高秋水恍然。他們在網(wǎng)上曾有過約定,困難的時候要彼此支撐。支撐的標(biāo)志就是每個人伸出食指頂一下牛。在網(wǎng)上,他們會用食指頂住電腦屏幕的右上角。

你準(zhǔn)備好了嗎?

這是給對方鼓勁兒的一句暗語。

張明麗說,我在家?guī)桶⒁谈苫?。阿姨說得對,我在飯店的角色不重要。

王秀珍說,高秋水,你暫時不要回家來,什么時候回來,我給你打電話。

蔬菜大棚的繁華季節(jié)剛剛過去,從南往北,十幾個畦里依次是以色列燈籠椒、櫻桃水蘿卜、圣女果西紅柿、兩頭粗的秋黃瓜……王秀珍種的都是名特優(yōu)新品種,一個棚里品種齊全,另一個棚里則都是麥田一樣的香芹,眼下正像毯子一樣厚,就等著買家來收了。一茬蔬菜過后,會有一段對土地放松的日子,因為濕潤和高溫,那些青草就像得了道行,幾天就能長到半尺高。下一撥秧苗還在泥土里睡覺,若不是今年南方的冰雪災(zāi)害導(dǎo)致氣候異常,加大了北方春天的晝夜溫差,在往年的這個季節(jié),塑料薄膜可以掀了去,它們就能見到天光了。

這個塑料大棚有多大?在城市女孩張明麗的眼里,簡直大到無法形容。王秀珍用鑰匙打開鎖頭,推開用木板拼成的柵欄門,張明麗先鉆了進(jìn)去。她對這樣一個長龍樣的白色大棚充滿了好奇。一股熱氣撲面撞來,身上驟然毛茸茸的,每個汗毛孔都張開了,都想著要分泌水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幾架黃瓜秧,竹竿都很纖巧,長短粗細(xì)都不差,“人”字形相互依托,那些藤蔓爬在上面,大大小小的黃瓜垂下來,有些小黃瓜腦頂上花還開著,像吹喇叭一樣。張明麗一下子就很感動?!叭恕弊中蔚闹窀妥屗氲搅怂透咔锼膬筛持?。植物需要彼此支撐,人也需要彼此支撐。支撐著,爬上藤蔓,結(jié)出果實。張明麗的嘴角漾上來一絲笑,一根食指悄悄伸了出來,晃了晃,她對著那些黃瓜架說,你準(zhǔn)備好了嗎?

你在說什么?王秀珍冷不丁問。

張明麗嚇了一跳,不好意思說,沒說什么。

王秀珍把提來的一個塑料袋扔給她,里面有一套衣服和鞋子,都是高秋水的。王秀珍說,你的衣服包屁股,干一天活不累死也得熱死,換上。張明麗二話不說,當(dāng)著王秀珍的面,就把衣服換上了。上衣是一件背心,垂下來蓋住了屁股。下身是一條運動褲,是松緊帶的,也勉強能穿。鞋子大得不可思議,穿在腳上像兩條船一樣。但因為是布底,踩在腳下很舒服。張明麗的鞋是皮的,有一點跟,此刻已經(jīng)把畦埂踩出了許多“酒窩”。張明麗由衷地說,阿姨,你想得可真周到。王秀珍并不理會,她吩咐張明麗站在左邊,她站在右邊,順著畦壟薅草。薅過的地方連一根草毛也不許有。她嚴(yán)厲地說。

這些草,張明麗沒有一樣認(rèn)得的。雖然熱得頭昏眼花,張明麗仍然饒有興趣地問這些草叫什么名字。王秀珍開始愛答不理,慢慢口氣就緩和了些,總那樣繃著她自己也難受。雞爪草、白茅草、燕麥草,她一個一個介紹。她告訴張明麗拔草要從根處拔,省力氣,還能拔得干凈。張明麗很受啟發(fā),她的那種拔法從梢處,勒疼了手,還經(jīng)常把草拔斷。張明麗感嘆這樣小的事也有學(xué)問,阿姨不說自己也不知道。

除了草,張明麗還認(rèn)識了許多野菜。太陽花,落落菜,人揪菜,都是城里人常吃的野味。鄉(xiāng)下人卻很少吃,他們用這些野菜喂雞鴨。有一種圓葉子的野菜長著四棱的莖,開淡紫色的花,張明麗問這種野菜叫什么,王秀珍說,它不是野菜,是薄荷。在莊稼人的意識中,豬羊都不吃的植物都不能算作“菜”。即使長得像“菜”,它也是草。張明麗伏下身去聞,果然聞到了一股薄荷的香味。想起衣兜里還有幾粒薄荷糖,她跑過去拿。她用小手指挑開了衣兜,拿出了兩粒糖,用牙齒撕開糖衣,擠出一粒先送到王秀珍的嘴邊。因為兩手都是泥,王秀珍連推擋都不能,也只能用牙齒把糖咬住。一股清涼的感覺在口腔里彌漫。薄荷糖能防暑降溫。王袖珍說。

開始張明麗是蹲著,后來就膝頭著地了,幾乎是匍匐在地上。王秀珍的姿勢卻從一開始就沒有變化,她手勁大,草一薅一大把。薅下來的草堆在一處,草的腰處還有王秀珍的手印子。她們一直也沒有喘口氣。熱,累,渾身的骨頭都是疼的,手都被草染綠了。王秀珍等著張明麗開口說歇一歇,張明麗卻沒有這種意識。汗水流進(jìn)了眼里,她用衣袖去擦,泥點子蹭到臉上,變成了長長的一道劃痕。她的臉紅得像是要噴血,眼前迷迷蒙蒙。手腕酸得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了。

王秀珍終于說,堅持不了就到外面去歇歇。

張明麗虛弱地笑了笑,說自己能堅持。

一只白色的塑料水壺放在了黃瓜架下的泥地上,那里清涼。王秀珍走過去,舉起水壺,仰面朝天,咕嚕咕嚕灌飽了肚子。她問張明麗喝不喝水,張明麗剛一猶豫,王秀珍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嘴巴不干凈,你就渴著吧。張明麗也沒多說話,走過去,學(xué)著王秀珍的樣子,也咕嚕咕嚕把肚子灌飽了。塑料水壺是盛過醋的,再加上大棚里的高溫氣候,像是能把塑料軟化。張明麗喝出了那水的一股怪味??伤€是滿足地抹了抹嘴,說這水比城市的水好喝,城市的水那股漂白粉味,要多難喝有多難喝。

張明麗說的是實話。

柵欄門被人推開了,高眾窩著身子走了進(jìn)來。王秀珍說,稀客呀,你來干啥?高眾直奔張明麗走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副針織布的白手套,丟到張明麗的懷里,說戴上這個。王秀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高眾說,你哼啥?孩子的手能跟你的手比?張明麗說,叔叔也來拔草吧。高眾說自己還有事,轉(zhuǎn)身走了。張明麗有些不知所措,手套太白了,她有些不敢碰。王秀珍冷眼看著她,張明麗用兩根指頭捏著白手套放到了黃瓜架上。王秀珍問她咋不戴,張明麗說了一句內(nèi)行話:戴手套咋干活。

王秀珍說,他的一片好心,你別當(dāng)驢肝肺。

張明麗哪里會聽不出王秀珍話里話外的意思,那味道分明有些酸。張明麗說,阿姨不戴我就不戴。

王秀珍帶著語氣說,誰給我買?

