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邊
蛤蚧是人,不是爬行動物。蛤蚧是一個人的綽號。我們西洋江人,喜歡給人起名。見一個人頭圓得像皮球,叫人家“菠蘿”;看人家脖子經(jīng)常顯紅,叫“紅芋頭”;長得高大,身子壯實的男人,就說這根“大竹筍”。
蛤蚧得“蛤蚧”花名,是緣于他的面相與眾不同。
蛤蚧五十來歲,人瘦如柴,個子矮小,腦袋尖削,嘴闊幾欲咧到耳根。他那嘴巴,把一張好好的臉割裂成了可憐的上下兩截,還不對稱,上長下短。蛤蚧不說話時,嘴唇愛嘬起來,如蜆如蚌。這面相看起來酷似蛤蚧,見多了人們就送他這個花名。他也不怪,樂于受用。他說,叫什么還不是一個名?
凡嘴闊之人皆有兩好,一是好吃?!澳腥俗齑蟪运姆健?,這是老話。蛤蚧嘴大也好吃,苦于沒東西吃。蛤蚧說:山窮水盡,吃什么吃?吃四方?想都別想,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兒把人死死縛住,白天黑夜在田頭地尾折騰。田頭地尾是有不少青草,可惜他干的是牛馬活兒,但身體變不成真的牛,沒有消化青草的四個胃,吃草沒法子消化。這“嘴大好吃”的虛名,于蛤蚧是名不符實。
嘴大的二好是能吹。這一條蛤蚧相符。他兩片嘴唇薄如蚌殼,逢人便扯住開聊。兩片上下唇快速開翕,聲音尖如刮蚌,能瞬時令聞?wù)唠u皮疙瘩麻遍全身。村中沒幾人受得了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蛤蚧走來,喊一聲:蛤蚧又來了。喊完馬上開溜,不受這份活罪。
西洋江不是一條江,是個村名。南流江才是江。清凌凌的南流江像條肚兜,繞西洋江半圈,圍成半圓,把村子像孩子一般兜住。在這肚兜里面的,就是西洋江村。
西洋江主產(chǎn)水稻,糧食以大米為主,水稻畝產(chǎn)高的七八百斤,低的也有五六百斤。只是交完公、購糧,分到社員碗里的糧食不多。平常日子,只能喝粥,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幾頓干米飯。旱地種雜糧,比如番薯、芋頭、木薯,有幾年還種過小米、高粱。雜糧不用交公、購糧,也能飽肚。但西洋江人對雜糧頗多微詞,流傳有這樣的話:“吃番薯捱命,吃芋頭加病,吃粟米(小米)粥死有份?!?/p>
意思很明白,菲薄雜糧,說番薯芋頭雖能吃,但吃了番薯只能捱命,吃芋頭會加重病情,吃粟米粥還可能要人命。還好西洋江除了水田,旱地不多。
蛤蚧的女人死得早,只育有一女,叫譚小姣。父女倆相依為命。蛤蚧家貧,想續(xù)弦沒錢。有人肯嫁,蛤蚧也不娶了。他疼愛女兒,視若掌上珠、心頭肉,不忍讓她受后母的氣。
女兒長到了十八歲,出落得十分漂亮,蛤蚧自己形容:我這個女兒,是“一號米”!
一號米即細(xì)尖米,那是西洋江人的最愛。譚小姣名字漸漸沒人叫了,提起她,都說,哦,“一號米”啊。
村里的后生,都想吃“一號米”。膽大臉厚的,直接對蛤蚧說:蛤蚧叔,我想吃“一號米”,你同意嗎?
蛤蚧朝說話的后生翻白眼,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想吃?瘦狗也想吃天鵝肉呢,想吃就能吃?
后生說,米種出來不就是讓人吃的?女兒養(yǎng)大了不嫁人,留著礅屋角啊?
西洋江每年必刮幾場颶風(fēng),為了護住屋瓦不讓風(fēng)吹走,屋頂都壓著好多石頭。這石頭的作用就是礅屋角。蛤蚧罵道:一號米是你吃的?生產(chǎn)隊每年種的細(xì)尖,去哪兒了?那是“同志”才配吃的。
西洋江人把有工作吃工資的人統(tǒng)稱“同志”。
村里的十八叔,三兒子在部隊當(dāng)了連長。十八叔看上了蛤蚧的“一號米”,想娶回來當(dāng)兒媳婦。十八叔對蛤蚧說:你看我家老三,吃不吃得“一號米”?蛤蚧一聽,滿臉帶笑,咧開兩瓣嘴唇連說:“吃得吃得。老三吃不得,誰還吃得!”
老三在部隊收到父親的信,開始不太樂意。他是軍官了,不想找個農(nóng)村戶口的姑娘。回家見了“一號米”,他沒意見了。他笑吟吟地對父親說,“一號米”就“一號米”吧,好歹也是家鄉(xiāng)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