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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香悠長

2022-07-23 15:00張力翔
參花·青春文學 2022年8期
關鍵詞:醬菜杏兒

序幕

明永樂十九年,一個秋風蕭瑟、天氣初寒的日子。山西洪洞縣,樹葉凋零的大槐樹下,在一片尖利的呵斥打罵聲和移民家眷絕望的哭喊告別聲中,一隊隊移民被強迫集結,準備前往預定的目的地。其中一支隊伍顯得格外扎眼,有人認出,那是平陽府臨汾富商郭二爺家龐大的馬車隊。

當今皇帝曾經(jīng)降旨,讓人稠地窄的山右之民,遷往人煙凋敝、田畝荒蕪的中原一帶開荒種地,扎根繁衍。照說被遷之人大多都是有丁無田或丁多田少的貧苦農(nóng)戶,怎么富商郭二爺?shù)募胰艘渤霈F(xiàn)在了移民隊伍中呢?這還得從郭二爺?shù)臑槿苏f起。郭二爺是臨汾堯村人,一向同情百姓,蔑視權貴,且和臨汾縣衙早已結下梁子。此時因為移民,縣衙官銀周轉(zhuǎn)不開,便想到了郭二爺。

這天,縣令攜大槐樹旁移民局的官員,帶眾多衙役來到郭家,對郭二爺說:“近日本縣奉命,要選派五百名懂得挖煤技術的移民前往京城門頭溝。本縣連年移民,糧銀吃緊,故責令你郭家出馬車一百輛,糧食三百石隨隊前往。望你尊令行事!”

郭二爺怒道:“移民乃農(nóng)戶之事,與我何干?你這是公報私仇,敲詐勒索!”

縣令亦惱,正色道:“移民乃皇帝旨意,茲事體大,富商豪門都要出銀出力,你難道想抗旨不成?”

郭二爺哼哼兩聲,反唇相譏:“誰人不知,你縣令老爺以火耗為由,每年貪污大量銀兩,今日卻假裝公正,以圣上壓我,想讓我傾家蕩產(chǎn),以泄私憤,我豈能應你!”

“大膽!你郭家為富不仁,竟敢抗旨不遵,來人!將郭氏立即收監(jiān),其子抓去移民!”

縣令一聲令下,衙役們上前就要動手,卻被移民局的官員攔下。后者朝郭二爺拱手道:“郭二爺,這是何苦呢?你門庭顯赫,遠近聞名,移民大事,本應解囊相助。聞你一向開明練達,今日怎這般愚鈍?依我看,與其坐牢吃苦,骨肉分離,不如依令行事,認捐行善,還請閣下三思!”

郭二爺見縣令下此毒手,早已大驚失色,冷汗涔涔。心想,今日休矣!縣令這是假圣上旨意,欲置我于死地。此時意氣用事,必坐以待斃。為留住兒子,避免牢獄之苦,不如記下仇恨,權且忍讓,破財免災。于是謝過那位勸他的官員,表示愿意遵令行事,認捐認罰,奉獻移民大業(yè)。就這樣,他變賣家產(chǎn),籌集銀兩,組織了一支擁有一百多匹轅馬、五百余懂得挖煤、攜家?guī)Э诘囊泼耜犖?,拉著糧食,聚集在大槐樹下待命。

“奉旨遷徙,永世不忘,大槐樹是我的根,老鸛窩是我的家??!”

移民隊伍發(fā)出悲愴的誓言,在官兵的押解下開始出發(fā)。天上烏云蔽日,路上黃塵滾滾,大槐樹在狂風中嗚咽,鄉(xiāng)親們在離別中哀號,一副悲壯的移民畫卷,在晉南大地上徐徐鋪展開來。

郭二爺?shù)鸟R隊由兒子郭富、郭貴兄弟倆帶領,朝著京城門頭溝緩緩行進。一路上,老實些的家眷們推著獨輪車,挑著荊條筐,背著竹簍子,越走越感沉重,越走越覺疲乏,累得渾身是汗,泥水滿面。反抗的壯漢們則被反綁雙手,拴在繩上,“方便”時才由官兵“解手”,押向路邊。馬車隊浩浩蕩蕩、顛顛簸簸地移動著。

大約行進了一個來月,一天清晨,馬車隊終于進京,來到了盧溝橋東北一帶,發(fā)現(xiàn)幾匹拉糧的轅馬已經(jīng)病得不輕,無法前行。此時風沙驟起,冷雨夾雜著雪屑鋪天蓋地襲來,凍得移民搓手頓足,叫苦不迭。為了盡快抵達終點,官兵和郭氏兄弟商量,決定兵分兩路,一路由官兵押解多數(shù)移民車馬,繼續(xù)前往門頭溝,一路由郭氏兄弟帶著幾個馬夫留在原地,先將馬匹醫(yī)好,再去追趕隊伍。

北上的隊伍走后,郭富、郭貴站在田埂上舉目四望,雨雪交加中,但見周圍一片荒涼,遠近皆不見人影,只有枯黃的莊稼秸桿和茂密的荒草在風中瑟瑟抖動,心中不由生出一陣凄惶。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莊戶,經(jīng)打聽方知,本地并無給牲口看病的地方,不過往東北方向再走半天路程,便可到達正陽門,那里倒有個醫(yī)馬的去處。于是兄弟二人叫馬夫強拉起牲口,朝東北方向轉(zhuǎn)移,天黑前,總算到達了預定地點。

正陽門外雖比盧溝橋繁華,卻也少有民居,周圍多是田畝荒園,稀稀拉拉地長著些樹木野草,且到處溝溝坎坎,高低不平。只有一條黃沙輦路,蜿蜿蜒蜒地通往正陽門護城河上的正陽橋。不過,正陽門外的西側(cè)倒是一處熱鬧所在。那里呈現(xiàn)著一片房屋破敗、道路泥濘的集貿(mào)市場,此處三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交易的貨物以糧食食鹽為主。

郭氏人馬在集市上歇息。幾匹轅馬不等醫(yī)治,便因疾病勞累而死。郭富、郭貴心疼萬分,懊惱不已。琢磨著所剩人員顯然已不可能再去門頭溝,不如暫且停歇,再謀出路。于是便趁著大集,將幾車糧食全數(shù)賣掉。出乎意料的是,所得款數(shù)不僅彌補了損失,還略有盈余。兄弟二人大喜,相互磋商,此地緊靠皇城,不但市場紅火,糧價竟也高出平陽許多。晉南盛產(chǎn)小麥,京城卻是缺糧之地,何不就此安頓下來,從老家往京城倒騰糧食出售!主意已定,倆人便指揮著幾個馬夫,在路南蓋了八間簡陋的門臉兒房,東伙一起,就此做起了糧食買賣的生意。由于平陽府轄內(nèi)包含著運城鹽湖,距汾陽杏花村也不遠,不久,郭氏兄弟便又增添了鹽業(yè)和酒業(yè)的買賣。買賣越做越大,幾十年后,便逐步發(fā)展演變成聞名遐邇的京城大醬菜園子——六箴園。

一、郭存厚店前對祖明誓 傲書生桌案蘸酒抒懷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已到了明朝中葉。嘉靖年間,在臨汾郭氏等山西商人的影響下,一些頭腦靈活的商販紛至沓來,也在正陽門外建房開店,沿中軸路兩側(cè),已然形成街市,且鋪面連片,商號云集,一派繁榮景象。

郭氏兄弟創(chuàng)建的店鋪以經(jīng)營酒業(yè)為主,糧鹽為輔。鋪東也已更換為郭富的嫡孫郭存厚。此時的店鋪已有土地八畝,門面頂排六間半,抱杪六間半,接檐六間半,共計連排五十四間的龐大規(guī)模,六箴園的名氣已經(jīng)朝野皆知。糧食店街內(nèi),每天販運糧食的車馬穿梭往來,馬蹄聲、吆喝聲、交易聲不斷,買賣十分興隆。

嘉靖初年的一天上午,天氣晴和,春光旖旎。六箴園的鋪東郭存厚身著一件斜襟長衫,頭頂束發(fā),倒背著手,踱出顧客滿堂的店門,想看看從老家新招的兩個伙計石墩和六兒到了沒有。郭存厚已入而立之年,中等個子,身材肥碩,胖胖的圓臉上眉淡目聰,是個逢人便笑的見面熟。然而此時,他卻顯得有些焦急。買賣興旺了,店鋪的人手已十分吃緊。一個月前便已叫倒班回臨汾的伙計知會了石墩和六兒,怎么這么久還沒到店呢?他舉目四望,并無所獲,卻被一陣馥郁的花香熏得陶然。信步踱到北墻根那棵老槐樹下,不由想起背井離鄉(xiāng)遷徙來京的先人,竟一時心潮涌動,感慨萬千。他想,祖父郭富和叔祖父郭貴歷盡艱辛創(chuàng)建的小店,如今已規(guī)模宏大,繁榮昌盛,想必二老已可笑慰九泉。然而,欣慰之余,內(nèi)心又有些沉重,像是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是啊,前人勤勉精進,創(chuàng)下偌大家業(yè),作為晚輩,他能否不只把它守護好,使之不出閃失,還能夠搶占先機,不斷拓展買賣,使六箴園永續(xù)興旺,長盛不衰呢?他清楚,現(xiàn)在正陽門外大街以及六箴園北側(cè)的那條東西長巷,商家愈來愈多,對六箴園已形成夾擊之勢,競爭十分激烈。尤其是南邊那間同樣經(jīng)營酒業(yè)兼營糧鹽的九龍齋,已多次對六箴園施以打壓,顯示敵意。為此,他必須殫精竭慮,潛心謀劃,以獨具一格的經(jīng)營之術,求事半功倍的經(jīng)營之效,努力打拼,爭取站穩(wěn)腳跟,力壓群雄。為達此志,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說眼前吧,他首先要將門店裝飾一新,爭取招攬更多的顧客。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要力爭把買賣做進宮里,借圣上之力做大生意。只有這樣,他才能心安理得,對得起晉商先祖,對得起家人后代!這么想著,他便抬頭朝店門望去,只見門右側(cè)掛著糧食幌子,左側(cè)插著布幔酒旗,唯獨門楣空洞,像一個富貴女子,錦衣麗服,卻牙齒脫落,面貌丑陋。見狀,郭存厚不禁搖頭嘆息道:何時才能求得一塊名人題寫的牌匾呢?