張明麗笑著說,阿姨如果需要,我給阿姨買一打。

5

春旺飯店是座三層小樓,在丁字路口的胳肢窩里。一般到下午兩點多,飯店就打烊了。高秋水發(fā)動著摩托車,正想回出租屋睡覺。見大賓遠(yuǎn)遠(yuǎn)朝這里走來,他又把摩托車推到了墻根底下。大賓在對面的建筑工地干活,時常偷著跑出來跟高秋水聊一會兒天。他倆最放松的時候,是午夜時分,高秋水用摩托車馱著大賓,跑全城找收費最低廉的網(wǎng)吧。當(dāng)然這種局面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了,自從張明麗從徐州來,大賓基本就摸不著高秋水的邊了。

兩人坐到餐桌前,高秋水泡了一壺茶,扔桌上一盒煙,你抽出一支我抽出一支,各點各的火。大賓問,張明麗呢?高秋水猛吸了一口煙,說被我媽扣下了,在大棚里幫她干活。大賓吃驚地說,你媽還不把她當(dāng)驢使?你可真舍得。高秋水說,張明麗自己也同意。大賓豎起兩個大拇指,相對著彎了彎說,你媽是怕你們……那個吧?

高秋水故意問,哪個?

大賓不自然地笑了笑,說你還問我。

大賓告訴高秋水,他也開始用QQ聊天了,昨天就碰到了那么一位,上來就問他敢不敢開房。大賓起初還不明白啥意思,對方干脆地說,開房就是脫光了睡覺。

網(wǎng)上的女流氓真多。大賓總結(jié)說。

大賓問高秋水當(dāng)初是怎么和張明麗碰上的。高秋水笑了笑,那種叫幸福的感覺立時就從心底漾了上來。他和張明麗在一起無數(shù)次地回憶過他們認(rèn)識的那一刻,張明麗在網(wǎng)上發(fā)求助帖子,征求土豆燒牛肉的做法。回帖有十幾個,她采用了高秋水的做法。兩人在QQ上互通資料,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有這些做基礎(chǔ),他們從一開始就聊得輕松和愉悅。

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高秋水用過來人的口吻說。

大賓問家里扣住張明麗是啥意思,是接受了還是不接受。高秋水說,接受怎樣,不接受又怎樣?這都改變不了什么。這話說得很男人,但大賓不滿足。他說都知道你媽是牛脾氣,江山改了她都改不了。她不會把張明麗怎么樣吧?

高秋水瞪起了眼珠子,說你說話有譜沒譜,你當(dāng)我媽是老虎,吃人?

大賓嬉皮笑臉地說,差不多。

大賓匆忙喝了一口水,把安全帽戴在頭上,一晃一晃地走了。

高秋水原本就掛念張明麗,被大賓的幾句話又挑起了心事。他想給張明麗發(fā)個短信,問她好不好,在干什么。編輯好了,又放棄了。

張明麗也不先發(fā)個短信來,這讓高秋水很失望。

丁字街的那條橫街開始修路,只一天工夫,路兩端的柵欄豎了起來,路面被剖腹開膛,行人和車輛都得從遠(yuǎn)處繞著走。那條街上的鋪面和飯店也都處在了停業(yè)狀態(tài)。這條豎街一下就有了空前繁榮的跡象。老板朱春旺給大家開會,說從明天開始,飯店做通宵。通宵其實也不會太晚,也就做到兩三點鐘。所以這段時間都不許請假,夜里下班后都要回去睡覺,否則轉(zhuǎn)天提不起精神。他還重點問張明麗什么時候回來,高秋水說拿不準(zhǔn)。朱春旺說,飯店里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要是再鬧場網(wǎng)戀,自己都會失業(yè)的。

朱春旺這話是開玩笑,但高秋水臉皮薄,聽不得被人敲邊鼓。他被母親卡在家里那三天,差一點把朱春旺急死,雖說自己能頂上炒幾個菜,可很多老顧客不依,說他做得不是味兒。此刻高秋水騰地站了起來,悶著頭就往外走。朱春旺一把拉住了,問他干啥去。高秋水說,你不說我失業(yè)了嗎?朱春旺一把把他摁在椅子上,說你小子,還沒結(jié)婚呢,脾氣倒見長。我是那個意思嗎?高秋水說,我跟你說過,不是明麗不來,是我媽扣著不讓來,什么時候讓來又不一定,你讓我有啥辦法?朱春旺說,好好好,我來想辦法總可以吧?高秋水嘟囔,你能有什么辦法?朱春旺說,你還別說,我也許就真有辦法呢。

朱春旺真的去了一趟高秋水的家。想象中,被扣住的張明麗該是一副需要被解救的面容。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張明麗一點那種意思也沒有。一條小圍裙系在腰間,神情就像個家庭小主婦一樣。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兩條晾衣繩都被掛滿了。王秀珍嘴上不滿意,說洗它干啥,明天還要穿,到了地里還是要臟的。張明麗只是笑,并不搭腔。相處時間不長,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王秀珍有個特點,心里滿意的事,嘴上卻并不流露,有時說出來,還是相反的話。她幫著張明麗把曬好的衣服抻平整,張明麗用洗衣服的水洗墩布,王秀珍說,我們不像城市用水要花錢,你那樣節(jié)省犯不著。

王秀珍不認(rèn)識朱春旺,聽說他是飯店的老板,熱情立刻就來了。把人拽進(jìn)屋,太陽還老高,就張羅給客人做飯。朱春旺費了些力氣才攔住她,說今天來的目的,是想接張明麗去飯店,眼下飯店需要人手。不等王秀珍有表示,張明麗搶著說,她暫時不回去了,你們另找人手吧。朱春旺很吃驚,問為什么。張明麗說,家里有兩個蔬菜大棚,剛薅完草,馬上就要育苗了,阿姨一個人根本干不過來。朱春旺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撓了撓腦袋瓜兒,讓張明麗再考慮一下,張明麗說,已經(jīng)考慮好幾天了,覺得還是家里需要自己。

朱春旺把張明麗拉到了院子里,他還是不相信張明麗說的是真心話。朱春旺邊走邊回頭看,擔(dān)心王秀珍跟過來。他讓張明麗說實話,是不是這個家里的人軟禁了她?張明麗笑得嘎嘎的,她說你看我這個樣子,像被軟禁的嗎?

吃早飯時,張明麗提出去趕會兒集。街上已經(jīng)有人陸續(xù)往村南走,敘談的聲音隔著墻清晰地傳了來,你買什么,他買什么,還有人什么都不買,趕集就是為了湊熱鬧。張明麗很高興,長這么大,她還不知道大集啥樣呢。張明麗的話,卻讓王秀珍心里“咯噔”一下,村里買來的媳婦,就有人是借著趕大集逃走的。她當(dāng)然不反對張明麗“逃走”,可那一下“咯噔”,讓她自己都解釋不清。她自嘲地想,張明麗除了把這個家收拾得整齊,一分錢的便宜也沒占著,自己有啥可“咯噔”的呢?

