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江健三郎
我們一直安分地生活在厚厚的黏液質(zhì)墻壁中。我們的生活與外界完全隔絕,處于不可思議的監(jiān)禁狀態(tài),我們絕不會試圖逃跑,也絕不會熱衷于外界的消息。甚至可以說,外界對我們并不存在。我們在墻壁里充實而快樂地生活著。
我不曾嘗試碰觸厚厚的墻壁。但毫無疑問,墻壁密不透風,監(jiān)禁著我們。我們被困在一種強制性收容所,可我們從不曾想過打破這個黏液質(zhì)的透明墻壁逃出去。
這里是建在海邊高原上的脊椎結(jié)核患者療養(yǎng)所的未成年人病樓。十九歲的我是患者中最大的,其次是我們當中唯一的少女,十五歲。其余五個患者都是十四歲。我們的病樓由單間和陽光房組成。晚上,我們兩人一組被分配到一個單間睡覺;白天,我們在寬敞的陽光房里擺好躺椅,進行日光浴。我們都是安靜的孩子。或細細耳語,或低聲竊笑,或干脆沉默不語,任由自己被曬成褐色的身體保持靜止。除了偶爾大聲呼喊,讓護士送來尿壺以外,我們都一動不動地度過漫長而單調(diào)的時光。
在我們身上,幾乎看不到未來行走的可能性。大概由于這個原因,院長才把我們聚集在了這個與成人病樓隔著寬闊草坪的獨立病樓里,試圖讓我們形成一個特殊社會的雛形,這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除了一位十四歲的少年——他曾經(jīng)用復雜的方法自殺未遂,總是在陽光房角落里沉默不語以外,大家都過著快樂的生活。
而且,我們也總被快樂眷顧著。這么說,是因為我們病房的護士擔心我們的床單和內(nèi)衣被弄臟,抑或是出于小小的好奇心,更是出于一直以來的習慣,她們給予了我們簡單的快樂。有時,我們當中會有人白天也讓護士推著躺椅回到單間,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再帶領(lǐng)著臉頰潮紅的護士得意洋洋地回來。我們偷笑著迎接他。
我們安閑度日,不在意時間的流逝,過著充滿快樂的生活。但是,自從那個男人到來,一切都開始一點點,但執(zhí)拗地發(fā)生變化,外部的存在變得清晰了。
五月的某個清晨,那個男人兩條腿都打著笨重的石膏,出現(xiàn)在陽光房里。所有人都有意無視他,繼續(xù)低聲交談或竊笑,他顯得很不自在,猶豫了一會兒,向正巧坐在他旁邊的我搭話:
“我是大學文學系的。”他低聲說,“兩條腿都不行了。雖然到底怎樣還要等三個星期拆掉石膏后再看,但醫(yī)生說我的腿肯定沒救了?!?/p>
我冷淡地點了點頭。包括我在內(nèi),整個病房里的年輕患者們,都已經(jīng)厭倦談?wù)摶騼A聽自己或?qū)Ψ降牟∏榱恕?/p>
“你呢?”學生像要窺探我的內(nèi)心似的抬高肩膀,“很嚴重的脊椎結(jié)核嗎?”
“誰還會記得自己的病情啊。”我說,“反正就算我不記得,它這一輩子也不會拋下我的?!?/p>
“忍耐?!毙笨吭谖姨梢慰勘成系淖o士說,“不要說這樣自暴自棄的話了,不忍耐下去可不行啊?!?/p>
“就算我不忍耐,我的腿也會完美忍耐下去的。
“是我和你說話讓你不愉快了嗎?”學生的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嗯?”我驚訝。
“因為我還不習慣……”
“你們好好相處吧?!弊o士說,“從今天晚上開始,就是你們兩個人睡一間房了。畢竟其他人都還是孩子?!?/p>
一個少年用手轉(zhuǎn)動著躺椅上的巨大輪子湊過來對學生說:
“你看過我的血液檢驗報告單了嗎?”