糧食店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郭存厚又朝人群里張望一番,仍未發(fā)現(xiàn)石墩和六兒的身影,正欲回店,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邊走來,仔細打量,不由心中一頓。這是一位長衫方巾的書生,雖衣著寒酸,卻孤僻乖戾,傲慢異常。此人是六箴園的??停看味际仟氉燥嬀?,一言不發(fā)?;镉孄溍缭锨捌悴璐钤?,竟被他揮袖趕走,掌柜汪德仁以為麥苗得罪了客人,前去賠禮,也被冷眼怠慢。郭存厚發(fā)現(xiàn),這客人除了就著小菜飲酒,還有一愛好,就是微醺時,喜歡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寫字,只是離得太遠,不知他寫的什么,那字又如何。

眼瞅著那位不知姓名的書生已倒背雙手踱入店內(nèi),照舊坐在一隅,掏銀買酒。郭存厚跟在其后,也默默進店,躲在長案一側(cè),留意觀察。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書生已顯醉態(tài),俯身向前,用食指朝酒壺中一蘸,又在桌案上書寫起來。郭存厚好奇,故作漫不經(jīng)心,假裝從其身邊走過,斜眼一看,但見那酒漬未干的桌案上,赫然呈現(xiàn)著一個大大的“官”字,那字竟寫得顏筋柳骨,剛勁瀟灑,不禁停下腳步,擊掌驚呼:“好字!”

書生經(jīng)他一嚇,抬頭相望。不等其表露不悅,郭存厚早俯下一張燦如桃花的笑臉,繼續(xù)道:“先生不但字寫得好,人也端莊儒雅,頗有為官之相,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怎奈那書生管你是誰,就是不開尊口,嘴角一撇,輕蔑一笑,接著晃晃腦袋,又去徑自喝酒。弄得郭存厚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生尷尬。不過眨眼間,他那張胖臉便又笑得燦爛。長期做買賣,什么刁鉆古怪的客人沒見過?他的臉皮早已厚過城墻,哪還在乎這點兒羞辱。心想,這書生不去南邊的九龍齋,專來我店喝酒,已是高看我一眼了,使使性子又何妨!于是,但見他沒事一般,笑模笑樣,拱手道了聲:“公子慢用。”便轉(zhuǎn)身找汪掌柜說事去了。

話說鋪東郭存厚每天都在街巷里轉(zhuǎn)悠,沒等來新招的伙計,卻在一天午后等來一張朝廷告示。那告示就貼在六箴園的東墻上,上書:

“今察,正陽門外商販造酒日昌,致使宮廷內(nèi)外濁氣沖天。故令一月內(nèi),酒業(yè)釀造須遷至距正陽門五十里外,違者重罰。此令?!?/p>

看完告示,郭存厚額頭冰涼,竟沁出一層冷汗。六箴園以賣酒為主,強行遷窖,不讓釀酒,今后這買賣還怎么做?這樣下去,店鋪豈不是會生意暴損,收益驟降?如此這般,他該如何向入伙的族人交代?想到在自家老槐樹下,對著先祖發(fā)下的誓言,他不免生出一陣悲哀、幾分焦躁。

二、馬老七落難擔柴喂馬 巧石墩施計煤店逃生

話說一場強烈的地震后,運城盆地一片蒼涼,山川溝壑遍布,土地成片撂荒,震后瘟疫蔓延,災民絡繹不絕,通往臨汾的官道上,時有南來逃難的災民,饑寒交迫,倒于路旁。

臨汾受災較輕,已恢復正常生活。這天,堯村的兩孔土窯里,六箴園滯留的伙計石墩和新招的伙計六兒,辭別各自的爹娘,每人挎著一個布袋,相約走下村西的大土坡兒,準備渡汾河北上,赴京城六箴園做活兒。想到輪換回村的伙計說,東家催促得急,倆人不禁加快了腳步。正要登上渡船,突然被人跑來叫住,說郭二東家有要事要找他倆。

倆人返回村內(nèi),走進一座大宅,見郭二東家正坐在堂屋,與一蓬頭垢面,跪在地上的中年漢子說話。這郭二東家不是別人,正是郭家先祖郭貴的嫡孫,郭存厚的表弟郭存孝。別看他蟄居老家,卻是六箴園的主要伙東。

石墩和六兒拱手施禮。郭存孝拿了一封書信遞與石墩,道:“托你倆給東家?guī)€信兒?!闭f著讓地上那男人起身,指指他,“此人剛從運城鹽湖那邊逃難過來,自稱做得一手好醬菜,想投奔咱六箴園。我在信中已將此事知會東家。想讓他鑒別一下此人的手藝,看看今后能否派上用場。故,這回你三人一起動身,一路上要相互照應?!?/p>

三人辭別了郭二東家,乘船上路,一路上水陸兼行,風餐露宿,走了半月有余,終于來到距京城八十里路的竇店附近。正欲歇息,忽見一隊人馬沖到跟前,竟是一伙土匪。匪首疤瘌眼兒下了聲令,匪徒們便不由分說地將三人擄走,來到上方山深處的匪巢。三人哭爹喊娘,說是來京城投親的,求匪首疤瘌眼兒放行。疤瘌眼兒呵呵笑道:“就你等這窮酸樣子,投了親不也是遭罪。還是在我這兒入伙兒吧,金銀財寶大把抓,雞鴨魚肉敞開吃,如何?”

石墩再哭著叩首:“求大爺開恩,小人等一家老小就等著我們活命呢,哪敢在這里享福?求爺放我們走吧!”

疤瘌眼兒哪肯答應,近來官府剿匪,手下被捉拿的捉拿,被打散的打散,他這兒也人手吃緊呢!見三人死活不從,便強迫他們?nèi)ベu苦力。石墩和六兒身體強壯,被送去私窯挖煤。那匠人瘦弱不堪,便令其擔柴喂馬,在礦上打雜。半月下來,幾人全都瘦了一圈兒,活脫脫變成了煤黑子。

頭一天挖煤,石墩和六兒坐進筐里,被人用轆轤續(xù)到一眼新掘的井下,剛落到坑道,便被一股刺鼻的氣味熏得頭昏腦漲。見礦友把一根打通的大粗竹竿子插進煤層,大部分毒氣都被排走了,方喘過氣來。石墩和六兒照著工友的做法,爬近掌子面,各自刨了一筐煤,趴在潮濕的地上,順著狹窄的坑道手拽腳蹬,將煤筐拖到井口下,正準備吊上去。忽聽見身旁有兩人說話。

“明天不來了,改去煤市口送煤?!?/p>

“好事啊,這地窨子實在沒法待。”

聽到這兒,石墩突然一激靈。煤市口,那可就在六箴園南邊不遠呀!他知道,六箴園也有幾間庫房是專門存煤的,收了煤,除了自用,也要拿到煤市口去賣。明天送煤,會不會直接馱到六箴園呢?要是如此,那不就把他送到家了嗎?這么想著,便捅了下身邊那人,道:“喂,大哥,我親戚就是煤市口店里收煤的,明天帶我去,保你賣個好價錢,還能吃碗熱乎的!”

“那好呀,今晚我跟礦主說說?!蹦侨诵老驳?。

誰知,礦主以為石墩偷奸?;霌燧p省活干,第二天并沒有派他去送煤。又過了些日子,大概是煤的賣價太低,礦主才又想起了石墩,終于把送煤的差事派給他。

這天,天氣乍暖還寒,五頭臟兮兮的駱駝馱著沉甸甸的煤袋子,在幾個礦工的驅(qū)趕下出發(fā)了。沿著駝鈴商道走了一整天又大半夜,終于在黎明時分,通過煤市橋,進了煤市口。煤店收煤是不分早晚的,店里的伙頭聽到駝鈴聲響成一片,早已從打開的大門里出來,見幾頭駱駝全都趴臥在地上啃食草料,便指揮著伙計卸煤??匆娧好豪蠞h坐下來點燃煙袋鍋,石墩說去聯(lián)系親戚,便一頭鉆進店里,七拐八繞,從后門溜了出去。石墩又緊張又興奮,不住腳地朝北跑,回頭看看沒人追趕,這才收住腳,呼呼地喘氣,喘勻乎了,才又跑到六箴園,撥開后門溜進院子,正撞見幾個伙計挑著水桶朝門口走來。玉茭見溜進來一個煤黑子,以為是小偷兒,卸下水桶,掄起扁擔就要打,卻被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叫聲喊停?!坝褴纭保敲汉谧涌藿兄麚鋪?。玉茭定睛一看,終于認出石墩,扔下扁擔就和對方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玉茭哭喊道:“石墩啊,你跑哪兒去了?東家等你們等得好苦呀!你怎么黑成這樣?像剛從煤堆里刨出來似的!”

石墩抹了把淚,道:“先別說這些了,快帶我去見東家!”

鋪東郭存厚已聞聲趕到,又和石墩相擁而泣,石墩像是一個委屈的孩子,哭訴道:“東家啊,這次來京,我等可是吃盡了苦頭??!”說著就把他們?nèi)艘宦飞系脑庥?,他如何設計逃脫,那二人現(xiàn)在的狀況全都道了出來。說著,突然掙開身子,從破棉襖的窟窿里掏出那封貼身藏匿的信件,遞給東家。

郭存厚急忙將信打開,但見信中寫道:

吾兄親啟,今托石墩、六兒帶去一人。此乃運城鹽湖一逃荒匠人,據(jù)說其家數(shù)輩制醬,技藝精湛,所制醬菜遠近聞名。愿兄收留,驗證此說,以添新業(yè)。另,弟有事欲與兄面議,不日將攜家眷抵京。臨書草草,唯鑒不盡,并叩潭安。

郭存厚看了信,喜不自禁。心想,六箴園一直做著糧食買賣,積壓的糧食除了可以釀酒,難道不是制醬的原料嗎?現(xiàn)在禁止釀酒,六箴園正不知如何續(xù)業(yè),如果改釀酒為制醬,豈不就解了燃眉之急?然,那救命的匠人此時卻淪落西山荒野,給土匪擔柴喂馬。想到這兒,他又眉頭緊蹙,焦急萬分,不由得朝那陰霾密布的西北天空望去。

三、馬老七投店經(jīng)營轉(zhuǎn)向 踩黃子口號聲震街衢

話說正陽門外的告示貼出不久,衙門便派主簿找到郭存厚說:“九龍齋已經(jīng)動工遷窖了,你家這窖何時遷走?”

