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欣月
仁和鎮(zhèn)不大,屁大一點兒的小事,都能掀起層層波瀾,然而,這一次不是小事——鎮(zhèn)上出了名的美人兒陳翠蓮死了,流鼻血而死!
從小到大,誰沒流過鼻血?不痛不癢的,怎么可能死人?但是陳翠蓮確實因此死了,梅家的三個孩子:谷雨、立冬和小雪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在他們面前死去。
梅家從來沒有這般熱鬧過,到訪者絡(luò)繹不絕。十二歲的谷雨把弟弟妹妹抱在一起,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人們像圍觀猩猩一樣,對他們投來同情的目光,有人唏噓,有人嘆惜,卻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此時此刻,他們的母親還躺在冰冷的床上!
直到中午,家里來了一個人,一個谷雨曾經(jīng)異常討厭的男人。他叫李仲元,是陳翠蓮的情人。他請人幫陳翠蓮清洗干凈已經(jīng)僵硬的遺體,換上新衣,出殯、安葬。在陳翠蓮的遺體放進棺材的那一刻,李仲元的眼淚奪眶而出。
當(dāng)年的陳翠蓮人如其名,猶如一塊散落在陽光下翠綠的玉和一枝雨后荷塘里盛開的蓮,讓人過目不忘。只不過,老天給了她美麗的皮囊,卻沒給她識珠的慧眼,被谷雨的父親梅金寶花言巧語一哄,她便嫁入了火坑。
梅金寶的父母老來得子,溺愛無比。父母在世時,撐著這個家,然而,不幸的是,陳翠蓮過門的第三年,兩位老人就相繼離世,家庭的重擔(dān)落在了陳翠蓮一個人的身上,而梅金寶繼續(xù)做他的甩手掌柜,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
那時正值改革開放,大部分企業(yè)都在改革,平時懶散慣了的梅金寶下崗了,全家就靠陳翠蓮替人縫補舊衣鞋襪過活。梅金寶常常說仁和鎮(zhèn)太小,他不屬于這里,“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他要到廣東闖一闖。
終于有一天,陳翠蓮帶著三歲的女兒谷雨和剛剛滿月的兒子立冬回娘家小住了幾天,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家里僅有的800元錢不見了,梅金寶也不見了!
陳翠蓮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鎮(zhèn)上的人無不嘆息。
但陳翠蓮真正的苦日子,是在生了老三小雪之后。
那時,在外游蕩了一年多的梅金寶悄悄回家了,陳翠蓮喜出望外,失而復(fù)得的男人,讓她分外珍惜。
然而,三個月后,梅金寶又一次不辭而別。這三個月里,他窩在家里,不敢出去見人,害怕債主找上門來。
梅金寶走前,陳翠蓮已經(jīng)懷有身孕。梅金寶從外地偷偷跑回仁和鎮(zhèn)躲債的這三個月,也不是沒有被街坊鄰居撞見過,但撞見他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當(dāng)陳翠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鎮(zhèn)上的長舌婦們終于又找到了一個勁爆的話題:孩子是誰的?
有人說,是殺豬佬王胖子的,每次陳翠蓮買一斤肉,王胖子恨不得給她兩斤;有人說,是河對岸的窯老板的,每次來到仁和鎮(zhèn),他都會故意拐到她家附近轉(zhuǎn)一圈,口水流了兩大碗,不是他,還有誰?
陳翠蓮百口莫辯。
梅金寶失蹤后,鎮(zhèn)上對著陳翠蓮無事獻殷勤的男人如過江之鯽,她都不屑一顧,除了李仲元。
李仲元是縣供銷社的采購員,早年因倒賣糧票和國庫券發(fā)了大財,能說會道,一表人才。
李仲元與陳翠蓮第一次見面實屬巧合,那天,李仲元騎車路過陳翠蓮家附近,突然,梅家老二立冬從一個拐彎處沖了出來,撞到了自行車上,重重地摔倒在地。
李仲元趕緊把車支好,把孩子扶了起來。陳翠蓮聞聲趕來,一把抱起兒子,立冬的膝蓋破了一層皮,見到媽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陳翠蓮?fù)艘谎壅厥抡?,李仲元已?jīng)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但陳翠蓮卻一聲不吭地抱著孩子,朝自家大門走去。
李仲元連忙叫了一聲:“請等一下!”邊說邊往對面的小賣部跑去,買了一盒孩子們愛喝的飲料,遞到陳翠蓮的跟前,陳翠蓮沒好意思接,可小立冬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把它抱在懷里,破涕為笑。
陳翠蓮有些尷尬,說道:“李老板,您破費了!”
聽到陳翠蓮稱呼他“李老板”,李仲元明顯有些驚訝,道:“你認識我嗎?”
陳翠蓮微微一笑,道:“仁和鎮(zhèn)誰不認識您?。 ?/p>
回到旅店,李仲元閉上眼睛,陳翠蓮的臉就在眼前晃悠,這是他這一次近距離看她,五官精致,額頭光亮,皮膚潤滑,哪像是一個生過三個孩子的女人?
與妻子早已失和的他感覺自己有了久違的悸動。
自此之后,他只要一閑下來,腦子里想的全是陳翠蓮,她的聲音,她的微笑,她的倩影。
這天出差回來,李仲元迫不及待地帶著外地特產(chǎn)來到仁和鎮(zhèn),直奔陳翠蓮家,他想見她一面,理由很充分,就是來看望因他而受傷的孩子。
李仲元雖然老練,但畢竟心中有鬼,陳翠蓮卻很坦然,像他這種無事獻殷勤的男人,她見得多了。她給他泡了一杯茶,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就坐下來繼續(xù)手里的活兒,李仲元則在一旁,一邊逗著剛會走路的梅家老三小雪,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陳翠蓮搭訕。
此后的幾個月,李仲元成了谷雨姐弟最喜歡的李叔叔,因為他總是給他們帶來一些好吃的零食和玩具,以及漂亮的衣服。
陳翠蓮知道李仲元想要什么,但和那些好色的男人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個紳士。但是反過來一想,他和別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陳翠蓮最終還是讓李仲元睡了她,他是她除了梅金寶之外的第二個男人。
不久,梅金寶再一次毫無征兆地回到仁和鎮(zhèn),身上的行李僅有兩件換洗的衣服。三個孩子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他。對于孩子們來說,他其實就是一個陌生人。小雪認生,拼命躲著他。
梅金寶訕笑道:“老三長得像我,我當(dāng)時就說,你懷的是女孩兒,你還不信!”
正在這時,李仲元提著一大包吃的東西,笑瞇瞇地闖了進來,孩子們歡天喜地地撲向了李叔叔。
梅金寶故意大聲咳了一聲,李仲元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一時錯愕。
梅金寶認識李仲元,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七八分,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然后掏出一支煙,蹺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說:“翠蓮,有客人來了,你也不介紹一下?來就來嘛,還帶什么禮物!”
陳翠蓮不知道如何介紹李仲元,有些手足無措。
李仲元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手來,想跟梅金寶握個手,道:“你是老梅吧!是這樣的,我上次騎車,在街上不小心把你兒子碰了一下……”
梅金寶打斷他的話,冷冷一笑道:“不用解釋了。雖然我人不在仁和鎮(zhèn),但我可以想象我家里會發(fā)生一些什么事情,可能不止你一個,我犯不著針對你……”
陳翠蓮猛然沖到梅金寶的面前,使出全身力氣,抽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耳光,把面前的兩個男人和三個孩子都打蒙了。李仲元覺得自己再在這里已經(jīng)不合時宜,趕緊走了。
那天晚上,對于六歲的谷雨來說,是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先是爸爸媽媽對罵,然后,爸爸把媽媽推倒在地,拳打腳踢。
吵了大半夜,大概吵累了,家里慢慢沉靜下來,陳翠蓮哭著說:“你滾吧!風(fēng)流快活去吧!”
梅金寶說:“好吧!你們就當(dāng)我死了!”
從此之后,李仲元儼然成了梅家的人,不僅留在家里吃飯,還留在陳翠蓮房間過夜,一開始還偷偷摸摸,到了后來就明目張膽了。谷雨很討厭李仲元,覺得爸爸不回家都是因他而起。
然而,媽媽喜歡他,只要李仲元來仁和鎮(zhèn),媽媽的臉馬上多云轉(zhuǎn)晴。李仲元帶著他們逛了省城,住了賓館,去了游樂場,他甚至承諾帶他們坐飛機,去北京看天安門。
然而,李仲元還沒有兌現(xiàn)這個承諾,他的老婆就鬧上門來了。
那一天,谷雨放學(xué)回家,老遠就看見自家門口圍滿了一堆人,指指點點。谷雨穿過人群,發(fā)現(xiàn)家里的桌椅板凳東倒西歪,能摔的東西基本都摔壞了,堂屋中間有三個女人正叉著腰,指著媽媽罵著極其難聽的話:破鞋、騷貨、臭婊子。媽媽的衣服已被撕爛,披頭散發(fā)地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谷雨滿眼怒火,抓起一根木棍,使出全身力氣,朝其中一個女人身上砸去,于是一個孩子和三個大人扭打在一起,旁邊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站出來。
正在這時,李仲元出現(xiàn)了。他二話沒說,把其中一個肥得像豬一樣的女人拖出人群。見此情景,屋里的另外兩個女人罵罵咧咧地急忙跟了出去。
過了兩天,李仲元再次來到仁和鎮(zhèn),陳翠蓮說:“老李,你以后不要再來了,孩子們都大了。你對我們的好,我會一輩子記在心上……”
李仲元除了說“對不起”,還是“對不起”,陳翠蓮一直在哭,李仲元一直在嘆氣。
自此,李仲元不再出現(xiàn)了,仿佛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中一樣。然而,這兩年,谷雨發(fā)現(xiàn)媽媽也明顯不愛笑,也不愛講話了,身體也越來越差。
料理完陳翠蓮的后事,李仲元就回縣城了。臨走時,他把身上僅有的幾百元現(xiàn)金交給谷雨。他像一個即將遠行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對谷雨說道:“谷雨,媽媽走了,你是姐姐,你要照顧好弟弟和妹妹。叔叔會經(jīng)?;貋砜茨銈兊?。”
谷雨突然站起來,扯上弟弟妹妹,齊刷刷地跪在李仲元的面前,怯生生地說:“李叔叔,謝謝您!”
李仲元連忙把三個孩子扶起來,幫他們整了整衣服,谷雨看到李叔叔的眼里滿是淚水,嘴唇哆嗦。
“孩子們,我對不起你們的媽媽!”李仲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梅金寶再次回到仁和鎮(zhèn),是在陳翠蓮去世一個星期之后。谷雨對這個人還有點兒印象,而立冬和小雪幾乎不認識他。畢竟血濃于水,見到父親,谷雨首先撲了上去,弟弟妹妹也一起上前抱住他,哭作一團。
谷雨泣不成聲地向父親哭訴過去一個星期所發(fā)生的一切:媽媽是怎么死的、誰料理的后事、安葬在哪里、這些天他們姐弟是怎么過的。梅金寶一言不發(fā),甚至可以說是無動于衷。
父親的樣子,讓谷雨很受傷,她忽然失去了說下去的欲望,和李仲元相比,梅金寶簡直就是一個冷血動物。
谷雨天真地以為爸爸以后都不走了,三姐弟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極力討好父親,希望得到他的歡心。然而,梅金寶在家里只呆了十天,留下300元錢,竟又不辭而別。
那一年谷雨12歲,立冬9歲,小雪6歲。谷雨沒有哭,她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從此以后,決不認這個爹!
李仲元沒有食言,每次來仁和鎮(zhèn)都會給谷雨姐弟帶來一些米和油,或是留下幾百塊錢。姐弟三人一天天長大,吃的用的穿的,總靠別人,也不是長久之計。小小年紀(jì)的谷雨既要操心弟弟妹妹的學(xué)習(xí),又要操心家里的日常開銷,勉強讀完小學(xué),便沒能繼續(xù)讀書了。
谷雨輟學(xué)后,因為還是未成年人,正式單位不敢要她,只能打零工。她幫餐館洗過碗,到工地做過小工,到倉庫守過夜,打掃過衛(wèi)生,總之哪里缺人她就去哪里干活,每天就賺三五元錢,勉強糊口。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立冬神神秘秘地告訴姐姐,公路上有一輛裝滿蘋果的車,壞在了路上,司機去了旅店,沒人在車上。
弟弟的意思不言而喻,但谷雨不同意,立冬拍了拍胸脯,說:“你不去,我去!”
