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麗俊
一個人
需要隱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過一生
這佛光閃閃的高原
三步兩步便是天堂
卻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過重
而走不動
——倉央嘉措
去阿里之前,我盯著手機里阿里無人區(qū)的照片,時常陷入虛幻中。朋友拍的照片里,枯黃的荒原在殘陽下無限延伸到遙遠的天幕,似乎一切都通往未知,也許有狼,也許有狐,天幕低沉,烏云壓頂,一頂白帳篷若有若無地隱匿在玄幻的天地之間,這是人間的真相嗎?岡仁波齊的風在呼嘯嗎?想念著藏北高原的一百種神秘和荒涼,我無法安放對高原的向往,踏入了青藏高原的冰雪之中。
盡管才十月份,呼嘯的寒風讓我不得不縮在了厚重的羽絨服里。藏北的天要比內地黑得晚,八點鐘,太陽還黃亮亮地掛在天邊,但光暈長著毛,你感覺不到它的溫度。近九點,天邊的光暈漸漸隱去,照片里的場景真實呈現(xiàn)在眼前,大地寂寥,荒野無垠,今晚的住宿在哪里?
這次走的是阿里北線,拉薩下飛機,專做西藏探險游的領隊德拉姆瑪璜將我們云南保山來的六人接上車。從青藏線到那曲,轉214國道進班戈,車輪滾滾,行程近五百公里,當晚住班戈。第二天班戈出發(fā),基本就在無人區(qū)游蕩,經色林措到雙湖,看著名的普若崗日冰川,那是徒步進入阿爾金無人區(qū)、太陽湖無人區(qū)的必經之路,也是羌塘無人區(qū)的腹地。云南人常住高原的優(yōu)勢盡顯無遺,四千七百米的海拔,我沒有任何不適,提著相機上躥下跳,只是因為高寒,能量消耗快,拼命想吃牦牛肉。這晚住雙湖鎮(zhèn),一個羌塘保護區(qū)的特區(qū)。車里的高壓鍋派上用場,我們把買來的牦牛肉壓了滿滿一鍋,保山帶來的薄荷、花椒、火燒辣,麗江買來的花洋芋,配上吃火鍋,熱氣騰騰,高原的氣候下著保山的口味,爽得沒法說。接下來,第三天住申扎,第四天住尼瑪,第五天繞進措勤,第六天改則,計劃第七天住革吉。縣與縣的距離基本都在五百公里以上,每天都在無人區(qū)穿行,每天都是“一錯再錯”——當惹雍措,色林措,扎日南木措,等等等等,寶石般耀眼的湖泊在眼前閃動,只恨眼睛不夠用,有三只眼、四只眼多好。雪山,冰川,草場,荒漠,牦牛,藏羚羊,藏野驢,藏狐,兀鷲,金雕,西部的廣袤和生命的豐富及堅韌填滿了我狹小的心胸。
今晚就是第六天。因為貪圖美景,忘記了時間并不在前面等我們。我們在黑夜來臨之前仍在無人區(qū)穿行。離革吉縣城大約還有兩百多公里,瑪璜說趕到革吉也許半夜了,不如前方碰碰運氣,看能否碰到藏民的帳篷。盡管他每年都要跑一兩次阿里,沿途并不陌生,但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并不確定去年在這里,今年還在這里。
我們往前走,十多分鐘后,遠方傳來了藏獒的嚎叫,因為空曠,聲音肆無忌憚。我們精神一振,有人了!走近一些,襯在暮色里的黑色帳篷,糅合著牛糞的氣息出現(xiàn)在眼前,這牛糞味驅散了擔憂,讓我覺得分外親切。
我們的柴油車轟鳴著停在了帳篷前。一個并不魁梧的身影緊接著鉆出帳篷出現(xiàn)在面前,獵狗樣敏捷。我們興奮亂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他也咧開嘴大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可等到你們了!他的聲音被風吹走了一半,但我還是聽出了興奮之意。等我們嗎?他知道客人要來?我疑惑著問瑪璜?,旇貞氖遣唤獾谋砬?。
阿稞(大哥之意),我們可以住你家里嗎?瑪璜問。
可以可以。
我們可以在你家里煮面條嗎?