郭存厚知道拗不過官家,這酒窖是非遷不可了,雖釀不成酒,他卻也不想完全脫離酒業(yè),便和汪掌柜琢磨出一個補救辦法,只是不知可行與否。見主簿催促,忙塞他一些銀兩,賠著小心問:“朝廷有令,敝人怎敢不遵。只是小店主營酒業(yè),遷窖必遭巨損。敢問將來小店若從別處躉酒,再稍做加工,制成伏酒、蒸酒來賣,可否?”

主簿收了銀子,態(tài)度頓時好轉(zhuǎn),回道:“那自然可以,朝廷禁的是造酒,又不禁賣酒?!?/p>

郭存厚聽了稍安,但他心里明白,這樣雖可彌補一些損失,買賣卻仍難挽頹勢。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還得盡早改釀酒為制醬,只是不知那匠人何時才能被解救來店。

送走主簿后,不多時,忽聽店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跑去一看,但見店門口圍著一圈兒路人,巡檢帶著衙役押著兩個黑不溜秋的漢子正在和汪掌柜理論。

巡檢道:“日前府衙剿匪,發(fā)現(xiàn)這二人鬼祟可疑,捉來一問,說是你店內(nèi)伙計,特押來鑒別。你可認識他們?”

汪掌柜猶猶豫豫。跟來的郭存厚卻一驚,見那被捆綁的二人一老一少,黑如焦炭,和石墩描繪的一般無二,便斷定必是他等了好久的匠人和六兒,忙搶前一步,對巡檢道:“不錯,他們正是本店伙計?!?/p>

說著,忙吩咐伙計將那二人攙扶進店?;仡^又叫賬房方銘取些銀兩交與巡檢和衙役,含笑拱手,將差人們送走。

店鋪廂房里,石墩見到兩個同伴,悲喜交加,互問別后情景。眾伙計也圍著新來的二人說話。郭存厚走進來,見六兒尚好,那四十來歲的難民卻渾身是血,虛弱不堪,連張嘴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于是先吩咐麥苗:“讓灶上趕快給他倆煮碗面吃?!?/p>

接著問六兒:“這匠人怎么渾身是血?”

六兒回道:“土匪被官兵打散時,疤瘌眼兒見我倆跑向相反方向,照著居后的匠人后背便砍了一刀,好在穿著棉衣,只砍出一道口子,并未傷到筋骨?!?/p>

郭存厚痛惜中又有些慶幸,囑下人趕緊給匠人包扎敷藥。

將養(yǎng)了幾日后,一天清晨,汪掌柜領著恢復了元氣,且換上了斜襟短衫,綸巾束發(fā)的匠人來見東家。

郭存厚笑道:“書信我已經(jīng)看了,謝先生垂愛,肯來敝店做事,不知先生怎么稱呼?”

“小人姓馬,人稱馬老七,運城鹽湖人。我家祖上傳下來一門制作醬菜的手藝,只因家境貧困,無法弘揚。近來家鄉(xiāng)遭遇地震,親人四處逃散,小人不甘技藝失傳,便決意投靠六箴園,將制醬技術獻給東家。今被東家收留,小人感激涕零,愿盡犬馬之勞,以回報東家救命之恩!”

郭存厚聽了大喜。心想真是天佑我也!雖然釀酒停了,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若馬老七制醬手藝果好,店鋪豈不又有了主打買賣?于是便依郭存孝之囑,想鑒定一下馬老七的手藝,遂問:“快說說,你都會做些什么醬菜,又有何過人之處?”

馬老七說:“那可多了,什么醬蘿卜醬苤藍醬甘螺,醬包瓜醬甘露醬姜芽兒,外加稀黃醬干黃醬芝麻醬甜面醬,還有八寶什錦鋪淋醬油,大概有個百八十種吧。且甜咸苦辣五味俱全,紅黃白綠七色不差。作為佐餐小菜,保證讓您爽脆可口,百吃不厭。”

一席話,說得郭存厚拍手稱快,大喜過望。朝汪德仁朗聲喊:“大掌柜,從今兒起,撥出一批伙計,由馬老七帶著,盡快動用積壓糧食,再從集市上選購一批黃豆果蔬,置辦家什材料,把那醬菜生意紅紅火火地做起來!”

“不可!”忽見馬老七抬手制止道 :“萬萬不可!做醬菜可不能如此草率!”

屋里屋外早擠進來一群伙計,聽聞此言,一伙頭怒道:“無禮!怎敢如此跟東家說話!你不過是有點手藝,就該這般張狂,目空一切嗎?”

馬老七悚然:“不敢,不敢。我感恩圖報還來不及,怎敢無禮。在下不過是心里起急,說話直些而已?!?/p>

郭存厚卻滿臉笑意,道:“無妨,無妨,先生盡管說出緣由。”

“我是想說,為了確保醬菜質(zhì)量,所有料材的出處都必須嚴格遵守規(guī)定。比如這做醬的豆子,只能來自唐山豐潤的馬駒橋,俗話講,‘豐潤豆,油賽肉,丘坡黃,做醬香’。豐潤豆子長于山坡,做出來的醬,鮮香醇厚,咸淡適口,不酸不苦不澥湯。故除豐潤豆,我家從不用其他豆子制醬。”

郭存厚心想,敢情這般講究,想必這醬菜做出來,一定質(zhì)量上乘,品味俱佳。長此以往,六箴園豈不是又可以在這四九城火爆一回!于是吩咐,一切均聽馬老七指教。

不日,豐潤的豆子,內(nèi)蒙古的甘露,灣子村的萵筍,前花園的黃瓜都買來了,幾十口半人高釉面平口的大缸也碼在了后院。做醬菜的一應物品基本備齊。初夏的一天,買來的黃豆浸泡后,經(jīng)過三遍清洗,上了大鍋,入篦篩水,用大火蒸爛,悶至次日下午,馬老七一聲令下,立即開屜起黃子,伙計們將滾燙的豆子倒入摻了面粉的籮筐中拌勻,撒在兩排碩大的石頭凹池中。此時天已將黑,伙計們散去休息。

晚上,隆重的踩黃子儀式開始了。后院搭起巨大的篷帳,篷帳北頭立一長案,案上擺著祭祀用的粢谷和祖先的牌位。南頭擺放著石池,池上架著扶桿。包括郭存厚、汪掌柜和賬房先生方銘在內(nèi),所有店員均綸巾束發(fā),長衫扎腰,在鋪東郭存厚的帶領下,面向祖先牌位燒香祭拜。

“先祖在上,今六箴園欲轉(zhuǎn)向經(jīng)營,以變制變。我輩必發(fā)憤忘食,焚膏繼晷,以翌日之輝煌,告慰先天老祖。尚饗。”

宣罷祭詞,郭存厚率眾向先祖行七拜大禮。接著,馬老七命已篩選好,沒有腳疾,且昨日已洗過澡的伙計們脫去長衫,換上短褂,每人發(fā)兩條布巾,別在腰間。監(jiān)督著他們再次凈身,用砸碎的皂角撮腳掌,洗小腿。然后坐成兩排,用儲存的自釀白酒澆腳消毒,再用清水洗凈。接著,又一聲令下,所有人便都跳入池中,開始扶杠踩黃子。

“豐潤的豆子香哦,嘿喲!黃子沁透了芳哦,嘿喲!釀出稀干醬哦,嘿喲!鋪號遠名揚哦,嘿喲!”

洪亮的號子聲以其粗獷的音質(zhì)和整齊的節(jié)奏,震響在醬菜園子里,飄向糧食店大街,引來陣陣犬吠,驚飛一群宿鴉。喊罷,伙計們便再不作聲,專心踩踏。于是,這家醬菜園子的后院,便被一片噗噗哧哧、柔婉動聽的聲音所覆蓋,被縷縷、縹縹緲緲、沁人心脾的豆香所彌漫,這聲音包裹著濃郁的香氣,像一群迷人的女子在呢喃嬉戲。漢子們吮吸著濕潤的霧氣和濃郁的豆香,經(jīng)這聲音的撩撥,都變得興奮異常,像是喝醉了酒,過足了癮。漸漸地,五臟六腑都感到熏然陶醉,四肢百骸都開始震顫激奮。踩踏聲愈來愈整齊,愈來愈勁爆,愈來愈持久,像低沉的戰(zhàn)鼓,滾滾的悶雷,在醬園內(nèi)外飄蕩徘徊。

整整一夜的鏖戰(zhàn),拂曉時分,踩黃子才宣告結束。灶上的師傅早已端來備好的酒菜招待眾人,伙計們哪還客氣,四腳八叉,歪在桌邊,開始邊說邊飲,大快朵頤。

四、醬缸下石墩偷耙睡覺 冠香樓里麥苗迷心竅

清晨,淡藍色的天空潔凈無瑕,陣陣薄霧輕輕飄散,一看就知道今兒又是一個好天氣。入夏了,一大早,風就是暖的,六箴園是個前店后廠的格局,此時后院兒的大門敞開著,十幾個伙計,一人擔副水挑子,沿著一條早已被踏實磨光的土路,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地挑著水。二里地外,鮮魚口胡同姚四爺家院兒里有口甜水井,這水就是從那兒挑來的。過去,六箴園和九龍齋釀酒用的水,都來自此井?,F(xiàn)在六箴園制醬,九龍齋也學著制醬,而制醬也需要大量使用甜水,所以兩家跟姚四爺?shù)挠盟畢f(xié)議也得以延續(xù)。

六兒挑水進院,并未再出院門,而是撂下挑子,進前店找汪掌柜說了件事。后者聽罷,急忙去見郭存厚,附耳道:“剛才姚四爺托六兒帶話兒,說土匪疤瘌眼兒知道石墩他們?nèi)颂拥搅肆饒@,準備來尋釁滋事呢!”

郭存厚疑惑道:“姚四爺打哪聽說的?”

“自然是聽九龍齋挑水的伙計說的。您不知,那疤瘌眼兒是前朝大臣陳友定的后裔,素有反骨。據(jù)說,九龍齋掌柜吳印亮和他暗中交往,還是他的銀主兒,石墩他們回到咱這兒,肯定也是吳印亮透露的!”

