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健
當一輛小型推土機突突突地駛近老屋時,我剛剛把手頭成捆的事情忙完,初夏的風(fēng)挾著花香和市聲不緊不慢地拂過,我佇立陽臺,對著老家的方向良久默立,一股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涌上心頭,讓我?guī)捉鼫I流。這是一種深入骨髓永不再見的告別,我用近乎請求的口氣叮囑二哥:多拍幾張照片,多拍幾張。
老屋是真的老了。屋體已經(jīng)傾斜、開坼,屋頂凹凸,墻面斑駁。橫直被弧度取代,活力被疲沓覆蓋。它悲涼地收攏,消極地萎縮,它的光芒已徹底沉入歲月深處。
二哥的照片通過微信飛快地傳過來,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二〇一七年五月。陰濕的春天剛剛過去,陽光開始長時間普照大地。老屋在時間和推土機的合力之下走向虛無,藍得坦蕩而親切的天空下,宅基地的新泥泛出濕潤的光,娘靠著一張舊書桌,左手按于桌面,背影安詳。
我懷念老屋,像懷念一位相濡以沫的親人。老屋收納了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存儲了漫長的舊日時光,風(fēng)雨中給我無私蔭蔽。我和老屋早已血肉與共,榮辱同擔(dān)。
老屋建于一九七九年,那年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
一天放學(xué),我合著書包在屁股后面一拍一拍的節(jié)奏小跑回家,也許是心靈感應(yīng)的緣故,無端地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下了灌渠,走上田塍路,遠遠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聚在我家和二叔家的中間地帶,人頭攢動。那正是我家和二叔、潤生叔三家合伙修窯燒磚的地方。三天前,榨干了一家人心血和汗水的磚窯終于壘筑完工,碉堡一樣威武軒昂。這是一件比年節(jié)來臨更令人興奮的盛事。喧騰的笑語中,窯底的洞孔被塞進干柴,熊熊的火被點燃。這些游動的、越來越壯大的火焰,將在一個半密封的磚窯里集體作業(yè)半月之久,它們會化腐朽為神奇,將一口口土磚煅燒成結(jié)實好看的紅磚,燒出三戶人家緋紅燦爛的紅磚瓦屋夢。孩子們圍著磚窯轉(zhuǎn)圈,眼里放射新奇的喜悅。煤炭燃燒的氣味刺眼嗆鼻,大人們的嚴厲警告聲聲在耳,但這些都不足以趕走我們。我們抬起手背小心地朝磚窯靠過去,試圖探測磚窯的溫度,我們從磚縫中看見窯里洶涌熾烈的通紅。
但是,這個被我們當作圖騰一樣膜拜的磚窯可恥地坍塌了。炭火燒過三天之后,非專業(yè)技術(shù)指導(dǎo)下完工的磚窯受不住膨脹的力量,窯身三分之一高處一根箍窯的粗鐵絲繃斷了,往上三分之二來不及煅燒的土磚在一聲震天巨響中轟然潰散,三家人的美夢瞬間被炸飛。那聲驚天巨響我沒有聽到,是祖母轉(zhuǎn)述給我的,我只看到它血肉橫飛的慘狀。
那個年代,如此變故對不堪一擊的家庭經(jīng)濟將造成怎樣的重創(chuàng),可想而知。單說這些磚胚,一口口全都是憑人力徒手“扮”出來的。在一個木制模子里狠勁砸進一堆和好的軟泥,擠緊壓實,將一根鐵絲用力劃拉一下,移走上面多余的泥巴,輕手卸去模子,一口周周正正的磚胚就成形了。“扮”磚的人都是親朋鄰里,但這種重體力活,一天下來誰都會腰酸背痛,沒有人能連續(xù)干滿兩天,“扮”磚的戰(zhàn)線拉得很長,我們把能請到的勞動力幾乎都請遍了。
土地上的活計沒有一樣不是磨人的?!鞍纭焙玫拇u胚須得充分曬干、硬化方能進窯煅燒。磚胚走向磚窯的過程并不順利,它們仿佛一直被輾轉(zhuǎn)搬移,被反復(fù)撫弄摩挲,也因此而漸漸丟失輪廓,不再周正。父親在一根根細竹竿上密密扎上稻草,向兩邊分開,做成遮雨的工具。然而天氣并不愿意和人打配合,往往太陽落水時晚霞簇擁天空亮堂,到了半夜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霸奂业拇u!”漆黑的夜里娘發(fā)出第一聲驚喊,然后大姐和二哥跟著父母倉促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周正,火急火燎趕去蓋磚。更加磨人的是,碰到雨大,低處若積水,還要把下面的磚往高處搬。