可以可以。
他的漢語夾生著,吐字并不清晰,我們還是聽懂了。
我老婆生孩子,你們來,是菩薩派來給我家添喜的。隨著他表達得越來越多,我們在瑪璜的翻譯下,明白了他的大概意思。
生孩子,這真是大喜事,我們撞上了。在高寒的藏區(qū),添人進口是頭等大事。據生物學研究,因為寒冷缺氧,在藏區(qū),特別是藏北,細胞發(fā)育緩慢,懷孕這件事節(jié)奏要比低海拔地區(qū)慢半拍。我在想那幾率是不是彗星撞彗星?所以內地計劃生育如火如荼幾十年,西藏從沒有這一說,但藏區(qū)人口增長一直維持在低水平,統(tǒng)計顯示二〇〇〇年西藏人口二百五十八萬人,二〇一九年才到三百五十萬人,想想西藏地域面積一百二十二萬平方公里呀,平均每平方公里三個人都不到。
這位藏族漢子把我們迎進帳篷,帳篷是用牦牛毛編織的,耐寒保暖,進去就覺得滿身的寒氣刷刷抖落。鐵爐里牛糞餅熊熊燃燒著,我們知道了他叫扎西,代表吉祥,普通到一萬個藏民都可以叫的名字。溫暖的火光映著他極富藏族特征的臉,黑中透紅,泛著酥油的光芒;卷曲的短發(fā)也許好久沒洗,打著結披在耳后。他從爐邊的箱子里拿出幾個木碗,我什么都好奇,只見箱子五彩斑斕,描著吉祥八寶圖,這一定是女主人的喜好。木碗也描著花紋,扎西蹭起袖子擦了擦,給我們六人一一倒?jié)M酥油茶。滾燙的酥油茶一口口滑進胃里,立刻渾身舒坦,筋脈舒展,熱氣升騰。
突然,隔壁的帳篷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扎西扔下我們,馬匹似的揚蹄而出,我們也幫他焦急等待。商量以后,我們去車里翻出巧克力、蘋果、雞蛋面、紅糖粉、紅棗、罐頭等食品,裝了滿滿一箱作為賀禮。
隨著嘹亮的一聲啼哭劃過風中的寂靜,天使來到人間。我們沖出帳篷,只見一個老太太——扎西的媽媽,在扎西大手電筒的照射下,捧著一個血糊糊的嬰兒,蹣跚著彎曲的膝蓋向帳篷后的小溪走去。我們驚訝,這么冷,幾乎是零下,就這么赤條條捧著去?尾隨著老太太的白發(fā)和飄飛的裙袂,我們站在歡快奔流的小溪邊,盯著老太太用一塊花布,蘸著溪水擦孩子身上的血,一下,一下,再一下,花布洗去了來自上世的罪業(yè),還一個潔凈的肉身在今生的人世間成長、渡劫,為下一世輪回求福免災。這儀式代表的意思,也是瑪璜在傾聽著扎西媽媽邊洗邊頌念時翻譯給我們的。
洗完,孩子帶著沙啞的哭聲被老太太包進一件袍子里,抱進帳篷。扎西則弓著腰一路護送,完成他一生中最激動的儀式。
這一晚,我們把帆布大帳篷搭在扎西家的帳篷外,扎西拿一個鐵盆堆上牛糞餅,給我們燒了一個暖暖的火盆。目睹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給了我太奇妙的感覺,在這樣一個嚴酷的環(huán)境中,天使以這樣的方式降臨人間,而他的親人,在他還未睜開眼看清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要讓他按高原的法則經歷寒冷或者疾病的考驗。
流水潺潺,大風吟唱,狼沒有從想象中來,我在高原數星星。
