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
在我的衣柜里,珍藏著一塊白底淺紅花葉圖案的滌綸花布,這是我結婚時同族的嫻嬸送給我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在珠三角一帶鄉(xiāng)村,但凡女子出嫁,親朋好友都喜歡送布匹作賀禮,這些布匹被稱為“送嫁布”,其大小剛好夠做一件成衣。以前到百貨商店買布,只要跟售貨員說買“送嫁布”,售貨員不用問顧客剪多少尺寸,一下子就把一塊大小適合的“送嫁布”剪好,遞到你面前。
這位嬸母送給我的布匹,不僅質(zhì)地好,而且顏色清雅,帶點洋氣,我十分喜歡,一直舍不得用。
嫻嬸的丈夫是我的遠房二叔,家境貧寒,他有一只眼睛不好,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經(jīng)常蓬頭垢面,邋邋遢遢,跟人合不來,到了很大年紀還娶不到老婆。
他的院子跟我家廚房相鄰。有一年,遠房二叔要建豬舍。他把地基挖到我家廚房邊,距離墻體不足半米,這樣一來,就會堵死我們到屋后豬舍的路。母親勸他不要挖得太近,他不聽,反而破口大罵。溫文爾雅的母親從未跟人吵過架,現(xiàn)在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被理虧的人謾罵,她感到既委屈又羞愧,眼淚不爭氣地簌簌落下。父親在外地工作,不在家。見母親被人欺負,年少的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昂首挺胸走上前,大聲跟他論理。圍觀的人看不過眼,叫來了大隊干部。大隊干部勸了他幾句,他不吭聲,停止了挖掘。他的豬舍沒建成,那塊地一直丟空著,多年之后才建了廚房。
因為這件事,遠房二叔對我們一家心懷怨恨,見了面也不理不睬。直到他四十幾歲娶了嫻嬸,情況才有所改善。
嫻嬸嫁給他時,是個大齡女青年了。她身材不高,有點瘦,皮膚黃黑,大眼睛,塌鼻子,說話慢聲慢氣的,不算能干,但勤勞、善良。她種了菜,有吃不完的,會送點給我母親。母親煮了粥、煲了醋什么的,也叫她來吃。之前兩家之間的隔閡,在你來我往中,像冰雪遇到陽光一樣逐漸得到融化。
我結婚時,她送了我一塊滌綸花布,這塊花布在當時是比較貴的。她家境貧寒,還那么大方,我很感動。捧著那塊花布,感到沉甸甸的,我領取了她這份淳樸而深厚的情義。
嫻嬸結婚幾年都沒有生育,遠房二叔依然眉頭緊皺,后來他們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養(yǎng)女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許多歡樂。這個養(yǎng)女乖巧、聰明,學習成績很好,使得他們笑逐顏開。他們盼望女兒將來考上大學,為這個貧寒暗淡的家庭增點光彩。
可是天有不測之風云,在他們的養(yǎng)女即將小學畢業(yè)時,嫻嬸患上了肝癌。窮人之家有人患上了絕癥,能有什么辦法?嫻嬸沒錢住院,只好叫丈夫去醫(yī)院買點中藥,在家保守治療。
嫻嬸患癌癥時是春天,到夏天,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但她還能行走,還能吃東西。那時正值夏收夏種的農(nóng)忙季節(jié),農(nóng)時耽誤不得。遠房二叔要去耙田,躺在床上的嫻嬸見那天精神特別好,于是下了床,到田里插了一整片田的秧苗。烈日下,她彎著腰,邊插秧邊艱難地向后挪動身體,累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插完一整片田。
看著田里插滿一行行青綠的秧苗,她寬慰地笑了。
沒承想,這片翠綠竟是她看到的最后一抹色彩。第二天,她匆匆而逝,昨天只是她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