大姐那時已經(jīng)成年。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學(xué)習(xí)優(yōu)異的她初中畢業(yè)被取締了繼續(xù)升學(xué)的資格,只能回家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這成了娘一生的心病。甚至很多年以后,大姐已為祖母,娘還會說起當年提著兩個紙封子牽著大姐去找人而被拒之門外的情形。二哥已是半大小伙了,初中在讀。
我能想象房子外面的情景:在黑暗中,在雨中,靠著手電勉強撐開的一圈光亮,四個人曲身彎腰,手起手落,一趟一趟艱難往返。我蜷縮在床上,也仿若蜷縮在漫天的雨幕中,我久久地醒著,心底掠過涼意,天地間的動靜被我敏銳地收集。那些雨仿佛不是下到地上,而是滴滴落在我身上。年少的我沒法對近在咫尺的動蕩無動于衷,有時甚至感覺黑暗中會突然伸進一只手把我從被窩里拖出來,推進雨中,被要求去遮雨去搬磚。
他們過了好久才狼狽進屋,大口喘著氣,狠狠跺著沾滿泥水的鞋,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用干衣服擦頭上的雨水,一邊罵這該死的天氣。一般情況下,大姐和二哥會繼續(xù)上床補覺,父親則燃起一支煙,煙頭明明滅滅,母親陪坐旁邊,雨聲中有一言沒一語地挨到天亮。
但是,這個鐫刻著辛苦也承載著希望的磚窯就這樣不爭氣地垮了。那晚,我聽見隔壁床上傳來大姐極力壓抑的哭聲。
窯火冷卻之后大家刨開廢墟,發(fā)現(xiàn)尚有四分之一的紅磚可用,湊合著能勉強蓋間房,這是一個可以稍稍填補失望的小小驚喜。三家人商量,把建房的機會讓給了我們。我們家人口多一點,而且小孩眼看一個個大了。
其實當初燒磚建房并非水到渠成。哪家會有多余的錢來滋長奢望!小時候有句民諺: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這里的螺指的是指紋,依據(jù)指紋的圖案來測量一個人的命運雖然不科學(xué),但也見出住瓦屋于那時已屬輕易不敢碰觸的念想。燒磚的契機是因為當時要拉居民線,大家都要從各自散居的地方走向整齊劃一。關(guān)系親密的父親、二叔、潤生叔一商量就趁勢來了這么個大膽的設(shè)想并即刻付諸行動。其實哪一家不是咬牙舉債而成!而今面對如此殘局,我的父母一面心存感激,一面左盤算右盤算,建紅磚瓦房已成箭在弦上的選擇,但只能從簡單走向簡單:房子的進深不能長,不能建高了,不能建大了,時間不能拉長了。這樣精打細算之后,兩間正屋加兩間偏房總算羞答答地從平地上拱起,小小巧巧的,全無大廈的巍峨氣派。至于廚房,就只能依老樣用笨重的土磚砌墻用稻草蓋屋頂了。一個土洋結(jié)合的房子,歡喜地住進了包括祖母在內(nèi)的一家七口。
告別茅草屋住進紅磚屋算得上歷史性的跨越,但一切勉強而為的事情似乎都要為此付出代價。新房建成的頭幾年日子過得并不安穩(wěn)。因為新拉的居民線地基不穩(wěn),房屋和地基尚未握手言和,還需在和風(fēng)雨的經(jīng)年對峙中接受考驗,加上屋的位置正處風(fēng)口,屋后是大片田野,連一棵小樹也沒有,坦蕩無遮,狂風(fēng)暴雨交織而來時,北面的擋風(fēng)墻就開始輕輕晃動,墻磚和屋檁摩擦發(fā)出類似于上下牙齒磕碰的聲音。父親趕緊支起幾根早就備好的粗杉木抵住墻體,還用身體幫襯著,臉上的表情隨風(fēng)雨的強弱而起伏變化。我和妹妹收起了嬉鬧,退縮到屋角,全身感官悉數(shù)打開,一顆心懸得老高,身體卻一動不動。我盯緊父親臉上的焦灼,恨自己無能為力,我一度覺得這墻馬上就要倒了,父親會被壓在下面,整個屋子會跟著倒塌,一場滅頂之災(zāi)正呼嘯而來。