這種奇妙的體驗,讓我無法進入睡眠。我一直在胡思亂想。因為特殊的海拔高度,特殊的缺氧狀態(tài),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特殊的無人區(qū)域,形成了特殊的宗教信仰和生存法則,藏北高原阿里,一直讓人心存敬畏。關于喜馬拉雅,關于岡底斯山脈,關于岡仁波齊,關于喀喇昆侖,關于古格王朝,關于象雄古國,關于瑪旁雍措,每一個名字,都是蒼穹下神一樣的存在。而且從來沒有哪一個地方,能像阿里一樣,能讓眾多的雪山圣湖簇擁在一起,形成藏民心中眾神的居所。
“天上阿里,人間秘境”,這是阿里地區(qū)官方對轄區(qū)的文化定位。對我們外來者來說,神的存在,應該是我們對雪山,對冰川,對高原,對大地,對自然,對萬物的一種敬畏,一種虔誠,一種仰視,一種親近;對于藏民來說,神幾乎伴隨著精神世界的全部,在高寒嚴酷的環(huán)境中,沒有精神的支撐,也許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行程還沒完,家里有急事打電話催回去,我不得不第二天趕往阿里昆莎機場。萬里高空,喜馬拉雅冰雪覆蓋,亙古不變,容顏不老,變的是我們來一次之后越來越熾烈的西藏之病。西藏就是一種病,藥方就是一次接一次地來。
像是夢幻,像是穿越,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很懷疑這一晚的真實性,但有照片和機票為證。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一九年,早早就盼著國慶長假,我的心,還在阿里。這次走的是阿里南線。
為節(jié)約時間,我們諸多朋友,還是飛往拉薩。一下飛機,沒有高反的羈絆,身心輕盈,直奔日喀則。
沿國道219,途中的圣湖羊卓雍措是一定要看的。寧金康桑神山矗立在羊湖之上,是前藏和后藏的分界線。再沿著年楚河谷走,就是神秘的后藏了。
年楚河谷被譽為后藏的糧倉。發(fā)源于寧金康桑雪山的年楚河,孕育了后藏這個“最好的莊園”(日喀則在藏語里是“最好的莊園”)。我們翻過卡若拉冰川到達江孜的時候,看到了帕拉莊園、白居寺宗山古堡等具有地標意義和奴隸時代代表貴族勢力的莊園群落。正值深秋青稞收割時節(jié),江孜、白朗、康馬,一直到日喀則,整個河谷都是金燦燦的青稞和碼成垛的麥草。以至于在扎什倫布寺對面的酥油茶館吃早餐的時候,我們一口氣在一家青稞餅店買了三十五個餅,海碗大的一個餅才三塊錢,掰一塊進嘴,就一口酥油茶,居然入口即化,瑪璜說這是他在藏區(qū)吃了二十年感覺最好的青稞餅,這些餅在未來幾天成為我們最重要的午餐。
阿里南線,我們沿途要經過撒嘎、仲巴、普蘭、札達、噶爾、日土。因為一首非常好聽的《拉孜堆諧》,我記住了拉孜這個地名。中午到達拉孜的時候,我特意看它的地理標識,這是一個重要的分界點,往南,就是著名的珠峰大本營,再往南,就通往尼泊爾;往西,就是我們正在走的阿里南線。
轉過無數山口,一個似乎很熱鬧的牧場出現(xiàn)在公路右側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在牛群羊群間奔跑,我們不由停下車來。也許是見我們停車了,三四個小女孩飛奔而來,離我們四五米,又不跑了,怯怯地看著我們,她們的臉上,看似是洗不干凈的污垢,頭發(fā)也亂蓬蓬的,其實是常年紫外線暴曬的色斑。我們拿了些蘋果和糖遞給她們,她們接過露出燦爛的笑,又飛快地跑開了,一會兒就隱藏到了羊群間。她們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散落在草原上的小羊,一片青草,一條溪流,一米陽光,就可以讓她們快樂無比。