郭存厚吃了一驚,叮囑道:“不管這傳言真假,近日一定多加小心?!?/p>

且說六箴園每日挑水是輪流的,店里每個伙計差不多隔天就要輪上一回,唯獨麥苗例外。因為啥?因為麥苗是郭鋪東的近房表侄,汪掌柜愛屋及烏,對他多少有點照顧,派他的活兒,多是采買傳話一類的差事。

當然,汪掌柜也不是什么粗活都不讓麥苗干。這不,今兒個麥苗照樣被派去打耙子。昨日踩好的醬料都已倒進院子里碼放整齊的大醬缸里了,加鹽脫水,準備停當。上好的伏醬,必須經(jīng)過反復打耙和高溫曝曬發(fā)酵。所以從今兒開始,馬老七要教伙計們?nèi)绾未虬摇?/p>

太陽升起來了,馬老七撐著瘦弱的身體,帶著四個伙計各蹬上了一個半人高的大醬缸,每人都身著粗布背心,腰系圍裙,赤臂攥著一根長長的平板木耙。只見馬老七踩著缸沿兒,將長耙貼邊兒杵到缸底,再使勁往上一兜,將黃子翻攪上來。一下一下,循環(huán)往復,十分認真。一邊示范,一邊喊道:“看見沒有?就這樣翻攪,每個缸每天打七次,每次打十耙,一缸打罷,再打一缸,今兒你四人要把這幾十口缸全部打完。切記,每打一耙,都要翻攪到位,只有翻攪到位,才能發(fā)酵均勻,將濁氣放盡。聽明白沒有?”

“明白!”眾人回答。

于是伙計們站在缸上,照樣學樣,開始打耙。麥苗和石墩的缸緊挨著,倆人和鋪東一樣,都是臨汾堯村人,從小一起長大。六箴園的伙計實行輪換制,伙計們分為兩班。一班在京城工作一年,到了二月初二開完年會,便回臨汾老家務農(nóng),并換回另一班伙計。這樣既解決了夫妻長期分離帶來的問題,又有益于伙計們保持淳樸作風,更加珍惜自己的崗位。這麥苗年前剛?cè)⒘讼眿D,年初便輪換回了六箴園,離家已有小半年了,甚是想家。趁馬老七不在,麥苗便和石墩聊起天來。

麥苗一邊打耙一邊問:“石墩,你頭出來那些日子,俺爹娘和媳婦可好?”

石墩打趣道:“恐怕是想媳婦了吧?好著呢!娶進門就被公婆寵著,連院門兒都很少出,哪像我們這些人的婆娘,懷著娃都得下地?!?/p>

麥苗一臉傲驕,繼而嗔道:“就算很少出門,你總不會一直都沒見到她吧?”

“上次她回娘家倒是見過,穿著赤羅棉袍,坐在馬車上,小臉粉嫩,氣色極好?!?/p>

麥苗含笑不語,停下耙子,眼神縹緲,不由回想起年前娶親的日子。麥苗家家境尚可。石墩及多數(shù)伙計家,一直住著土窯,他家則是干打壘的院墻,圍著三間瓦舍,院門外還鋪著墊腳石階。家境不賴,娶親也求門當戶對。他那媳婦,竟是花轎后邊,跟著五輛馬車,拉著親戚和陪嫁送過來的呢!想到和媳婦方婚即別,較少親密,麥苗不由深深嘆息。此時此刻,滿腦子都是媳婦的嬌聲麗影。

日上三竿,熱浪炙人。石墩本就肉多皮嫩,又愛出汗,在缸上站久了,腿已發(fā)軟,打了幾十耙,胳膊又酸得不行。他都這般,那很少吃苦的麥苗豈能不累?早已蹲在缸上,杵著耙子歇息。石墩也想歇會兒,剛要蹲下,卻見馬老七領著玉茭走過來,對麥苗說:“你下來吧,掌柜的差你去果子市買些茶點,以備日后待客?!?/p>

麥苗好生高興,忙跳下醬缸,找賬房方先生支銀子去了。

馬老七走后,伙計玉茭頂替麥苗上缸打耙。

石墩又干了會兒,實在扛不住了。對玉茭說:“你先打著,我出汗太多,怕掉進缸里,先下去落落汗?!闭f著跳下醬缸,坐在背陰兒處,用敞開的背心兒扇風,長長地喘氣。

玉茭四下看看,彎腰小聲道:“你怎敢偷耙?晚上要挨罰的!”不承想,沒聽到回音兒,缸背面卻傳來齁齁的鼾聲。

話說麥苗支了銀子,興高采烈地去了果子市,買了些茶點,拎著麻紙果包往回返。就見九龍齋吳掌柜的公子伏生和另一公子哥兒一路說笑著走來。伏生說:“聽說冠香樓新來了一個姑娘叫杏兒,人長得真不錯,咱去會會她!”

另一公子道:“我也聽說了,不過人家杏兒是個藝伎,與那些窯姐兒不同,人家是只賣藝不賣身的!”

“嘁,只是身價高罷了,多給些銀子,還怕她不從?”

“也好,從不從的,先去??,飽飽眼福!”

聽了這話,麥苗頓覺臉燙腮熱,想起了和媳婦的洞房之夜,一時體內(nèi)便有一簇火苗嗖嗖躥起。心想,今日時候尚早,何不也去趟冠香樓,一睹杏兒的芳容?這么想著,便跟著那兩個公子哥兒朝胭脂街走去。走到冠香樓前,麥苗突然一愣,陡然止步,使勁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那在二樓正說笑著的,不正是他的表叔,六箴園赫赫有名的鋪東郭存厚!可這怎么可能?人人皆知,他表叔喪妻后雖未再娶,可年前已在老家與婉兒定親。表叔雖笑臉常存,貌似輕浮,卻是正人君子,絕不會碰那些窯姐兒的。可是,眼前他的確出現(xiàn)在冠香樓了,這又做何解釋?莫非真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表叔在私底下也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由此便想,既然東家都可放蕩不羈,他一個伙計又有何慮!摸摸口袋里尚有一些銀兩,便偷偷溜進窯子。

卻說郭存厚來冠香樓,是想找個藝伎來店里雅間彈唱侍酒的,冠香樓東家哪會舍棄這么好的賺錢機會,便將頭牌杏兒請出應選。但見那杏兒長得楚楚動人,幽怨的杏眼,輕抿的薄唇,尖俏的下巴,一副靜默乖巧的樣子,像只溫順的羔羊。在她身上,絲毫看不出那些女子的輕浮放蕩,反倒隱現(xiàn)著大家閨秀的矜持和傲氣。而此時,在她清純的目光中,卻滲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郭存厚像是被這抓人的眼波吸附住了,一時竟將邀聘之辭忘得一干二凈,怔怔地,盯得杏兒姑娘一臉羞紅。冠香樓東家心中暗喜,卻以一聲輕咳打破沉寂,雙方尷尬地笑著,順利簽下協(xié)約。

五、喝欄柜酒成店鋪慣例 兩伙計違規(guī)處罰不一

夕陽西斜,晚霞殷紅,街上的行人散盡,喧鬧一天的店鋪終于安靜下來?;镉媯兩狭碎T板,拴上店門,開始聚在一起喝欄柜酒,這是六箴園的老規(guī)矩。何謂欄柜酒?就是每晚打烊后,東家和店員們在一起邊吃邊喝、邊說事。吃的是灶上剩下的折羅菜,喝的是酒客壺里的尾子酒,說的是當天的買賣情況,店員的勞動表現(xiàn)。俗話講,種地的常看,經(jīng)商的常算。所以喝欄柜酒時,那噼里啪啦的算盤珠子聲,一直會響到半夜。這喝欄柜酒是必須參加的。它既是伙計們每日期盼的活動,又是大家伙兒提心吊膽的時刻。怎么說呢?大伙兒賠著笑臉,恭敬待客,已經(jīng)繃了一天了,此時終于可以放松自我,斜仰歪坐,開懷暢飲了,此事豈不美哉?可話又得說回來,這欄柜酒又不是那么好喝的。它名為喝酒,實則又是對一天的小結和日常的考核?;镉媯冏炖锖戎?,心里卻都打著鼓呢!

此時酒喝得正酣,采買的已報完菜市的行情,買菜的費用;賬房也已扒拉完今日的開銷和賬上的結余。輪到說后院的打耙了,馬老七卻悶著頭,一聲不吭。汪掌柜問:“有何不便說的事嗎?”

馬老七悶悶道:“倒,倒也沒什么。醬缸全都打了耙,伙計們也挺賣力。就是,就是石墩偷了耙,醬缸沒翻勻?qū)?。還跳到缸底下,齁齁睡著了?!?/p>

“這還沒什么?石墩!”掌柜的喝道,“你倒說說,這是為啥?”

石墩正嚼著饅頭,慌慌地站起來,擠眉瞪眼,努嘴嘬腮,把嘴里的東西強咽下去,嘟囔道:“我胖,打了一會兒耙便出了滿臉汗,怕掉醬缸里,就下去落汗,誰想靠著醬缸就睡著了?!?/p>

話音未落,周圍便響起一片笑聲。有人還虎著臉,在他的身后假裝勺他腦瓢,踹他一腳,又引起一陣哄笑。

汪掌柜則板起面孔說:“石墩,你干活時偷耙睡覺,有違店規(guī),不管你有何理由,這頓罰是免不了的!”回頭和東家郭存厚嘀咕幾句,轉(zhuǎn)臉道,“罰你紋銀二兩,由月餉扣除,請賬房記下。”

此時郭存厚站了起來,和藹地笑著,對大家說:“石墩犯錯,理當挨罰。可大家也都知道,他剛從老家過來,路上又受了驚嚇,吃了苦頭,身心疲憊,才偷耙睡覺。此事本可原諒,但本店名為六箴園,所遵古訓,大家想必記得:‘秫稻必齊,曲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這些都是操作的準則。釀酒用得上,制醬同樣用得上。但對于我們來說,除了操作上的要求,還應加上一條,即‘職守必持’。我想,只有全體店員都能忠于職守,遵規(guī)守矩,不怕吃苦,克己奉公,方能確保能夠遵循古訓,把醬菜做好。若人也遵規(guī),事也守訓,我六箴園何愁不興也!”

眾店員從掌柜的到伙計們,聞之無不動容,頻頻頷首。

正慨嘆間,忽見通往后院的二道門被打開了,一值夜的伙計揪著麥苗闖了進來。汪掌柜發(fā)現(xiàn)麥苗白天出去采買就沒按時返回,晚上又沒來喝欄柜酒,早已生疑,此時見他兩手空空,一身邋遢,臉上還帶著傷,甚是驚訝。忙問那值夜的:“這是怎么回事?”