高眾就沒有王秀珍那么多的想法。他提出用自行車捎張明麗一截,張明麗說,干脆您就和我一塊去吧。高眾心里高興,卻不方便那么快答應(yīng)。他用眼睛的余光去看王秀珍,王秀珍還是發(fā)現(xiàn)了,說,看我干啥?我臉上寫字了?

兩個人是一路走著去的,大集離村里一共也沒有三里地。路上總有人好奇地打量張明麗,高眾自豪地說,這是我兒子的女朋友。高眾自豪的理由很多,張明麗是城市人,大專畢業(yè),白凈好看。這都是理由,每一個理由都值得別人羨慕。高眾的心思張明麗看得透透的,她抿著嘴笑,說您和我爸的性格很像。高眾問什么地方像,張明麗想了一下才說,容易滿足。

但不像的地方也很多。張明麗很快又跟了句。

高眾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又問什么地方不像。

張明麗說,他對我媽好。過去我媽下夜班,只要他有空,總會去廠門口接。十幾年如一日。后來我媽病退了,只要他在家,永遠(yuǎn)都不會讓我媽動手做飯。他總說我媽嫁給他不容易,當(dāng)年他們結(jié)婚時家里窮,我媽一分錢都沒跟他要,后來他的習(xí)慣是,手里一分錢都不留,只要發(fā)了工資,就全都放到我媽的抽屜里。

高眾把眉頭擰了起來,問張明麗這話是啥意思。

張明麗乖巧地說,就像您那天買手套,如果換作我爸,第一個準(zhǔn)是給我媽買。

高眾自嘲說,那么說是我把事情做錯了。

張明麗說,從我的角度看當(dāng)然沒做錯,您想一想,從阿姨的角度呢?

高眾說,她不配。

張明麗淡著語氣說,都是女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張明麗從大集上買了三件衣服,一條褲子,兩件上衣。上衣一件是白地藍(lán)花,一件是藍(lán)地紫花。王秀珍從大棚回來,張明麗拉著她洗手洗臉,然后把衣服拿了出來。張明麗說,阿姨快穿上看合適不合適,都是叔叔給您挑選的。王秀珍哪里肯穿,大手一掄,就把張明麗和衣服甩開了。張明麗的臉紅得透亮,她說您是嫌我還是嫌衣服?王秀珍說,都嫌。張明麗說,總不能連叔叔的心意也嫌吧?王秀珍說,別跟我提他,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連一個布絲兒都沒給我買過,他有啥心意?高眾在屋里嚷,錢在你手里,想買不會自己買?

張明麗把衣服疊好,放到了王秀珍的屋里。高眾正在看電視,小聲說,費力不討好吧?張明麗坐在了炕沿上,也看了幾眼電視,屏幕上正播一部電視劇,鏡頭正好是青年男女親熱的鏡頭。張明麗想起高秋水,眼眶一濕,又從屋里出來了。

6

大棚里使不得馬,動不得車,所有的活都得靠人工去干。除了薅草,王秀珍還讓張明麗嘗到了翻地的滋味。一锨一锨地躬著腰翻地,比薅草更累人。張明麗的手掌已經(jīng)起了繭子,每根指頭都是腫脹的,似乎連彎一下都難。她沒想到時代發(fā)展到了今天,還有這樣原始的耕作方式,而這又與現(xiàn)代的管理技術(shù)——蔬菜大棚對接。那個大棚會讓張明麗生出許多聯(lián)想,她因為愛高秋水這個人而愛他的父母,愛這個家所有的一切,甚至愛這個蔬菜大棚——她真的愛上了這個離餐桌最近的家伙,它神奇得就像魔術(shù)師,沒有什么東西不能變出來。在徐州的家里她總是無所事事,當(dāng)思念變得忍無可忍時,她給自己的理由是,除了愛情,也許這里也有一條生存的路呢。

張明麗累得狼狽不堪,王秀珍很得意。她就是想累跑張明麗,這個想法已經(jīng)變成了信念。這些天張明麗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心里,也感動過,也柔軟過。可一想到心底的那筆賬,她又心硬如鐵了。她一直在核算成本,怎么算都覺得高秋水找這樣遠(yuǎn)的媳婦劃不來。即便張明麗哪兒都好,將來回一趟娘家得多少錢,還不得莊稼人半年的收入?一年回幾次娘家,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小孩子就知道愛呀愛,哪里知道未來有多少艱難。她這樣打算,全心全意是為了兒子,雖然兒子現(xiàn)在不理解,但她相信將來兒子會明白自己是為他好。

地翻到一半,她的腰扭了。張明麗扶她回去休息,王秀珍說,剩下的活兒就歸你了,給你三天的時間,翻得完不?彩椒的苗已經(jīng)出齊了,再不抹就晚了。張明麗朝身后看了看,兩天的時間,她和王秀珍也只翻了一半。翻上來的泥土不時有被切成兩段的蚯蚓,她剛發(fā)出一聲叫,就遭到了王秀珍呵斥。即使遭王秀珍呵斥,她還是希望有人陪她一起翻地,這項工作太乏味,太痛苦了。

翻地不像薅草,在認(rèn)知的過程中,還能找些樂趣,還可以變換姿勢。她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腰疼,此刻腰也像斷了一樣。她的眼神已經(jīng)沒有快樂和光彩了,真想就這樣走了,去春旺飯店找高秋水,過掙工資的日子。那種日子才是好日子,有盼頭,那個盼頭就是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

現(xiàn)在的盼頭在哪里呢?

張明麗好好想了想,覺得現(xiàn)在的盼頭反而更多些。她希望融入這個家庭,婆婆能夠接受她。希望自己這個“網(wǎng)”上來的媳婦是村里最好的媳婦。說來奇怪,她還有一個最大的盼頭,就是彌合公婆之間的關(guān)系。從小看慣了父母的恩恩愛愛,他們的關(guān)系讓她不舒服。

即使公公對她再好,她仍以女人的視角看待這件事,覺得不幸的人是婆婆。

有這樣多的盼頭,她就沒有別的路可走。

她把手機揣進(jìn)兜里,重又返回了塑料大棚。自從那天與高秋水分別,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偶爾也開機看看有沒有短信,沒有,她就迅速關(guān)掉手機。她用這種形式保持對高秋水的思念,也用這種形式讓高秋水思念自己。高秋水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否則怎么會不發(fā)個短信,或者往家里打個電話呢?