因為桑桑這個好聽的名字,不顧四千六百米的海拔,我們決定在昂仁縣的桑桑鎮(zhèn)住下,這是從拉薩出來的第二晚。此后的兩天過撒嘎、仲巴、帕羊,一直在喜馬拉雅連綿起伏的雪山下前行;進入霍爾后,山峰一轉,則進入岡底斯山脈,整座山體絕大部分寸草不生,巖石裸露,嚴酷的環(huán)境只能使高原以無人區(qū)的狀態(tài)呈現(xiàn)。翻過四千九百九十九米的結拉山、四千九百二十米的突擊拉山等等,偶有那仁村、帕娃村這樣的村子長出了鮮艷的紅柳,然后就再無其他的植物生長。有人說無人區(qū)的藏民一生最多只能見到二十個人,有的幾年能見到一個人或一臺拖拉機,就可以讓他高興得殺頭牦牛。
在帕羊鎮(zhèn)住宿是從拉薩出來的第三天,仍然四千六百米的海拔讓幾個朋友有了點小反應。吃了阿司匹林或者高原安,沒有水洗臉洗腳,大家鉆進了四十塊一個床位的被子里養(yǎng)精神,我站在二樓的平臺上看滿天繁星,寒風毫無商量地透過抓絨衣鉆進體內,無數條藏獒或藏狗此起彼伏地狂叫,房屋稀疏的帕羊鎮(zhèn),隱藏在無限荒涼的曠野里。
其實到達霍爾就基本進入瑪滂雍措的蔚藍里。這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藍,盡管雪風強勁,吹得經幡漫天飛舞,吹得我們的車頂天窗不翼而飛,但那大風沒有嚇跑我們,相反,那一湖一望無際的澄凈的藍色,那種安詳,讓我的心長跪不起。我情愿像藏民一樣相信,居住在瑪滂雍措的神,居住在岡仁波齊的神,正慈祥地注視著我們,把福佑和平安賜予我們。磨蹭了很久很久,我們仍在湖邊不愿離去,大家明白,今夕何夕,這樣的經歷也許一生只有這一次。
與瑪滂雍措相比,拉昂措卻顯得有些詭異,據說,從空中看,它就像一張人皮。隔湖相望,岡仁波齊的腰身似乎是從拉昂措湖面升起的。也許,通往天堂的路,注定是要經歷種種考驗,今生到來世的輪回,神明要讓你在苦難中剔除貪婪、邪惡、懶惰,心思澄明地進入下一個人生,所以設計一個鬼湖來渡劫你的靈魂。鬼湖的水是咸的,因而水域周圍沒有任何飛鳥,所有湖邊靜立的人,在風的呼嘯中手忙腳亂地整理自己的思緒……
傳說,轉神山岡仁波齊一圈,可洗掉一生的罪孽,轉一百圈,便可成佛。所以它被藏傳佛教認定具有無限大的能量,被稱為宇宙的中心。在藏北高原阿里,在凜冽的寒風和低沉的天空下,轉山的不僅有步履蹣跚的老年婦女,臉上溝壑縱橫的老年男子,服飾艷麗的年輕女子,掛著鼻涕的幼稚孩童,也有來自印度、尼泊爾邊界的異國朝圣者。他們一律系著皮圍裙,戴著皮手套,念著六字真言,三步一磕頭,匍匐在地擁抱塵埃,只愿今生的苦修,換來來世的永生。
海拔六千七百一十四米的岡仁波齊是岡底斯山脈的主峰,據說內轉一圈需要一天,外轉一圈需要兩天,轉前世,轉今生,轉來世,內外轉前后需要九天,餓了,吃糌粑,渴了,喝酥油茶,困了,隨身有帳篷,實在累了爬不起了,看看前方可通天堂的岡仁波齊,力量就從腳底升起。我們兩次到達岡仁波齊腳下,去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鐘,從普蘭折回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十點鐘,運氣都很好,隔著鬼湖拉昂措,就能看到金字塔般的峰頂完全從云霧中露出真容,冰雪中裸露出的巖石臺階樣一級級向上延伸,似乎通往遙遠的天庭。