值夜的回道:“小的剛才聽見有人敲后門,開門看時,就見麥苗這般模樣,身上還帶著脂粉味,一看就知道去了胭脂街。讓他來喝欄柜酒,他死活不來,小的便將他強扭了來。”

汪掌柜瞄了郭存厚一眼,見其亦是一副怒容。便一聲斷喝:“麥苗!快說,你是不是去了胭脂街,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沒有?!丙溍鐕樀霉虻乖诘?。

“沒有?好!”汪掌柜回頭喊道,“玉茭,六兒,你倆拉他去胭脂街,挨著窯子打聽,看他究竟去了沒有!”

麥苗癱倒,哭道:“我說,我說。小的買完茶點,聽吳公子伏生說要去會冠香樓新來的美人杏兒。一時糊涂,便跟著去了,掙不過一姑娘拉扯,便做下那丑事。事后銀兩不夠,不但東西被扣,還挨了一頓毒打。嗚嗚,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等汪掌柜說話,郭存厚已氣得臉紫,率先拍案而起。郭存厚深知,“以人為本,以義制利”乃晉商精神要義。而以人為本,不僅要對店員施以仁愛,也要對他們嚴加管教。他早就聽說,這麥苗在老家時就吊兒郎當,不務正業(yè)。來到六箴園,依仗與其是表叔侄關系,做事更是拈輕怕重,偷奸耍滑。掌柜的看在東家的份上,一向?qū)λ裢庹疹?,常派些輕活美差給他做。誰想這廝不識抬舉,干活偷懶便也罷了,竟敢恣意妄為,做出這等齷齪之事。實乃可恨。莫非,他是認為有我郭存厚在,掌柜的就不敢處罰他嗎?這么想著,那一臉菩薩般的笑容,早已蕩然無存,此時掛在臉上的,只有威嚴和凜凜怒氣。大聲道:“麥苗,你膽子也忒大了!做出這般丑事,還想讓我給你撐腰嗎?諸位,大家都知道,我六箴園有條店規(guī),叫做‘不用三爺’,凡管事的,無論是其少爺姑爺,還是舅爺,本店一概不準聘用。為何?就是怕其利用姻親關系胡作非為,逃避懲罰。麥苗,你非屬‘三爺’,進店半載,卻屢犯‘三爺’之忌,做事懈怠,有恃無恐。今日竟拿柜上的銀子,去那齷齪之地。你說,我豈能饒你?”言罷,回頭便喊,“掌柜的,給他把賬結清,趕回老家!”

麥苗大哭,涕淚橫流,跪下道:“表叔饒我,小侄定當改悔?。 ?/p>

郭存厚表情凄楚,喟然道:“回家對你爹說,表叔對不住他了!”

轉(zhuǎn)眼到了冬季,六箴園的醬菜已經(jīng)花樣翻新,做出彩兒來。店內(nèi)沿墻,已擺上一遛醬缸,柜臺上也擺滿盛著各式醬菜的壇子,酒氣醬香,滿堂飄灑,不僅引來眾多客官喝酒,選購醬菜,還時時招來幾只蜜蜂,在那醬壇上嗡嗡飛舞。這醬菜制作精細,品種繁多,別具一格,遠遠超過市面上的小店雜品。一經(jīng)推出,便火爆異常,不但有人大包小包地買去,更有官宦府邸、大戶人家,驢馱車載,整壇整壇地采購。真可謂買賣興隆,盛況空前。

六、小混混拋蟲豸栽贓名店 常禿子霸水源不讓進院

六箴園的買賣紅紅火火,卻急壞了街南頭九龍齋的掌柜吳印亮。這吳印亮原是正陽門一帶的地頭蛇,不但和土匪疤瘌眼兒暗中勾結,還同當?shù)氐乃约S霸常禿子交情甚篤。多年前,吳印亮為發(fā)家致富,強占了一寡婦的小店做起了買賣,靠著欺行霸市,巧取豪奪,買賣逐漸做大,竟與六箴園成了競爭對手。吳印亮過去賣酒,也曾紅火一陣兒??筛饒@學制醬后,卻因不得要領,那醬菜做出來蔫頭耷腦,色澤暗淡,口味不佳,效益直線下滑。吳印亮為人霸道,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尤其不買那些晉商徽商的賬。

一天傍午,日暖風和,正是買賣火爆之時。糧食店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車馬穿梭不停。但聞一挑擔小販韻味十足地吆喝著:“高八寶來,高醬瓜來醬蘿卜;醬萵筍來醬黑菜來,醬豆腐哎;腌辣茄子、腌茄包來腌韭菜呀;醬芥菜來……”

叫賣聲中,六箴園進來一位年輕后生要打醬,醬打好了,那人偷偷將一只蟲子丟進醬碗,大呼:“這是什么?掌柜的,你醬里怎么爬出個蟲子?”

這聲喊叫,招得不少顧客一同聚攏過來,瞪著眼睛看??刹?,那蟲子正蠕動著軀體,在稀醬里掙扎呢,看著好不惡心。大伙不由得驚叫起來。

汪掌柜卻不急不惱,鄙夷地盯著那個買醬的小子,大聲道:“敝店做醬,一向遵循‘湛熾必潔’之古訓,開張至今,從未出現(xiàn)過品質(zhì)問題?!闭f著展眼四望,“請問各位客官,有誰在敝店買醬時挑出過蟲子?”稍一停頓,又盯向那人,“我看,今天這事,恐怕是這位客官故意搗鬼,以圖壞我名譽吧!”

那人有些慌張,顧客們則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突然有人在門口喊道:“我認識這廝,他是個街頭混混,人稱狗子,是拿了九龍齋銀子的!”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九龍齋故意雇人來拆臺,便紛紛鄙視狗子。那狗子滿臉羞臊,早已像兔子般躥出店外。

此事發(fā)生后,汪掌柜非要去找吳印亮算賬,郭存厚攔住他,勸道:“算了,那等卑鄙小人,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郭存厚心地善良,素以寬厚容忍著稱,商界都管他叫和事佬。他認為,經(jīng)商必有競爭,遭受惡意打壓也在所難免。而此時首先要忍,忍一時之氣,圖長久之安。畢竟商家的目的是為了賺錢,若忍讓能夠生財,他何樂而不為也?

然,宵小之人,常把對方的忍讓看作軟弱。吳印亮一向狂傲自大,見搗亂無果,反遭其辱,哪肯善罷甘休,便又想出一歹毒辦法來對付六箴園。

這天一大早兒,天上就飄起了鵝毛大雪。吳掌柜頭頂綜結草帽,身穿曳撒棉裙,趿著屐鞋,到井兒胡同去找姚四爺說事。此時姚四爺?shù)脑洪T口一片泥濘,趕在雪厚之前挑水的伙計們正進進出出,往來不斷。院門口往北,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地上,已形成一片薄薄的雪褥。唯有伙計們挑水的道路,蜿蜒著一條黑色小徑,直通正陽門大街。路上灑滿水漬,泥漿摻著飄落的雪花,不時被行人踩踏得噗噗作響。

姚四爺身材較瘦,山羊胡子,穿身斜襟棉袍,戴個護耳暖帽。此人雖為人正直,卻膽小怕事,從不招惹是非。見地頭蛇吳掌柜來了,把茶杯放下,緊著迎了出去,拱手道:“哎喲,吳掌柜!瞧這雪下的,快進屋暖和暖和。”

吳掌柜進屋,和姚四爺隔案而坐,姚四爺遞過新沏的茶水道:“吳兄到敝院兒有何貴干?”

吳掌柜接過茶杯抿了口,道:“你這院兒里院兒外好生熱鬧。不過這井里的水位可降了不少啊?!?/p>

“嗨,趁著雪沒下大,挑水的人多,水位自然要降,不過還好。”

“我九龍齋用水量大,這水卻時而接濟不上,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買賣。這不,今兒六箴園又在和我搶水。這樣,我多給你些銀兩,今后,就別再讓六箴園來這兒挑水了,如何?”

姚四爺一怔,捻著胡須思忖片刻,道:“這樣恐怕不好吧?我和六箴園是有協(xié)約的?!?/p>

“那看來姚老弟是不給我面子,也不顧及我的買賣嘍?也罷?!眳钦乒褚馕渡铋L道。說著,抬腳就走。

姚四爺追出老遠也沒能留住他,心里就犯了嘀咕,莫非,這預示著將要出事?果然沒過多久,這片兒的糞霸加水霸常禿子便帶著一幫打手趕過來,橫棍提刀,攔住了所有六箴園挑水的伙計,死活不讓他們進院兒。石墩撂下水挑子,杵著扁擔問:“為何不讓我們挑水?”

常禿子乜斜著眼睛道:“這片兒的水井和糞坑全歸我管,我說不讓誰挑就不讓誰挑!”

“姚四爺在這兒,我們挑水是付了銀子的,有協(xié)約為證,你憑什么攔著?”

“嘿嘿,那協(xié)約在姚四爺那里管用,在我這里沒用。你六箴園從我這兒辦過手續(xù)嗎?”

“咦?你常禿子非官非東,在你這兒辦什么手續(xù)!”

“不想辦?不辦你就休想進這院子!”

石墩卸下水桶,抄起扁擔,身后的伙計也全都抄起扁擔。那群惡霸打手頓時圍了上來。兩撥人怒目而視,殺機四伏。那股火辣辣的氣氛,似乎都快將雪花給融化了。

姚四爺大呼小叫著上前阻攔,卻被常禿子一腳踹倒在雪地上。兩撥人正待動手,忽聽見不遠處傳來郭存厚聲嘶力竭的叫喊:“且慢!”

人們一愣,但見郭存厚身披雪花,氣喘吁吁,奔臨院門,揚著那張汗水四溢、似笑似哭的胖臉,朝常禿子道:“常爺,怎么,今兒這是因何動怒?”

常禿子道:“你六箴園沒在我這兒辦手續(xù),就不能挑水?!?/p>

郭存厚嘻嘻笑著,將常禿子拉到一旁,從夾袍的斜襟里摸出一包銀子,偷偷塞與他,道,“常爺真不夠意思,與那吳印亮常來常往,卻和我愈走愈遠,難道他吳掌柜的銀子比我還多?”說著暗暗捏他一把,“今后要常來小店喝酒呦!”

那常禿子自然是見錢眼開,態(tài)度早由街霸路匪變成了笑面佛爺。見郭存厚已猜到今兒這事藏在背后的是吳印亮,便訕訕一笑道:“你也清楚,我是誰給銀子替誰辦事,對不住了!”回頭便喊,“都撤了!”

打手們散開,石墩和伙伴們抖落雪花,繼續(xù)挑水。

回到店里,汪掌柜憤然道:“東家,這回吳印亮欺人太甚,咱不能再讓他了!告官吧!”