“沒有?!睂W生滿臉困惑地回答。
“就貼在門口那兒?!鄙倌暌桓鄙畛恋臉幼?,“我做了六項檢查,但都是陰性。醫(yī)生超失望地說,看來只坐在房間里的躺椅上,是得不了性病的。”
聽到這不斷重復的笑話,大家都在竊笑,護士也發(fā)出不雅的笑聲,而學生卻咬著嘴唇,紅著臉,沉默不語。
少年一邊轉(zhuǎn)動著輪椅回到他的同伴身邊,一邊故意大聲說:
“怪家伙,都不笑。”
又是一陣低低的竊笑聲,少年故意鼓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我感到和這個學生在一間房里過夜是個麻煩事。下午,這個學生一直沉默著,像在思考。直到晚飯后,我們被送到同一間病房為止,我依然和往常一樣,呆呆地注視著太陽投射在草坪上的陰影。但在意識深處,我一直留意著這個學生。
護士就著床單和毛毯把我包裹起來,然后向?qū)W生的床走去。我透過護士搖晃的紅褐色頭發(fā),注視著學生赤裸的隆起的白色腹部。哈欠像小梨子一樣凝固在喉嚨深處,不能順暢呼出。
“住手!”學生激烈地說,“住手!”
學生喘著氣,臉因為羞恥漲得通紅。護士從他的下腹部抬起頭,水光濕潤的嘴唇微張著,有些意外地說:
“我只是想讓你的身體一直保持干凈?,F(xiàn)在解決的話,內(nèi)褲就不會被弄臟了。”
學生喘著粗氣,一言不發(fā)地瞪著護士。
“啊,你看??窗?。”護士俯視著學生的下腹部說,“真是不誠實?!?/p>
學生用屈辱而沙啞的聲音說:“給我蓋上床單?!?/p>
然后,當護士把毛巾放進金屬臉盆,走出房間后,他開始低聲哭泣。我小心地按捺住從喉嚨深處涌出的小蟲一般的笑聲。過了一會兒,學生聲音含糊地說到:
“我說,你還沒睡著吧?!?/p>
“嗯?!蔽冶犻_眼睛回答。
“我受到了狗一樣的對待?!睂W生說,“我小時候,讓狗發(fā)情這樣玩過,現(xiàn)在被迫發(fā)情的是我。”
我想,這個學生現(xiàn)在一定覺得非常孤獨無助吧,于是我重新轉(zhuǎn)向?qū)W生說:
“你不必在我面前覺得害羞。我們都習慣讓護士這么做了?!?/p>
“那可不行?!睂W生說,“我可忍受不了這種習慣?!?/p>
“是嗎?”我說。
“你們也不該忍受這種事啊。”學生激動地說,“我們明天就在陽光房跟大家說這件事吧。我們應(yīng)該有改善生活的意志。陽光房的氛圍也有些讓人難以忍受?!?/p>
“你這是要成立政黨啊?!蔽艺f。
“是的?!睂W生說,“我要和大家成立一個會,探討在這個療養(yǎng)所里的生活、國際形勢,也會討論戰(zhàn)爭的威脅吧?!?/p>
“你說戰(zhàn)爭?”我驚訝地說,“那種東西與我們無關(guān)?!?/p>
“怎么會無關(guān)?”學生也發(fā)出了驚訝的聲音,“我都沒想過和我同齡的青年會說出這種話?!?/p>
這個男人是從外面來的,從厚厚的黏液質(zhì)的墻外面來的。我想,并且身體周圍都還緊緊纏繞著外面的空氣。
“我會保持這個樣子幾十年,然后死去?!蔽艺f,“沒有人會把槍按在我的手心里。戰(zhàn)爭是能踢足球的青年的事?!?/p>
“不是這樣。”學生打斷了我的話,焦躁地說,“我們也有發(fā)言權(quán)。我們也必須為和平站起來。”
“我們的腿根本動不了?!蔽艺f,“即使想要站起來。我們是漂流到這棟樓里的受難者,大海另一邊的事情與我們無關(guān)?!?/p>
“你這樣的想法太不負責了。”學生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更應(yīng)該攜起手來,成為一股團結(jié)的力量,然后響應(yīng)醫(yī)院外的運動。”
“我不會和任何人攜手。”我說,“我與那些能夠直立行走的人無關(guān)。而我的同類,和我一樣不能走路、整日在睡夢中的人,只會執(zhí)拗地扭動著身體過來,我們的臉上有相同的表情,散發(fā)著一樣的惡臭。我也拒絕與他們攜手?!?/p>