但我不敢說話,甚至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壞處想,我怕我一想事情就會真的發(fā)生。我看見母親用一個倒扣的腳盆蓋住一碗米,再在上面壓實一個笨重的秤砣,神經(jīng)緊張而虔誠,口中念念有詞。據(jù)說狂風(fēng)暴雨都是妖魔鬼怪在興風(fēng)作浪,母親事后告訴我們,這種儀式是用來鎮(zhèn)妖的,能保家宅安定。漫天風(fēng)雨之下,我的那顆小小的心會隱約覺得,這茫然未知的命運,一半由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掌控,還有一半掌握在父母的手中。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粉刷。墻壁靠里的那面粗糙、坑洼,碰一下,磚灰簌簌而下,漏光也漏風(fēng)。我和二哥睡在西面靠北的那間小房。我們的床鋪同樣簡陋,下面雖墊實了稻草,蓋的被子卻只有薄薄的一層。冬天的夜晚,墻縫里仿佛伸進無數(shù)鋒利的小刀,對直往我和二哥的臉上身上戳,我們各自拉緊被子一角,背靠背,借助彼此的體溫取暖。尖銳的冷讓我們頭腦清醒,再也無眠,干脆放棄睡覺說起話來。我們會說起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情,說起家里一年里可憐的收成,探討怎樣才能存下更多的錢。話語往深處走,還會說起已故的爺爺,說他已然失傳的高強武藝以及被癌癥折磨的痛苦暮年。但是,對未來的那種明亮而堅定的憧憬,始終貫穿在我們高一句低一句、深一句淺一句的對談中。這些斷續(xù)的語言飄進冷冽的空氣里,被瞬間吸收消解。
也有很多年沒有蓋上瓦,獨留薄薄的無辜的油氈遮陽擋雨。沒有瓦的遮擋,熱氣飛流直下,在房子里洶涌澎湃。夏天的中午,屋里熱成蒸籠,我和二哥躲進我們光線暗淡的睡房,脫到只剩一條底褲,四仰八叉,席地而躺。這樣闊綽的地床,可以任我們隨意調(diào)整睡姿,可以滾來滾去,可以騰挪跌宕,任身上沾滿細密的灰塵,任來自泥土深處的涼氣爬上皮膚,這是唯一可以在中午短暫睡穩(wěn)的方式。下雨的天氣,滿世界萬馬奔騰。雨砸在油氈上,聲音被放大數(shù)倍,仿佛砸在頭上,甚至擔(dān)心油氈遲早被砸出窟窿。房子的基本功能應(yīng)該是安放肉體和靈魂,但是對房子的警惕和擔(dān)心幾乎貫穿我的整個童年,這種強悍而漫長的無力感還可以往前回溯幾年,它早就種在更遠一點的時間里。
我的記憶大約始于三四歲。九歲前,一直住在出生的房子里。那是一溜土磚茅草房,破敗,暗淡,住著我們一家包括祖父母在內(nèi)的八口人,祖父母的房子是北邊的那兩間。湖區(qū)因為有成塊成片的河湖溝汊,從來不怕旱。至于大水,每年會定時赴約似的來一趟,帶來威懾和恐慌,但這種恐慌在多年平安無事之后,變得麻木和遲鈍,演變成“狼來了”的節(jié)奏。對第一個房子的幼年記憶里總是有風(fēng)狠狠地刮過,盤桓,嗚咽。只有風(fēng)才是小時候所能切身感知的最大自然災(zāi)害。小時候的風(fēng)總是特別大,夏天的暴風(fēng)和冬天的北風(fēng)最是洶涌,那種說來就來卻遲遲不走的風(fēng),那種忘我奔襲、摧枯拉朽的風(fēng),那種感覺可以把我輕而易舉帶走的風(fēng)。我家茅屋成了首當其沖的受害者。我親眼目睹我們家的大人舉起竹篙跑進風(fēng)里,用篙尖壓住屋檐處被風(fēng)掀得泛起的屋茅草。風(fēng)把大人的衣服吹起,把大人的身體吹歪,把大人的眼睛吹瞇。如果屋頂給風(fēng)揭了,肯定有雨趁火打劫而來,漫漫長夜我們將于何處棲身?長大后讀到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句子,我曾在那樣的意境里久久流連,實在是感同身受。
