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文
水缸
我家廚房有一口大缸,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挑水,要挑三擔(dān)水才能裝滿。
缸里的水人畜共用,可供兩天。父親在外地工作,先是母親挑水,我長大了有了力氣,就包攬了下來。趙大塘在屋后不遠,清早的水經(jīng)過一夜沉淀,水面清澈,水質(zhì)干凈。秋冬早晨,水面飄著薄霧。到了隆冬,就要破冰,一扁擔(dān)敲下去,冰“嘩”的一聲像打碎的鏡子,然后木桶入水,水和冰嘩啦啦一起挑了上來。水倒入缸前,要將缸里的水底清理干凈,再將清水倒進。夏季,趙大塘有許多水草,有人游泳,還有鵝鴨浮在水面,水里有雜質(zhì),倒入水缸里的水需要明礬澄清。水缸挑滿了,將幾塊木板蓋上,防止灰塵落入,上面隨手放上鍋碗瓢盆蔬菜什么的。水挑回來,母親忙著煮稀飯,我和弟妹吃完稀飯上學(xué),一日三餐,廚房是家最溫暖的地方。
大塘拐前方有個石頭塘,有足球場那么大,當(dāng)年大隊修機耕路時開采的,后因石質(zhì)不好放棄。石頭塘遠離村莊,不長一草,水面微風(fēng)不起,平靜如鏡,清澈碧透。一次見莊子人從那兒挑水,我也跟著去挑水,他們說這水干凈,好喝,倒進缸里沒有水底。母親心疼我,說太遠。后來石頭塘成為幾個野孩子高臺跳水的地方,其中有個還摔傷了,我就再也不去挑水了。母親說,我家這口缸多少年盛的都是趙大塘水,還是吃趙大塘水吧,養(yǎng)人!
但是一次拎桶倒水時,因用力過猛,將水缸磕出個裂縫,水慢慢往外滲,地面浸濕了,母親找來水泥將縫勾補好,水缸又能繼續(xù)裝水了,那個水泥勾出來的痕跡,好像我父親腿肚上突顯的青筋。母親拍拍缸,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口缸也許能養(yǎng)出個大學(xué)生來?!?/p>
米缸
家里米缸有米,就仿佛現(xiàn)在銀行里有存款,城里有幾套房子。
我家有幾畝地,父母勤勞,父親又有工資,所以米缸里從未斷過米。包產(chǎn)到戶前雖年年超支,但因父母勤勞和精打細算,我們一家基本上吃得飽,穿得暖。四季米缸有米,秋冬墻上有玉米,地窖有紅芋,春夏之交有麥子,粗糧細糧搭配著,所以從我記事時起,我家和大塘拐家家都一樣,都不曾被餓著和凍著。
我家米缸不大,暗青色的缸壁,厚實。
一擔(dān)稻谷挑去加工回來,差不多半缸米,米缸里有個木升,用來盛米的,一升能裝斤半米。母親告訴我,盛米時要抓掉一小把,一滴汗一粒米,要節(jié)省,不能浪費,我到如今都這樣做。偶爾有人來借米,母親就將升子堆得高高的,母親說,不能讓人家吃虧,這糧食可就是金子呢!如今在城市,米都用真空袋包裝著,一家兩三口人,吃不多,吃完了就從超市買,方便。但是,我總覺得沒有以前稻谷圈上梁、大米裝滿缸的踏實感。
米缸將見底時,父親通常會回來,挑上一擔(dān)稻到米廠加工。米廠有幾里路,一次父親沒回,鍋里等米,我就挑擔(dān)稻去加工,稻谷經(jīng)過機器脫殼、風(fēng)箱吹濾,最后倒進稻籮,一籮米,一籮糠。當(dāng)看到雪白的米像一條白練從機器口流進稻籮里,我心里忽然有些感動,是自己長大了,還是對糧食的尊重和敬畏?或許都有。
糞缸
我家屋后竹林邊,埋有一口糞缸,家禽糞便、菜根子、爛葉子、草木灰都往里倒,漚成綠肥上莊稼。各種糞缸用途不一樣,澆麥菜用大便或豬糞,澆菜園用綠肥或草木灰,牛糞直接做成牛粑粑貼在墻頭上曬干,用來燒鍋。大人們都說,用牛糞為柴火燒出來的稀飯好吃。
農(nóng)村茅廁簡陋,有的沒有門,有的門用幾塊木板拼湊一下,有的掛著半個蛇皮袋遮擋著。
我小兒三四歲時,母親帶他上廁所,廁所門上釘有蛇皮帶子,袋子上有“大米”兩個字,小兒讀成“米大”,母親笑岔了氣,后來我們?nèi)鐜颊f去“米大廁所”。如今小兒都快三十歲了,父母早已作古,“米大”兩個字卻深刻印在我腦海中,那糞缸想必早已爛成碎片深埋在泥土中了。
1986 年,我考取了大學(xué),父親殺了豬請親戚和全村子人吃飯。錄取通知書是鎮(zhèn)上郵遞員騎車送來的,郵遞員很認(rèn)真,一定要親自交到我父親手上才放心。
父親盛情留郵遞員吃飯,又請三爺叔伯們陪著,郵遞員也替我們?nèi)腋吲d,喝著喝著就喝高了,臨走如廁時,一不小心踏進竹林邊的糞缸,好在是夏天,郵遞員在池塘邊沖洗了一下,笑著說要走狗屎運了,然后騎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走了,一時成為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