從塔青開始內轉、外轉朝圣的藏民磕長頭九天,更遠地方的藏民甚至長途跋涉幾個月、幾年,或許就為了能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想必,三步兩步便能邁入天堂的人,已是無欲無求、心境澄明的人,人生的秘密,對他們也許已不重要;而心事過重的人,也許還需要在轉山的路上念無數遍的六字真言,這佛光閃閃的高原,才會給他們稍許的明示。
在措勤縣,我們遇到了美麗的烏金帕雅。她是小學老師,因為到云南師范大學讀過四年書,我們把她當作了老鄉(xiāng)。那真是美呀,身材高挑,眉如彎月,笑容燦爛,學生家長說她比雪蓮還美,是仙女下凡,我也覺得她要比雪蓮明媚太多了。烏金,是蓮花生的意思,活佛起的名。每年十月至來年的五月,烏金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往臉上抹酥油,厚厚的一層上去,才能抵御一天的寒風侵襲。讀大學時候養(yǎng)成的抹化妝品的習慣,只有在短暫的夏天,儀式感非常強地完成早晨的化妝。
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的屋脊,因為喜馬拉雅、岡底斯山脈和喀喇昆侖三個“巨神”架起了阿里西邊的骨架,阿里被稱為世界屋脊的屋脊。
離開烏金帕雅,我們沿廣闊孤寂的草場、戈壁、荒原、濕地前行,途中很少能看到內地那樣大片集中的村莊??h與縣的距離,近的三百多公里,遠的五百多公里,我們是怎樣到達阿里的呢?從拉薩到獅泉河,五天時間跑了三千公里。那一個遠啊,不能用遠來形容,只能用翻過了多少座雪山,呼吸了多少雪風,身體浸潤了多少暴雪的冰涼,被多少湖泊的蔚藍、寶石藍、墨藍閃了眼,追趕了多少群藏野驢、藏羚羊、牦牛和綿羊來形容。
西行的途中,德拉姆瑪璜一再交代我們四千米以上海拔堅決不能洗澡。開始我們不以為然,可隨著海拔的不斷升高,日喀則三千九百五十米,桑桑四千六百米,帕羊四千六百八十米,霍爾四千六百二十米;幾個埡口,崗巴拉四千九百米,結拉山四千九百三十米,愧拉山五千零八十九米,馬攸木拉山五千二百一十一米,獅泉河達坂四千七百八十五米,拉梅拉達坂五千一百九十一米……雪山巍巍,雪風肆虐,兩件羽絨服在身上分外地妥帖,這樣的海拔,晚上進了房間就是有瑤池仙湯,我們也舍不得脫下衣服,更別說洗澡了。所以在藏區(qū),我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有的藏民頭上的辮子都打結了油光閃閃的還不洗,也理解了有的藏民高原紅的臉上為什么總是油膩膩地涂著一層,似乎用刀就能刮下來。到了真正的冬天,高海拔的藏區(qū),隨便就是零下二三十度,河流、湖泊的冰層有幾尺厚,即使是集鎮(zhèn)里的水管也結了冰。
我不由想起了我的表妹,在西藏當兵八年,進藏的時候一百二十八斤,回保山的時候只有九十八斤。想必,對藏民來說,不是他不想洗,而是洗澡面臨極大的風險,不洗澡是一種超自然的反應吧。在藏北,在這個區(qū)域,要想活下去,想活得好一點,那就要完全適應這里的一切生存法則。我還曾試穿過當地藏民的藏袍,那是可以抵御零下二十度寒冷的褐色藏袍,領口和袖口繡了精致的圖案,除了漂亮,更重要的感覺是重,重量來自袍子的里層,那是厚重的制作得很干凈的潔白羊羔皮(稍輕巧的還可以用羊絨),估計得有二十斤吧,穿在身上稍顯笨重,但從內到外都是暖融融的。只是不知道身材瘦削的人能不能承受住這個重量。最具智慧的是右肩的設計,熱了,可以把右邊長袖褪出來系在腰上,露出半邊絲綢的上衣;冷了,再嚴實地穿起來。這大概也是特殊地理環(huán)境下激發(fā)的智慧吧。