手機打開不久,彩鈴就“嘩”地響了起來。張明麗連忙摁了接通鍵,原來是母親,焦急地問她怎么了,手機為什么總關(guān)機,電話再打不通他們就要去派出所報案了。張明麗愣愣地聽著母親的連珠炮,鼻子一下子就堵了。緩了好半天,她才解釋手機有問題,總是偷著自己關(guān)機。母親讓她抓緊時間修,斷了聯(lián)系哪行。又問她工作好不好,她張開手看了看磨出來的繭子,說一切都好,不好早就回家了。

母親叮囑了再叮囑,凡事多加小心,別亂交朋友,檢查睡覺地方的門窗是否能關(guān)嚴(yán)實,把飯吃好,別想著減肥。張明麗“嗯嗯”地應(yīng)了。母親的電話讓她的情緒舒緩了不少。下一步做通母親的工作不知還有多少困難,但張明麗一下子就樂觀了。

張明麗一個人正干得起勁的時候,高眾來了。他說從這里過,順便送來兩瓶礦泉水。高眾奇怪怎么是張明麗一個人。張明麗說阿姨腰扭了,剛回家。高眾把水遞給張明麗,張明麗卻把兩瓶水都接了過來,放到了黃瓜架下。高眾不解,問這是什么意思。張明麗說,哪天跟阿姨一起喝。高眾笑說,至于嗎?張明麗說,您沒給她買過布絲兒,但給她買了礦泉水。高眾說,礦泉水不是買的,村里來客人,客人沒喝。我知道棚里有水壺,怕你不習(xí)慣那樣嘴對嘴地喝。張明麗調(diào)皮地說,手套買一副,礦泉水怎么拿來兩瓶?

高眾說,你這個丫頭,簡直是個人精。

高眾脫了外罩掛到黃瓜架上,往手心吐口唾沫,兩只手用力蹭了蹭,就去摸王秀珍用過的那把锨。高眾抬眼就看見了黃瓜架上的白手套,說,你怎么不戴?干這種活戴上手套就不磨手了。張明麗戴上試了試,皮膚受到了保護,果然輕松了些。但握鍬把的時候,有些使不上勁,她又把手套摘掉了。高眾干起這種活來很輕巧,一會兒就翻了一大片。張明麗說,聽說您從不到大棚里干活。高眾說,那些活不夠她干,我來干啥?張明麗說,阿姨一個人干那么多活多辛苦,您不心疼她?

高眾說了句孩子氣的話,她也不心疼我。

王秀珍給張明麗派下的活有要挾的成分,原想躺一夜腰就會好,可第二天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窩了。腰沉得總想誰上去踩幾腳。兒子高秋水不在家,她連能夠指使的人都沒有。她托人喊來了翠嬸,翠嬸是從麻將桌上下來的,一進(jìn)院子就說,自己正是手氣好的時候,這下風(fēng)向該往別處轉(zhuǎn)了。王秀珍說,整天劃拉那些有啥意思?翠嬸說,你這樣驢一樣地拼死拼活地干有意思?王秀珍說,不干我哪能住這樣好的房子?翠嬸說,爺們對你不好,你住金鑾殿也沒用。說這些話,兩人都還沒有面對面。翠嬸走進(jìn)了堂屋端詳了一陣子,又撩西屋門簾看了看,又推開后院的門瞅外邊,吃驚地說,你們家里有仙女下凡了吧,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干凈利落了?

王秀珍能干在村里出名,邋遢也在村里出名。兩年前,她動用大半積蓄蓋了水泥垛成的大房子,當(dāng)時在村里很震撼??膳私郎囝^說,多好的房子她也能住成豬窩,還說她和面能把面和成另一個色。這都是麻將桌上的女人說的。這些女人,有的是因為男人在外面掙錢,自己有底氣消遣,有的則是男人也不掙錢,就守著一份窮。不管是哪種狀況,她們都是王秀珍天然的敵人。村里像王秀珍這樣種大棚蔬菜的有幾十家,可人家都是夫妻一起干,或有兒女幫著,或只經(jīng)營一個大棚。沒有像王秀珍那樣不要命的,經(jīng)營兩個大棚不說,所有的活還都是她一個人干。

就顯得她能。女人們私底下這樣說已經(jīng)是客氣了。

因為高秋水與大賓的同學(xué)關(guān)系,翠嬸與王秀珍的交往也多些,很多信息都是翠嬸往王秀珍這里傳。高家討來網(wǎng)上媳婦的事,都被村里人嚼爛了,這種事在電視里經(jīng)常能看到,所以人們不覺得有啥稀奇。徐州算什么,還有人聊天把外國的閨女聊了來。張明麗的樣子,許多人都見到了,長得好,不像女騙子。沖這兩樣,大家就覺得王秀珍把福氣占全了。翠嬸挑開門簾進(jìn)來,舌頭砸得像是敲竹板,說你個王秀珍,還有心情趴窩,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媳婦,腦袋掉了腔子也戳著。王秀珍不說話,趴在炕上直杵杵地盯著她。翠嬸又說,這樣瞅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家爺們。王秀珍說,都多大年紀(jì)了,還說這樣騷情的話。翠嬸說,多大年紀(jì)也是女人,我就不信,你和高眾就一點不騷情?

王秀珍收回了目光,不想再說什么。

翠嬸脫鞋上炕,先是一只腳,后是兩只腳,在王秀珍的背上慢慢地踱,她過去這樣干過,所以腳法不陌生。王秀珍覺得腸子都要被踩扁了,可腰輕松多了。王秀珍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讓大賓領(lǐng)來個這樣的媳婦,你就知道滋味了。翠嬸說,這樣媳婦咋了?你如果不要我們要。王秀珍心里說,都跟我兒子睡了,鬼才相信你的話呢。

翠嬸發(fā)現(xiàn)了炕頭上疊放的新衣服,王秀珍嘴一溜,就說是媳婦買的。這是她第一次稱張明麗媳婦,別人聽不出來什么,她自己倒有些難為情。翠嬸展開了看,放到身上比,說好看,布料也好,一看就不便宜。她讓王秀珍穿上試試,王秀珍順從地爬起身來,挺著腰板兒,把那件藍(lán)地紫花的穿到了身上。翠嬸由衷地說,好看,好看。王秀珍往炕中間蹭了蹭,那里對著一塊立柜上的穿衣鏡。見里面的人頭發(fā)像刺猬一樣立著,但新衣服讓臉上有了光彩。翠嬸又讓她試另一件,順便把褲子也蹬上。她費了些力氣,才從炕上站起身。她比鏡子高了,想彎下腰來看,“哎喲”一聲,她又在炕上趴下了。

翠嬸說,褲子也合適,這件白花的更好看。你自己多少年沒買新衣服了吧?王秀珍掙扎著往下褪褲子,翠嬸說,穿著吧。王秀珍哪里肯穿著,還是讓翠嬸捏住兩個褲腳,把自己像倒口袋一樣倒了出來。王秀珍說腰又不行了,你再上來給我踩踩。翠嬸拿捏著說,有人給你買衣服,有人給你當(dāng)丫鬟伺候著,你是娘娘???王秀珍說,趕明兒我好了,我也給你當(dāng)丫鬟,行了吧?

翠嬸說,我可沒有媳婦給買衣服,我的兒媳婦還在他丈母娘的肚子里養(yǎng)著呢。

王秀珍說,肯定是在肚子外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在哪。

翠嬸說,看見秋水從網(wǎng)上搞來了對象,大賓眼熱得不行,誰說的媳婦也不要,自己也非要從網(wǎng)上搞一個。他說秋水能搞,我咋就不能搞?