立冬說干就干,當(dāng)晚就把一大袋蘋果搬回了家。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立冬從小鬼點子多,谷雨管不住弟弟,她白天要工作,晚上睡得很沉,雖然一再囑咐立冬不許他做這種事,但立冬根本不聽。
一連幾次都輕易得手,立冬興高采烈忘乎所以。但運氣不會永遠都那么好,終于有一次,立冬剛剛翻進院墻,就被人逮了個正著。
聞訊的谷雨急得團團轉(zhuǎn),還好,沒過多久,立冬就被放了出來。鎮(zhèn)上的人,誰不知道梅家三姐弟可憐?嚇唬了一下,又教育了一通,便把他放了。
經(jīng)過這件事后,谷雨說什么也不準(zhǔn)弟弟再干這種事了,立冬表面上答應(yīng)姐姐,但私底下還是經(jīng)常往抽屜里放錢,谷雨知道來路不明,卻也無能為力。
等李仲元再次來到仁和鎮(zhèn),谷雨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李叔叔,求他管管弟弟。經(jīng)過這些年的相處,孩子們已經(jīng)把李仲元當(dāng)成了自己最親的人。李仲元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俗話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這可不能縱容。
李仲元像父親一樣,先是狠狠地罵了立冬一頓,然后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道:“沒有錢,你可以找我嘛!偷東西可是犯法的!我知道,你是想替姐姐分擔(dān),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姐姐有多擔(dān)心你?萬一你有個什么好歹,你讓姐姐怎么辦?聽叔叔的話,別再干了!”
看得出來,立冬是口服心不服,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仲元也不好管得太狠,但是,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李仲元尋思著,谷雨已經(jīng)十六歲了,這些年,她一直在一家餐館幫工,這孩子從小能干,又肯吃苦,開個早餐店應(yīng)該沒有多大的問題,開店總比打工賺的錢多,這樣一來,姐弟三人的生活有了保障,立冬也不會再去動歪心思了。
說干就干,李仲元決定出資幫谷雨開個早餐店。他租好門面,備齊所有開業(yè)必備的工具設(shè)備,做通了谷雨的工作,當(dāng)他是投資人,有錢了再還給他,谷雨這才興高采烈地同意了。
早餐店開業(yè)的那段時間,李仲元一直住在梅家,還親自招攬客人,為了讓早餐店早日走上正軌,李仲元真是操碎了心。
平心而論,這些年來,如果沒有李仲元,梅家三姐弟可能早就完了,鎮(zhèn)上的人們都敬他李仲元是條重情重義的漢子,就連原先對他抱有極大成見的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十六歲的谷雨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像媽媽一樣的大美人兒,于是,仁和鎮(zhèn)又慢慢有了一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說李仲元之所以不遺余力地幫梅家,無非就是看上了梅家的女兒!
李仲元不是傻子,自然聽到了這些閑話。
當(dāng)初,對于陳翠蓮的死,李仲元感到深深的愧疚,所以他加倍對孩子們好,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減輕自己背負的良心債。
好在老大谷雨已經(jīng)長大,而且非常能干,除了把早餐店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還把弟弟妹妹管教得很好,雖然立冬在外面經(jīng)常打架逃課,但再也沒去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了。最讓人欣慰的是,小雪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特別好,經(jīng)常受到老師們的表揚。
這天,李仲元來到店里,吩咐谷雨買些好菜,晚上好好聚一聚。谷雨有些納悶,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李叔叔為什么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那一天,李仲元獨自一人喝了大半瓶酒,他的話很多,從他的自行車撞倒立冬開始,一直講到現(xiàn)在,只講他和孩子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好玩的、可氣的都講,卻一句都不曾提到他們的母親。
越是這樣,谷雨就越覺得難過,輕聲說道:“如果媽媽還在世,該多好!”
李仲元沒有說話,而是把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一飲而盡,他的聲音略微有些嘶啞,有些傷感道:“孩子們,你們都長大了,早餐店也能滿足你們的生活開銷,我的任務(wù)也算完成了,死后也有臉去面對你們的媽媽了,所以,今后,我就不來仁和鎮(zhèn)了。但是,當(dāng)你們需要我時,一定要告訴我!記住叔叔的話,做人最重要的是問心無愧,不管別人說什么,只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谷雨起身,先給李仲元的酒杯滿上,又往三個小碗里分別倒了飲料,三個孩子恭恭敬敬地敬了李叔叔一杯,李仲元開懷大笑,這似乎是他近年來最開心的一次笑。
自此,谷雨成了一家之主。早餐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除了一家開銷無虞,每個月還能剩下點兒錢,谷雨都攢著給弟弟妹妹作學(xué)費。谷雨堅持不請幫工,忙的時候,立冬幫姐姐干些活兒,但無論如何,谷雨是不讓小雪來早餐店幫忙的,立冬不是讀書的料,可小雪不一樣,她是梅家的希望。
這天,到了該上床睡覺的時間,立冬并沒有進房間,而是坐在姐姐的身邊,深不可測地望著姐姐笑了起來,笑得谷雨一頭霧水。
“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勘探隊的那個浙江人喜歡你,聽說那人還是一個大學(xué)生呢!”
谷雨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輕輕地打了弟弟一下,嗔道:“別瞎說!”
立冬所說的勘探隊,一年前就駐扎在了仁和鎮(zhèn),隊里大多數(shù)是二十幾歲的單身漢,這些人的工資很高,出手闊綽,經(jīng)常三三兩兩跑到鎮(zhèn)上下館子。近兩個月,立冬發(fā)現(xiàn)有個浙江人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出現(xiàn)在自家早餐店,偷偷望著姐姐傻笑,這不是喜歡是什么?
經(jīng)立冬點撥,谷雨心里一怔,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個人,每天都來,還望著她傻笑。
即將滿十八歲的谷雨正到了談戀愛的年齡,躺在床上,弟弟剛才的一席話,激起了她內(nèi)心一層小小的漣漪。那個人長得白白凈凈,斯斯文文,講一口洋氣的普通話,比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明顯多了一些斯文氣質(zhì),是谷雨喜歡的類型。
那一夜,谷雨失眠了。
第二天,浙江人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谷雨的早餐店,他只要了一碗水餃,谷雨卻給他多拿了一根油條,水餃也多了幾個。浙江人看了一眼,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谷雨抿嘴偷笑,轉(zhuǎn)過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付賬時,浙江人如實報告:“一碗水餃加一根油條,另外水餃好像比原來多了幾個,一共多少錢?”
谷雨微微一笑,道:“今天只收你一碗水餃的錢?!?/p>
浙江人忙說:“那怎么行!”
谷雨撇了撇嘴道:“送給你吃,你就吃唄!”
浙江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聲道謝。見店里的客人不多,谷雨索性跟他開起了玩笑:“為什么總到我家吃早餐?”
浙江人靦腆地笑了笑,說:“你家便宜?!?/p>
全鎮(zhèn)一個價,不存在誰比誰便宜,谷雨撇了撇嘴,表示不信。浙江人連忙改口道:“你家的味道最好。”
谷雨搖頭,還是不信。
浙江人撓了撓頭,望著谷雨,吞吞吐吐地說道:“你……你最漂亮?!?/p>
谷雨的臉一下紅了,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身去。
再次見面,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羞澀和拘謹,浙江人主動向谷雨自我介紹,他叫鐘波,是勘探隊的技術(shù)員,浙江溫州人,今年二十五歲。
媽媽在世時,人們看他們一家人的眼神,充滿了鄙視和嘲弄,媽媽去世后,人們再看他們,變成了同情和憐憫,而鐘波的眼神里,卻只有真誠和溫暖,谷雨站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卑微,在人格上,他們是平等的。
搭上話之后,鐘波便經(jīng)常有事沒事地跑到谷雨的店里來,套近乎,拉家常,順帶幫她干點活兒。
某天,谷雨病了,渾身酸軟。她吩咐立冬照顧妹妹吃完早餐后,一起去上學(xué),自己關(guān)了店門,休息一天。
立冬瞞著姐姐,沒去上學(xué),去了店里。老師早已習(xí)慣了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根本不管他。
鐘波沒有看到谷雨,立冬告訴他姐姐病了。鐘波問:“有沒有去看醫(yī)生?”
立冬說:“姐姐不想去醫(yī)院?!?/p>
鐘波說:“那可不行,小病很可能拖成大病。”
立冬想起了媽媽的慘死,害怕極了,關(guān)掉店門,向家里飛奔。
鐘波緊跟立冬來到谷雨家里,谷雨見兩個人火急火燎地跑進來,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得知他們是來送她去看醫(yī)生時,無精打采地笑了笑,道:“花那錢干啥?就是受了點兒涼,睡一覺就好了?!?/p>
立冬一下子跳了起來,說:“媽媽也說,流鼻血不會死人的,可是她死了!鐘波哥,快幫我把我姐拽起來,今天一定要送她上醫(yī)院?!?/p>
鐘波勸道:“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好,才能掙更多的錢啊!”
谷雨也覺得這次實在有些扛不住,只好掙扎著爬起來,下床穿鞋時,突然頭暈?zāi)垦?,鐘波趕緊扶住她。
鐘波和立冬一左一右地攙扶著谷雨向大門外走去,立冬還是個孩子,身體單薄,谷雨的整個身子幾乎全部靠在鐘波的身上,她其實是想自己走的,但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鐘波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輕聲囑咐谷雨慢慢走,別急。
長這么大,第一次與一個異性靠得如此之近,谷雨有些害羞,但心里卻又無比眷戀這個堅實而溫暖的肩膀。媽媽去世的五六年間,雖然李叔叔經(jīng)常過來幫他們,但大多數(shù)時候,面對年幼的弟妹,她是那樣孤獨,那樣無助!如果身邊有一個這樣的肩膀給她靠一靠,那該多好!
打了針吃了藥之后,谷雨的身體就慢慢恢復(fù)了。
自此之后,鐘波往谷雨店里跑得更勤了,有時晚上還會借輔導(dǎo)立冬、小雪功課的名義到梅家。
早餐店隔壁茶葉店的老板娘秦阿姨是一個豐乳肥臀的胖女人,和藹可親,谷雨有不懂的問題總會請教她,而秦阿姨也非常樂意幫她。
鐘波與谷雨的交往越來越頻繁,這一切當(dāng)然沒有逃過秦阿姨的眼睛,而谷雨每次談起鐘波時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這孩子戀愛了!
這些年來,仁和鎮(zhèn)上上下下的人對梅家三姐弟一如既往地關(guān)注著,對老大谷雨很是欽佩,這是一個好女孩!如果像她母親一樣因遇人不淑而壞了好名聲,那就太可惜了。別人家的女孩兒有父母管束和提醒,可梅家的孩子沒有??!思前想后,秦阿姨決定把自己的想法跟谷雨談?wù)?,至于聽或不聽,那就是她的事了?/p>
像往日拉家常一樣,秦阿姨開玩笑似的問谷雨是不是談戀愛了?谷雨的臉頓時羞得通紅,連忙否認。
秦阿姨笑著說:“別騙我了,你是不是喜歡勘探隊的那個大學(xué)生?”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著默認了。
秦阿姨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說:“谷雨,你媽媽去世得早,家里沒有大人,談戀愛一定要慎之又慎啊,千萬不能出差錯,不然,唾沫星子會淹死人的。鐘波是個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了解他多少?如果他只是想跟你玩玩兒,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到哪里去找他?另外,他們勘探隊在仁和鎮(zhèn)肯定也呆不長久,如果他要帶你一起離開仁和鎮(zhèn),你的弟弟妹妹怎么辦?他家里人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雖然和鐘波還沒有正式確定戀愛關(guān)系,但秦阿姨說的句句在理,想想母親在世時人們給他們一家人潑來的臟水,谷雨不寒而栗。不能再跟鐘波來往了,她和他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
對于谷雨態(tài)度180度的大轉(zhuǎn)彎,鐘波百思不得其解,他問谷雨到底為什么?谷雨卻只是哭,并不說明原因。
轉(zhuǎn)眼就是過年了,鐘波早早地托人買好了回溫州的火車票,可是,與谷雨當(dāng)前的現(xiàn)狀,卻讓他煩躁不已。這樣的心情,即使回了家,也過不好這個年,鐘波決定不回家了。
除夕之夜,谷雨姐弟三人吃了一頓豐盛的團年飯,換上新衣,嗑著瓜子,坐在電視機旁,正熱切地等待著春節(jié)晚會開始。
突然,門被拍得山響。谷雨打開大門,鐘波一下子抱住了她,滿身酒氣。谷雨驚慌失措,嚇得大叫。
立冬、小雪也出來了,幫忙把鐘波扶了進來。
鐘波喝得爛醉如泥,吐了好幾次,待他安穩(wěn)下來,谷雨請立冬幫忙,把他扶到了立冬的床上。那一夜,谷雨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大年初一,鐘波醒來,陰沉著臉,讓立冬先出去,他說有話要跟谷雨談。
沉默了許久,鐘波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低沉,像是哀求:“谷雨,你知道的,我喜歡你!可是,你為什么突然就不理我了呢?你讓我死,也得讓我死個明白??!”