開旅館的次仁告訴我,在四五千米的高度,在極度寒冷、極度荒涼的環(huán)境下,男人軟弱是沒有價值的,不僅身體要強壯,內心也要強大;而不管男人女人,如果沒有信仰,也是生存不下去的。因為內心的強大,需要信仰作支撐。所以在藏區(qū),我們隨處可見磕長頭的隊伍,他們對待死亡的無所畏懼,對來世幸福的渴望,超越了人世間的一切快樂。在羌塘草原深處,一個藍寶石般的湖畔,有一個村莊的人常年生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他們的平均壽命只有四十多歲,但他們從沒想過要搬離,他們的生命和喜樂,已與這里的雪山圣湖融為一體,靈魂從今生的軀體離去,又會在下一世重生,所以,生命的輪回,如同高原的花兒,花開花落,皆是自然的現(xiàn)象。
二〇一九年十月七日,在阿里到日土縣的途中,夕陽已經淹沒到一條河流里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德吉拉姆一家。在這條翡翠般的河里,德吉拉姆的笑在光暈里細碎而飛,潔白的羊群在翡翠上漂浮,金色的草地在翡翠上搖曳,這一切美得讓我眩暈。德吉拉姆的阿媽煮了酥油茶拉我們進帳篷里喝,我們叫她阿佳,她其實不老,五十歲不到,只因高原的雪風吹得她過早長滿了皺紋。白帳篷很低矮,我們坐到地面的藏毯上,牛糞餅燃起的炊煙溫暖而醇厚,在帳篷內縈繞不絕。阿佳將杯子在裙子上擦了又擦,滿滿地倒給我們一杯酥油茶,然后滿眼含笑看著我們一口氣喝下去,等我們再把杯子伸到她面前,她又給我們斟滿。這里只是他們冬季的牧場,他們的家在幾十公里外的村子。德吉拉姆是用生澀的普通話與我們交談的,四年前,她從福建讀了農?;貋恚团阒改该妹迷谶@個水草豐美的河谷養(yǎng)牦牛養(yǎng)羊。我們就這樣在白帳篷里喝到天快擦黑。曾經無限神秘的白帳篷究竟有什么樣的人間真相,今晚終于讓我看了個明白——曾經,有人告訴我,白帳篷是為年輕女孩子招女婿準備的,哪個有情義的年輕男子走進去,也許就有機會成為這家人的新主人。無論高原有多高,雪風有多凜冽,無外乎都要裝下人間的冷暖。
普蘭在阿里是個很有意思的縣,不僅因為岡仁波齊、瑪滂雍措等神山圣湖就在它的境內,還因它像手臂一樣往西南方伸出一百多公里后,獨立一隅,在中國、印度、尼泊爾三國交界處的孔雀河谷形成一個地理氣候、文化沉積獨特的區(qū)域。美麗的科迦村,壯觀的科迦寺,神秘的密宗修行,成群結隊的印度、尼泊爾香客,面露微笑的邊貿商人,都讓人充滿了好奇。從象雄古國到公元七世紀吐蕃王朝在雪域高原崛起,古老的絲綢之路就延伸到藏北阿里,尤其唐蕃古道在青藏高原成為連接中原與藏區(qū)的文明通道之后,經喜馬拉雅眾多的山口通往印度、尼泊爾的商品日夜不絕,中原的絲綢,云南的茶葉、鹽巴、布帛,西藏的羊絨、奶制品等等,在牦牛背上馱到喜馬拉雅的南麓,跨過蔥嶺馱往中亞大草原及南亞的印度等地;印度的香料、波斯的胡椒及珍貴的皮毛,尼泊爾的木雕等又流傳到廣闊的藏區(qū)。