王秀珍說,都快把我氣瘋了,那樣遠(yuǎn)的媳婦有什么好?還是家里說的知根知底。

翠嬸說,知根知底也沒啥用,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秀珍說,那也比這樣兩眼一抹黑強。

翠嬸說,秋水聽你的話嗎?大賓也不聽我的。要不是有秋水這檔子事,大賓的對象說不定早妥了。秋水把大賓耽誤了。

王秀珍不樂意了,說,這事咋能怪我家秋水?又不是他讓大賓這樣做的。

高眾讓張明麗先回去做飯,自己再把那兩個菜畦翻完。張明麗在院子里就喊阿姨,說,腰好些了嗎?王秀珍賭氣地說,好了。張明麗進(jìn)到屋里,見王秀珍還是那樣趴著,那幾件新衣服在一起團著,明顯是被穿過的樣子。張明麗問,咱家有誰來過吧?王秀珍說翠嬸。張明麗知道翠嬸是誰,有一天在路上遇著了,離老遠(yuǎn)就說自己是大賓的媽。張明麗試探地問,她穿這些衣服好看嗎?王秀珍一下子就不言語了。張明麗不易察覺地笑了笑,問王秀珍吃什么飯,王秀珍說,隨便。張明麗開玩笑說,好,就吃隨便。

高眾從大棚里薅來一把香芹,讓張明麗炒著吃。香芹嫩得根根透亮,像汪著一層菜油。張明麗說,從地里拔來的菜就上鍋炒,我長這么大是第一次經(jīng)歷。她在臉盆里洗手,一共洗了三遍,最后一遍還用水沖了一下。然后洗香芹,一共洗了四遍。高眾回到屋里,小聲對王秀珍說了,這孩子是個仔細(xì)人,干啥都讓人放心。又說,你平時就洗一遍吧?王秀珍剜了他一眼,高眾并未理會,又說張明麗翻地,汗出得比喝下去的水多。鄉(xiāng)下這樣的孩子也都不多見了,你就別再為難她了。

王秀珍愣著,沒言語。

高眾看了那團衣服一眼,說,偷著試了吧?

7

大賓有空就往春旺飯店跑,這里所有的人都認(rèn)識他。有時候他也是這里的顧客,帶幾個人過來吃飯,大家看秋水的面子,都對他很友好。有一天,他多喝了幾杯酒,在那里胡言亂語,說網(wǎng)上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口吻很暴力,很色情。同來的人不但不阻止他,還鼓動他往大腿根處說。有個服務(wù)員告訴了高秋水,高秋水端了一舀子涼水過來,“嘩”地澆到大賓的頭上。

大賓當(dāng)時就跟高秋水吵翻了,說我又沒講你,關(guān)你啥事?你在網(wǎng)上就干凈了?要不是也在網(wǎng)上那啥了,張明麗會跑這么遠(yuǎn)來找你?高秋水又舀了水過來,被別人攔住了。高秋水說,大賓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大賓說,你當(dāng)老子想看見你?呸!

老板朱春旺親自來擦地,高秋水意識到自己這件事做得過了。當(dāng)時飯廳里還有好幾桌客人,他應(yīng)該把大賓揪到外面去,怎么揍他都行。水在地上流了很大一片,高秋水伸手要墩布,朱春旺也沒客氣,隨手就把墩布桿推到了他懷里。朱春旺說,瀉火也不是這樣的瀉法。朱春旺的意思是,因為這飯店通宵營業(yè),員工都不能回家,高秋水這是有怨氣了。高秋水聽出了弦外之音,把墩布“啪”地扔到了地上,他說我瀉火也不是沖你,是沖大賓。這里有你什么事?

朱春旺說,是沒我什么事,水都濕了顧客的腳,碰上刁蠻的,我得賠人家鞋。

高秋水說,我賠!你說多少錢?!

朱春旺說,我說讓你賠了嗎?

高秋水一甩袖子出去了。這段時間他的脾氣總像陽光下熟透的豆莢,說炸就炸。他在廊下狠狠吸了幾口煙,聽見了朱春旺大聲呵斥服務(wù)員的聲音,說本事沒有就聽話些,多干些活會累死人嗎?

高秋水也覺得這話在影射自己,心里又添了許多火氣。那天朱春旺沒接來張明麗,高秋水就很憋悶,覺得朱春旺為自己的事不盡心。自從離開家,他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母親說不讓他回家,他不是不敢回,是不想回。想起母親的樣子他就不愿意跟張明麗一起去面對。他還是希望張明麗能出來,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都很開心。

那天高秋水頂著火氣,稱自己想去家檔次高的酒店。其實他這只是一個想法,連譜都還沒有,就是因為心里煩,不知怎么就把這話說出了口。朱春旺的臉當(dāng)時就陰了,當(dāng)老板最煩別人炒自己,何況高秋水是飯店的頂梁柱。朱春旺很容易把這看成是要挾。他說你想加薪不用拐彎抹角,我不是不想給你加,是想看一看這一段的效益如何。效益好會給你多加一些。

高秋水趕忙解釋他不是這個意思。朱春旺冷冷地說,那是啥意思?高秋水的意思卻一時沒法說清楚。他不愿意一輩子窩在三層樓的小飯店,他希望有朝一日到大地方試身手。他還想自己經(jīng)營一家飯店,哪怕很小很小。朱春旺對他再好,他也不可能給他打一輩子工。

只是這些話能與朱春旺說嗎?

與朱春旺的關(guān)系就這樣僵下了,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但臉上的線條都繃著,說任何話彼此都有了抵觸,都有了一生二、二生三的意思。不像過去,高秋水連網(wǎng)戀的事都愿意對他說,把他當(dāng)成兄長一樣?,F(xiàn)在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芝麻大的事,能發(fā)酵成西瓜。

大賓酒勁過去,就把不愉快都忘了。這天他守在飯店門口,等著高秋水下夜班。正常的情況,高秋水十點以后基本就清閑了,因為那個時間不會有顧客要大菜。今天飯店的生意不好,也許因為是周一,中午客人就稀少,晚上星星點點,都是三兩人的散桌,點兩三個小菜,喝一兩瓶啤酒,根本賺不到錢。這樣的局面連服務(wù)員都提不起精神,一個個哈欠連天。高秋水抽空到外面抽煙,看見大賓看門狗一樣在臺階上坐著,他上去踢了大賓一腳,大賓站起來笑。大賓說,去網(wǎng)吧不?你都多少天沒去了。高秋水搖頭說不去,老板不讓去。自從與張明麗不需要在網(wǎng)上見面,網(wǎng)絡(luò)對他也沒誘惑了。這時朱春旺正好從外面回來,大賓有些巴結(jié)地跟他打招呼,叫他朱哥。朱春旺眼睛斜了一下,都沒怎么理會。蔑視大賓就是蔑視他高秋水!高秋水的自尊心一下子膨脹了,他大聲說,老板,我請個假,跟老鄉(xiāng)出去辦點事!