大年初一,說“死”多不吉利?。」扔晡孀∷淖?,連聲“呸呸呸”。
鐘波握住谷雨的手,兩眼泛紅道:“你這樣對我,還不如讓我去死……”
谷雨本不想哭的,但還是忍不住哭了。她哽咽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我們倆并不合適,一是我家庭負擔(dān)重,弟弟妹妹需要我照顧,他們離不開我;二是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學(xué)生,而我卻只讀了小學(xué);三……三……”說到這里,谷雨結(jié)巴了,父母的底細讓她羞于開口!
鐘波一把將谷雨攬進懷里,道:“谷雨,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上了你,認定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這幾天,你突然不理我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谷雨一直不吭聲,靜聽鐘波一個人在她的耳邊絮絮叨叨。他告訴她,他已經(jīng)把上次和他們姐弟三人在河灘邊燒烤時他和她的一張合影寄給了媽媽,并在信里說,這是他的女朋友。媽媽收到信后,非常高興,馬上打電話向他了解她和她家的情況,他也照直說了,媽媽沒有意見。
谷雨還是不吭聲,鐘波急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我們現(xiàn)在就去電話亭給我家打電話,一是給我爸媽拜年,二是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說完,鐘波拉著谷雨就往外走。
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接到兒子的電話,鐘媽媽開心極了,當(dāng)聽說未來的兒媳婦要給她拜年時,更是喜上眉梢!
谷雨乖巧地叫了一聲阿姨,鐘媽媽非常興奮,說:“谷雨,你家里的情況,鐘波都跟我們說了,你還是個孩子,卻要照顧弟弟妹妹,真是難為你了。我和他爸商量了一下,等你們結(jié)婚之后,你就帶著弟弟妹妹們到我們這邊生活,妹妹可以繼續(xù)讀書,弟弟想讀書就讀書,不想讀書,學(xué)個手藝也行,你呢,就到廠里幫我,身邊有個自己人才放心一些,怎么樣?”
大年初一,就聽到了如此溫暖的話,谷雨把頭靠在鐘波肩上,從未感到如此幸福。
仁和鎮(zhèn)是一個死了一只老母雞也會有人圍觀半天的彈丸之地,谷雨和鐘波戀愛的消息迅速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擔(dān)憂,谷雨跟了一個外地人,將來被甩了怎么辦?也有人為谷雨感到慶幸,說幸虧找的是個外地人,不清楚她家里的底細,不然哪個正經(jīng)家庭會跟梅家結(jié)親?
閑言碎語絲毫不能阻止谷雨愛鐘波,他是一個好人,值得她去愛。
暑假到了,應(yīng)鐘媽媽的邀請,谷雨隨鐘波回了一趟老家。
在鐘家,谷雨受到了最高禮遇,未來婆婆的見面禮十分豪氣,一套“三金”飾品,外加一個一萬元的現(xiàn)金大紅包。第二天,鐘家還特地在當(dāng)?shù)刈罡邫n的酒樓擺了八桌,宴請鐘家至親好友,把谷雨隆重介紹給大家。從小到大,谷雨從未被人如此重視,受寵若驚。
當(dāng)晚,鐘波喝了很多酒,有了七分醉意。谷雨攙扶著他回到家里,催促他快洗澡睡覺,鐘波笑著抱著她說:“你是想一個人獨守空房,還是想跟我共度良宵?”
因為未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抱孫心切的鐘媽媽曾多次在電話里,或明示或暗示,慫恿兩個年輕人先上車后補票。
已經(jīng)大擺了酒席,在谷雨心里,等于已經(jīng)嫁給了鐘波。她一臉羞澀,半推半就中,把少女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給了眼前這個如饑似渴的男人。鐘波是一個好愛人,鐘家父母也是一對好公婆,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回到仁和鎮(zhèn),谷雨就開始著手準(zhǔn)備把家搬到浙江去,鐘爸一邊幫弟弟妹妹聯(lián)系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谷雨一邊聯(lián)系把早餐店盤給別人。想想今后的幸福生活,谷雨在夢里都會笑。
然而,失蹤七年的梅金寶打碎了谷雨美好的夢,他回仁和鎮(zhèn)了!
梅金寶明確表示,他不同意這門親事,他的女兒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嫁到鐘家,他的另外兩個孩子更不可能投靠別人生活,他們是有父親的。
對于突然冒出來的“岳父大人”,鐘波蒙了,因為無論是谷雨,還是立冬、小雪,他們都沒有提過父親,鐘波以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鐘波的父母比鐘波考慮得更加復(fù)雜。家里少了一只貓一只狗可以忽略,可那是一個大活人啊,為什么要對他們隱瞞這么重要的事?鐘家父母的第一感覺是兒子被騙了。
鐘家父母放下家里所有的工作,馬不停蹄地趕到仁和鎮(zhèn)。在谷雨的餐館里,兩親家面對面坐在一起不到十分鐘,梅金寶就向他們擺出了嫁女的條件:十萬元禮金,一分錢都不能少。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敲詐!
一向柔弱的谷雨一反常態(tài),變得異常憤怒,她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指著梅金寶的鼻子吼道:“這是我家,你不是我家的人,滾出去!”
鐘家父母面面相覷,而梅金寶竟然厚顏無恥地笑了,波瀾不驚地說:“這個家,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要滾也是你們滾?!?/p>
見父女二人吵了起來,鐘家父母便借故走開了。鐘波還留在店里,看著兩人爭吵,不知所措。
鐘父很生氣,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鐘母是個溫和的女人,緊跟在丈夫的后面,一個勁兒說,這里面肯定有誤會。
見兒子久未跟來,鐘家父母來到十字路口的一家小賣部,邊喝汽水邊等兒子。鐘母與老板娘拉起了家常,當(dāng)聊到梅家,老板娘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
天?。∧鞘窃鯓拥囊患胰?!梅家男人拋妻棄子,十幾年不歸家,對親生子女的死活不聞不問;梅家女人水性楊花,最后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兒子立冬,從小調(diào)皮搗蛋,偷雞摸狗;小女兒小雪,出身不明。
讓鐘家父母稍感安慰的是談起梅家大女兒谷雨,則全是稱贊,夸她懂事能干、持家有方。
說到這里,老板娘感嘆道:“這孩子的苦日子就要熬出頭了,聽說她找了一個有錢的婆家,馬上就要嫁到浙江享福去了!”
這時,旁邊有個人立刻接過話茬兒道:“當(dāng)年陳翠蓮不就是貪圖安逸才嫁給梅金寶的嗎?有錢人有幾個靠得住?谷雨這孩子可千萬別走了她媽媽的老路啊!”
鐘父再也聽不下去了,陰沉著臉,站起身來,催促鐘母趕緊離開。
鐘父認為兒子受了谷雨的蒙騙和蠱惑,這樣的兒媳婦絕對要不得。他在家一言九鼎,毫無回旋余地。盡管鐘母非常喜歡谷雨,但此刻,她的意見已經(jīng)不起任何作用。只是鐘波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他說,不管父母如何反對,他都要跟谷雨結(jié)婚!
吵了半天,鐘波做出讓步,同意辭職,參與管理家族生意,條件是父母同意他和谷雨結(jié)婚,這樣兩個人就可以不用兩地分居了。然而,鐘父提出,可以接納谷雨成為鐘家的兒媳婦,但是谷雨必須跟家里斷絕來往,弟弟妹妹也不能和姐姐一起遷至浙江。
鐘波硬著頭皮把父親的意見轉(zhuǎn)述給了谷雨,她一下子愣住了,弟弟妹妹是她此生至親至愛的人,他們還小,她怎么可能丟下他們?
谷雨一口回絕了他,說不再見他了。
鐘波并不知道,谷雨之所以不見他,是因為他的父母背著他,私底下跟谷雨見了一次面。鐘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埱蠊扔攴胚^他們的兒子,并承諾賠償她的青春損失費。
谷雨說:“我不要?!?/p>
鐘父笑了,那充滿鄙視的眼神和一副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讓谷雨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不要?你跟我兒子談戀愛,不就是想從他的身上撈點兒錢嗎?我可以成全你,你爸爸開的價,應(yīng)該是你們父女倆事先商量好的吧?聽說你父親從來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兒,整天游手好閑;而你的母親,為了錢更是連名聲都不要了,你能有多清高?”
谷雨知道父母的名聲不好,可是當(dāng)有人指著她的鼻子罵他們時,還是讓她感到異常的憤怒和委屈。她氣得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許久,從嘴里蹦出幾句話:“我并沒有存心想對鐘波隱瞞什么!在我心中,梅金寶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死人!您說他是個混蛋,我認了,但是我不準(zhǔn)您誣蔑我的母親!”
鐘母趕緊站起來,走到谷雨身邊,打圓場安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但是我們鐘波跟你確實不合適……”
谷雨的心在滴血,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痛了。她以為,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父母那些陳年舊事,終將如過眼云煙。然而,人家還是不肯放過他們!難道父母的過失,要讓子女背負一生嗎?
知曉前因后果的立冬回家二話不說,操起菜刀就要砍梅金寶,梅金寶嚇得落荒而逃。
谷雨關(guān)在房間里,蒙頭睡了三天三夜,該想的事情,她都想清楚了,跟鐘波的愛情,就當(dāng)是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醒了,一切歸于平靜。
谷雨讓弟弟把鐘波叫到家里來,好說好散,各自珍重。立冬急道:“姐,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我可以照顧妹妹的!你跟鐘波哥結(jié)婚,跟他到溫州去,你好好過你的日子,我和妹妹絕對不會打攪你們的?!?/p>
谷雨拉著弟弟的手,苦笑著搖頭。
鐘波來了,谷雨以為,她會平靜地面對,然而,一見面,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她的初戀??!在這個人的身上,曾寄托了一個少女多么深厚的情感和美麗的夢想,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擺在面前,她和他必須分手!
這些天,鐘波也在靜靜地思考父母的勸誡,思考他們倆的事情。他可以不介意她的家庭,但父母不可能不介意,而且還有梅金寶這個不定時炸彈,讓父母如鯁在喉,與其讓谷雨在婆家受盡委屈,還不如現(xiàn)在就放手,讓她尋找屬于她的幸福。
鐘波的眼眶濕潤了,他動了動嘴巴,想要說什么,谷雨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她想給自己留下僅有的一點兒尊嚴。
“鐘波,感謝老天爺讓我認識你,你帶給我的溫暖和快樂,我會一輩子記在心里。我不怨恨你的父母,更不怨恨你,要怨只怨我的命不好?!?/p>
鐘波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存折,里面有十萬元,是父母離開仁和鎮(zhèn)時留下的,他把它塞到谷雨的手上,谷雨死活不肯接受,淡然一笑,說:“你媽媽上次給我的見面禮,我收了,就不還了,但這個錢,我是絕對不能收的,不然,不光你爸你媽瞧不起我,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你不欠我的,你走吧!”
跟鐘波分手的一個月里,谷雨像丟了魂似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幾次忍不住想去找他,最終還是放棄了。找到他,就能改變現(xiàn)狀嗎?自己能丟下弟弟妹妹,嫁給他嗎?嫁給他,就一定會幸福嗎?
長痛不如短痛。
這天早上出攤,谷雨突然一陣眩暈,差點兒摔倒。像這樣的頭暈,已經(jīng)不止一次兩次了,谷雨一開始并沒當(dāng)回事,可是,該來又沒來的月事,讓谷雨不得不去了一趟醫(yī)院,證實了自己不敢面對的猜想——她懷孕了。
谷雨心亂如麻。她回到家里,弟弟妹妹上學(xué)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蕩蕩,谷雨禁不住悲從中來。
谷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了十九年,然而,自己人生當(dāng)中的重要一步又走錯了。未婚先孕,是見不得人的大丑事。鐘波已經(jīng)辭職走了,兩人已經(jīng)徹底分手。她已經(jīng)有一個私生活不檢點的母親,她也會被冠上被男人玩膩了而甩掉的惡名,想想鎮(zhèn)上那一雙雙能殺死人的眼睛和一張張吃人不吐渣的嘴巴,谷雨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找來一支筆和一張紙,無比沉重地寫了幾個字:“立冬,照顧好妹妹,姐姐走了,姐姐對不起你們?!?/p>
灶臺底下有一包滅鼠靈,谷雨躬身拾起,在準(zhǔn)備服下的一瞬間,她想起了媽媽慘死的那個晚上,雖然媽媽一句話都沒說,但是她知道媽媽是要讓她照顧好弟弟和妹妹。如果她死了,他們就真的成了孤兒。如果當(dāng)初放得下他們,她早就答應(yīng)嫁給鐘波了。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找上門去要鐘波負責(zé)?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在鐘家人面前,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這一點點可憐的自尊,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掉!