在普蘭的邊貿交易區(qū),一個看似很嘈雜凌亂的市場,成百上千的尼泊爾、印度商人在店鋪里經營服裝、首飾、香料、藏銀手鐲、天珠、綠松石、羊絨披肩。賣得最多的要算尼泊爾手工木碗。碗對藏民一生有著重要的意義,一個孩子,從他記事起,一個碗就伴隨他終身,喝奶,喝酥油茶,吃糌粑,無論木碗、銀碗、金碗,都一刻不離地揣在懷里。一般的木碗,看材質幾十到幾百不等,奢侈的,就讓人瞠目結舌了。曾經,在拉薩,一位藏民在一個店里鄭重其事地挑了一個鑲滿綠松石和瑪瑙的金碗,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這個碗,他花了四萬多塊,在他眼里,也就四頭牦牛的價格。在普蘭,我看上一個木紋細膩的碗,以為很便宜,湊過去一看嚇一跳,香榧木做的一個碗,標價要三千多人民幣。一個店鋪里,既是店主又是手工藝人的尼泊爾人在碗底敲敲打打鑲金片,這樣木碗看著豪華了不少,但也覺得金碗對于我們來說似乎沒有什么用處,就只能對那些擺滿架子的金碗銀碗表示贊美后離開。
無論商場外還是商場內,都聚集了很多印度人,他們皮膚黝黑,眼窩深陷,頭發(fā)卷曲,有的戴著很夸張的花帽子,有的坐在路邊紡羊毛,稍遠的時候我以為他在放陀螺,走近才看明白他捏著一個紡錘在干活。據說他們有的是從克什米爾高原來的,看他們放松的表情,應該是很自在的。因為在商場內幾條僻靜的小巷里,我看見很多叢一人多高的盛開的雞冠花,我隨便在哪個低矮的門前一站,就有或漆黑或古銅色的面孔出來打招呼,如果不是內心平和,是不會有種花的閑情逸致的吧。
見到獅泉河,就算見到阿里了。神奇的是,這會兒,天上出著太陽,窗外卻下著冰雹,糖丸大的冰雹將車窗及玻璃砸得啪啪直響。從喀喇昆侖和岡底斯山間蜿蜒流淌的獅泉河碧藍剔透,在戈壁荒灘中驚艷無比。
阿里被稱為“人間秘境,天上阿里”,到達這里確實一萬個不易。從普蘭拐出來104公里,再次經過拉昂措和岡仁波齊一路向西,三百多公里皆是滿目荒涼,出了戈壁就是荒灘,生命的跡象在岡底斯山腳下寥若星辰。翻越四千七百八十五米的獅泉河達坂時,獅泉河在曠古的高遠中似有似無,火星般的沉寂讓整個高原都安靜下來,我屏住呼吸把相機伸出車窗外,自我感覺世紀大片就是這樣誕生的。因為我們所處的位置較高,當阿里地區(qū)噶爾縣獅泉河鎮(zhèn)以一個地區(qū)行政中心的身份出現(xiàn)在對面很遠很遠的高岡上的時候,我竟然生出不真實感,四千三百米的獅泉河鎮(zhèn)似一個天籟的音符停駐在喀喇昆侖的肩上,對望過去,與一個音符的相遇,竟是以大美無言而開始。四周云霧翻騰,集鎮(zhèn)猶如在天上,住在天上的人,每天不忘把羊群,把牦牛趕到云霧間曬曬太陽,把最美的藏袍當作大地的點綴,天外來的人,一不小心就分不清天上人間,以至于很多人到了西藏,出現(xiàn)了無數個版本的“來西藏前是這樣的,來西藏后是這樣的”——他們已完全迷失在西藏的天空下。