不等朱春旺回答,他已經(jīng)奔向了摩托車。

高秋水騎著摩托車瘋了一樣在大街上亂竄。大賓一個勁兒地說開慢點,開慢點。高秋水反而有些受刺激,開得更快了。在十字路口,差一點與一輛面包車撞在一起,面包車猛地朝外一打輪,摩托車擦著面包車的車身飛了出去,一下沖到了路邊的花壇里,那里正好有一盞路燈,摩托車險些撞到燈桿上。大賓跌坐在一蓬帶刺的月季花叢里,屁股都受了傷害。大賓“哎喲”說,可不敢再坐你的摩托了,你有媳婦了,我連媳婦也沒有,我可不想做冤死鬼。高秋水的脊梁上像是開了一扇窗,總有涼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他動了動身子,沒覺出哪里疼。摩托車斜躺在燈桿下面的土堆上,輪子還在空轉(zhuǎn)。大賓把摩托車扶了起來,推出了花壇。那些花草被他們壓壞了不少。大賓說,你還不快起來,待會兒讓警察看見,算你交通肇事,讓你賠。高秋水這才爬起身,大賓看見他的額上出血了,趕忙過來扶他,說去醫(yī)院包扎一下。高秋水用手一劃拉,那片“血”掉了,原來是一片大紅的月季花瓣。

大賓笑著說,看來你還得走月季花運。

高秋水只說了一個字:屁。

大賓看出他心情不好,說要不你回家吧,你肯定想媳婦了。

高秋水坐在馬路牙子上,抬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大賓,你看出我想媳婦了?

大賓說,我看出來了。

高秋水說,有時候是很想,但很奇怪,有的時候卻一點都不想,就像現(xiàn)在。想媳婦的感覺有點像地震,想的時候地動山搖,但搖過以后就沒事了。

大賓覺得很驚奇,說,你一直都是這樣嗎?

高秋水說,當(dāng)然不是。在這之前還不是。

大賓說,你嚇著了吧?

高秋水卻不理會大賓。他低下頭默想了會兒,說想其實是分三個階段的。沒見面之前是一種想,那時候每天都想得魂不守舍。見了面是另一種想,每天夜里我們倆隔著一堵墻睡覺,那種煎熬你沒法體會。如今把媳婦放在了家里,跟前兩種想又不相同了。

大賓問現(xiàn)在是怎么個想法。

高秋水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就像鬧地震。

大賓說,鬧地震的時候耗子都往外跑?,F(xiàn)在給你兩條路,是去網(wǎng)吧還是回家找媳婦?

高秋水站起來拍打一下屁股,說去網(wǎng)吧。

高秋水在路上給張明麗打了一個電話,想問問家里的情況。他這個時候一點心理負(fù)擔(dān)也沒有。打個電話,太普通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較勁的。他甚至想張明麗只要一搭腔,他就甩掉大賓,回家。這個時候他心里又有了鬧地震的感覺,而且動靜很大。等待的時間長得有些熬人,終于等來了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8

高眾過去不常到蔬菜大棚里來,但大棚里的活計他都懂。張明麗都快崇拜他了,看著他在每個畦里用鋤頭挑出畦埂,用鋤尖挖垵,細(xì)致得跟繡花一樣。張明麗用水舀子一個垵一個垵澆水,學(xué)著高眾的手法,把那些秧苗一個一個地抹到垵里去。這些活計輕松多了,而且有技術(shù)含量,張明麗每抹一棵,都禱告它要順順當(dāng)當(dāng)成活,千萬不要對不起自己。每天回到家,張明麗第一件事就是向王秀珍匯報大棚里的工作。土耘好了,調(diào)出壟溝了。水管子蛇一樣從西爬到東,把那幾畦芫菜澆透了。王秀珍總是聽得很仔細(xì),然后再做出一兩點“指示”。張明麗回傳給高眾,發(fā)現(xiàn)他很聽吩咐。這幾天,高眾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大棚里做活,除非村里的廣播喇叭喊他,他也總是快去快回。也有人跟他開玩笑,你不是不進(jìn)大棚嗎?活怎么是你一個人干了?高眾總是樂呵呵地說,還有兒媳婦呢。高眾在棚里干,在家里也干,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張明麗干到哪,他跟到哪。他是一個講究品質(zhì)的男人,只是遇到了太不講究的王秀珍,讓他破罐破摔了。

彩椒苗被移走,高眾主動問王秀珍這幾個畦下什么種,王秀珍說,種豆角。種子提前買好了,一共兩包,就在大棚里的一個柱子上的塑料袋里掛著。一個春播,一個夏種。王秀珍不識字,她把種子用不同的紙包好,總是在心里記得牢牢的。這天,她覺得自己稍稍好了些,就用一只手支撐著腰,腆著肚子去了大棚。她先去查看了豆角種,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高眾把種子種反了。她費力地蹲下身,從地里摳出一粒種子,種子已經(jīng)歪歪嘴了,一棵線頭兒樣的小芽從歪歪嘴里吐了出來。王秀珍說,這畦豆角收不來了。張明麗問為什么。王秀珍說,過了五一,大棚就要揭蓋了。那時豆角正出苗。藤會把豆角架爬滿,但一朵花都不會開。

張明麗又問為什么。

高眾難為情地解釋,反季節(jié)只在大棚里能反,撤了大棚植物就只能跟著季節(jié)走。

高眾問王秀珍怎么辦,王秀珍滿不在乎地說,由它去吧,咱只當(dāng)養(yǎng)了畦花草。

高眾的眼睛都要濕了,王秀珍從來沒這樣通情達(dá)理過。

王秀珍在大棚里巡視一圈,形象像個要員。有些地方剛澆過水,有些濕滑,高眾生怕她再把腰扭了,影子一樣跟在她的后面。王秀珍仿佛也知道自己此刻舉足輕重,她頭也不回地吩咐,我喝口水。高眾剛要去拿水壺,張明麗已經(jīng)搶先把那兩瓶礦泉水拿到了手里。她擰開其中的一個蓋子,遞到了王秀珍的手里。王秀珍說,哪來的?張明麗說,叔叔拿來的。王秀珍看了高眾一眼,張明麗孩子氣地把另一瓶水晃了晃,叔叔說了,咱倆一人一瓶。

王秀珍說,糊弄鬼。

高眾說,你就當(dāng)一回鬼唄。

高秋水一走就沒有消息,其實他們都很惦記他?;貋淼穆飞蠌埫鼷愖咴谇邦^,高眾小聲對王秀珍說,你不給兒子打電話,看來他是真不回來了。王秀珍說,死心眼,也不知道隨誰。高眾“哼”了一聲。王秀珍說,你別當(dāng)他隨我,我不鉆牛角尖。高眾又“哼”了一聲。王秀珍說,你是豬啊,光知道哼哼。高眾說,話都讓你說了,我不哼哼干什么呢。

考慮到飯店中午忙,下午兩點多,王秀珍才給兒子掛電話。她只想對他說:晚上回家一趟。估計兒子就會屁顛屁顛趕回來??蓛鹤拥碾娫掙P(guān)機了,撥了幾遍都是關(guān)機。王秀珍覺得有些意外,問張明麗這段時間有沒有跟他聯(lián)系。張明麗說沒有?

王秀珍說,你這孩子也是死心眼,怎么不給他打個電話呢?

