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喬

國家相關政策規(guī)定，高考考點須設在縣（旗）政府所在地。此前，每到高考的日子，大楊樹地區(qū)的考生都要到135公里之外的鄂倫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鎮(zhèn)參加考試，趕考出行極為不便。

2003年，中國鐵路哈爾濱局集團有限公司在大楊樹站與阿里河站之間開設“高考專列”，解決了學生們的高考難題。在過去的19年中，K5117次列車往返運送考生及家長3.4萬余人次，有7000多名畢業(yè)生考上大學。

2022年4月，根據(jù)自治區(qū)招生考試委員會的批復，新增鄂倫春自治旗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為高考考點。6月7日，440名高考生免去了奔波，在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教室開始了考試。這一天，大楊樹站候車廣場顯得安靜而空曠，那列幾代人懷念的綠皮火車，完成了使命。

如今在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任教的李冬梅，還記得35年前趕考時的情形。

當時的高考還是在7月進行。1987年7月5日凌晨，李冬梅坐上自行車后座。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照亮，李冬梅的弟弟小心地騎著車，慢悠悠地繞過砂石路上的坑。姐弟倆摸黑騎了20分鐘，遠遠地看見大楊樹站的燈光。凌晨十二點半，候車廣場上，已經(jīng)有學生模樣的人在此等候。

幾個褪了色的燙金大字“大楊樹站”在夜色中微微反光。凌晨兩點，途經(jīng)大楊樹鎮(zhèn)與阿里河鎮(zhèn)的綠皮火車進站。鎮(zhèn)上的高考生提著行李涌入車廂，和來自北方的工人、農(nóng)民以及各行各業(yè)的人擠在一起。

李冬梅記得，這是當時去阿里河鎮(zhèn)參加高考的唯一直達路線，這列火車，幾乎每10分鐘就要?？恳淮危M站、出站，將近3小時后到達阿里河站，天還沒亮。

在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副校長蔡海豹的記憶中，乘坐直達阿里河鎮(zhèn)的火車，在夜里才能到站，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上世紀90年代，考生們大部分選擇先坐火車到中轉(zhuǎn)站加格達奇，再乘大巴車前往目的地。

1998年，26歲的蔡海豹第一次帶畢業(yè)生外出高考。7月5日下午，到加格達奇站后，同學們再乘坐一輛大巴車，這輛車搖搖晃晃地駛入了林區(qū)。蔡海豹記得，那一段路不長，大約30公里，但全是砂石路，后來公路修通后，普通的小轎車只需半小時便能走完全程，但在當時，大巴車一共走了3小時。

整段車程最深刻的體驗是顛簸。畢業(yè)后回到母校任教的李冬梅也曾帶著學生坐過這趟大巴車。她描述，孩子們“都暈得不得了”。作為班主任，她一遍一遍從車頭走到車尾，看看是不是有孩子要嘔吐。學生們本身心情緊張，遇上顛簸時有人會更加沮喪。李冬梅說，自己需要“像媽媽一樣噓寒問暖”，給孩子遞上水果罐頭和水，說幾句暖心的話。

上世紀90年代，沒有家長陪同孩子高考，照顧孩子的責任都落在了唯一的帶隊老師——班主任肩上。李冬梅不僅要照顧孩子們的身體狀態(tài)，更要關注他們的迎考心態(tài)。每年都會有個別學生因為身體狀態(tài)不好影響到考試發(fā)揮。

李冬梅回憶，1999年，她帶著學校第一屆重點班學生抵達阿里河鎮(zhèn)。當?shù)貨]有足夠的賓館供學生入住，按照安排，學生集體住在阿里河鎮(zhèn)教師進修學校。床鋪不夠，李冬梅帶著學生在教室里用桌子擺好通鋪，鋪上被褥。第二天早上6點，李冬梅起床，先給班里的幾個女生梳好辮子，再帶著大家到食堂吃早餐，送他們進考場。

讓李冬梅欣慰的是，那一年，班里的一個女生奪得了全旗文科狀元。

2003年春天，非典疫情暴發(fā)。為了保證考生們的安全，大楊樹客運站主任程顯閩和同事向上級申請開設“高考專列”。他回憶，報告一打上去就順利獲批。

時任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的苗校長回憶說：“當年大楊樹鎮(zhèn)有三所高中，僅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就有一千多名師生和家長要到阿里河鎮(zhèn)趕考，如果分批次乘坐火車，需要在加格達奇站進行中轉(zhuǎn)，這無疑增加了交叉感染的風險。而如果選擇公路出行，需要組織30多輛大巴車，在那個年代，在大楊樹鎮(zhèn)組織如此規(guī)模的大巴車是非常困難的?！泵鎸@兩難的選擇，當時的他徹夜難眠。

程顯閩在得知苗校長的困擾后，主動與上級領導商討開行“高考專列”的可行性，確定方案后，向原哈爾濱鐵路局（簡稱“哈局”）進行申報。很快，哈局決定開設臨時專列，幫助大楊樹鎮(zhèn)600余名高考生解決凌晨倒車、無直達車等難題。

程顯閩說，專列申請獲批后，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最終全站近90名職工全部上陣，“就像是一場接力賽”。

程顯閩和同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鎮(zhèn)上的三所高中送車票和健康卡。2003年，客運站沒有配備公務車，程顯閩和同事只能靠走。到了學校，再把車票和一摞健康卡交給班主任。