“正因為我們是同類,才更應(yīng)該攜起手來,不是嗎?我們本身就是一體的?!?/p>
“這只不過是下賤者的團結(jié),殘疾人的互助。”我的喉嚨因憤怒而膨脹,“我是不會做這么悲慘的事的?!?/p>
學生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但還是被我的氣勢壓倒,陷入了沉默。我卸下床上的金屬框,取出瞞著護士藏起來的安眠藥,迅速服下,閉上眼睛。心臟依然劇烈地跳動著。護士走進來,照例像鴿子一樣抿嘴笑著,把手伸向我的下腹部,我在半夢半醒中拒絕了。我心想:在那家伙忍耐自己的欲望時,我也要忍耐,然后監(jiān)視他。護士熄燈離開后,我就像在柔軟的黏土層中鉆洞一樣,鉆入了自己的睡意里。
第二天早上,學生開始了他的運動。他熱情地與身邊躺椅上的少年搭話,盡管受到了夾雜著輕微嘲弄的冷漠對待,但他從未陷入沉默。他整個上午都在搖著躺椅輪子四處活動,熱情地與人攀談。午餐后,通過護士之口,大家都隱秘地知道了學生昨晚堅定地拒絕了那種日常常見的小樂趣時,少年們低聲笑了一陣,開始對學生產(chǎn)生了些興趣。他們開始一點點地向?qū)W生聚攏。傍晚時分,少年們已經(jīng)把躺椅圍成一圈和學生說話,其中甚至坐著平時只看花卉栽培書籍的脊椎結(jié)核少女患者。
我卻避開了學生,一動不動地躺在陽光房的角落里,盯著天花板上一個像駱駝頭的斑點。我心中涌出一種奇怪而孤獨的感覺,讓我不知所措。到昨天為止,我還整日沉默著、快樂又充實,今日卻覺得嗓子發(fā)熱,渾身瘙癢,身體安定不下來。
我朝著在我身邊并未靠近學生的少年搭話。這位曾自殺未遂的少年沉默著,正在讀一本有關(guān)吸血鬼的書。
“你害怕吸血鬼嗎?”
少年帶著烏黑眼圈的消瘦的臉緩緩傾斜,盯著我點了點頭。要是以往,他會裝作一副沒有聽見我說話的樣子,繼續(xù)看書。我想,顯然少年也留意著那些圍繞在學生身邊,發(fā)出羞怯笑聲、熱烈談?wù)摰那嗄陚儭?/p>
“我也覺得可怕。被吸血的時候,還感受不到異常,這真讓人受不了?!?/p>
“吸血鬼故事的版本有很多?!彼坪跸萑肓顺了迹靡环N奇特而沙啞的聲音回答。
“我曾經(jīng)希望見到吸血鬼,所以開著窗睡覺過?!蔽艺f,“一想到我那萎縮得像嬰兒手臂一樣的腿,會被巨大的吸血鬼盡情吮吸,我就覺得既可笑又可怕,身體都要炸開了?!?/p>
我低聲笑了起來,少年沒有笑。我轉(zhuǎn)頭一看,少年正緊緊咬著嘴唇。我筋疲力盡地把頭倒在躺椅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學生和少年們不時發(fā)出笑聲。而且,這些笑聲和平時那種像撓癢癢似的,猥瑣的笑聲有微妙的不同。我不由得痛苦地想:那家伙,那家伙,竟然這么順利。
“政黨的情況如何?”晚上回到單間后,我問學生。
“大家都用心聽我說話?!睂W生認真地說,“我們的生活會發(fā)生變化的,一定會這樣的?!?/p>
“也搞次選舉嘛?!蔽艺f,“在醫(yī)院辦公室借個喇叭。”
學生并沒有生氣:“我希望你也能成為我們小組的一員。”我在被窩里動了動身體,感到下腹和腰關(guān)節(jié)下方的皮膚又癢又痛。我一邊輕撓著腰和小腹,一邊反復回味著學生的話:真是個纏人的家伙,連我都想拉進去。
“說到底,我們必須要恢復正常的感覺。”學生說,“恢復我們是正常人的想法。這樣我們就不會對事情有不正常的反應(yīng)。”
“我們本來就不正常,不是嗎?”我說。
“只要我們相信我們正常就可以?!?/p>
“這是自我欺騙吧。”
“我不這么認為。如果認為自己是正常人的話,我們就能找回我們?nèi)粘I钪械淖院栏?,生活也會走上正軌?!?/p>
說著,兩個護士提著尿壺進來了。一個栗色發(fā)色的高大護士輕松地抱起我,讓我跨坐在尿壺上。我聞到自己的尿臭撲面而來。另一個矮個子護士用她短小的手掌托住了學生赤裸的屁股,低頭仔細看著。
“真是了不起的日常生活中的自豪感啊?!蔽艺f。
學生跨坐在尿壺上,紅著臉勉強扭過頭回答:
“是的。有必要恢復我們?nèi)粘I钪械淖院栏??!?/p>
“討厭,都灑出來了?!蓖兄鴮W生的護士說。
我靠著因為用力而鼻孔張大翕動的護士回到床上,小聲地笑了。
第二天,那個自殺未遂的少年被帶到普通病樓去見他的父母了,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躺在房間的角落里,注視著學生和他周圍的少年們。學生讓護士買來了好幾種日報,一邊朗讀,一邊向聚集在他周圍的脊椎結(jié)核少年們講解這些報紙上的內(nèi)容。我們本來從不看報紙,因為小說更有趣,猥瑣的空想更更有趣。每天刊登交通死亡人數(shù)的報紙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學生周圍的少年們卻都不顧形象地張著嘴,一心一意地聽著。學生詳細介紹蘇維埃大學制度的興奮聲音使我焦躁起來。這座病樓里唯一的少女,用妹妹看著溫柔兄長一樣的眼神注視著學生張張合合的嘴唇,把一只手搭在學生的躺椅上,這些也讓我很焦躁。
午睡后,我仰面躺著,短暫地體驗了淺睡后身體發(fā)熱發(fā)癢的奇妙感覺。在我身邊,那個少年與父母見面后回來了,護士用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在他身邊執(zhí)拗地重復著:
“來吧,勇敢點,接受手術(shù)。你母親都哭著求你了,不是嗎?來吧,勇敢點。你可是個男人?!?/p>
“我是不會做手術(shù)的?!鄙倌旯虉?zhí)地說,“我不想走路。就算手術(shù)成功,可以走可以跑了,我這一輩子也還是個小矮人。我已經(jīng)受夠手術(shù)了!”
“來吧,勇敢點,有病就要治呀。你也必須要走路。人類有兩只腳,就是用來走路的。來吧,勇敢點?!?/p>
“我不要。醫(yī)生不是說了,就算動手術(shù)也不一定能治好嗎?”
“治好后,連自行車也能騎了哦。來吧,勇敢點。”
“喂。”我抬起頭,對護士說,“讓他一個人待一會。”
護士從少年的躺椅上站直身,用充滿疲憊和敵意的眼神看著我。少年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專注地看著學生們的集會。
晚上,學生帶著滿足的表情說:
“我今天主要講解了亞洲民主主義國家對國際形勢的影響。因為大家竟然沒一個人知道毛澤東。我想把我們的會命名為‘認識世界會’。我還可以從家里獲取很多資料?!?/p>
“真是用功啊?!蔽覙O力冷淡地說,“還可以一起研究社會主義國家里的殘疾人是怎樣自力更生的?!?/p>
“?。 睂W生忽然兩眼放光,“我在什么雜志上讀過這種特輯,讓我好好想想,明天說。”
我心想:這個男人真的這么單純嗎,還是故意惹我生厭,才裝出一副單純的樣子呢?但不管怎樣,學生像穿了一層神經(jīng)遲鈍的盔甲,把我的話都反彈回來。我像一整天都緊繃了弦似的,內(nèi)心深處感到疲憊不堪。
以學生為中心的團體看起來發(fā)展得非常順利。少年們?nèi)绱藴仨樀亟邮軐W生的指導,這讓我感到無力與焦躁。學生來了一個星期后,陽光房里的氛圍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這里不再有竊竊私語和壓抑的猥瑣笑聲。陽光房里不時洋溢著歡快的笑容。護士們也偶爾參加學生們的集會,院長也樂意看到這樣的氛圍,為學生們訂了幾種定期刊物。而且,重要的是,我從護士話語的字里行間確認了,大家都拋棄了過去從護士那里得到的日常衛(wèi)生的小快樂。我同時也帶著曖昧的焦躁意識到,在這方面,我自己的生活也承受著和少年們一樣的變化。
關(guān)于這種變化,學生解釋說,由于脊椎結(jié)核的少年們本來完全習慣了把自己的病房看作一個異常的小社會,但是通過學生單純的行為,他們意識到自己并非生活在異常的小社會里,才發(fā)生了這種變化。
然后,學生眨著看起來很善良的小眼睛又補充一句:
“不管對誰來說,正常的生活都是充滿魅力的,也能恢復自豪感,對吧?不然社會就無法成立。你也加入我們小組吧?!?/p>
但是我和自殺未遂的少年沒有加入他的團體,繼續(xù)保持孤立狀態(tài)。盡管自殺未遂的少年總是在陽光房的角落里注視著學生們,但每當學生一叫他,他就立即躲進冷冰冰的、毫無表情的外殼里,假裝沒聽見。而且,他整天都被護士纏著,被勸說著做手術(shù)。護士也失去了最初的熱情,只是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機械地低聲重復著一樣的話,但她的聲音里扎根著一股執(zhí)拗勁兒。
“有希望治好的,只有你喲。做手術(shù),然后走路吧,好嗎?勇敢點,試試看吧。絕不會吃虧的?!?/p>
在這期間,我開始輕微地發(fā)燒,院長認為這是我最近神經(jīng)過敏所致,準許我白天也可以在單間休息。整個白天,我都在昏暗的單間里做幾何題打發(fā)時間。但是,每當聽到從陽光房傳來的笑聲時,我就會失去解題思路,不得不重新開始思考。
學生來到病房的第三個星期的早晨,被兩個護士送到另一棟病樓的診療室,下午才打著石膏回到單間。既不和我說話,也不和護士說話,一直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但似乎并沒有睡著,時不時翻一下身子。我強忍著想向他搭話的沖動。
“我沒救了?!蓖盹埡?,學生黑著眼圈,雙眼透著疲憊,“醫(yī)生說我的兩只腳,果然像是不行了?!?/p>
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看著窗玻璃對面,樹林對面,夜空中疲軟的、遙遠的連綿,像一條水量充沛的運河。
“我再也不能一個人在街上走了?!睂W生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黑夜說,“一輩子都見不到法國人。既不能坐船,也不能游泳?!?/p>
我第一次對學生涌出一股溫柔的感情:
“別多想了,我們一定能好好活到六十歲?!?/p>
“六十歲。”學生哽咽著,“這樣不安、憋屈,還要活四十年。我會癱在躺椅上到三十歲、四十歲。”
學生緊咬著牙,呻吟從牙縫中溢出來。
“我也會癱在躺椅上到四十歲吧。”我心想,“四十歲的我應(yīng)該是一副老成的樣子,臉上總是帶著平和的微笑,然后被護士抱著,跨坐在尿壺上吧。萎縮的腿上的皮膚會變得干巴巴的,沒有脂肪,布滿了斑點吧。這可真是不忍耐不行啊?!?/p>
“星空就像運河一樣,不是嗎?”我說,“像一艘大船緩慢航行,拖著暗淡的航跡?!?/p>
學生沉迷于自己的思考:“自由這東西,再也不屬于我了?!?/p>
我心想:豐富多彩的、迷人的自由,就像在空中運河逆流而上的船一樣。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有些不自然。學生似乎因為對我說了那些泄氣話而感到非常羞恥。而且,從這天起,學生開始更熱衷于他的小組活動,不再勸說我加入他們。由于我依然待在單間里,不知道學生們的動向。但根據(jù)我繞著圈子詢問護士的結(jié)果,學生們開始了新的運動,好像是把要求禁止原子彈和氫彈的聲明寄到了報社。晚上回到單間后,學生也不跟我說話,而是把鉛筆削得又細又尖,孜孜不倦地寫著短文,我裝作毫無興趣的樣子。
某天早上,陽光室異常喧鬧,傳來了陣陣激動的喊聲與快活的笑聲。經(jīng)過一陣努力克制但徒勞無功后,我叫來了護士,讓她就著躺椅把我送回了時隔幾周不見的陽光房。
脊椎結(jié)核的少年們聚集在學生周圍,看著一張展開的報紙,興高采烈地喧鬧著。我讓躺椅停在房間角落里仍然孤身一人的少年旁邊,盡量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注視著他們的騷動。幾個護士站在他們背后不停地頻頻感嘆、低頭看報紙。學生用興奮的聲音反復朗讀著報紙,但我聽不到他的聲音。自殺未遂的少年在我旁邊焦急地側(cè)耳傾聽。