張明麗其實沒有說實話。她這兩天一直在試圖跟高秋水聯(lián)系,可他的電話總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甚至想高秋水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故意關(guān)手機,于是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你準(zhǔn)備好了嗎?她想高秋水也會和自己一樣偷偷查看有沒有手機短信,如果沒有,再把手機關(guān)上。

一連兩天,張明麗發(fā)了同一條短信,但高秋水一直沒有回復(fù)。

打不通兒子的電話,王秀珍就有些慌,她讓高眾幫她回憶那天發(fā)生的事,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兒子會不會因此想不開。高眾不以為然,說你啥也不用想,把兒媳婦買的衣服往身上一穿,兒子自然就回來了。王秀珍疑惑地說,你們是不是跟兒子合伙算計我?高眾說,我們誰都沒有見到他的面,怎么會合伙算計你呢?

張明麗提出自己進(jìn)城去找高秋水,這個時間他不在飯店,就應(yīng)該在出租屋里。王秀珍把張明麗買的衣服換上了,說自己也去。高眾看著她笑了笑,說衣服還真是好看……只是,人家明麗去找秋水,你去湊啥熱鬧?

張明麗說,晚上我一定把高秋水揪回來。

高眾馱著張明麗把她送到了公路邊,這里五分鐘就有一輛進(jìn)城的汽車。張明麗的臉上寫滿了焦灼,自從他們相識,還沒有這么久失去聯(lián)系過。她不斷地責(zé)怪自己應(yīng)該早一點跟高秋水聯(lián)系,如果早幾天打電話,說不定就能找到他。

她先去了春旺飯店,打烊期間這里顯得懶洋洋的,連院子里的兩棵海棠都顯得有氣無力。張明麗走的時候,它們還沒到花期,如今則已經(jīng)開敗了,淡粉色的花瓣四處飄零,枝頭上是豆粒大的海棠果。張明麗只見到了打掃衛(wèi)生的于師傅,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正從上往下擦樓道,鼻尖上晃著細(xì)小的幾粒汗珠。見到張明麗,于師傅很熱情,拉她到門口通風(fēng)的地方坐。張明麗說,我是來找高秋水的,他回出租屋睡覺了?于師傅的嘴巴張圓了,吃驚地說,他幾天前就辭工了,怎么你不知道?張明麗讓于師傅仔細(xì)說說情況,于師傅說,自從上面這條路開工,春旺的生意一直不好,因為這里變成了死胡同,很多顧客根本就走不進(jìn)來。開通宵沒幾天,就做不下去了。生意不好大家心情都不好,高秋水想去大飯店干,老板就讓他走了。

張明麗心里有了底,問高秋水去的大飯店叫什么名字。于師傅說,他走了沒跟誰打招呼,所以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張明麗問,老板也不知道?明知道周圍沒人,于師傅還是小聲說,老板對高秋水不像原先那樣了,他們倆鬧掰了。

隔幾分鐘,張明麗就給高秋水撥一下手機。身邊不時有汽車隆隆地駛過,她用手指堵住耳朵,另一只耳朵使勁兒聽,還是關(guān)機的信息提示。路邊凡是有門臉比春旺大的飯店,她都進(jìn)去問有沒有叫高秋水的廚師,她一共問了九家,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她不敢再關(guān)手機,手機夜里也開著??焯炝?xí)r,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高秋水渾身是血從外面闖了進(jìn)來,卻又從后門走了出去。張明麗驚恐地問他去哪,高秋水比風(fēng)還快地已經(jīng)消失了。

張明麗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著腳就往東屋跑,此時她被夢魘罩著,連外衣都不知道穿。她推開東屋的門,尖叫著說秋水受傷了,身上都是血!她怔怔地看著炕上躺著的兩個人,他們裸著肩膀,裹在一條被子里,正睡得香。他們顯然也被張明麗嚇著了,慌忙地恨不得把頭縮到被子深處。張明麗晃了晃腦袋,這時才有些清醒,原來是在做夢。她一下子摟住了自己的肩膀,轉(zhuǎn)身逃掉了。

高秋水上班時間擅離崗位,任何一個老板都不會容忍這件事。他與大賓在網(wǎng)吧痛快地一直玩到天亮,第二天一上班,就有人通知他到財務(wù)室去一趟。財務(wù)室在三樓,會計其實就是老板娘。她把一個信封遞給高秋水,說你的工資,張明麗的工資,都結(jié)齊了?,F(xiàn)在春旺飯店正是困難的時候,但老板說,不能對不起你。以后有機會就來串門兒,別攀了高枝兒就把我們忘了。

高秋水的臉唰地紅了。他抓過信封什么也沒說,走了。

朱春旺是這樣想的,高秋水既然想走,誰也留不住。既然遲早要走,就不如現(xiàn)在走。朱春旺以為上邊修路會給自己帶來商機,結(jié)果他把形勢估計錯了。因為離那條主路太近,春旺飯店的環(huán)境也受影響,整天塵土飛揚。顧客當(dāng)然不愿意再到這里來。這個時候炒高秋水是最好的時機,偏偏高秋水又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借口。

高秋水一點也沒想到情況會這樣,他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到大街上,還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在春旺干了三年,有感情,培養(yǎng)了很多老顧客。他覺得老板不應(yīng)該因為這點小事就炒他。幾個服務(wù)員往外送他,他連頭都沒回。誰都知道他是被炒的,這讓他覺得自己沒臉見人。

他給大賓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不在春旺干了,換了一家大館子。大賓很興奮,問他具體地點,他回答得模棱兩可。與大賓通了電話,他就把手機關(guān)了。他騎著摩托車,發(fā)狠一樣地跑遍了全城的各大酒店,卻沒有哪里需要人。有一家四星級的酒店剛開業(yè),廣告打到了十字路口,說招面點師傅。高秋水對面點不是很在行,但多少會一些。硬著頭皮去應(yīng)聘。才發(fā)現(xiàn)人家說的面點是西式糕點,一點也不是自己會的那種中式面食。他說自己擅長炒菜和燉菜,問人家需不需要這方面的廚師。管招聘的是一個小美人,說話做事一板一眼。她問高秋水在哪里干過,高秋水說在丁字路上的春旺飯店。小美人搖搖頭說,對不起,我們不需要。

丁字路已經(jīng)形成了飯店一條街,但都屬于中下層的水準(zhǔn)。許多農(nóng)民工或私人請客的人愿意到那里,因為便宜。小美人多問的那句話,讓高秋水起了疑心,那里飯店出來的師傅是不是都被人看不起?這讓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9

一連幾天,高秋水都是在網(wǎng)吧度過的,除了網(wǎng)吧,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家他一點都不想回去,他多次跟父母和張明麗說過,春旺飯店沒了他就不行,這個時候回去,不如讓他一頭撞死。網(wǎng)吧他也不是只去一家,像他這樣的年齡,整天泡在網(wǎng)吧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與大賓玩通宵的那家網(wǎng)吧叫育才,是一座住宅樓的底層,那天他和大賓坐在一排座位上,偏過頭就能看見對方的顯示屏。他打游戲,大賓QQ聊天??纱筚e聊得很不專注,總探頭朝他這里看,后來兩個人就換了座位。高秋水聊天,大賓玩網(wǎng)絡(luò)游戲。大賓玩起來就什么都顧不得了,高秋水說,有個叫青梅的人給你留言了。大賓問寫的是什么,高秋水說,等得花兒都要謝了。