郭存厚依然笑著,拍拍汪掌柜的肩頭:“不要生氣,切記,和氣生財,和氣生財。繼續(xù)——讓!”

一天晌午,糧食店街忽然出現(xiàn)一陣騷亂,人群避讓處,但見一乘官轎顫顫而來,竟抬到了六箴園店前。于是,店外頓時圍上一圈路人,店內(nèi)的伙計和食客,也都聚到門前觀看。此時轎簾掀開,一頭戴三山帽,蟒袍玉帶,粉底皂靴的宮里人鉆出來。有人認出,這不是宮里的太監(jiān)柳師爺嗎?他來此地何干?

七、柳師爺來店盛贊醬菜 郭存厚登樓首訪杏兒

柳師爺剛一下轎,郭存厚便滿臉笑容迎上前去,拱手問安,敬請師爺進店。原來這柳師爺是郭存厚專門托人請來的。郭存厚是個兼權熟計,心思縝密的人。近來他一再考慮一個問題,為了反抗欺壓,免受傷害,他必須找到一個強大的靠山;為了把買賣打進宮里,他也極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什么樣的人可以助他能同時實現(xiàn)這兩個目的呢?很快,他便想到了宮里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柳師爺。此人雖只是個掌案,卻也握有實權,勢力不小,且好在民間展示。于是郭存厚便以重金托人聯(lián)絡,終于把那柳師爺請到店里來赴宴。

柳師爺提袍進店,眾食客拱手施禮,這食客中,便有那位方巾長衫,矜持傲慢的不知名書生。郭存厚將柳師爺引到里面的一個雅間,但見滿桌酒席已然備好,陪酒賓客起身施禮。房間一側(cè),另有一花容月貌、嬌柔嫵媚的女子在撫琴侍候,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冠香樓名噪一時的藝伎杏兒。宴席中,觥籌交錯,贊譽褒獎之聲不絕。郭存厚敷衍著柳師爺,卻偷偷瞄著杏兒,但見她神色平淡,一邊撫琴一邊唱曲,彈唱間,時常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凄婉,像是心中裝著莫大苦痛。郭存厚看在眼里,憐在心頭,陡然間,便生出一個定要揭開她心中秘密的念頭。

且說在輕歌妙曲的助興下,大伙酒喝得正酣,忽見一伙計端上來一個托盤,盤內(nèi)碼放著若干盛著醬菜的小碟兒,閃著幽幽的光澤,泛著沁人的香氣。郭存厚抬手笑道:“師爺看,這是我店新腌的醬菜,這醬菜非同一般,一經(jīng)上柜,轉(zhuǎn)眼便被搶購一空。今兒特請師爺品嘗一下,看看是否可口。”

柳師爺甚感新奇,夾了一筷麻仁金絲,嚼了嚼,便努嘴頷首,連連稱好。又夾起一塊甜醬包瓜入口,忽然高聲贊道:“妙!實在妙矣!這瓜紅褐光澤不說,還竟能吃出五仁果脯冰糖的味道來!東家,本府不差銀子,這些醬菜,樣樣都給我送上幾壇!”

“定會,定會?!惫婧褚荒樇t光,起身笑道,“若師爺還能幫忙將這醬菜推薦給御膳房,小人定當感激不盡,予以重謝!”

“哈哈”,柳師爺亦笑道,“你可真夠機靈啊,給個梯子,便噔噔地上房,就不怕磕了腦袋閃了腰?哈哈,不過好說,此事再議?!?/p>

酒足飯飽后,柳師爺出門上轎,郭存厚叫伙計搬了兩壇醬菜放在轎內(nèi),送師爺遠去。

返回店內(nèi),郭存厚叫伙計再盛幾小碟醬菜,送到角落里正在悶頭喝酒的傲慢書生的桌上。郭存厚來到桌前,笑容可掬,俯身拱手:“先生見笑,請嘗嘗敝店小菜。喏,這八寶醬菜,無論是佐餐還是下酒,都是不錯的?!?/p>

書生抬頭,罕見地頷了頷首。

“先生一表人才,一手好字。敢問可否為本店題一匾額,掛于門上?”郭存厚試探著問。

那書生矜持片刻,一臉傲慢道:“明春殿試,如若上榜,再題不遲?!?/p>

郭存厚再揖,含笑離去。心想,他總算開口了,不過仍自視甚高。也罷,這書生字寫得雖好,如若無名,求之何用?等等也罷。

當晚喝欄柜酒時,郭存厚當眾宣布:“馬老七做醬菜有功,即日起提為掌作,管理所有工匠,負責后院醬菜、伏酒制作等一應事宜。”又囑咐汪掌柜道,“自今日起,每月給柳師爺府上饋送醬菜兩壇。另外,今日那個藝伎,本店將長期聘用,無事不來,用時到店。本東那間屋子,也要改為雅間,用來招待豪門貴客,推介佐餐醬菜,招徠大額買賣,以揚我店鋪之名。”

六箴園多了一個雅間,杏兒來店侍酒也顯頻繁。并且每次侍酒,必有一乘小轎接來送往,一路上十分扎眼。時間長了,一些緋聞便落在郭存厚身上,說他似乎看上了那杏兒。然,郭存厚并不為流言所惑,依舊厚待杏兒,甚至期待能與她單獨一會。

話說這冠香樓,既是一個煙花場所,也是一個文人墨客、達官貴人交往聚會的去處。冠香樓二樓的東側(cè),單開一門,門旁掛著一盞大紅燈籠,門楣上書三個大字“校書苑”,這校書原是朝廷內(nèi)負責校對書籍的官職,后來人們把校書比作才子。這冠香樓便供養(yǎng)著三個操琴瑟、吟詩文、天生麗質(zhì)的女才子,她們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這三人專門接待身份不凡、格調(diào)高雅的男士,為他們操琴撫瑟,勸酒助興,與他們清茶閑話,交流詩文。這“校書苑”雇有“龜奴”把守,閑雜人等盡管心向往之,也只能望而卻步。

這天,郭存厚耐不住思念,獨自來到冠香樓,悄悄進了校書苑,點了杏兒的名牌。見了杏兒后,便恭敬施禮,與她在屋內(nèi)閑敘。郭存厚邊啜茗品茶,邊笑容可掬地望著杏兒,道:“姑娘常來我店,也算是熟人了。我欣賞姑娘的才藝,猶聞姑娘的詩文了得,總想和姑娘單獨聊聊。今日閑暇,故來探望,打擾姑娘了。”

杏兒嬌羞道:“先生說笑了,奴家不才,不過是個賣藝的小女子而已。常去六箴園,倒知先生心慈面善,擅長詩文,是個知名的儒商,早在心里欽羨不已。奴家這里常有賓客來往,獨不見先生進門,還以為先生嫌棄呢。”

“哈哈,哪里哪里!平日店里繁忙,實在難以抽身。今日來了,既因得空,也因掛念姑娘?!?/p>

杏兒蛾眉輕挑,那笑中存疑的眼神,分明已悟出些他話中之意,卻故作不解,眈眈地望著他。

郭存厚羞赧一笑,復又嚴肅道:“我看姑娘舉止優(yōu)雅,氣度不凡,不像是普通女子。且侍酒彈唱時,總有些強顏歡笑,似乎心藏苦痛,極力掩飾。此感常令我惴惴不安,心生憐意。今日沒有外人,懇請姑娘道出原委,一吐為快?!?/p>

杏兒輕咬薄唇,側(cè)過臉去,眼眶竟有些潮濕。唏噓一聲,黯然道:“奴家祖上是前朝官員,曾富貴一時,因朝代更迭,家道中落,奴家卻也知書達理,并從母親那里學會了琴棋書畫。家境轉(zhuǎn)貧后,一家人顛沛流離,饔飧不繼,奴家先被人送到教坊修藝,后又淪落到這里。每想起這些,奴家便椎心泣血,痛苦不堪?!?/p>

郭存厚見杏兒落淚,自己竟也眼眶泛潮。感慨道:“果然如此!姑娘出身富貴,本當安享優(yōu)裕,怎奈世事滄桑,命運多舛,如今強顏歡笑,忍辱偷生,好生可憐。如若不嫌,姑娘可常到我那里坐坐。說說話,訴訴苦,吟吟詩,作作對,心里也好痛快些?!?/p>

杏兒見他這般同情自己,心中甚感欣慰。心想,莫非她踏破鐵鞋,如今終于找到了知己?果如此,她脫離此處,改變命運的夢想,豈不真的有了希望?此念一生,便想試探于他,于是問:“聽說先生早年喪偶,如今又在老家定下了親事?”

“定是定下了。只是天南地北,少有接觸,彼此感情膚淺,還顯生疏?!?/p>

聽了這話,杏兒心情放松。接著又問:“如若你我交往過密,就不怕生出閑話,招惹是非?”

“咳,心有所愿,豈能違背。閑話有如浮云,飄飄就散了。是非猶如積雪,也總有化解的時日?!?/p>

杏兒像是吃了定心丸,從此,便天天盼著與郭存厚相見。

八、郭存厚勸表弟東不掌柜 少東家陷情網(wǎng)左右為難

且說這六箴園的買賣是合伙人制,郭存厚的表弟郭存孝和另幾個族人也都入了伙,只因郭存厚資歷最深,出資最多才被推為鋪東。六箴園東伙之間立有伙規(guī),買賣盈虧,東伙各認其半,按份均承。每年二月初二,年會前,東伙先行開會,根據(jù)盤點后的盈虧情況按份分紅。

六箴園的買賣興隆后,族內(nèi)合伙人早就按捺不住,總想遷來京城,在店鋪謀個差事,享受都市繁華。其中,尤以郭存孝為甚。郭存孝也是個有志向的人,也想繼承先祖遺志,掌控六箴園,將祖業(yè)做大。只因財虧資淺,未能如愿,做不成鋪東,他便惦記上了掌柜的位置。見醬菜走紅,郭存孝越發(fā)坐不住了。這天,收拾了些東西,便準備進京。此次進京,他不僅帶著夫人,還特意帶上了已經(jīng)與郭存厚定親的婉兒。

郭存厚原來娶過妻子,還在珠市街置辦了一處宅子。誰想這夫人命薄,娶進門不到仨月就患邪病走了。郭存厚思念夫人,一直沒有再娶。但大戶人家,沒有子嗣哪行,表弟郭存孝便想將妻子的表妹于婉兒說與他。這于婉兒家也是臨汾大戶,且是于家獨女,長得娟娟秀秀,知書達理,擅做手工。這樣好的女子,本是不接受續(xù)弦的,怎奈那郭存厚是京城大賈,年紀不大,性格又好,于是便應允下來。郭存厚回老家時見過此女,也甚為滿意,不久便訂了婚。只是倆人人各一方,離得老遠,婚雖訂了,卻仍感生疏,故尚未談到迎娶一事。郭存孝想,此次進京,帶著表兄心儀的女子,一則可使倆人多些接觸機會,彼此增進感情,爭取盡快成婚;二則在婉兒的幫襯下,也好促成自己接任掌柜一事。于是三人擇日離府,乘輜車吱吱扭扭地上了路。一路上日行夜宿,六七天后,終于在午后抵京。郭存厚見到表弟夫婦倆和于婉兒,又驚又喜,將一行人安排在珠市街自宅歇息。

車馬行李安頓好后,表兄弟倆坐在廳房喝茶聊天,郭存孝說:“大哥,我年紀尚輕,在老家實在待不住了。俗話講,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如在這店里,你做鋪東,我當掌柜,咱兄弟倆一塊兒打理買賣,想必這買賣定會日益興隆,蒸蒸日上。大哥以為如何?”

