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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黑夜借給了誰

2022-07-18 07:35◇盧
小小說月刊 2022年14期
關(guān)鍵詞:燈罩嬸嬸堂哥

◇盧 濤

樓下燃燒著七扭八歪的黃色紙錢,孩子們一邊嬉鬧一邊上香。對面二樓有人在打麻將。那些噼里啪啦的聲音,似乎并不悲傷。

早春的夜,帶著幾絲寒意。我坐在門檻邊的小矮凳上,看著在堂屋地板上躺著的嬸嬸,不知道她有沒有覺得冷。

門外的幾個親戚正圍成一團,嘰嘰喳喳地商量著。大家在忙碌中好像忘記了我,我也好像隱匿在了忙碌中。

我試圖說幾句話,但是張開了嘴巴,句子埋在喉嚨里,被過分的冷靜吃掉了。

我很久沒有在夜晚出門。如果不是今天這個晚上,我對夜晚的感知僅限于我端坐在長方形書桌旁抬頭看到的飛蟲,它們總是不顧一切地撞向北歐圓燈,然后,慢慢地被吸在發(fā)熱的米白色燈罩上,一點一點變得黏稠,悄悄融化成一具干巴巴的軀殼。

堂哥看見我,眼神有點兒詫異,說,小真,你怎么來了?

我來送送嬸嬸。

嬸嬸安靜地躺在那里,身下是淡黃色的草席,瘦小的身子,被簇?fù)碓诖蠹t色被子花開富貴的圖案中。她應(yīng)該很久沒有吃過需要咀嚼的食物了,她的嘴看上去快要萎縮了,兩頰癟癟地垂下去,像個括號。她緊閉著眼,不再和世界對視。

從確診到現(xiàn)在,只是三個月。堂哥說,太快了,我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

我說,她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堂哥說,就怕她不舍得。

我說,她舍不舍得,已經(jīng)不重要。我們要舍得。

我對自己的冷靜非常滿意。堂哥的眼淚憋在眼眶里,久久沒有散開。

燒了紙錢,就是磕頭。我跪在暗紅色帶有污漬的蒲團上,身體前傾,完全不在意身上的背帶。我的腦袋可能像個熟透了的柚子。當(dāng)腦門觸碰到地板的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真的冷。

從我現(xiàn)在的角度看過去,我能看見嬸嬸的下巴上那塊淺淺的疤。

這個疤是我媽媽慧子弄的。

慧子喜歡畫水彩,在她那間寬敞的畫室里,一畫就是幾個小時。她常常忘記時間,以至于我常被饑餓折磨得號啕大哭。多虧嬸嬸來了,她做的蔥香排骨,有家的味道。

我爸爸一如既往地在外面流連。他和慧子就像兩個演技拙劣的演員,在我面前上演著一出啞劇。

冬夜如冰,寒風(fēng)料峭。一個穿著鵝黃色大衣的女人來敲門。她一直在咆哮,揮動著她的雙手。我躲在房間,偷偷看到了她高高凸起的肚子,也看到了慧子的笑。慧子的笑好像從樹梢上露出的半抹月色,淺而淡。

后來嬸嬸說,等那個女人一走,慧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從畫室的桌子上一把抓起了剪刀,平靜而絕望。嬸嬸想要攔住她。白色的刃,掠過屋子冰冷的空氣,劃到了慧子的手腕,也在嬸嬸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淌血的痕。

誰知道你媽媽有這么大的力氣,平時看她斯斯文文的。嬸嬸搖搖頭嘆息地說。再后來,嬸嬸帶著我。自家親戚,比外面的保姆要實在得多。我爸爸說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

我開始討厭回家,我害怕和陌生人接觸。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層厚厚的水泥封住了身體,在現(xiàn)實中動彈不得。我甚至開始害怕夜晚,抗拒黑色的紗網(wǎng)籠罩身體的那種壓迫感。

我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著黑夜幻變成白天。躺在床上,我會幻想三體文明會從屋子的哪個角落入侵,貞子會從我床下還是腦后冒出來,這棟樓如果突然爆炸我會不會被燒得很疼……有時候在夢里剛剛想要看到某個期待已久的答案,結(jié)果就被人拉了一把似的立刻驚醒。直到耳邊聽到清脆的鳥叫聲,看到窗外微微發(fā)白的晨光,我似乎才得到解脫。

我把黑夜借給了誰?我自己也忘記了。

嬸嬸會在我數(shù)著燈罩菱形波紋的紋路時,伸個腦袋,歪著臉對我說,小真,我們?nèi)ネ嬉粋€游戲吧?輸?shù)娜耍鸵纫豢跍D欠N深褐色的湯,是嬸嬸去老中醫(yī)那里找來的,功效是安神。我知道,大人們都希望我能夠乖乖地喝下去,然后沉沉地入睡。我瘦了好幾圈,身上的棒球服寬大得簡直可以塞進(jìn)兩個同樣的我。

休學(xué)之后,在家里發(fā)呆就名正言順了。我會從這個房間飄移到另一個房間,也會從這本書飄移到另一本書。白色的洋桔梗,在陰雨的夜發(fā)出美妙的清香,像是在街口被人迎面遞上一杯滾燙的奶昔,甜膩有趣。它能讓我忘記晚上從心里升騰出的不安和焦躁。嬸嬸經(jīng)常會拍拍我的脊背,讓我躺著的時候舒服一些。這兩年,她搬到了我的房間,生怕我半夜突然坐起來,找不見人。我已經(jīng)習(xí)慣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嬸嬸。

可突然間,嬸嬸就躺在了冰涼的地上。原來,死亡是從來不和我們打招呼的。

沒有她的這幾個月,我好像又回到了循環(huán)播放黑夜的頻道,無休止地看著燈罩上的蟲子,會把腦子里面稀奇古怪的故事又編一遍,等待天亮。

磕完了頭,我拉了拉身上的背帶,直起了身。堂哥帶著疑惑,望向我身后的慧子說,小真,她……我依稀記得那天晚上嬸嬸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站在大馬路上,四周都是陌生人。我好像被巨大的恥辱焊住了雙腳,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被焊死在了黑夜里。嬸嬸一邊哭,一邊脫下她的棉衣,幫我擋著發(fā)抖的身體。她用她蒼老的手抱著我,心疼地說,小真,別怕,你是個好孩子……

我把背后的東西挪到胸前,那是一個有著大大眼睛的洋娃娃。我抱著她,微笑著,就像抱著小時候的自己一樣。

今天晚上,也許我將不再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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