谷雨忍不住失聲痛哭。
一個人的成長,需要十幾年,但一個人的成熟卻只在一瞬間??捱^之后,谷雨把寫給弟弟妹妹的遺書抓起來撕得粉碎——不能讓弟弟妹妹知道她目前的慘境,以立冬的脾氣,肯定要大鬧一場。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可畢竟是一條命,谷雨拿不準(zhǔn)主意,弟弟妹妹太小,無法相商,谷雨無奈之下,只好找了李仲元商量。
李仲元接到電話,馬不停蹄地趕到仁和鎮(zhèn)。李仲元問谷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想留下孩子,與鐘波重歸于好,他可以作為家長,出面與鐘家人好好談一談;如果不想要,就應(yīng)該快刀斬亂麻,趕緊做掉。
谷雨沉默半晌,最終選擇了后者。
處理好一切,臨別時,李仲元把谷雨叫到一旁,語重心長地告誡她說:“谷雨啊,這件事情,你要把它爛在肚子里,到死也不能講出來!說到底,男人們還是最忌諱這一點的,不能讓你以后的丈夫知道??!”
谷雨哭著點了點頭。
這一年,谷雨徹底長大了,與此同時,立冬也變了,變得寡言少語,白天,他會乖乖地在店里幫姐姐干活,一到晚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男孩子嘛,喜歡往外面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谷雨并沒在意。直到有一天,小雪跑回家哭訴,說學(xué)校的同學(xué)罵哥哥是黑社會,谷雨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原來,立冬早已跟鎮(zhèn)上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搞到了一起,不僅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還學(xué)會了賭錢。
想當(dāng)初,谷雨之所以沒有嫁給鐘波,遠走高飛,就是怕弟弟妹妹沒人照看,怕他們學(xué)壞。小雪一直都很乖,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可是,立冬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越來越超出谷雨的掌控,她必須找他談一談。
谷雨還沒開口,立冬就把她的話堵死了,他說:“姐,別再教訓(xùn)我了!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長大了,你不能總像管小孩子那樣管著我。以前,我們?yōu)槭裁词苋似圬摚磕鞘且驗槲覀兲浫酢,F(xiàn)在有我在,你看還有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再說了,我又沒花幾個錢!”
說這話時,立冬目帶兇光。谷雨面帶慍色,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心疼那幾個錢嗎?我是怕你跟那些人學(xué)壞!你要有個什么好歹,對得起我們姐弟三人這些年吃過的苦嗎?”
谷雨對立冬的管教越來越力不從心,曾幾何時,在弟弟面前,她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可如今,她說一萬句,弟弟也未必能聽一句。當(dāng)然,立冬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抗她,但往往口頭服從,背后依舊。
半年多的時間里,因為賭桌球,立冬把對手打得頭破血流;因為出老千,又被人家逼著磕頭求饒;因為打群架,一個星期不敢歸家;因為醉酒鬧事,谷雨不得不替他賠償別人的經(jīng)濟損失。這些日子,谷雨除了辛苦地經(jīng)營自己的小店,就是替弟弟不停地擦屁股,不停地給人賠不是。
一個清晨,谷雨到了早餐店,便開始忙活起來,忽然從每天中午臨時休息的房間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谷雨立馬警覺起來,找到一根木棍,站在門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道:“是誰?出來!”
見里面沒有回應(yīng),谷雨再次吼道:“快出來!如果不出來,我就喊人了!”
房間里又是一陣騷動,谷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里面?zhèn)鞒鰜淼膮s是立冬的聲音。谷雨想都沒想,就沖了進去。眼前的一切讓谷雨驚呆了——窄小的床上,除了立冬,還躺著一個半裸的女孩兒。
事后,谷雨得知女孩兒叫燕子,是鄰縣通海鎮(zhèn)郭村人,比立冬大一歲,這已經(jīng)不是兩個人第一次在一起過夜了。
谷雨很生氣,罵立冬人小鬼大,立冬立即反唇相譏,說她當(dāng)初跟鐘波談戀愛時不也只有十八歲嗎?
谷雨一時語塞,但她和鐘波是正式見了家長的,是以結(jié)婚為目的交往,而且現(xiàn)在回過頭看,還不是因為自己年齡太小,考慮問題不周全,才會落得現(xiàn)在這樣一個傷心又傷身的下場嗎?
谷雨問:“你們倆都還這么小,燕子的父母會同意你們結(jié)婚嗎?”
立冬輕蔑地笑了笑,道:“姐,別那么老土好不好!誰說在一起睡了就一定要結(jié)婚?而且又不是我想睡她,是她哭著喊著貼上我的……”
只聽“啪”的一聲,谷雨一巴掌狠狠地打在立冬的臉上。小小年紀(jì)竟然說出這種無恥的話來!
立冬怔住了,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谷雨一邊哭,一邊罵:“你知道鎮(zhèn)上的人是怎么罵梅金寶的嗎?你看看你,你和他有什么區(qū)別?”
立冬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話,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姐姐身邊,發(fā)誓今后再也不惹姐姐生氣了。如果姐姐不喜歡燕子,他就跟她好說好散。
谷雨嘆了一口氣,她有什么資格不喜歡人家女孩兒?她擔(dān)心的是弟弟年紀(jì)還小,不負責(zé)任害了人家。
秦阿姨好心地提醒谷雨,讓立冬遠離燕子,說起燕子的家庭,便一個勁兒搖頭:燕子的母親早逝,父親脾氣暴躁,喝完酒就拿自己的孩子出氣,燕子的大哥在被父親追打時不小心摔倒,戳瞎了左眼,人稱郭瞎子,長大后作惡多端,被判死刑,早已槍斃了,二哥郭東也是一個混世魔王,一家人沒一個好惹的。
谷雨并沒有在意這些話。從小到大,父母的壞名聲像一道鎖鏈套在她和弟弟妹妹的脖子上。出生在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家庭,是孩子的錯嗎?
雖然姐姐不介意燕子的出身,但立冬并沒有跟燕子共度一生的打算,他提出了分手,燕子一怒之下去了廣東,說一輩子不會回來找立冬。
然而,因為忍受不了工廠流水線的三班倒,僅僅過了三個月,燕子就回來了。
燕子沒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直接住進了立冬的家。燕子說,她這一趟出去,連爸爸給她的車費都沒掙回來,如果回去,肯定要被爸爸打死。
面對楚楚可憐的燕子,谷雨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此時,改革開放已經(jīng)十幾年,人們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經(jīng)過幾年的經(jīng)營和發(fā)展,谷雨積累了一些開店經(jīng)驗和擴大店面的資金,于是,谷雨、立冬姐弟倆做大廚,加上燕子,“谷雨餐館”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張了!
谷雨的人緣一直很好。她不僅繼承了母親溫柔細致的性格,也遺傳了母親天生麗質(zhì)的容貌,但是,與母親不同,她的身上有一股凜然正氣。
跟鐘波分手已經(jīng)五年了,這五年里,給谷雨說親或直接表白的人幾乎從未停止,但是,谷雨總以年紀(jì)還小,或生意太忙,或弟弟妹妹需要照顧為由推托。
立冬和燕子個性不合,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也讓谷雨不勝其煩。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慢慢發(fā)現(xiàn),燕子很不懂事,不僅脾氣大,還很懶,有時店里正需要人手,她卻撂下挑子,說不干就不干,不是腰酸就是背痛。
燕子在早餐店幫忙,谷雨不僅工錢沒少給,還生怕把她累著,可是,燕子仍然不懂事,動不動就和立冬吵架。
某個深夜,谷雨又一次被兩個人的打斗聲吵醒。燕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谷雨,她懷孕了,但立冬不想要,逼她上醫(yī)院做掉。立冬今年剛滿二十歲,還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生了孩子也上不了戶口,但燕子不這樣想,她已經(jīng)做過兩次人流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燕子跪在谷雨面前,哀求她幫自己說服立冬,讓她生下孩子。谷雨的心一下就軟了,將心比心,其實燕子的要求并不過分,再者,如果立冬甩了燕子,他們梅家在仁和鎮(zhèn)就真的呆不下去了,不是被人戳脊梁骨戳死,就是被唾沫星子淹死。
谷雨把立冬堵在家里,苦口婆心地勸說,就差給他下跪了,最終,立冬同意燕子生下這個孩子。
幾個月后,燕子順利為立冬生下了一個兒子,小名小豆子,谷雨為侄子辦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彌月宴。
小家伙的降臨,給梅家?guī)砹硕虝旱臍g樂。雖說立冬有些不情不愿地當(dāng)上了父親,但他還是愛這個兒子的,每天按時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兒子,親親兒子。谷雨打心底里高興,弟弟終于懂事了!
然而,好景不長,這天立冬在外面跟一個女孩兒勾勾搭搭被燕子撞見了,兩人又吵得不可開交,繼而大打出手。這一次打完之后,燕子拿走三萬塊錢,以及幾件換洗的衣物,丟下不到半歲的兒子,不見蹤影。
谷雨催立冬去找燕子,立冬不干,憤怒到了極點,罵道:“讓她走!她走了,老子落得輕松!碰上這么一個臭女人,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她要是還敢回來,我非得剝下她一層皮不可!”
谷雨放心不下,偷偷地找遍全鎮(zhèn)大大小小的麻將館、卡拉OK廳、旅社,甚至還找了燕子多年沒有回過的娘家,都說沒有見過她。
谷雨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十分惱火。燕子作為一個母親,怎能狠心丟下嗷嗷待哺的孩子?
立冬根本不著調(diào),孩子肯定是指望不上他了,谷雨一邊忙著餐館里的生意,一邊帶孩子,還要應(yīng)付燕子父親的責(zé)問,睡不了一個完整的覺。心煩的時候,谷雨忍不住向立冬抱怨:“我小時候要照顧你,等你長大了,又要幫你帶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如果燕子離家出走的事兒在仁和鎮(zhèn)傳開了,不知又要讓多少人看笑話。小雪高考在即,谷雨不想因為家里的煩心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就沒有聲張。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一場飛來橫禍卻找上了他們。
那一天,正是高考成績放榜的日子,小雪沒有令老師和姐姐失望,以691分的高分成為全市的文科狀元,市里的報社、電視臺紛紛前來采訪報道。
這一天,是谷雨最幸福的日子。這些年的省吃儉用和含辛茹苦總算沒有白費,妹妹用優(yōu)異的成績報答了她,成了梅家乃至整個仁和鎮(zhèn)的驕傲,谷雨激動得想哭。然而,這種幸福感沒有維持多久,就因派出所王所長的突然造訪戛然而止。
當(dāng)時,正值晚飯時間,王所長帶著三個警察來到谷雨家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正在吃飯的立冬按倒在地,谷雨和小雪嚇得差一點兒暈倒。王所長說,立冬涉嫌一起謀殺案,需要帶回公安局協(xié)助調(diào)查。
立冬被押進警車,整個仁和鎮(zhèn)又一次因為梅家而炸開了鍋。
六神無主的谷雨趕緊跑到秦阿姨家,想打聽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因為秦阿姨的女婿在鎮(zhèn)政府工作,找他打聽,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內(nèi)情!
沒過多久,秦阿姨的女婿那邊傳來消息,說這事與失蹤了兩個月的燕子有關(guān)系。鄰縣有人在莊稼地里干農(nóng)活時,發(fā)現(xiàn)一具已經(jīng)高度腐爛的女尸,體貌特征與死亡時間和失蹤的燕子基本吻合,而燕子的父親主動去認領(lǐng)了尸體,一口咬定說是自己的女兒。那年頭,仁和鎮(zhèn)偏僻,DNA鑒定需要送到市里去,公安局見家屬認領(lǐng)了尸體,便直接開始排查兇手。據(jù)死者家屬及死者好友提供的線索,立冬有重大作案嫌疑。
雖然小兩口時常吵鬧,但以谷雨對弟弟的了解,他還沒有殘忍到要殺死燕子的那一步,一定是搞錯了!
李仲元聽到立冬出事的消息,第一時間趕到仁和鎮(zhèn),聯(lián)系律師。
律師在了解案情之后,反饋回來的信息令谷雨沮喪:所有的人證都對立冬非常不利,但立冬情緒非常激動,堅稱自己是清白的,否認殺害了燕子。
谷雨把燕子失蹤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說給律師聽,但是,口說無憑,沒有第三方的證明啊!