我簡略搜索了一下記憶里存留的關于阿里的印象。阿里,即公元七世紀前的象雄。阿里是一片純凈荒蕪的土地,在這廣袤無垠的高海拔區(qū)域,在吐蕃王朝真正形成之前,分布著無數個古國與部落。公元前七世紀,在山南的雅礱河谷,幾十年沒有發(fā)生過天災,水草豐美,牛羊肥壯,青稞豐收,人丁興旺。這時,一個有意思的人出現(xiàn)了:松贊干布。他出生在墨竹工卡一個很小的山村,父親是一個有著上千戶奴隸的奴隸主。一千三百多年前,松贊干布就在父親的小莊園里接受啟蒙教育。當他仰望星空的時候,也許看到了雅礱河谷的另一種景象,一種富庶催生的血脈賁張和金戈鐵馬下的萬眾臣服。他在成長,也在成熟中不斷滋生征服的欲望。當他具備了一定實力的時候,不斷從中亞、南亞購買大量鐵器,鐵意味著冷兵器,想象一下,在一千三百年前的雪域高原,家家有鐵,家家有刀,一個有強壯體魄善于格斗同時懷有強烈征服欲望的男人一呼百應,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帶領部落蕩平了整個雅礱河谷。所有的領主頭人都臣服于他。
當時的藏軍,在整個西藏大地,在青海一帶,在河西走廊一帶,包括接近新疆的地方,包括藏東昌都,接近漢文化的地方,無土不獵,中原的統(tǒng)治者開始不安了。在中原人眼里,他們跟蒙古鐵騎一樣,什么都不要,只要三樣東西:財物,女人,毀滅。當他們占領一個地方,會把值錢的東西全部拉走,男丁殺掉,婦女搶走,城池、宮殿也無任何吸引力,因為他們是游牧民族,他們要把所有的一切一把火燒掉。中原的統(tǒng)治者坐不住了,派幾萬大軍上了高原,但卻連一個敵人都看不到,當你退兵它又冒出來了。松贊干布也知道自己的軍隊是無法與大唐軍隊正面對抗的。一個偉大的君主,沒有愛情,甚至沒有親情,他很孤獨。孤獨造就了他的思考。于是和親出現(xiàn)了。
于是文成公主從長安出發(fā),最后成為藏族人民心中的一位女神。
站在獅泉河鎮(zhèn)街頭,象雄路、古格路張揚著遠古的傳說;獅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匯成的水系在城市里穿行,翡翠一樣滋潤著我們一路干涸的眼睛。西藏學者認為,由這片土地創(chuàng)造、源自岡底斯神山的古象雄文明,是青藏高原古代文明的根源,也是藏族一切歷史、宗教和文化的濫觴與源頭。早在公元七世紀前,盛極一時的古象雄就因位居古絲綢之路、天珠之路、黃金之路等要塞中樞,成為了橫跨中亞和青藏高原最強大的文明古國,并由此確立了自己通邊貿易的核心地位?!栋⒗镂幕尽氛f,從雍仲苯教演化而來的象雄文化,惠澤了歷代西域邊民,藏民的生活民俗、天文歷算、藏醫(yī)、藏文,以及歌舞繪畫藝術,無不由此而來。在阿里的亙古高原,在寺廟傳來的梵音里,在藏民的六字真言里,我們似乎時時都能聽到那些來自遠古的聲音。
在現(xiàn)實里的獅泉河,我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遇到了援藏老鄉(xiāng)肖寧。從滇西到藏北跨越三千米高度的溫暖,是由老鄉(xiāng)來完成的。十月七日中午,肖寧在我們到達之前二十分鐘就約著兩位同事等候在城外的邊防檢查站,我們十四個人,他依次為我們獻上吉祥的哈達,這塊橘黃色的哈達,一路就隨身成為對我們最吉祥的祝福和拍照時最美的點綴。在肖寧陪我們去加木村,去紅柳灘,送我們前往喀什要經過的檢查站的時候,在他依依的送別中,我們都深深理解著故鄉(xiāng)、故土的情意,尤其跨越千山萬水在這雪域高原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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