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小時候,我曾羨慕過一個同學的媽媽。她留清爽利落的齊耳短發(fā),穿干凈得體的衣衫,臉上始終洋溢著和煦的笑。當小伙伴去她家玩耍時,她總會熱情地沖泡親手采摘晾曬的菊花茶,端出自收自炒的南瓜籽,然后一邊陪我們喝茶,一邊聽我們閑聊學校的趣事。而我的母親,她睜開眼睛的所有時間都在勞作,或灰頭土臉地在家中伺候癱瘓的奶奶,或佝僂著身子在田間揮鐮舞鋤,整個人活得錚錚響,卻終日暗沉沉。
少女時代,我也曾在心里怨恨過母親。當對月經(jīng)初潮一無所知的我驚慌失措地向她求助時,她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講解相關知識與注意事項,只是匆匆買回一套衛(wèi)生用品,簡短交代了幾句便了事。當例假再次造訪,我再次驚慌失措時,她粗暴地罵了我一通。
大學后,我和母親之間更像是隔了一堵墻。我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不屑和她分享;走過的路、愛過的人,也不會向她提及;吃過的苦、受過的傷,也不曾向她傾訴。即便瀕臨崩潰,我本能地逃回老家,也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散步。她讓我覺得,待在她身邊,我也是孤身一人。
成為母親后,我奮力背負工作與家庭兩座大山,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整個人像行走的炸藥包。我在自己的困局里,以一個女人的視角去審視母親和她的生活,才真正理解她的艱辛,明白她的愁苦,體諒她的粗暴與冷漠。
在原生家庭里,母親早早輟了學,幫襯父母、照顧弟妹,這似乎是那個時代身為長女、長姐應盡的義務。嫁給父親這個被寵壞的獨子后,母親一個人維持生計、操持家務、照顧老人、養(yǎng)育孩子,活得像一個孤軍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悲哀的是,她的付出并未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善待。父親一邊心安理得地做著甩手掌柜,享受母親為他提供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安逸生活;一邊理直氣壯地嫌棄著母親的邋遢、粗笨與土氣。一個被生活透支、被家務磨損、被愛人壓榨的女人,在日復一日的歲月里,得不到一點喘息和滋養(yǎng),你讓她如何活得熱情、溫柔又豐富、體面?
在理解母親后,我開始主動靠近她,陪她重溫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父母愛情》,為她挑選合身又好看的衣服,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可惜這樣的機會不多,我的時間和精力有限,她也需要在兒子的小家里繼續(xù)燃燒自己。她不只是沒有能力洞察和解鎖自己,甚至都沒有時間自我關心和歇息一下。
后來的一天,母親突發(fā)腦出血,暈倒在接孫女放學的路上。守護在她身邊的日夜里,我只剩一個心愿,哪怕她再也不能動彈,再也不認識我,只要她能感知自己被照顧、被愛護,然后在自己不為人知的小世界里,活得自私一點、暢快一點就好??伤诠黹T關頑強地轉了一大圈后,只是保住了生命體征,成為毫無知覺的植物人。她以這種世事無常的方式,為自己的人生作了無聲的注腳——只是活著,僅此而已。這或許也是中國式母親的常見之痛,一生孤軍奮戰(zhàn),守護了身后的世界,卻忘記了照顧自己。她們未能活成我們心中理想的母親,但她們匍匐于地卻步履不停的樣子,依然值得我們心疼并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