我有次還差點成了風(fēng)雨的幫兇。為抓一只在屋頂撲騰的剛剛學(xué)飛的麻雀,我攀著旁邊的一棵泡桐樹爬到了屋頂,多年沒有翻蓋的屋頂變得板結(jié)脆硬,稻草盤結(jié)成草餅,一腳下去,嘎吱一聲塌進一大截,一踩一個坑。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嚇得立在原地進退維艱,驚慌四望。娘被屋頂?shù)膭屿o引出屋,看到屋頂上的我,臉一下子變得蒼白,隨手抄起一根棍子,在空中胡亂指戳,我第一次聽見娘大聲責(zé)罵我。我想娘肯定恨不得手里的棍子一下長出一大截,可以夠到屋頂?shù)奈摇V劣诤髞砦沂窃趺磸奈萆舷聛淼娜徊挥浀昧?,但母親護宅的激烈和驚恐卻深烙我心。底層的人們在生存線上掙扎,生活的弦繃得那么緊,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斷裂都可能使人掉進黑暗的深淵。
在這個最初的茅屋里,我目睹了祖父的離世。那是一九七六年,中國大地上的事情層出不窮,每一個家庭背后都伸出一根繩子被時代掣動。祖父得的是喉癌,他是被活活餓死的。他殘留在我心里的稀薄印象是——緊縮著身子,窩在一堆木柴燒起的火邊,每天陰著臉,偶爾發(fā)脾氣,粗聲說話。祖父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時代印痕消失在那年的冬天。祖父不知道的是,在冷眼和擔(dān)心中飽受煎熬的日子也同時宣告落幕。
房子是一個隱喻,也是一個分割。一九七九年,我上小學(xué)的第二年,我家新房落成的第一年,華夏神州的政治天空已經(jīng)萬里無云,空明澄澈,時代在此拐了一個大彎。只可惜大姐再無機會重返校園,田野成了她唯一的舞臺。
我們家族雖世代為農(nóng),但每一代總會出一兩個讀書人,隱隱的家族文脈在其中艱難卻頑強地流淌,這樣的家庭自帶力量。新的房子里,新的環(huán)境里,雖然父母為沉甸甸的債務(wù)而變得更加忙碌辛勞,但畢竟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新的希望正蓬勃生長,這是父母已經(jīng)認定的道理。事實上,勤勞、善良而隱忍的一家人已經(jīng)開始展開有條不紊的生息。父親種田植麻,偶爾捕魚,農(nóng)閑則北上麓湖砍柴掙錢;母親養(yǎng)豬,也養(yǎng)雞鴨;二哥幾年后參了軍;我和妹妹開始鉚足勁讀書,成績優(yōu)異。祖母一天天老去。
從一九七九年算到二〇一七年,老屋的經(jīng)歷和一個人的經(jīng)歷何其相似!它經(jīng)歷過凄寒的童年和少年,然后是相對比較穩(wěn)定的青壯年,最后是漸漸衰退的老年。它無言,靜默,用它三十八年的光陰見證和包容了一家人的酸甜苦辣,以及羼雜著希望的努力、伴隨著曲折的進步。我于一九九二年師專畢業(yè),工作第三年,用積攢的一千元錢將老屋的廚房換成了紅磚墻,也蓋上了瓦。在接下來相對漫長的歲月里,我們似乎都在花錢對抗老屋的漸漸腐朽,換被蟲子蛀蝕的柱子,換椽皮,換瓦。
不可否認,這個其貌不揚的房子真正成了一塊福地,它醞釀出了好運氣,它養(yǎng)育人,鞭策人,也庇護人。一家人在老屋里創(chuàng)造了好幾個頗為外人稱道的全村第一。四個子女中,兩個大的做生意賺了錢,兩個小的考上大學(xué)。妹妹還是全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命運在風(fēng)雨之后展開他寬厚慈悲的一面。農(nóng)村有風(fēng)水之說,意思是宅基地的位置決定一家人的命運。但細細想來,誰能否認,最好的風(fēng)水不是勤勞和努力?不是黨和國家的好政策?曾經(jīng)落在這個家庭的歷史塵埃終于被我們徹底抖落。
在我慣稱老屋的這個房子里,我失去了我的祖母,那是一九八八年;后來失去了我的父親,那是二〇一四年。
從老屋走出的兄弟姐妹四人,各自走向不同的生活軌跡,都有了各自寄身的舒適的房子。娘被子女接到城市短暫居留之后,最終落荒而逃,她與城市格格不入,從此下定決心堅決不依伴任何一個子女,她要守著老屋,在鄉(xiāng)下,安然度日。
二〇一八年“五一”假,難得的閑暇,我在下午驅(qū)車回老家。這是母親的房子建成后的第一個“五一”假。