當時，大楊樹鎮(zhèn)沒有出現(xiàn)非典疫情，但為了安全起見，每位學生需要使用健康卡乘坐“高考專列”，上面注明了考生的個人信息與當日體溫。測量體溫的工具較為原始，還是用水銀體溫計，程顯閩到每一個班級示范測量體溫的方法。

程顯閩回憶，2003年6月5日上午九點半，艷陽高照，高考生們在候車廣場集合。一列綠皮火車靜靜?？?，車身的墨綠色給夏日灑下一絲涼意，13名列車員手持指示牌把學生按照班級引入車廂，牌子是全站職工手繪的，“簡陋得很”。

大楊樹鎮(zhèn)的李佰芳當年參加高考，她記得，那年的6月5日，全班同學第一次乘坐“高考專列”。當時的場景更像是一場旅行，上車后，全班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聽音樂。

車上的人很難注意到，全車供應的開水是用一臺小鍋爐燒出來的?！案呖紝Ａ小钡谝蝗瘟熊囬L孫立財當年33歲，他記得，火車上僅有一臺燒煤的鍋爐立在茶水間。鍋爐容量小，一次只能盛滿3到4個開水壺，對于全車600余人來說遠遠不夠。為了保證速度，負責燒水的師傅始終守在爐子旁邊，被烤得滿頭是汗。師傅堅持給孩子們喝沸騰過的開水，因為怕孩子們“喝壞了肚子，影響高考”。

孫立財?shù)氖滓蝿帐潜ＷC孩子們的安全。以往，火車在運行時不允許乘客開窗，但他看到孩子們實在太熱了，就安排乘務員為每節(jié)車廂的窗戶打開10厘米，同時用涼水反復擦地，實行物理降溫。

第一趟“高考專列”成功運行。此后，“高考專列”成為了慣例，每年6月載著高考學子們駛上“圓夢之路”。

這趟“高考專列”19年來沒出過事故，遇上的天氣也大多是晴天。只有兩次趕上暴雨。

程顯閩對雨天印象深刻，因為在檢票的40分鐘里，為了保證工作效率，乘務員從不打傘、穿雨衣?？吹匠藙諉T站在臺子上紋絲不動，常常有學生從候車室里跑出來要給乘務員打傘。

張學鵬從2014年開始，連續(xù)7年跟隨“高考專列”做宣傳工作。在他的記憶里，每年的6月5日早晨9點鐘的候車廣場，都是一片熱鬧的天地。廣場上空回蕩著《飛得更高》的旋律，候車室門口搭建了臨時舞臺，校長在臺上講話，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志愿者們身披綬帶，頭上頂著大大的玩偶頭套，還有人手舉紙牌做引導。家長和考生在廣場站得密密麻麻的。登車前，學生們走過一扇紅色的“狀元門”，寓意一個好兆頭。

楊鴻記得自己在2019年登上“高考專列”時的情景。當時，每個班的同學排成一隊，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高考，楊鴻聽著大家討論著題目，不由得緊了下心。但一上車，看見滿車廂懸掛著的“高考加油”圖片，楊鴻的心情逐漸放松下來。她記得，乘務員現(xiàn)場表演節(jié)目，拿起話筒唱了幾首歌。車廂里還擺放著幾塊KT背景板，供學生和陪同的家長、老師合影。在場的考生在下車前就拿到了照片。

楊鴻的班主任張新峰從教15年，曾多次帶學生乘坐“高考專列”。他認為這列火車充滿了儀式感：“最開始，你就是坐火車，后來你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坐火車，而是一次給你創(chuàng)造氛圍、緩解壓力的集體活動。”這趟全國唯一的“高考專列”被一簇光環(huán)圍繞著，充滿儀式感。張學鵬提到，列車組的同事們其實每一年都在思考著如何在這3小時內(nèi)，讓考生們“過得更輕松一些”。

2003年，專列第一次運行，乘務員平均年齡40多歲，更熟悉的是相聲和快板。孫立財記得，一位51歲的老同事自告奮勇給考生們表演快板。在2010年的旅程中，張新峰看到一位年輕的乘務員將這一經(jīng)典節(jié)目傳承了下來。他記得，那位乘務員來到車廂，突然從兜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副快板，面對同學們打了起來，是提前編好的高考主題順口溜。到了2018年，一撥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被分配到列車組，他們更喜歡唱歌跳舞。2020年，列車組的工作人員拿出了“大手筆”。他們把投影儀和電腦搬到車廂，支起一張簡易幕布，放了一場電影。電影名為《老師·好》，是青春校園電影，講的是老師與學生們的“斗智斗勇”的趣事。車廂里傳出笑聲，有的學生看完以后主動跟班主任擁抱。

這一年，回校任教的語文老師李佰芳帶著學生去高考。當時車廂里的氛圍讓她印象深刻。她認為，學生們一起歡笑、擁抱、拍照，就像經(jīng)歷一場“成人禮”。

2022年，大楊樹鎮(zhèn)的高考生告別了“高考專列”，統(tǒng)一在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考點參加高考。

程顯閩也輕松了下來。在過去的19年里，“高考專列”牽動著他的心。每年6月初，他需要每天工作10小時，在烈日下奔波，直到把考生送上專列。這次，他為學生們高興，也隱隱感到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