把我?guī)У疥柟夥坷锏淖o士從學生那邊回來后,迫不及待地對我說:
“報紙上登了這里的事。那些孩子寫的信長長地登了一篇,大家的名字也都印在上面。還是鉛字,印得整整齊齊的?!?/p>
然后,護士令人印象深刻地重重念了“左派新聞”這個報紙名。
“就是那個報紙,在這么有名的報紙上,登了足足十厘米長呢。寫著‘抗議原子彈氫彈來自脊椎結(jié)核孩子們的聲音’。真是太厲害了。”
學生小組中忽然有人大聲向自殺未遂的少年喊道:
“喂,你也過來吧。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快來。”
少年嚇了一跳,身體猛地顫動了一下,努力坐起了上半身。護士跑到他跟前,將他的躺椅拽走了。學生友善地拍了拍少年的瘦弱肩膀,大家的笑聲一齊充滿了陽光房。我移開眼睛,不再看他們。
到了下午,自殺未遂的少年在學生們歡快的鼓勵下,被送出了陽光房。我想,少年是鼓起勇氣去做手術(shù)了嗎?如果是這樣,那群家伙的胡鬧也不算是完全無用。
但到了晚上,當學生用含蓄的聲音和我說話時,我就會難以控制地變得僵硬。
“我們打算一起編個文集,”學生說,“寄給報社和外國大使館。把主題統(tǒng)一為反對原子彈氫彈??傊液芨吲d:大家都知道了我們和外部社會是相連的?!?/p>
我用盡可能冷靜的語氣說:“報紙報道你們,是因為你們是脊椎結(jié)核病人。無數(shù)的人一邊憐憫著你們這群瘦弱殘疾人臉上的微笑,一邊讀報紙,還會口中說:‘你看,殘疾人也會思考這種事呢’。”
學生氣得聲音都在發(fā)抖:“你當著大家的面這么說試試?!?/p>
但對我的話感到最強烈、最絕望的憤怒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晚上熄燈后,護士推著隔壁房間的少女到我們房間,將躺椅停在學生床邊,隨后走出去時,我還是一直一聲不響,假裝自己睡著了。
“太高興了,睡不著。”少女向?qū)W生低聲解釋說,“想和誰說一晚上的話。原來我們也有力量?!?/p>
他們竊竊私語了很長時間,我盡我最大可能地把我的注意力從他們身上移開。由于也不能動胳膊去取安眠藥,我心中焦躁,身體僵硬,一動不動,繼續(xù)裝睡。黎明時分,石膏聲隱隱響起,是學生支起上半身與少女接吻了。嘴唇相互碰觸,發(fā)出濕潤而柔軟的聲音。我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感情,但在深處,還有一股洶涌而來的憤怒。我整晚沒睡著。
第二天早飯后,學生被送進了診療室。我淺睡了一覺,睡到將近中午才去陽光房,但我還是睡眠不足,頭皮下好像有蟲子在不停地爬。學生還沒有回來,少年們圍著臉上無憂無慮的少女低聲合唱。
仰面躺著的脊椎結(jié)核少年的歌聲傳到了高高的天窗附近,再傾瀉到我耳中。我恍恍惚惚地聽著。忽然,歌聲停止,陽光房里充滿了安靜。我艱難地扭動沉重的腰,支起上半身,看向巨大的窗玻璃。
診療室敞開的門前閃著青綠光芒的草坪上,學生像膽小的動物幼崽一樣緩慢地行走。我的胸口緊繃。學生小心翼翼地凝視著草坪,走了三米左右,又轉(zhuǎn)身走了回去。護士和醫(yī)生,用職業(yè)性冷漠的目光注視著他。學生抬起頭,邁開步子走了起來。他挺起胸膛,陽光,五月的陽光照耀在他身上。
掌聲響起。我看到所有脊椎結(jié)核孩子,包括少女,都在高興地鼓掌。掌聲穿透玻璃窗,響徹草坪,但學生從沒有回頭看我們的病樓。我想,這個男人在害羞。感動涌上了喉嚨。這個男人,打破了我們周圍厚重的黏液質(zhì)墻壁,切實恢復了我們對外界的渴望,我喉嚨發(fā)干地想著。細小而美好的希望之芽開始在我心中生長。
學生在護士的輕扶下走進診療室,診療室的門在陽光的照耀下合上,發(fā)出響聲,陽光房里充滿了嘆息般深呼吸的聲音,然后,大家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話。每個少年都像精神病發(fā)作一樣激烈、忘乎所以地高聲大笑。小姑娘不停地點頭,臉上凝固著驕傲的表情。我仍然格格不入,孤身一人,我渴望與他們互相拍打肩膀,高聲交談。