當初提議將老屋推倒重建時,娘其實是不同意的,說她一把老骨頭何處不可以寄身,何必花那個冤枉錢!只要將舊屋好好修繕一下就可以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沒有依從娘。一是老屋確實已經(jīng)成為危房,二是想為娘打造一個舒適的晚年生活空間。于是,在這個我們丟包衣罐子的地方,由二哥監(jiān)工,房子半年時間就修好了。雖說不上豪華闊綽,但也精致漂亮。新房子催生出娘整日不凋的笑容。她比以前看上去更精神,整天圍著房子左看右看,還說過路的人也會停下腳步欣賞她的房子,有的還前后左右地拍了照。母親把房子拾掇得干干凈凈,屋前種上梔子花、鳳仙花和雞冠花,屋后種了葡萄、橘子、楊桃和棗樹,堂屋正中安設(shè)了一個大神龕,供上祖父母和父親的牌位。娘說,她哪兒也不想去了,她要守著祖父母,守著父親,守著這塊生養(yǎng)她的土地,直到百年。
在鞭炮一樣的蛙鳴聲中,我將車停在了家門口。母親的房子泊在青灰的夜色中,像一艘湖上的畫舫。已經(jīng)熟睡的娘,鼾聲隱隱從窗戶透出來。這鼾聲,和窗外的蛙鼓、蟲唱高低合奏,沒有慌亂和壓抑,只有坦蕩和安寧,使人想起暴雨洗過的大地、風(fēng)刮凈的天空,以及緩緩入海的大河。要穿越多少艱辛苦難,穿越多少深不見底的黑夜,才能抵達這樣香甜的夢境?
而此刻,置身漫天星輝之下,我卻特別懷念遠逝的祖父母還有新亡的父親。他們每個人身上演繹出的命運模式其實都代表了一個時代。暮年的祖父臨終前的最大愿望一定是希望晚輩們能活在一個自由平等的環(huán)境里,不被另眼相看吧。如果他能多活幾年,他的愿望就能成真。祖母在八十一歲上卒亡,我那時上高二,忙于學(xué)業(yè),甚至來不及對她的死報以應(yīng)有的傷悲。祖母比祖父幸運,但是她仍然未曾看到大地上的巨大變化,她對這個世界最深切的理解止于溫飽。記得父親曾對我說過,他在少年時代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能吃到一頓飽飯。后來的父親對生活的要求當然不止吃一頓飽飯,他撐起了整個家庭,創(chuàng)造了屬于這個家的希望。父親是患老年癡呆走的,也就是說,從他離世的二〇一四年往前數(shù)四五年時間,他就開始漸漸拉開和這個世界的距離,并最終從這個世界徹底淡出,他的人生標簽依然是艱辛和付出。
只有母親。只有母親才真正趕上了好時代,過上了好日子。她總說她活到八十多歲算是終于開了眼界,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黨的政策好。如今的農(nóng)村,只要手腳不懶,土地就會越來越慷慨。她說她現(xiàn)在是在享清福,衣食無憂,心底無事,晚輩孝順。這樣的好光景,八十多歲的娘正用力地珍惜著。
很多時候,被人問起你是哪里人,我竟脫口報出草尾鎮(zhèn)向陽村這兩個詞語,然后,彼此啞然。是不是,那個見證你孤獨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那個安放你所有痛苦和希望的地方,那個為你涂抹上一生底色的老家,你才會風(fēng)里雨里、生里死里地記得?細細梳理生命的譜系,只有母親的房子才是挺立在我們命運中央的一株大樹,無論我們棲身何處,都是臨時安放,所有的居所都只是老屋這株大樹分蘗出的旁系,風(fēng)起,就會隨風(fēng)搖曳,使我們生出回歸的萬千理由。
老家門前有一個幾十畝的大塘,種著蓮藕,亭亭荷葉總在春夏之間制造一陣陣水汽充沛的香風(fēng)。塘中的小島如今棲息了數(shù)種水鳥,包括尖嘴的翠鳥和長腳的鷺鷥,側(cè)耳靜聽,還能聽到它們喃喃的夢囈。母親的睡夢里,也該如這般鳥語花香、詩意氤氳吧?我怎么忍心打擾她芬芳安穩(wěn)的夢境!
今晚,就讓我踏著月光一個人慢慢行走在夜色中,讓我在流過的歲月里做一次短暫的穿行。走累了,就睡回到車上。我要打開車窗,收集這滿天的蛙鳴,這天籟的蟲唱,這漫漶的荷香,這清澈的星空,這星空下母親的小屋。我要將這美麗的鄉(xiāng)村之夜打包回去。
明天,露水和朝陽會將我喚醒的。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