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慧
中國有1700 萬視力殘疾患者,幫助他們?nèi)谌肷鐣歉纳七@一群體生存窘境的關(guān)鍵。通過電影講述,能在短時間里為盲人提供大量的視覺形態(tài)和信息,這或許可以為盲人填補視覺認知的部分空缺。
每周六上午9點,北京東城區(qū)正陽門外的保利國際影城9號廳,是王偉力與盲人觀眾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院線熱門的片子會在這里放映。與普通影廳不同的是,影片放映時,王偉力就開始同步講述。銀幕上的場景和人物細節(jié)被他一一解構(gòu),盲人觀眾或側(cè)耳歪頭,或者眉頭緊鎖,緊跟著他的節(jié)奏調(diào)動情緒。
“這不是‘聽書’。”在與記者對話時,他反復(fù)強調(diào)。這些年里,他琢磨了一套自己的講述理論:把握導(dǎo)演的創(chuàng)作意圖,把影片的鏡頭感、形象感準確地描述傳遞,由此讓盲人觀眾產(chǎn)生心理視覺。
“要讓盲人進入社會、融入社會?!鄙頌樾哪坑霸簞?chuàng)始人,王偉力始終把電影看作盲人與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連接的重要通道。
2004年的一天,王偉力正在家看《終結(jié)者》,剛巧一位盲人朋友到訪??紤]到朋友看不見,他開始將電影里的畫面講述給朋友聽,這是這位盲人朋友過去30余年里的首次“觀影”。也正是從這天起,王偉力確信,盲人一定可以成為電影的觀眾。
“通過電影講述,能在短時間里為盲人提供大量的視覺形態(tài)和信息,這或許可以為盲人填補上視覺認知的部分空缺?!蓖鮽チ﹂_始琢磨著為盲人講電影。起初,放映室只有20多平方米,在北京西城區(qū)鼓樓西大街79號的一間小屋里。第二次試講時,聞訊而來的盲人觀眾擠滿了屋子,坐不下的觀眾就沿著門外的臺階席地而坐,豎著耳朵朝向窗戶屏息傾聽。
這是心目影院最早的雛形。2005年,王偉力夫妻倆一起創(chuàng)辦了為殘障人士服務(wù)的紅丹丹文化教育中心,同年7月,心目影院正式啟動為盲人講電影的公益項目。
為了對盲人的世界有所共情,王偉力刻意閉上眼睛。在妻子的協(xié)助下,他走上街頭體驗“失去光明”的“滋味”,以便自己能對盲人的理解更為深刻。電影講述的腳本寫好后,王偉力也讓妻子閉上眼睛試聽。兩人常因為修辭、場景的“聽不懂”爭論不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改。
王偉力說,電影是視覺的藝術(shù),電影的講述不同于說書、評彈。對于無法用視覺感受的盲人而言,場景、時間、色彩,以及年齡、動態(tài)、表情、服飾等描述需要極具細節(jié),才能在他們的腦海里對畫面有所建構(gòu)。
語調(diào)要貼近角色,語氣要契合場景,為了準確地講述,王偉力要把片子多看幾遍,導(dǎo)演的闡述、影評都得看,腳本注解也隨著觀影的理解越寫越多,最長的腳本寫了十多頁。戰(zhàn)爭片往往是“難講”的,涉及方言的更是難上加難。為了講好帶方言的戰(zhàn)爭片《八佰》,他在4天里看了5遍。院線上映《長津湖》時,他去看了3遍。
盲人在電影城欣賞電影,廣播電視臺新聞廣播主持給盲人做現(xiàn)場觀影講解
幾年后,王偉力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一些變化出現(xiàn)在這里的盲人觀眾身上:有人為了來這里觀影特意打扮一番;觀影時,大家會跟著電影的情節(jié)哭或是笑;小屋子里的對話聲也趨向正常音量。王偉力笑稱:“剛來這里時,盲人朋友因為對環(huán)境和周圍人的陌生,聊天總是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像是一群人在吵架?!?/p>
在小院放映的片子都是王偉力找來的影碟且大多是老片,要想看到院線熱映的片子,只能是影院。為了讓盲人觀眾和明眼人一樣,也能第一時間體驗新上映的影片,心目影院決定告別小院,走進社會公共場所,這是它在小院放映電影的第14年。
從2005年起就在心目影院當(dāng)全職志愿者的視弱患者曾鑫記得,那時大家挨個給電影院打電話,詢問合作的可能性,再去實地踩點,幾經(jīng)溝通,最終心目影院得到了保利國際影城的資助,有了標(biāo)準的放映廳。
告別小院的那天,心目影院舉行了簡單的息影儀式。老朋友們在院子里依依惜別,那天是2018年5月26日。
年過六旬的肖煥義就在其中。即便十余年過去了,在與記者分享時,他仍依然清晰地記得每周六到小院的路:從家門出發(fā),坐44路公交車到達桃源,換乘7路公交到積水潭橋東,再等上一趟635路公交車,坐兩站就能到。對比清晨5點就要從昌平家里出發(fā)的影迷來說,他覺得自己來看電影算是“很方便的了”。
肖煥義是心目影院的首批影迷。由于自幼失明,肖煥義不常與人打交道?!耙郧跋氩婚_,覺得人生挺不公平的”,聊起那個“愛鉆牛角尖、容易偏激”的自己時,他不自覺地提高了分貝。