谷雨心神不寧,幾個晚上沒有合眼。
看著姐姐為了哥哥的事,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消瘦,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小雪感到自己很沒用。在填報志愿的時候,她婉拒了老師建議她報考北大的建議,堅持填報了省城一所全國著名大學(xué)的法學(xué)院。哥哥的境遇,讓她萌生了攻讀法學(xué)的想法。
立冬的案子終于開庭審理。小雪剛上大學(xué),谷雨沒有通知她,旁聽席上只有她和李仲元及燕子的父親。見到姐姐,立冬立馬就哭了,一邊流淚一邊搖頭,谷雨心如刀割。
谷雨不懂法律程序,也不懂法律名詞,只是忐忑地坐在那里,默默祈禱上天保佑、母親保佑、梅家列祖列宗保佑立冬平安無事。
第一次庭審結(jié)果,因立冬拒不認罪,法庭以證據(jù)不足,決定延期審理,燕子的父親表現(xiàn)得很激動,被法官一再警告。
經(jīng)過幾個月的重新調(diào)查取證,立冬的案子再次開庭審查,在公安機關(guān)列舉的十余項證據(jù)面前,立冬當(dāng)庭認罪。法庭終審宣布:判處立冬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還要賠償燕子家二十萬元。
在被送往勞改監(jiān)獄之前,立冬獲準(zhǔn)跟姐姐作最后的道別,他“撲通”一聲跪在姐姐面前,泣不成聲地道:“姐,我對不起你!我有今天的下場,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如果有來生,我一定當(dāng)牛做馬來伺候你保護你孝敬你……”
谷雨哽咽道:“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等政府允許探望的時候,我會帶著小豆子去看你的?!?/p>
立冬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后,情緒非常低落,沉默寡言,一度還絕食了好幾天。一般剛進來的犯人都有這個過程,為防止發(fā)生意外,管教特意調(diào)來一個叫趙勝利的犯人,專門負責(zé)看著他,以免他做出傻事。
幾年前,因老板克扣工錢,趙勝利的父親和老板發(fā)生爭執(zhí)被打,年輕氣盛的趙勝利怒氣沖天地沖進老板的辦公室,將其打成重傷,趙勝利也因此以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因為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已經(jīng)獲得兩次減刑,他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像朋友一樣開導(dǎo)立冬,讓他不要灰心,接受改造,爭取早日出去跟家人團聚。
立冬從小就有很深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他最崇拜的就是那些講義氣的哥們兒,當(dāng)他聽說趙勝利是因父親而入獄,對他的敬重又多了幾分。
一個月后,通過管教的耐心開導(dǎo),以及趙勝利的細心照顧,立冬漸漸接受了現(xiàn)實,愿意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家屬終于獲準(zhǔn)探監(jiān),谷雨未語淚先流,倒是立冬微笑著勸姐姐不要太過傷心,還特別提到了趙大哥對他的關(guān)照。
聽了這些,谷雨一直揪著的心得到了些許的安慰。
谷雨賠償了燕子家二十萬元,把這些年的積蓄都搭進去了。好在餐館恢復(fù)了正常,因為仁和鎮(zhèn)的游客日益增多,她專門雇了一個大廚,又請了一個小妹和一個阿姨,餐館的規(guī)模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擴大了一些。谷雨的口碑和人緣依然那么好,餐館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小豆子也一天天長大。
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谷雨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這天晚上,秦阿姨特意來到谷雨家,支支吾吾說了一堆話,就是不切入正題,谷雨暗自好笑——肯定又是來給她說媒的。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人給她說媒,無一例外都被她擋了回去。
谷雨笑著問道:“秦阿姨,無事不登三寶殿,您今天來,該不會是來關(guān)心我的終身大事的吧?”
秦阿姨笑道:“我們谷雨就是聰明!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性格人品,真是沒得說。這不,我兒子的一個同學(xué)拜托我?guī)退麄鱾€話,說他喜歡你,當(dāng)面向你表白,又怕你拒絕,你不是讓很多人當(dāng)面下不了臺嘛!”
“我有那么刻薄嗎?”谷雨淡淡一笑,“您說的是誰呀?”
秦阿姨一看有戲,趕緊湊上前去道:“其實你也認識,就是鎮(zhèn)長的秘書楊星,這小伙子長得精神,你們兩個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且都是一個鎮(zhèn)上的人,知根知底,多好?。 ?/p>
谷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她要是嫁人了,小豆子怎么辦?家里這個爛攤子怎么辦?
秦阿姨朝她擺了擺手,一邊向外走,一邊笑嘻嘻地說:“我不管了,我的任務(wù)完成了,成不成,就看楊秘書的本事了?!?/p>
第二天,楊星就提著一大袋水果和小孩子愛吃的零食來到谷雨家,谷雨也不跟他繞彎子,明確地告訴他,不行!
楊星問:“為什么?”
谷雨道:“我弟弟出事了,我要照顧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楊星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p>
谷雨又說:“為了給弟弟請律師打官司,附帶民事賠償,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些債……”
楊星道:“跟你結(jié)婚,我圖的是你這個人,不是圖你的錢,而且我們家也不缺錢?!?/p>
谷雨愣住了,半晌低低地說:“我談過戀愛……”
楊星笑道:“誰沒談過?”
楊星幾乎把谷雨的話全部堵死了,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谷雨有一點心動了。
谷雨對楊星還是有所了解的,他父母都是鎮(zhèn)中學(xué)的退休老師,知書達理,和藹友善。楊星自身的條件很好,交了至少五個女朋友,但都沒有成就一段婚姻,于是,鎮(zhèn)上就有了很多閑言碎語,說他清高、挑剔、自命不凡。但谷雨對這些傳言都不屑一顧,她自己不也是傳言的受害者嗎?
楊星追得很緊,不到一個月,谷雨跟楊星談戀愛的消息就在小鎮(zhèn)上傳得沸沸揚揚。
谷雨給獄中的弟弟寫了信,也在電話里跟妹妹說了她和楊星的事,立冬和小雪真心為姐姐感到高興。
楊星的爸爸媽媽因為心疼谷雨,主動承擔(dān)起照顧小豆子的任務(wù),這讓谷雨感激萬分!
于是,在楊星的死纏爛打下,在楊星父母的催促下,戀愛十個月后,谷雨嫁給了楊星。
然而,新婚之夜,兩個人就發(fā)生了不愉快。
或許是喝了一點兒酒,又或許是被幸福沖昏了頭,面對嬌妻,一向穩(wěn)重的楊星像個毛頭小伙子,把谷雨壓在身下,動作麻利地解開她的衣服,溫柔地撫摸,谷雨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一陣酥麻的呻吟,她在等待愛人進一步的探究。
然而,楊星卻停止了動作。谷雨疑惑地睜開眼睛,卻見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
谷雨不解地問道:“怎么了?”
楊星欲言又止,幽幽地說:“你是不是跟那個浙江佬睡過?”
像被鞭子抽過一樣,谷雨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想起了李仲元對她說過的話,無論男人對你有多好,多么愛你,他都會介意你和另外一個男人的關(guān)系,所以千萬不能對他說實話。
谷雨有些心虛,把臉轉(zhuǎn)向一邊道:“你……你胡說什么?沒有的事!”
楊星輕蔑地看了谷雨一眼,明顯不相信她所說的話:“沒有?如果沒有,你為什么不敢理直氣壯,為什么說話吞吞吐吐?”
谷雨一把將楊星掀開。她感到羞愧,也感到屈辱,同時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恐懼。她穿好衣服,背對著楊星,重新躺下,眼淚奪眶而出。
從懂事之日起,谷雨就告誡自己,無論生活有多苦,人一定要驕傲地活著!然而,在丈夫面前,她一直堅守的驕傲不堪一擊。盡管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并非楊星的第一個女人,但谷雨還是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愧疚,這種愧疚或許會伴隨她一生。
谷雨一哭,楊星的酒也醒了,他慌忙扳過谷雨的身子,一個勁兒地道歉,說自己喝多了,并向她發(fā)誓,保證今后再也不胡說八道了。
都是成年人,不是一兩句辯解就能掩蓋事實真相,好在楊星是個聰明人,時代在進步,男女之事也不再是什么洪水猛獸,他和他的那些前女友不是也有過肌膚之親嗎?
雖然之后,楊星從未舊話重提,但這場風(fēng)波卻在谷雨的心里形成了巨大的陰影,每當(dāng)你儂我儂時,她總是無法全身心地投入。
婚后不久,谷雨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無論對于楊家,還是對于谷雨,這都是一個特大好消息,有了孩子,他們就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
懷孕之后,盡管不再像以前那樣拼命干活,但餐館上下,還是要谷雨一個人去操持,楊星和公公婆婆都勸她不要太勞累,但谷雨勤快慣了,沒法閑下來。某天,累了一天的谷雨回到家里,腰酸背痛,感覺異常疲憊,楊星讓她趕緊躺下休息,忽然,她感覺下體似有東西流出,跑到衛(wèi)生間一看,嚇了一跳,是血!
谷雨和楊星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流產(chǎn)了,谷雨哭了很久。
又是一個探監(jiān)日,恰逢小雪放暑假回家,谷雨帶著妹妹和小豆子,乘汽車轉(zhuǎn)火車,一起來到立冬服刑的地方。這是立冬從被判刑三年來,小雪第一次見到哥哥。
哥哥的樣子看起來老了至少十歲。小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罵哥哥不爭氣,罵他辜負了姐姐這么多年的撫養(yǎng)之恩。立冬也哭,谷雨也哭,最后在管教的制止下,大家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立冬跟姐姐沒講幾句話,就讓她把話筒交給妹妹。小雪接過話筒,立冬小聲地對妹妹說:“小雪,你學(xué)的是法律,哥哥問你,如果哥哥是冤枉的,能不能申請改判?”
小雪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隨即鄭重地點了點頭。
立冬接著說:“小雪,請你相信哥哥,哥哥真的沒有殺人!當(dāng)時,派出所審問的警察里有燕子家的親戚,他對我嚴刑逼供,噴辣椒水,打我,不讓我睡覺,還威脅說燕子的爸爸和哥哥要去找你和姐姐的麻煩,我是被折磨得不行了,又被嚇到了,才被迫認罪的。最近,我聽監(jiān)獄里的一個大哥講,如果真的是被冤枉的,只要提供有力的證據(jù),是可以申訴改判的。”
說到證據(jù),立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到哪里去找證據(jù)?小雪勸哥哥不要灰心,她和姐姐必將盡全力替哥哥搜集證據(jù)。
回家的途中,小雪告訴姐姐,要想救出哥哥,一是要找證據(jù),二是要寫申訴材料,申請重審,如果沒有強有力的證據(jù),重審或改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谷雨態(tài)度堅定,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她讓妹妹立刻返回學(xué)校,先咨詢一下老師,看看老師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從導(dǎo)師那里反饋回來的消息令谷雨沮喪,一般情況下,僅憑個人聲稱冤枉而無有效證據(jù),是不可能要求法院重審或改判的,但谷雨堅信自己的弟弟沒有殺人,不是沒有證據(jù)嗎?她去找!
春節(jié)剛過,谷雨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這一次,她成了全家的重點保護對象,她自己也是格外小心。然而,無論如何小心謹慎,這個孩子還是毫無先兆性地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谷雨可能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
谷雨很傷心,楊星卻埋怨她一天到晚只想著立冬的事,根本沒有把肚子里的孩子放在心上。谷雨委屈,但又無從辯解,醫(yī)生告訴她,一連兩個孩子流產(chǎn),可能與她第一次人流有關(guān)系。
望著公公婆婆期盼落空的眼神以及楊星痛苦失望的表情,谷雨心如刀割。
此后一年,谷雨又懷了一次,終以流產(chǎn)告終。結(jié)婚三年,沒給楊星添上一男半女,兩口子的矛盾也日益增多。立冬的冤屈依然沒有找到突破口,餐館搬了新址,取名為“谷雨酒樓”,業(yè)務(wù)、規(guī)模、檔次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某天,午餐高峰期剛過,店里來了一位留板寸頭的男人,說要找谷雨。谷雨并不認識他,但當(dāng)他拿出立冬的一封信時,谷雨立即明白他是誰了——弟弟經(jīng)常提起的趙勝利。
她把趙勝利請進一間雅室,吩咐大廚馬上炒兩個菜,兩人邊吃邊聊。趙勝利顯得十分拘謹,說轉(zhuǎn)交完這封信,馬上就走。
谷雨當(dāng)然不能讓弟弟的朋友就這么走了,弟弟每次來信,總會提起這位勝利哥,他說沒有勝利哥,簡直難以想象他還能不能活到今天。所以,這一次,她必須重謝這位勝利哥。
趙勝利對谷雨的情況也相當(dāng)熟悉,因為立冬跟他閑聊時,三句話不離姐姐,趙勝利也對這個素未謀面但養(yǎng)大了弟妹的姐姐十分好奇。
趙勝利以為,那么艱難地支撐起一個家,把弟妹拉扯大,還經(jīng)營著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餐館的女人,怎么說也應(yīng)該是一個膀粗腰圓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男人婆吧?