大賓說,酸。

高秋水卻心里一動,同時酸澀的滋味也從腸胃里翻涌出來。他和張明麗逛超市,見到了那種叫青梅的東西,粉紅色,看上去毛茸茸。一對兒情侶挽著手臂在那里指點說,入畫。高秋水不懂什么叫入畫,但他買了一盒。兩個人來到了街心公園,把封著的塑料薄膜打開,青梅看上去真是非常好看。高秋水喂了張明麗一粒,張明麗咧歪了嘴,說牙倒了牙倒了,不管高秋水怎樣哄,她都不肯再吃第二粒。高秋水生氣了,一盒青梅十幾塊錢,在他差不多算奢侈品。

他賭氣自己吃了很多,酸得牙齒倒了好幾天。

高秋水由此發(fā)現(xiàn),自己對張明麗的思念變得隱隱約約。張明麗每天跟在母親的身后去蔬菜大棚,也不知變成了什么樣,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母親王秀珍的另一個翻版。

高秋水對母親始終懷著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緣于童年中的幾件事。給奶奶故意把飯做硬。一個小乞丐追著乞討,被她打了一頓。院子里爬來了一條蛇,母親拿著菜刀就把蛇斬為幾段。很多回憶都會讓他心底升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包括她一年四季衣衫不整,包括家里從來沒有一方干凈的角落。有時他會奇怪地想,父親長得那樣周正,他怎么會與母親結(jié)婚呢?

與張明麗在家里短暫的那一夜,他險些被張明麗說服??呻x開了張明麗,他發(fā)現(xiàn)有些感覺輕易就回來了。

高秋水給青梅回復(fù):花兒謝了還會再開。

青梅:再開也不是原來那朵了。

高秋水:你希望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嗎?

青梅敏感地問,你是誰?

高秋水答,我是我。

青梅說,你是個有趣的人,假如你是個男孩的話,我甚至可以考慮喜歡你。

高秋水迅速登陸了自己的QQ,把青梅加為好友。在這之前青梅是屬于大賓的,而現(xiàn)在,青梅也是屬于自己的人了。

高秋水白天到處找工作,晚上就在網(wǎng)吧與青梅聊天。餓了到外面找口吃的,困了就趴在電腦桌上睡一會兒。這座城市到處貼著牛皮癬一樣的招工廣告,但讓高秋水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卻很難。有個飯店的小老板追著請求高秋水留下來,高秋水厭惡地?fù)]了揮手,就絕了小老板的念想。那個飯店是三間小平房,里面擺著幾張油膩的桌子和椅子,都看不出本來顏色。這樣的地方與高秋水的理想距離相差太遠(yuǎn),小老板挽留他,高秋水甚至覺得受了侮辱。

那天,不知不覺中他就去了丁字路,從路口望過去,飯店的招牌就像叢林一樣。這里所有的老板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也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他曾經(jīng)是這條街上身價最高的廚師。高秋水想,還是在這里先謀一份差吧,自己在春旺,春旺就火起來了。自己還可以讓另一家飯店火起來,讓朱春旺后悔。他選擇了一家叫興旺的,門臉比春旺大,四層樓。老板姓李,過去曾經(jīng)暗示過他隨時可以過來,而且肯定比春旺給的工資高。他見到了李老板,正跟一群服務(wù)員打紙牌。李老板見了他就跟沒見一樣,只是嘲諷地說了句,怎么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來了?

高秋水就知道,自己回不來了。丁字路的飯店,看他有了相同的目光。

高秋水每天變換一家網(wǎng)吧與青梅聊天,現(xiàn)在他的身份基本確定了。大學(xué)畢業(yè),正在準(zhǔn)備報考公務(wù)員。青梅則在一家醫(yī)藥企業(yè)當(dāng)會計。他們互相報了生日,巧的是,兩個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身份是假的,就沒有什么是真的了。

高秋水白天受的所有的氣,都會在晚上的愉悅交談中得到慰藉。因為戴著面具,高秋水不但不覺得累,反而有一種天馬行空似的自由自在。有一天,高秋水在網(wǎng)吧里剛坐下不久,大賓也來了。大賓見到他,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大賓剛從家里回來,急于告訴他家里發(fā)生的事,高秋水卻不想聽,高秋水借故還有事,就從這個網(wǎng)吧匆忙撤離了。

大賓想要告訴高秋水的是一件大事。他家收香芹,從早上四點多一直干到下午三點多,那些香芹提前澆了水,水不多也不少,但要把地潤透,這樣香芹才好拔。這天高眾被村里的廣播喇叭叫走了,王秀珍的腰還沒徹底好,許多活就落到了張明麗一個人身上。過秤、裝車、結(jié)算,人家把一車香芹拉走了,張明麗才覺出肚子痛得無法忍受,緊接著,“嘩”地一下,褲腿就被鮮血打濕了。

高眾找來車把張明麗拉到了鎮(zhèn)里的醫(yī)院,原來是先兆流產(chǎn)。

高秋水與青梅的直線距離不過50公里,這樣近的距離不見個面簡直說不過去。他們約好了一個星期天,是整個春天里溫度最高的一天,28度。兩個人的心情也像天氣一樣有了炎熱的感覺。高秋水在澡堂里洗澡,換上新買來的白襯衫,坐上了通往N城的大巴車。打開了關(guān)了好幾天的手機,幾條短信先后跳了出來——你準(zhǔn)備好了嗎?想都沒想,他就回:還沒有。大巴車開上了高速公路,風(fēng)馳電掣朝遠(yuǎn)方駛?cè)?。高秋水覺得這樣的感覺也很好,離開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離開的地方?jīng)]有牽掛,去的地方也沒有負(fù)擔(dān)。

車窗外是張揚的春天景色,村莊綠得一叢一叢,田地綠得一片一片。張明麗的樣子偶爾從他眼前閃過,他有些木然。在心底,他還是覺得愛著張明麗,但那份愛已經(jīng)顯得蒼白了。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許還會濃綠,像村莊里的那些樹木,田地里的那些莊稼。只是,他不能確定那得什么時候。

想到將要見到的青梅,他的心跳就難以抑制,同時有蓬勃的欲望在兩腿之間盛開。他不知道青梅長什么樣,他想在網(wǎng)上看青梅的視頻,但青梅拒絕了。

青梅說,留點神秘的感覺給對方,不好嗎?

高秋水說,很好。

張明麗躺在炕頭上收到了高秋水的短信。高秋水有了消息,她沒有急于告訴王秀珍,她悄悄享受著這個屬于自己的秘密。她了解高秋水,他是一個要強的人,在新的地方他要干出名堂來。王秀珍正給她做荷蘭煎蛋,張明麗指揮,王秀珍操作。為此王秀珍特意買來了一箱牛奶。她現(xiàn)在是在侍候坐“小月子”的人,一點馬虎不得。這個孩子在張明麗的肚子里孕育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除了孩子自己,誰都不知道。張明麗甚至都沒來得及感覺,孩子就已經(jīng)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張明麗并沒有怎樣傷心,她與這孩子還沒真正建立起感情來。

高秋水回復(fù)的短信,換來了張明麗會心的微笑。她覺得這是高秋水在淘氣,就是不按正常套路出牌。于是她又發(fā):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在等待中,她慢慢睡著了。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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