印象里,大約從2006年9月,肖煥義就在心目影院“看電影”,對于看過的片子,他信手拈來?!按髠ダ蠋煱选秾氊愑媱潯分v了兩遍,一次是2006年,一次是2013年?!眮磉@里聽電影的盲人觀眾都把王偉力稱作“大偉老師”。
在大偉老師的鼓勵下,退了休的肖煥義與人熱絡(luò)了不少。有一次放映前,王偉力試著讓他當(dāng)起“主持人”,預(yù)告當(dāng)日的影片名或是分享觀影心得。用肖煥義的話來說,自己和許多盲人影迷一樣,每周六看電影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肖煥義沒法量化電影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但他能感覺到:“看了電影之后,好像心態(tài)好了很多,很多事情都看開了?!?/p>
采訪中,王偉力多次提及,中國有著1700萬視力殘疾患者,幫助他們?nèi)谌肷鐣歉纳七@一群體生存窘境的關(guān)鍵。“盲人與明眼人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平等,視覺限制讓盲人對于社會上大多數(shù)的事物都難以產(chǎn)生共鳴,他們也因此難融入社會?!痹谕鮽チ磥?,能讓盲人影迷們看到院線同步上映的片子就是平等的一種。
從小在明眼人圈子里長大的曾鑫對此深有感觸。她發(fā)現(xiàn),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盲人的文化精神需求被忽略。在心目影院工作的初期,諸如“給盲人放場電影不如發(fā)點米面糧油來得實在”的聲音總在耳邊出現(xiàn),即便是早期來觀影的盲人觀眾也對觀影效果如何有所疑惑。
曾鑫告訴記者,盲人融入社會的連接點就是社會公眾在思想上的平等意識,具體而言,“就是把我們跟明眼人同等看待”。
從2005年至今,心目影院為盲人放映的電影超過了1000場。可喜的是,曾鑫發(fā)現(xiàn),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逐步認同“盲人的精神文化需求”這件事,身邊的誤解也少了許多。
把電影講好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能把講述效果發(fā)揮到極致,每到放映日,王偉力和志愿者們總會提前到保利國際影城的9號廳,把影廳重新布置。音響的擺放有講究。王偉力說,講述者的聲音通過不同位置的音響傳達至觀眾的耳朵里,達到“耳語化”的講述效果,既不和電影的音效產(chǎn)生沖突,也能凸顯講述的情感和音量,“就像在耳邊講故事一樣。”他形容說。
2015年,紅丹丹視障文化中心推出《視覺講述之電影講述手冊》,王偉力把積攢的電影講述經(jīng)驗整理納入其中。他希望能由此為視障人士建立“視覺講述”體系,把視覺講述服務(wù)提升到專業(yè)化的水平。
王偉力告訴記者,除了電影講述,紅丹丹還曾與日本盲文圖書館開展了技術(shù)交流;與法國盧浮宮合作,帶領(lǐng)盲人觸摸館藏雕塑復(fù)制品;推出盲人生活地圖等多種幫助盲人與社會產(chǎn)生連接的產(chǎn)品。王偉力把這些稱作為自己的助盲公益事業(yè)。
越來越多的志愿者也參與到他們的助盲工作中。曾鑫告訴記者,從2005年算起,參與到紅丹丹助盲工作的志愿者有一萬多人次,來觀影的視障人士也超過了4萬人次。
曾鑫介紹,除了北京之外,心目影院還落地了全國其他城市,包括天津、徐州、鄭州、昆明、東莞、蘇州、酒泉、大連等。不僅如此,心目影院跟100多所盲校也有了語言類培訓(xùn)的合作,還推出了大字版的盲人雜志。
不同于放映現(xiàn)場為盲人指引的服務(wù)型志愿者,電影講述師存在著一定的隱形門檻,語言表達、講述技巧等技術(shù)性問題都要過關(guān)。
2021年,心目影院的第1000場電影放映會上,團隊為電影講述志愿者做了評估分級,將講述師按講述人、講述師劃類,再按照實習(xí)、初級、中級、高級劃分等級。曾鑫介紹說,目前志愿者團隊中能達到初級電影講述師水平的有100多位,但能達到高級電影講述師水平的僅有5位。
王偉力向記者坦言,在電影講述方面的人才非常稀缺。年輕一代的講述者由于生活閱歷不夠,很難與盲人觀眾產(chǎn)生情感共鳴。
深耕助盲工作近20年,王偉力也發(fā)現(xiàn)社會對殘障群體的關(guān)注在發(fā)生著變化。
中國有8500萬殘疾人。截至2020年,全國有1753個市、縣開展無障礙建設(shè),累計創(chuàng)建了469個無障礙市縣村鎮(zhèn)。截至2019年,全國已建成各級殘疾人綜合服務(wù)設(shè)施2341個,省級殘疾人專題廣播節(jié)目25個、電視手語欄目32個,設(shè)立盲文及盲文有聲讀物閱覽室1174個。
像盲人“看電影”這樣的需求,也漸漸進入公共視野。雖然“盲道之類的基礎(chǔ)設(shè)施日漸完備,科技助盲的技術(shù)也逐步發(fā)達”,但王偉力覺得“還是不夠”,讓公眾更了解盲人群體、學(xué)會與他們打交道,讓盲人更易融入社會,是亟待解決的、更為深層次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