然而,眼前的這個女人,漂亮的臉蛋,纖細的身姿,柔弱的肩膀,讓人想要為她遮風(fēng)擋雨,承受一切苦難。
谷雨迫不及待地撕開立冬的信,信的內(nèi)容不長,寫的是關(guān)于趙勝利的一些情況。立冬在信中說,勝利哥因為表現(xiàn)良好,被批準(zhǔn)提前出獄,懇請姐姐幫他一把,讓他暫時在酒樓里打工。
谷雨收起信紙,首先感謝趙勝利這些年對立冬的照顧,隨后關(guān)切地問:“勝利哥,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趙勝利笑了笑,低著頭,小聲說道:“我爸被人打了之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入獄后的第三年,爸爸就去世了,我媽去年也去世了,兩個妹妹也都嫁了人,我現(xiàn)在是光桿司令,走到哪兒算哪兒,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是吧?”
趙勝利的話戳到了谷雨的痛處,如果立冬的冤屈得不到昭雪,那他也只能在監(jiān)獄里呆一輩子,這一生也完了。
見谷雨沒有回應(yīng),趙勝利知趣地站了起來,反正立冬的信帶到了,他也該走了。谷雨回過神來,忙說店里剛好缺人手,反正也要請人,請生人還不如請熟人。趙勝利微笑著搖了搖頭,他一不會炒菜,二不會端盤子,留下來能干什么?
谷雨真誠地說道:“立冬說你是他大哥,自然也是我大哥,兄妹之間相互幫助不是應(yīng)該的嗎?你留下來,先到廚房里幫廚,如果以后你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也不留你,好嗎?”
趙勝利感激地點了點頭。
時間過得飛快,趙勝利留在“谷雨酒樓”一干就是一年,從剛開始一點兒都不懂的勤雜工,慢慢學(xué)會了切菜配菜和炒菜。
這一年,小雪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省城的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國慶節(jié)期間,還帶著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回了一趟仁和鎮(zhèn)。作為家長的谷雨,開心之余,不免又想起還在獄中受冤受難的弟弟。
這天下午,餐館中途休息的時間,來了一位六十歲上下、拄著拐杖的跛腳客人,嚷嚷著讓老板出來,說他是老板親爹!
他竟然還有臉回來!谷雨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店里的伙計把他趕出去!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梅金寶,谷雨沒有恨過任何人,日子過得特別艱難特別苦的時候,就是她最恨他的時候。她常常這樣想,如果他站在自己眼前,她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
然而,當(dāng)她看到大堂里坐著的那個兩鬢斑白、胡子拉碴、窮困潦倒的殘疾老頭時,卻怎么也恨不起來了。畢竟,這個人給了她生命!
谷雨微蹙眉頭,吩咐廚房隨便給他炒兩個菜。
酒足飯飽,梅金寶滿臉笑意,拄著拐杖,東瞧瞧西望望,無限滿足的樣子。路過谷雨的辦公室,他顫顫巍巍地走進去,一副諂媚的嘴臉,道:“我家谷雨真是了不起??!你看這鎮(zhèn)上,有誰的餐館比‘谷雨酒樓’的牌子更氣派?這些年賺了不少錢吧?”
谷雨厭惡地瞟了他一眼,隨后低下頭,像是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怎么混成了這個樣子?”
梅金寶接不上話,只好站在一旁尷尬地笑。過了很久,梅金寶觍著臉,找了一張凳子坐在女兒身邊,無話找話。
“聽說小雪考了全市狀元,今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吧?還是女兒們爭氣,你當(dāng)上了老板,小雪考上了大學(xué),真給我們老梅家長臉!”梅金寶越說越興奮,“生個兒子有屁用!立冬那小子殺了人,判他死緩,算他命大,像他那樣的逆子,就應(yīng)該關(guān)他一輩子,放出來,只會害人……”
“梅金寶!”谷雨眼里噙滿淚水,忍不住大聲罵道,“你還是人嗎?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生了他,不養(yǎng)他不教他,到現(xiàn)在,你還詛咒他,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梅金寶自知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谷雨,別生氣!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這些年太不容易了。我……這一次,我就不走了?!?/p>
谷雨冷冷一笑,一個風(fēng)燭殘年形如枯槁的糟老頭子,恐怕想走也走不動了吧!谷雨不想看他那一張丑惡的老臉,起身向外走去。
梅金寶死乞白賴跟著她,說他無處可去,要流落街頭了。谷雨無法,只得把他安頓在老宅里。
谷雨一回家,就把梅金寶回到仁和鎮(zhèn)的事向楊星說了,楊星十分驚訝,說:“你不是說過,他生他死,跟你沒有關(guān)系了嗎?你打算留他住下來?”
谷雨嘆了一口氣,道:“恨又如何?誰讓他是我的父親!何況仁和鎮(zhèn)又不是我的,我哪有資格不讓他回來?”
楊星停頓了一下,非常嚴肅地說:“我不允許你跟他再有任何瓜葛!我不喜歡他,還有你那個殺人犯弟弟,你今后少管他們的事!我們幫你弟弟養(yǎng)孩子,已經(jīng)夠?qū)Φ闷鹚?,你現(xiàn)在到處為他奔波,有意義嗎?”
谷雨“嚯”的一下站起來,對楊星從來沒有大聲說過一句話的她,一改往日的溫柔體貼,怒視著他,大聲道:“立冬的事,我求你幫過我嗎?你不幫他,我不怪你,但請你不要阻止我去幫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最親最親的人,如果我都不管他了,那他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念想?”
楊星“哼”了一聲,道:“我就知道,在你心目中,我狗屁都不是!你心里只有你的弟弟妹妹和你的酒樓,我有什么?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孩子都沒有……”
一說到孩子,谷雨的心就像被人插了一把刀,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楊星心煩,站起來就走了。
梅金寶是因為沉湎于六合彩,借高利貸不還,被人打斷左腿,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了,才回仁和鎮(zhèn)躲債來的。
這天,谷雨正在家中和楊星吃飯,客棧那邊的小妹慌慌張張地打來電話,讓谷雨馬上趕到客棧來,說有四五個陌生人來這邊搗亂,還動手打了梅金寶,揚言不還錢,就等著收尸。
谷雨看到梅金寶瘸著一條腿回來,就知道沒什么好事,但凡在外頭混得下去,他也不會回來丟人現(xiàn)眼。
谷雨用手指輕輕地戳了一下楊星的胳膊,滿懷歉意地望著他,道:“楊星,陪我去一下客棧吧!好像是討債的人找上門來了,我怕搞不定……”
令谷雨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楊星竟然粗暴地將谷雨的手推開,極其不耐煩地道:“我不管!要去你去,我不去!我早就說過,他就是一個大麻煩!”
谷雨的怒火蹭蹭蹭往上冒,退一萬步說,即使他不認梅金寶這個岳父,但他是她的丈夫,豈能袖手旁觀?何況,在這個鎮(zhèn)上,他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谷雨憤憤地摔門而去,一邊給趙勝利打電話,讓他帶幾個伙計趕往客棧,一邊暗想,可能楊星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他不會不管她的。
谷雨和趙勝利很快趕到客棧,客棧前臺一片狼藉,梅金寶的雙臂被一個混混反剪在背后。趙勝利大聲吼道:“干嗎?有事說事,不準(zhǔn)在這里撒野!”
這時,另一個家伙從里屋翻出梅家老宅的房產(chǎn)證,拿在手里,揚了揚,對谷雨說:“梅金寶欠我三十萬元,沒有錢,就拿房屋抵債,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谷雨冷笑,房產(chǎn)證是房管部門幾年前重新登記補發(fā)的,因為梅金寶失蹤多年,戶主早已更名為谷雨姐弟三人,根本沒有梅金寶。
谷雨問梅金寶到底欠人家多少錢?梅金寶十分委屈地說:“其實只借了五萬,利滾利變成了三十萬!”
谷雨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向那伙人,泰然自若地道:“你們打斷了他的一條腿,算多少錢?他欠債不還,算他活該。但是,房子是我的,砸壞的東西怎么算?如果識相,你們就拿著五萬元,趕緊走,不然我就報警了!”
別看谷雨平時說話柔聲細語,可是,說起狠話,卻是氣場十足,兩三句話,就把這幫流氓給震住了。其中一個貌似頭兒的家伙走到屋外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就同意了谷雨的建議,拿了錢走人。
梅金寶對女兒千恩萬謝,谷雨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吩咐其中的一個伙計留下來幫助小妹收拾這邊的殘局,陰沉著臉走出客棧。
一路上,伙計們興致勃勃地談?wù)撝鴦偛诺囊荒?,見谷雨一言不發(fā),趙勝利示意大伙不要再說了。走了一段路,谷雨讓他們先回去,她想一個人沿著河堤走一走。趙勝利有些不放心,谷雨朝他苦笑,說沒事兒。
怎么可能沒事兒?一個生命中早已不存在的人,突然又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而他帶給你的,除了不堪回首的回憶,還有今后不可預(yù)知的麻煩。然而,這不是谷雨此時此刻心煩的原因,她傷心的是,楊星真的沒有來幫她。
此事之后半個月,谷雨和楊星誰都沒有搭理誰,最后還是公公婆婆出面調(diào)解,并代兒子向谷雨道歉,谷雨心里過意不去,這件事情才慢慢緩和。
嫁到楊家,善良慈祥的公婆把她當(dāng)親閨女看待,她也特別珍惜這份恩情,而報答這份恩情的最好方式,就是給楊星生個孩子。
連續(xù)三次流產(chǎn),谷雨的心理壓力非常大。為了早日生下一個健康聰明的寶寶,谷雨積極配合醫(yī)生和婆婆,調(diào)養(yǎng)身體,藥沒少吃,罪沒少受。
皇天不負苦心人,谷雨又一次懷孕了,為了保住這個孩子,她把酒樓和客棧的業(yè)務(wù)全部交給趙勝利打理,自己回家臥床休息。前三個月是懷孕的關(guān)鍵期,令人欣喜的是,懷孕五個月了,谷雨一切正常,全家上下樂開了花。
這天晚上,楊星回到家里,谷雨已經(jīng)入睡,為了不吵醒她,楊星躡手躡腳地進入衛(wèi)生間洗澡。就在他進入衛(wèi)生間不久,放在臥室里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其實,谷雨并沒睡著,這段時間,楊星每天都回來得很晚,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在家里吃晚飯了,總說工作太忙。
今天白天,秦阿姨突然來家里看她,聊了一下家常,秦阿姨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起了楊星,問他有沒有出差?跟誰出差?
谷雨沒有多想,照實說了,秦阿姨笑了笑,帶著責(zé)備的口吻說道:“你呀!他要出差,你就讓他去啊!你現(xiàn)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他再忙,也不能丟下你??!男人嘛!你對他要求多一點兒,他才會對你上心嘛!楊星沒有欺負你吧?”
谷雨笑著說沒有,秦阿姨便沒說什么了。
秦阿姨走后,谷雨越想越覺得她話中有話,這讓她想起兩個月前,曾收到過楊星發(fā)給她的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喜歡我送給你的文胸嗎?下次穿給我看!
那是楊星出差回家的第二天。每次從外地開會回來,他都會給她帶一些小禮物,但沒見到什么文胸??!等楊星回來,她便問起了文胸的事兒,楊星支吾半天,說是放在了辦公室,明天拿回來,但之后也沒見他拿回來。
現(xiàn)在看來,他的那條短信,其實是發(fā)錯了人嗎?可是,這么私密的東西,他會給誰買呢?
谷雨的頭都快要炸裂了。
楊星有個壞習(xí)慣,蹲廁所喜歡看書看報紙,沒有半個小時根本不出來。此時手機響了,谷雨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猜疑,打開他的手機一看,是一個叫肖晴的女人發(fā)來的:“你走后的一秒鐘就開始想你、想你、想你。”
谷雨的腦子一片空白,她認識這個女人,是楊星的同事,一個離婚了的女人。前不久,她去醫(yī)院產(chǎn)檢的途中還碰到過她,嫂子前嫂子后叫得那叫一個親熱,原來早就跟自己的老公勾搭上了,連秦阿姨都知道了,是不是就她一個人還蒙在鼓里?
谷雨強忍怒火,翻看了楊星的通話記錄,幾乎全是肖晴。谷雨的肺都氣炸了,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楊星嚇了一跳,提著褲子就跑了出來。
見谷雨拿著手機,淚流滿面,楊星慌忙跳到床邊,一把奪走手機,怒道:“干嗎偷看我的手機?”