我們一直在等待,但學生遲遲沒回來。護士來通知我們吃午飯,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我們耐心地等待著??斓较挛鐑牲c時,饑餓使我喘不過氣來,但我還是等待著。少年們也談累了,疲倦地倒在躺椅上,但還是執(zhí)著地繼續(xù)等待。我想,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這種疲憊而痛苦的等待了。我本來對時間一直毫不關(guān)心,但現(xiàn)在我除了看表什么也不做。
后來,陽光房的門打開了,穿著柔軟的天藍色褲子的學生回來了。無數(shù)期待的視線集中在這個手搭著門把,站在門邊的學生身上。學生的表情曖昧而僵硬。什么?怎么這樣?有一層隔膜存在于我們當中。這不可能,我像是被誰催著這么想,這是怎么回事?那個男人很陌生??恐约旱哪_站立的人,為什么看起來像非人類?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學生像是把自己的猶豫按下似的挺起胸膛,露出僵硬的微笑,向少年們走去。
少年中的一個人從躺椅上伸出手臂,畏畏縮縮地說:
“我可以摸摸你的腳嗎?”
房間里第一次洋溢出安心的笑聲。學生故意快活地靠近少年。少年先是用手指摸了摸學生的腿,然后用兩只手掌輕輕扶著,揉了揉。少年執(zhí)拗地重復著這個動作,又做了一遍。我看見那個少年半張著嘴,閉著眼睛,吐著熱氣。
學生突然抽身,用刻薄的聲音說:
“別摸了,都讓你別摸了?!?/p>
學生和少年之間不可思議的平衡被打破、粉碎,只剩下脊椎結(jié)核少年和健康青年之間充滿惡意的冰冷。學生狼狽地紅了臉,試圖努力找回與少年們共通的表情,但躺著的少年們已經(jīng)不接受了。學生被拒之門外,靠著自己的下肢挺胸站立著。
“高司先生?!闭驹陉柟夥咳肟谔幍闹心昱?,傲慢地環(huán)視著我們,喊道,“高司先生,請快到這邊來,高司先生?!?/p>
我看見這個女人有和學生一模一樣的堅韌而丑陋的下巴。學生轉(zhuǎn)過頭歪著嘴,就這樣向門走去。關(guān)門時,學生用向我傾訴求助般的軟弱目光看著我,我冷冷地轉(zhuǎn)過頭去。
門關(guān)了,厚厚的黏液質(zhì)墻壁上的裂痕愈合了。大家都愣住了似的,呆呆地不說話。護士端來了一頓遲到許久的午餐,我們完全沒有胃口,發(fā)出陰沉的聲音吃了它。飯后,少女把自己關(guān)進單間里。漫長的下午。我們都力竭了。建筑物的影子在郁郁蔥蔥的草坪上逐漸萎縮,空氣漸漸變得蕭瑟起來。
“喂?!蔽覍ψo士喊到,“喂,把我推回單間吧?!?/p>
我躺在躺椅上被推到走廊時,陽光房里響起了那個熟悉的猥瑣的竊笑聲。這是這幾周內(nèi)完全消失了的壓抑的低笑。推著我躺椅的護士在我耳邊吐出熱氣:
“你是想尿尿嗎?表情看起來很嚇人?!?/p>
我想:到最后,我都監(jiān)視著他,并確定那家伙是虛偽的。勝利的快感升到半路突然消失了。蔓延的黑暗悄悄包裹著我。我緊抿著嘴唇,聽到從背后傳來單間的門關(guān)上的聲音,然后說道:
“你想讓我保持干凈,對吧?”
“嗯?”護士回答。
“你不想我的內(nèi)褲被弄臟,對吧?”
護士先是困惑地看著我,然后轉(zhuǎn)為一種猥瑣而溫柔的表情。
“好的?!弊o士說,“我知道了。最近大家都有點怪怪的,不是嗎?我是這么覺得的。”
第一次,干燥而冰涼的手掌粗魯?shù)赜|摸著。護士滿意地重復著那句話:
“是有點怪怪的,最近一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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