郭存厚笑而不語,只吹著杯口喝茶。

“怎么,大哥似有難處?”

郭存厚放下茶杯,做為難狀:“弟莫非忘了,咱這店里早定下規(guī)矩:東不掌柜,不用‘三爺’,咱不可破了這規(guī)矩呀!”

這下輪到郭存孝不語。須臾笑道:“我怎會忘記。定這規(guī)矩,是為了確保有能耐的人來管理店鋪,也是為了罰不避親,公允服眾。然,弟的能力和人品如何,難道大哥還不信任?”

“非也。弟的能力人品并不在為兄之下。但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你我能力雖強,卻并非專門習之,也并無實操之歷,管理店鋪,定有紕漏。品德尚好,時間長了,也難免生變。故,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這是先祖留下的,哪怕你我,也不可擅改,弟以為如何?”

郭存孝無可辯駁,卻也無法接受,悻悻然拂袖而去,當即搬出郭宅,帶著于婉兒,住進驛站。晚間,郭存厚追到驛站,給表弟賠禮道歉,而后取出一紙綢緞包裹的店契,雙手奉于郭存孝胸前,道:“弟請接過店契,自明日起,兄將把鋪東位置讓與你,帶著婉兒,收拾行李回臨汾老家。行前只有一句話囑托:萬事皆可,唯不可改我店規(guī)矣!”

郭存孝早已涕淚橫流,撲通跪地,泣曰:“萬萬不可!鋪東乃眾伙推舉,豈可私下轉(zhuǎn)讓。嗚嗚……小弟依大哥便是!”

倆人推讓一番,相擁而泣。復又歸座。

郭存厚道:“依兄之見,弟也不用回老家了,可在這珠市街上,置一宅子,從此在京城安家落戶。平日,弟可幫我照看買賣,家里人也好享受一下這皇城根兒的生活?!?/p>

郭存孝思忖片刻,喜道:“也好!就依兄之見?!?/p>

不日,在郭存厚的參議下,郭存孝在珠市街買了所宅院,夫妻二人,連同于婉兒和剛剛接來的兒子奕兒,一同住了進去。

自從于婉兒來京后,郭存厚的心里便亂糟糟的,像是塞進一堆稻草。一邊是雖已訂婚卻尚顯生疏的大戶千金,一邊是無緣婚嫁卻情有所鐘的藝伎,那份交織混雜的情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令他顧此失彼,難以取舍。他想,那婉兒肯定是要娶到家里的,可是總不能剛?cè)⒘送駜?,便納杏兒為妾吧?不然,又將讓杏兒等到何時呢?這都好說,晉商早已定下不許納妾的規(guī)矩,他勸表弟遵守店規(guī),自己卻先要壞了晉商的規(guī)矩,豈不是自我打臉,實行雙重標準?然,盡管他很想循規(guī)蹈矩,卻也無法放逐情感,兩個女人,他全都無法割舍。怎么辦?只好采取欺瞞戰(zhàn)術,以他那經(jīng)商練就的圓滑之功,暫求一個相安無事的和平處境。當然,婉兒大老遠的剛來,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自然要先把她穩(wěn)住。于是有事沒事的,他便總往表弟的宅子里跑,與那婉兒拉拉家常,道道冷暖,哄著妹子開心。

九、吳掌柜到店索秘方 六箴園無故被砸燒

這天,烏云密布,白晝?nèi)缫?,天空飛舞著細碎的雪渣,銀針般侵襲著路人,落在地上隨風翻滾,像是撒了一地白花花的鹽粒子。九龍齋的掌柜吳印亮竟不懼嚴寒,身裹棉袍,倒背雙手,沿糧食店南頭往北一路踱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見招拆招,見樣學樣,與那郭存厚同樣改釀酒為制醬,怎么他做的醬菜就品味俱佳,廣受歡迎,自己做的醬菜卻蔫頭巴腦,不招待見呢?難道他有高人指點,有制醬秘籍?果如此,何不放棄拐彎抹角打壓他的做法,直接把秘方奪來!吳印亮知道,郭存厚生性懦弱,遇事只會笑臉相迎,不會拳腳相向,過去上門栽贓也好,斷絕水源也罷,都未見他強硬反抗,而是以柔克剛地將矛盾化解,可見其甚是好欺。既然如此,何不再欺他一欺,直接上門討要秘方。如若不給,便讓他領略一下我吳印亮尚未展示的能量!他料定,那個軟弱的和事佬是不會完全拒絕他的。而哪怕逼迫他交出一點兒秘方,自家的買賣就定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他就這么一路琢磨著,不由踱到了六箴園門口,抬眼望去,但見門楣上光禿禿的,連塊像樣的牌匾都沒掛上。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門臉兒前,平日竟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簡直豈有此理!一氣之下,便豪橫地跨入六箴園大門,徑直朝里走去。

郭存厚聽說吳掌柜突然造訪,不知何意,忙帶著一副燦燦的笑臉拱手相迎,將人讓進雅間,命人沏上茶水,客氣地問:“吳掌柜親臨敝店,有何指教?”

“嘿嘿,豈敢指教。鄙人只是有些事情不甚明了,想向你討教討教?!?/p>

“先生客氣了,在下愿聞其詳。”

“我不明白,鄙人在這糧食店兒,好歹也算個當家的吧?貴店蒸蒸日上,為何卻把我擠兌得活不下去呢?”吳掌柜瞪著眼睛詰問。

郭存厚感到又可氣又好笑,道:“吳掌柜言重了,我區(qū)區(qū)一家外來小店,只求能在貴地茍活而已,怎敢冒犯先生,擠兌貴店?我店小有發(fā)展,憑的全是自己的努力和營商經(jīng)驗,絕不走邪門歪道。倒是貴店時時搞些動作,害得我店好苦!”

“哼,恐怕茍活的是我吧?鄙人出于氣憤,才略微給了你點教訓而已。你若不服,恐怕吃虧的還在后頭!我承認,坐賈行商,鄙人確不如你。你說六箴園發(fā)達靠的是經(jīng)驗和方略,那鄙人倒要問你,可否將你的經(jīng)營之法和制醬秘方拿來共享?”

郭存厚心想,這廝不請自來,百般威脅,目的竟是要奪我的秘方!我豈能讓他得逞。于是不悅道:“先生可知,坐賈行商,最要緊的就是經(jīng)營方略和產(chǎn)品的制作訣竅。然,此乃商業(yè)秘密,豈可輕易泄露,與人共享?抱歉,先生的要求,鄙人實難從命!”

“呸!”吳印亮將茶杯往案上一擲,咆哮道,“不識抬舉,給臉不要,那日后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郭存厚震驚,光天化日之下,這廝竟找上門來,明火執(zhí)仗地搶劫,其囂張之狀,真可謂登峰造極!其何以無所顧忌,如此霸道?難道是我一向?qū)λ浭救踉斐傻??難道因為我一再遷就忍讓,才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嗚呼哀哉,這真是事與愿違,養(yǎng)虎為患??!不是嗎?正是由于我的軟弱,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我,乃至蹬鼻子上臉,想騎在我脖子上拉屎!然,晉商素以胸襟寬闊為天下知,不惹事,卻也從不怕事。作為五尺男兒,我豈能唾面自干,強忍其辱?難道我就不能強硬起來嗎?想到這,他一臉凜然,毫無懼色地回道:“哼!本人雖為人向善,卻也不是嚇大的!悉聽尊便,送客!”

吳印亮憤然起身,拂袖而去。郭存厚亦走出門外,讓一身火氣在風雪中消散。剛要回店,忽見一陣狂風驟起,將門側(cè)酒旗啪地刮倒在地,一股旋風卷著浮塵敗葉迎面吹來,郭存厚不禁以袖掩面,趕緊拾級而上,跨入店內(nèi)。

過了幾日,天氣未見好轉(zhuǎn),反而又突然大雪紛飛。六箴園整天都沒見著幾個客人,晚上便早早打烊,準備喝欄柜酒?;镉媯冋现虢貎洪T板,忽見沖過來一伙人,個個持刀握棒,黑巾包頭,竟是官府一直追剿的那股殘匪。

匪首疤瘌眼兒大聲喊道:“六箴園狗東,快將三個藏匿的叛賊交出來,否則燒了你這破店,殺你個血流成河!”