谷雨反唇相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
楊星橫了她一眼,飛快地翻看手機,臉色漸變,他撲到谷雨身邊,哀求道:“你是知道肖晴的性格的,見誰都愛開玩笑,別生氣!生氣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罵她去?!?/p>
楊星邊說邊撥打電話,谷雨的腹部卻開始劇痛了,一家人慌忙送她去醫(yī)院,但胎兒終究沒能保住,醫(yī)生還說,谷雨很可能再也無法生育了。
孩子沒了,谷雨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不僅僅因為失去了孩子,還有楊星帶給她的傷害。楊星像個罪人,始終不敢與她對視,公公婆婆不明就里,整天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出院后,谷雨平靜地和楊星辦理了離婚。
五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谷雨又回到了梅家老宅。
她路過梅金寶的房間,一股霉味和臭氣撲面而來,谷雨皺了皺眉,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病了?”
梅金寶勉強笑了笑,說:“不礙事……不礙事……”
“去醫(yī)院看看吧!”谷雨淡淡地說。
“不花那冤枉錢!沒事兒?!泵方饘毐拔⒌匦α诵?。
第二天,谷雨還是請趙勝利開著酒樓的面包車帶著梅金寶到市醫(yī)院看了醫(yī)生,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是肺癌晚期,住院治療已是于事無補,醫(yī)生建議帶回去好吃好喝,讓他少些痛苦。
谷雨把梅金寶帶回了家,讓酒樓的大廚每天為他做各種好吃的飯菜,爭取不重樣。身為女兒,這是她力所能及的事了。
剛開始,梅金寶的生活還能自理,兩個月后,就只能臥病在床了。谷雨跟他說的話依然不多,每天會例行公事似的問一些諸如感覺怎樣,想吃點兒什么之類的話,說完就走。
作為女兒,谷雨可以幫他翻身子,卻不便給他擦洗身子,趙勝利知道后,主動承擔(dān)起了這個任務(wù),谷雨有些過意不去,可趙勝利說他是立冬的大哥,他所做的一切算是為立冬盡心。
病了幾個月,梅金寶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深度昏迷的前一天晚上,他試圖去拉谷雨的手,谷雨卻把手縮了回來。他望著女兒,凹陷的眼眶里滿是淚水,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谷雨,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姐弟……”
谷雨淚如泉涌,她想起了母親離世的那個悲慘的夜晚,想起了失去母親后,他們姐弟三人悲苦的生活。她把梅金寶的病情告訴過小雪,讓她回家看看他,但小雪拒絕了姐姐的請求,她說,她對梅金寶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他帶給她的只有恥辱和傷害!
谷雨悲憤地說:“到了那邊,你去跟我媽懺悔,請求她的諒解吧!”
梅金寶死了,作為女兒,谷雨給了他一個較為體面的葬禮,但是,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因為身體和精神狀況不佳,谷雨已經(jīng)快兩年沒去監(jiān)獄探視立冬了,在剛剛收到的一封立冬的來信中,他說他想盡快見到姐姐或妹妹。谷雨把小豆子和酒樓照例交給趙勝利,乘車來到立冬服刑的地方。
看見姐姐過來,還沒來得及坐下,立冬就迫不及待地示意她趕緊拿起通話機,他壓低嗓音對姐姐說,勞動的時候,他認識了一個因搶劫殺人被判無期的叫大強的人,是通海鎮(zhèn)人,燕子的老鄉(xiāng)。
兩人閑聊,得知立冬是因為被控謀殺郭瞎子的妹妹入獄的,大強一本正經(jīng)地說:“郭瞎子有幾個妹妹?我和他的一個妹妹是初中同學(xué),前兩年還見過她呢!”
立冬驚詫萬分,從沒聽燕子說她有姐姐或妹妹??!他問大強是不是搞錯了?
大強拍著胸脯,堅定地說:“絕對沒有搞錯!他妹妹叫郭燕,右邊太陽穴有一塊胎記,同學(xué)們經(jīng)常笑她,可是不知為什么,她現(xiàn)在改名叫陳婷了。”
立冬斷定,大強說的就是燕子!
大強告訴立冬,他犯事之前,一直在深圳鬼混。大約三年前,他在那兒遇到過燕子,她和她老公在深圳的一個偏僻的村子里開了一個小賣部,表面上賣煙酒副食,實際上就是一個麻將館,朋友帶他去那兒玩過幾次,第一次碰面,他就認出郭燕了,但人家死不承認,過了一段時間再去那兒玩的時候,小賣部已經(jīng)轉(zhuǎn)手了,郭燕也不見了。
大強說:“郭燕肯定沒有死,我敢對天發(fā)誓!”
立冬萬分激動,恨不得給大強跪下來磕幾個響頭,總說沒有證據(jù),找到燕子那個臭女人,不就是一個翻案的鐵證嗎?
今年是立冬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第八個年頭,自從他說他是被冤枉的之后,谷雨和小雪沒有一天放棄申訴。小雪的老板孫宏信律師也一直關(guān)注著立冬的案情,萬萬沒有想到,所謂的受害人竟然還活著!
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好消息,谷雨頓時熱淚盈眶,弟弟的冤情總算有了重大轉(zhuǎn)機。會面結(jié)束,她就迫不及待地給小雪和孫律師打了電話,孫律師讓她和小雪立即趕赴深圳,核實大強的說法。
按照大強提供的地址,谷雨和小雪很快找到了那個村子,令人沮喪的是,大強所說的小賣部早已搬遷,原址已改作他用。
谷雨和小雪悄悄地四處打聽,有喜有憂,喜的是,陳婷的確在這里生活過,與大強描述的完全一致;憂的是,陳婷現(xiàn)在哪里?怎么證明陳婷就是燕子?
從深圳回來后,谷雨馬不停蹄地趕到距仁和鎮(zhèn)十幾里地的郭村,悄悄地打聽有關(guān)燕子的情況,村里人大多姓郭,不是一臉戒備地默默走開,就是以“幾年前就死了”將她打發(fā)。想想也是,誰會對一個外人講實話?更何況,就那么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有些人大概也是認識谷雨的,知道梅家與郭家的恩怨。
谷雨把這幾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趙勝利聽,她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自家人,有什么心事都會說出來,聽聽他的主意。趙勝利覺得燕子肯定還活著,村里人是被下了封口令。
去找改了名字、不知身在何處的燕子,無異于大海撈針。谷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安。趙勝利默默看在眼里,覺得應(yīng)該為谷雨做點兒什么事情,才能對得起她的知遇之恩。
申訴仍在繼續(xù),尋找燕子的蹤跡一刻也未停止。一晃,時間又過去半年,立冬的案情依然毫無進展,
這天凌晨四點,谷雨被電話鈴聲吵醒,是一個陌生人打來的。他說他開車路過郭村時,發(fā)現(xiàn)公路邊躺著一個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這個人自稱叫趙勝利,電話就是趙勝利讓他打給她的,他們現(xiàn)在正在通海鎮(zhèn)醫(yī)院,請谷雨馬上趕過去。
谷雨嚇了一跳,趙勝利去郭村干什么?谷雨怕是騙子,先給酒樓守門的老王打電話,問趙勝利是不是在酒樓。老王說,趙師傅近半年都沒有住在酒樓了,每晚出去,清晨六七點回來。
谷雨來不及細想,叫上酒樓里的伙計小潘,直奔通海鎮(zhèn)。
趕到醫(yī)院,趙勝利剛好被護士從搶救室推出來,谷雨急忙奔過去,看著全身纏滿繃帶的趙勝利,谷雨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醫(yī)生說,病人性命已無大礙,但左手臂及肋骨多處骨折,多虧好心人及時將他送到醫(yī)院,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谷雨寸步不離地守在趙勝利的病床旁,直到下午兩點,他才醒過來。因為失血過多,趙勝利依然虛弱。原來,看著谷雨找不到燕子著急,趙勝利決定采取守株待兔的蠢辦法死守,趁著晚上休息去燕子家附近蹲守,一天不行守兩天,一年不行守兩年,說不定哪天就守到了呢!
燕子家隔壁是一個廢棄的舊屋,堆了一屋子的農(nóng)具和雜物,趙勝利每晚騎著自行車走十幾里地,潛伏在這里整整半年,風(fēng)雨無阻。就在昨晚,趙勝利剛到目的地不久,就被幾個壯漢蒙住眼睛,一頓暴打。之后,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現(xiàn)在了離郭村幾公里外的公路邊,如果不是那位司機大哥好心救了他,他恐怕就完蛋了。
谷雨一邊心驚膽戰(zhàn)地聽,一邊心疼地落淚道:“勝利哥,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多危險??!”
趙勝利面現(xiàn)慚愧和懊惱道:“谷雨,立冬是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也希望他能早日洗清罪名??!是我無能,只怕已經(jīng)打草驚蛇,燕子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p>
谷雨把趙勝利被打的情況馬上通過電話告訴孫宏信,沒想到孫律師要他們立刻報警,并在電話里胸有成竹地道:“趙勝利的這頓打不能白挨,這可能就是立冬案情的轉(zhuǎn)折點,我們不要害怕,把事情搞大!”
通海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馬上趕到醫(yī)院核實情況,并做了詳細筆錄。經(jīng)過一系列的調(diào)查取證之后,打人者被抓,幾個施暴者正是燕子的哥哥和族人,一開始,他們氣焰囂張,說是正當(dāng)防衛(wèi),但沒過多久,就有一個人跑到醫(yī)院,請求私下和解。因為受害方不同意和解,趙勝利被打一案,很快進入了司法程序,就這樣順藤摸瓜,幾年前的那一起謀殺案,終于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線。
由于仁和鎮(zhèn)這幾年在全省乃至全國旅游界的地位,加上這故事有些曲折離奇,有新聞價值,迅速成為社會熱點,被廣泛傳播,并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重視。
立冬的案子終于重新開始立案偵查。迫于壓力,燕子的家人很快供出燕子其實并未死亡,依然活著的真相。
當(dāng)時聽說女兒被立冬打跑了,燕子的父親三天兩頭到梅家大鬧,要立冬交出女兒,立冬一口咬定是她自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一具高度腐爛的女尸,特征與燕子十分相似,燕子的父親便一口指證那就是自己的女兒,而警察見家屬指認,甚至沒有核對DNA,就宣布了燕子死亡,立冬殺人。
在立冬被判刑兩年之后,燕子就偷偷地與家人聯(lián)系上了,因為害怕立冬家的報復(fù)和社會輿論的譴責(zé),更因為谷雨賠償給燕子的二十萬元已經(jīng)被父親和哥哥花光,燕子只得從此用陳婷的假名生活,后來跟一個四川人結(jié)婚生子,先是在深圳東莞一帶打工,這兩年跟隨丈夫回到了四川老家,這也是為什么尋遍深圳也沒有找到陳婷的原因。
一切真相大白,無辜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長達九年的立冬,立即無罪釋放,守在監(jiān)獄外邊的親人們抱頭痛哭,就連見過無數(shù)次悲歡離合的孫律師也禁不住眼含熱淚,他為立冬高興,更為谷雨高興。
這些年來,沒有誰比孫宏信更了解谷雨為弟弟的冤屈奔走呼號所付出的艱辛和努力。她曾因上訪,被拘役過15天;因勞累過度,患有低血糖的她,昏倒在大街上;她曾遭到搶劫,差一點兒丟了性命。他了解谷雨姐弟的身世,深知弟弟妹妹對于谷雨意味著什么!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立冬無罪釋放,但接下來的索賠事宜,又將是一場硬仗。
周末,谷雨和立冬從仁和鎮(zhèn)來到省城,找孫宏信商討關(guān)于賠償?shù)氖乱?。孫宏信忙了一上午才有空見他們,面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最近實在太忙,幾個案子都積在了一起。本來打算讓你們改期再來,可是我竟然連這個都忘記叫人通知你們了……來,來,來,我先給你們通報一下案情的最新進展,以及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晚上我還要趕一趟去蘇州的航班,我女兒從學(xué)校回來,見不到我,又該幾個星期不理我了。”
五年前,孫宏信的太太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生,留下七歲的女兒菁菁。因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女兒的起居生活及學(xué)習(xí),孫宏信把她送到了一所全寄宿學(xué)校。他知道自己欠女兒太多,卻又無能為力,他必須工作??!
聽孫宏信這么一說,谷雨連忙說:“孫律師,您先忙您的,我們的事,等您回來再說也不遲,反正這次來省城,我本就打算多呆幾天,帶立冬到省城的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我們已經(jīng)掛好了星期一的專家門診,看完醫(yī)生再回去?!?/p>
“是嗎?太好了!”孫宏信顯得十分興奮,律師事務(wù)所有幾個年輕女孩子,菁菁最喜歡的是小雪姐姐,最近小雪剛剛生了孩子,一直在家休產(chǎn)假,菁菁總吵著要去看望小雪姐姐家的小妹妹,于是,孫宏信試探性地問谷雨:“你能不能幫我把女兒帶到小雪家玩玩兒?”
谷雨一口應(yīng)承。
孫宏信在趕往機場之前,把女兒交給谷雨。菁菁天真活潑,在小雪家和小妹妹玩得很開心。玩夠了,菁菁說想回家,小雪不放心讓她一個人走,菁菁挺有主見地安排道:“小雪姐姐,既然你們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去,不如就讓谷雨阿姨陪我回去,然后住在我家,我家可比你家寬敞多了?!?/p>
谷雨想了想,同意了。一路上,菁菁跟谷雨沒有了剛開始時的拘謹,話漸漸多了起來。
菁菁的家坐落在一處高檔住宅區(qū)的連排別墅區(qū),客廳很大,房間很多,裝修豪華,但就是缺乏一股生氣,冰冷、空曠。谷雨環(huán)顧四周,茶幾上有兩個吃過的方便面盒和幾個喝空的飲料瓶,沙發(fā)的一角裹著一團沒洗的衣服和襪子,還有幾本雜志和報紙,沒有女主人的家,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菁菁似乎看出谷雨在想些什么,小大人似的說:“我外婆經(jīng)常對我爸說,讓他早點兒為我找個新媽媽照顧我,可他就知道工作掙錢,心里根本就沒有我!”
谷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第二天,菁菁醒來,已是上午9點多鐘。當(dāng)她懶洋洋地趿著拖鞋從臥室走出來時,嚇了一跳——房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桌上有可口的飯菜,谷雨在陽臺上晾衣服。
菁菁吃了一頓她記事以來最香甜可口的飯菜,她把腦子里閃現(xiàn)出來的所有形容美食的詞匯,全都用來恭維這頓午餐,雖然見面時間不長,小姑娘對谷雨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孫宏信回到家時,谷雨正帶著菁菁在小雪那邊玩兒??吹绞帐暗镁袟l的家,孫宏信站在客廳,感動得無以復(fù)加。
五年來,孫宏信一直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工作,有時加班晚了,就住在事務(wù)所,因為他害怕回到那個冰冷的家。岳母曾不止一次催促他趕緊找個女人結(jié)婚,他的身邊也不乏年輕貌美的追求者,但他沒有那個心思,或者說緣分未到。
直到谷雨離婚,心如止水的孫宏信開始蠢蠢欲動,這個女人不就是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人嗎?她那么善良,那么堅韌,命運對她如此殘忍,而她依然笑對人生,他喜歡她,打心底里佩服她。然而,一向在法庭上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孫律師,在心愛的女人的面前卻變得猶猶豫豫。他怕谷雨拒絕。
暑假來臨,立冬的賠償也終于塵埃落定,判決的結(jié)果還算滿意。谷雨邀請孫宏信父女來仁和鎮(zhèn)度假,他們爽快地接受了邀請。
所謂旁觀者清,小雪早已洞悉一切,笑嘻嘻地對姐姐說:“終于知道孫律師為何一開始就對哥哥的案子那么上心了,原來是對姐姐上心呢!”
谷雨輕輕地打了一下小雪,叫她不要瞎說。小雪笑道:“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自從你一個人單過后,孫律師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人家就差向你表白了?!?/p>
谷雨神情嚴肅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小雪不管這些,說道:“姐,說實話,我一直想撮合你跟孫律師。他大你八九歲,懂得疼人;他有一個女兒,不會在意你是否可以生育,而且菁菁與你又那么投緣;再者,哥哥回來了,你正好可以把酒樓交給他打理,這樣你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仁和鎮(zhèn),去省城過你自己的生活了。你才30多歲,卻遭受了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曾經(jīng)歷的磨難,這些年,你為我、為哥哥、為我們這個家操碎了心,理應(yīng)過上幸福的生活?。 ?/p>
谷雨輕輕地嘆了一聲,過了很久,才慢慢說道:“孫律師是個好人,可是……我們不合適?!?/p>
聽到這話,小雪幾乎脫口而出:“怎么不合適?你的心里除了勝利哥,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別人,你跟他才叫不合適呢!”
谷雨愕然。
當(dāng)初留下這個身無分文的落魄男人,完全是因為深深的同情和感恩,然而,沒過多久,把酒樓里采購物資這樣一個最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做,就是出于一種信任了,以前都是她親力親為,從不讓外人插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人為何值得信賴。
后來,為了立冬的案子,谷雨經(jīng)常東奔西跑,酒樓的事情由趙勝利全權(quán)處理;后來為了保胎,她更是三天兩頭不在酒樓;梅金寶臥病在床,那些臟活累活,交給他干,她也覺得放心。她喜歡跟他在一起商討酒樓在經(jīng)營過程中的得與失,分享其中的喜怒哀樂,她習(xí)慣跟他傾訴在替立冬申冤過程中的喜與憂,品嘗其中的酸甜苦辣。
回頭想想,跟趙勝利在一起的時間以及說過的話,比前夫多得多,如果不是小雪冷不丁地提起他,谷雨還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谷雨臉紅了。
菁菁在谷雨家快樂地度過了整個暑假,臨開學(xué)時,孫宏信再次來到仁和鎮(zhèn),接女兒回省城讀書。臨別時,孫宏信看著谷雨,輕聲說道:“谷雨,我和菁菁真誠邀請你去我們家作客,我們都想長期吃你做的飯菜,你……愿意嗎?”
谷雨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把頭低下。短暫沉默片刻,谷雨道:“對不起……對不起……”望著孫宏信,谷雨滿懷歉意,除了對不起,已經(jīng)找不出更好的語言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孫宏信溫和地笑了笑,說道:“說對不起的人,應(yīng)該是我。都怪我考慮不周,給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擾,請原諒我的冒昧。”
聽到這話,谷雨終于忍不住哭道:“孫律師,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您對我們的恩情。您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在心里,如果有來生,就讓我把這輩子欠您的加倍還給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從此以后管您叫大哥,菁菁就是我的親侄女,可以嗎?”
孫宏信無比真誠地說:“谷雨,你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能有你這樣的妹妹,我孫宏信三生有幸!我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孫宏信走后,谷雨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酒樓,找到趙勝利。
谷雨低下頭,輕輕說道:“勝利哥,我不想一個人過了,我想結(jié)婚……”
趙勝利愣了一下,道:“這是好事!是孫律師吧?孫律師是個好人,你早該做這個決定了……”
“不!不是他!”谷雨打斷了趙勝利的話,白皙的臉頰憋得通紅,“我……如果你愿意,我們倆……”
趙勝利“嚯”的一下站起來,并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瞠目結(jié)舌道:“谷雨,你……你可不能跟我開這種玩笑啊!”
谷雨急了,也站了起來,道:“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趙勝利盯著谷雨看了很久,然后轉(zhuǎn)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自己是個什么人?刑滿釋放的勞改犯,有前科,沒地位,沒文化,就連長相,也比實際年齡顯老,除了擁有一副健碩的身體,還有什么?
沉思良久,趙勝利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走到谷雨面前,低聲說:“谷雨,遇見你和立冬弟弟,是我一生的福氣,為報答你對我的知遇之恩,你讓我去死都行,但是,這件事絕對不行!人貴有自知之明,我不配啊!”
“配不配,只有我自己知道!”很少大聲說話的谷雨,顯得非常激動,“長這么大,我曾無數(shù)次到處求人,唯獨不曾乞求感情。以前的我,為弟弟妹妹而活,這一次,我要為自己而活!”
趙勝利搖了搖頭,說:“谷雨,我真的配不上你。你這么好的女人,只有像孫律師那樣的男人才配得上你,他那么喜歡你,我們都看出來了。只有他才能帶給你幸福!”
谷雨一把握住趙勝利的手,深情地望著他,道:“趙律師是個好人,但是我和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同,所以我們的文化修養(yǎng)、生活習(xí)慣以及思想觀念都會不同。雖然仁和鎮(zhèn)帶給我的絕大部分是悲傷的、屈辱的記憶,但我依然不想離開它,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這里有你!你不愿接納我,難道是嫌棄我是個離過婚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嗎?”
趙勝利猛然將谷雨攬入懷中,他趙勝利做過許多美夢,卻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把天仙般的女人像今天這樣實實在在地擁入懷里。
盡管小雪不理解姐姐的想法,但她尊重姐姐的選擇。孫宏信封了一個大紅包,并以證婚人的身份帶著女兒菁菁出席了谷雨和趙勝利的結(jié)婚典禮。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舒心,谷雨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不久之后,立冬也跟一個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結(jié)了婚。就在弟媳宣布懷孕的第二天,谷雨發(fā)現(xiàn)自己也好像懷孕了。
當(dāng)初,她與楊星的最后一個孩子流產(chǎn)時,醫(yī)生曾非常嚴厲地警告過她:不要再幻想著做母親了,不然會有生命危險!趙勝利知道這個情況,一直配合谷雨做好避孕措施,未承想還是意外懷上了。
從醫(yī)院回來,趙勝利第一次對谷雨發(fā)了火,因為醫(yī)生讓她馬上終止妊娠,但她卻不聽勸告,像個任性的孩子,跑回了家。她說:“別聽醫(yī)生說得那么玄乎!既然來了,為什么要殘忍地將這個生命拋棄?如果這個孩子真的留不住,我也就徹底認命了。命運對我太不公平,這一次,我偏要跟命賭一把!做母親,可是我最大的心愿?。 ?/p>
似乎是谷雨的決心和誠意感動了上蒼,這次懷孕沒有像以往那樣出現(xiàn)不適,甚至沒有出現(xiàn)惡心嘔吐現(xiàn)象,每次產(chǎn)檢的各項指標(biāo)都非常正常,谷雨開心極了,趙勝利比她更開心。
然而,在谷雨懷孕第34周時,一些重要的身體指標(biāo)出現(xiàn)了異常,畢竟37歲的人了,之前又經(jīng)歷過多次流產(chǎn)。醫(yī)生撇開谷雨,把趙勝利單獨拉到一邊,神情嚴肅地告訴他,讓他做好最壞的打算,孩子已經(jīng)要早產(chǎn),大人也有生命危險。
聽到這話,趙勝利蒙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進入產(chǎn)房前,谷雨緊緊抓住趙勝利的手,不肯松開。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這一別,或許就將成為永別,她害怕離開丈夫、離開弟弟和妹妹。
趙勝利強裝笑臉,故作鎮(zhèn)定,其實全身發(fā)冷。立冬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上十年,膽子變得越來越小,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只有專程從省城趕來的小雪,泰然自若地對姐姐說:“我們在外面等著你和寶寶!加油!”
一個小時后,護士傳來喜訊,谷雨順利產(chǎn)下一個四斤重的男嬰,來不及高興,趙勝利急切地問道:“大人呢?”
護士的神情有些凝重,她說:“大人失血過多已經(jīng)昏迷,情況不太好?!?/p>
聽到這個消息,小雪幾乎崩潰,她伏在哥哥的肩膀上失聲痛哭。二十幾年前,少不更事的姐弟三人親眼目睹媽媽因失血過多離開了他們,二十幾年后,那個比媽媽還親的姐姐此刻也因為失血過多,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谷雨睡著了。自懂事之日起,她便不停地操心,不停地忙碌。如今,弟弟沉冤昭雪,妹妹家庭幸福,終于可以不再操心,終于可以放心睡一場大覺,輕松了,舒坦了!
“谷雨……谷雨……”
多么熟悉的聲音!谷雨循聲望去,一個美麗的身影飄到她的面前。
媽媽!是好久好久沒有見面的媽媽!
谷雨激動地撲上前去,然而,媽媽卻有意避開了她,谷雨悲傷地說:“媽媽,您丟下我們,到哪兒去了?您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苦多難多不容易?。∥姨哿?,我想休息,我要跟您走……”
媽媽眼里噙滿淚水,道:“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把那么重的擔(dān)子交給你,說走就走了!媽媽感謝你把弟弟妹妹撫養(yǎng)成人。但是,你不能跟我走,你走了,你的孩子怎么辦?弟弟妹妹怎么辦?你想讓你的孩子像你們一樣從小就失去母親嗎?你在,家就在;你不在,家也就散了。孩子,快回去吧!你聽到親人們的呼喚了嗎?”
大人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嬰兒哇哇的啼哭聲把谷雨從沉睡的夢境中喚醒,她努力睜開眼睛,看見了悲痛欲絕的丈夫、弟弟、妹妹和嗷嗷待哺的寶貝兒子。
谷雨慢慢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