喊聲未止,土匪們已將門外的伙計打翻在地,闖進店內(nèi),逢人便砍,見物就砸。一時間,柜上的壇壇罐罐碎了一地,捆好的醬菜拎包被揚向半空,幾個大醬缸也被砸漏,黃褐色的醬汁汩汩地流淌出來,浸染著殘破倒地的家什。醬汁酒水和飄來的雪花融為一體,匯成一股刺鼻的異味在店內(nèi)游蕩。突然,家具被點燃,大火熊熊燃燒起來,火光映紅了飄雪的天空?;镉媯円贿叿纯梗贿叴舐暫艉爸然?。臨鋪被驚動了,為了防止大火延燒,所有人都提桶端盆前來救火。匪徒們一見,迅速跑得不見了蹤影。大火被撲滅了,店鋪一片狼藉,成了一個酸臭難聞、余煙嗆人的垃圾場。

夜已深,郭存厚和店員們望著眼前的破敗場景,悲憤交加,摩拳擦掌。處置好受傷的伙計后,郭存厚連夜趕到臨汾會館通報。第二天,府衙前站滿了四九城的晉商東伙,郭存厚擊鼓鳴冤,面官陳案,告匪首疤瘌眼兒砸燒店鋪,傷人毀物,要求再次剿匪,追查幕后黑手,嚴懲不貸,以正綱常。府衙迫于壓力,立刻派兵剿匪,張貼告示,懸賞捉拿匪首疤瘌眼兒。同時,加強了對糧食店街的巡邏警戒。郭存厚聯(lián)想到前幾日吳印亮對他的當面威脅,知道此事定與他有關,卻因無憑無據(jù),只好吞下苦果,尋機復仇。

當日,郭存厚立即著手修葺店面,添置家具,補足貨物。多日以后,六箴園又煥然一新,開始照常營業(yè)。只是主客均陰影未除,心有余悸,致使店內(nèi)顧客冷清,氣氛沉悶,生意大不如前。這一耽誤就是月余,直到轉(zhuǎn)過年去,買賣才恢復元氣,再次火爆起來。

十、與杏兒對詩詞互訴衷腸 少東家收通牒難再騎墻

多日沒見杏兒,想到她的孤苦與落寞,郭存厚有些不忍,一晚便又去了冠香樓。豈料那杏兒已知道婉兒來京,正在樓里獨自悲戚,見了他,也不搭話,卻徑自低吟著一首舊詩: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嘆。

郭存厚聽了暗自感傷,卻明知故問道:“李白這首《長相思》所表達的,除了思念之情,還有哀怨之意,難道姑娘對我生了怨恨?”

杏兒低聲道:“近來,先生耽于兒女情長,都有些樂而忘蜀了吧?”

郭存厚見已隱瞞不得,只能實話實說。坦言道:“近日婉兒隨表姐來京,在我表弟家安歇。我與她既已訂婚,豈可怠慢,遂陪了她幾天。誰知照顧了婉兒卻怠慢了姑娘。哎!此時此刻,鄙人身難兩分,情難兩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既然姑娘以詩寄情,鄙人也便賦詩一首,以表心跡。”略一思索,便吟道:

校書苑里人繾綣,

杏花飄香情意纏。

誰解吾心三分愁,

難去無錫侍二泉。

杏兒能體諒他的為難,卻難掩自身的苦痛。沉吟片刻,亦回詩一首:

月光皎皎心幽暗,

仰空長嘆望憑欄。

荷花瀲滟出淤泥,

愿隨流水去無還。

吟罷,兩行香淚滾落腮下。郭存厚也不禁潸然,卻極力安撫杏兒:“姑娘放心,我不會再讓姑娘這般愁苦下去了,不需多日,必接姑娘出此冠香樓!”

話說麥苗被轟回老家,出于嫉恨,便憑借猜測,將郭存厚出入冠香樓的事散布了出去。此事在鄉(xiāng)鄰流傳甚廣,引來紛紛議論,都說郭存厚敗壞家風,貪圖享樂,早晚毀了家業(yè)。族人們更是義憤填膺,認為郭存厚辱沒祖先,破壞店規(guī),不該再做鋪東!此事隨著伙計的輪換,很快便傳入京城,傳到了郭存孝和于婉兒耳中,婉兒一時羞憤難當。她已聽說郭存厚提供一乘小轎,專門接送冠香樓的杏兒來店一事。也知道郭存厚常去冠香樓與杏兒私會,現(xiàn)在又從老家傳來流言,看來郭存厚與杏兒有染不但是事實,并且早就和她勾搭上了。如此說來,郭存厚欲將她于婉兒置于何地?莫非他吃著碗里的,看著盤里的,既想娶她為妻,又想納杏兒為妾?果如此,他郭存厚豈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江湖騙子!她于婉兒雖容貌才藝均不如那杏兒,卻也是知書達理的大戶千金,豈能受此羞辱!如郭存厚真是那等齷齪小人,縱使其資財雄厚,家境優(yōu)渥,她于婉兒也絕不會委身下嫁的!郭存孝夫婦聽說了傳言,自然也挺氣憤,卻因不知消息真假,沒有去責問表哥。郭存孝知道,自己不說,那婉兒也必然會問,到時候,一切便都清楚了,事情一旦坐實,他不但會像表哥對他那樣,以店規(guī)斥之,甚至會聯(lián)合族人,謀求取而代之。

一次郭存厚又來表弟家看望婉兒。婉兒見姐姐和姐夫已有意避開,便憋著一腔怒火,直言不諱地責問郭存厚:“聽說先生與那冠香樓的杏兒過往甚密,不知真假,請先生直言相告?!?/p>

郭存厚既錯愕不已,又羞愧難當。錯愕的是,一個閨中待嫁的女子,怎么會聽到這些市井傳言,難道是表弟有意透露,欲借此上位?羞愧的是,他明明已與婉兒定親,卻又真的迷上了杏兒;明明知道晉商不準納妾的規(guī)矩,卻屢踏冠香樓,陷入情網(wǎng)難以自拔。一個規(guī)矩與情感的悖論將他架在空中,托在云里霧里,他百般掙扎卻無法著地。然,事已至此,愧又有何用?婉兒問他,他究竟該怎樣回答呢?郭存厚是個誠實的漢子,商場上的那種虛與委蛇,在情場上他卻怎么也玩兒不轉(zhuǎn),但玩兒不轉(zhuǎn)也得繼續(xù)玩兒下去。于是低頭怯怯道:“婉兒,我知道你聽說了許多傳言,雖然這里面有許多的虛假成分,但也并非空穴來風。那杏兒是個賣藝不賣身的藝伎,我確實欣賞她的彈唱與詩詞。你知道,我本人也酷愛聽曲作詩,所以和她私下交流過幾次。但,我對她只有同情和欣賞,絕無肌膚之親、越軌之舉。我與你確已訂婚,將來肯定是要娶你進門的。所以,望婉兒不要輕信傳言,誤會于我?!?/p>

“你醉心于杏兒的彈唱與詩文,可曾想過我的寂寞和痛苦?”

“婉兒豁達,請寬恕我的一時沉迷。不過我與杏兒的交往,確只是相互欣賞,并不涉兒女情長!”

“哼!先生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那情卻是寫在臉上,揉在眼里的!”

“不,不,即便有情,也只是憐憫之情和欣賞之情。一切都怪鄙人太喜詩詞了!”

“喜歡詩詞并無過錯,只是先生與我訂婚,卻從不了解小女子的詩詞稟賦,放著眼前的知己不交,偏愛去冠香樓找那杏兒對詩,可見先生心不在詩,而在于人!”

“婉兒見諒!”郭存厚慚愧道,“恕我疏忽,并不知婉兒如此精于詩詞歌賦,今日領教,肅然起敬,故再不敢取悅他人,愧對我未來之妻了?!?/p>

“算了”,婉兒冷言道,“今日說這些話,只是怕先生有辱先祖之德,晉商之道。至于婉兒與先生的婚事,須再斟酌。我想一月內(nèi),先生若不斷了與那杏兒的來往,小女子便轉(zhuǎn)回老家,與先生再無牽扯!”說罷,款款起身,悄然離去。

郭存厚被獨自丟在屋里,惶恐不安,心亂如麻。直到今天,他才了解于婉兒不僅知書達禮、恪守婦道,還博古通今,擅長詩詞。婉兒和杏兒,一個高雅傳統(tǒng),沉靜內(nèi)斂;一個才華出眾,愁腸百結,個個都讓他愛不釋手,不忍割舍。娶妻納妾,兼收并蓄吧,那婉兒不依;先行娶妻,再圖納妾吧,那杏兒不肯;而無論納妾早晚,均有違晉商之規(guī)。他是既怕婉兒一怒之下,解除婚約,轉(zhuǎn)回老家;又不忍杏兒獨守寒窯,以淚洗面;更怕違規(guī)犯忌后遭族人唾棄,商會指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可如何是好!郭存厚愈想愈亂,急得他三尸神散,七竅生煙。

從表弟家出來后,郭存厚心想,眼下到處都是關于他的流言蜚語,尤其是那些不實之詞,既侮辱了他的人格,又玷污了他的尊嚴,這樣下去,他還如何為人處世,經(jīng)營店鋪。然,他一舌難敵眾口,又不能到處解釋,怎樣才能平息輿論,并使兩個女人均無怨恨呢?看來最近一段時間,他只能收心養(yǎng)性,深居簡出,把心思都用在六箴園的買賣上了。此外,老家那邊,也應該戳穿謠言,以正視聽。他知道那謠言定與麥苗有關,一定是他談聘請杏兒時被麥苗撞見,產(chǎn)生了誤解。于是回店后便修書一封,托人帶給麥苗。信中說明了事情原委,并告之,如若能向族人及鄉(xiāng)鄰解釋清楚,還本人清白,明年他可繼續(xù)來店做工。

十一、惡父子終食作惡果 傲書生殿試中頭魁

這天,柳師爺又要來六箴園吃酒。汪掌柜問是否接杏兒到店,郭存厚心想,柳師爺既是來吃酒的,也是來聽曲兒的,沒有杏兒哪成!總不能因為自己避嫌便得罪了柳師爺,那挖空心思忙到今日又何苦來哉!遂囑咐汪掌柜,照例派一乘小轎去接杏兒。誰想,接到杏兒后,轎子剛抬至糧食店街的東西夾道,便被伏生和另外三個公子哥兒攔下。原來那伏生貪戀杏兒的美貌,早想與其會會。聽說父親的對手郭存厚與杏兒交往甚密,更是醋意大發(fā),一直想劫持杏兒,威脅郭存厚。于是租下一處宅院,但等杏兒出門??伤睦镏?,杏兒此次前去六箴園,是為柳師爺侍宴的,他還以為是郭存厚約她私會,所以才膽敢攔轎。此時,那伏生攔下轎子,笑嘻嘻掀開轎簾,欲拉杏兒下轎,一轎夫上前阻攔,伏生拽其胸襟,怒道:“龜兒,滾開!我等邀杏兒姑娘去赴堂會,休要阻攔!”

轎夫哪肯離開,護著轎子,與伏生撕扯。那三個公子哥兒先在一旁看熱鬧,見另一轎夫沖了過去,便也一擁而上,強行將杏兒拉出轎外,簇擁著走向一條小路,人叢中不斷傳來杏兒凄絕的哭喊聲。

轎夫見人被搶走,慌忙跑回店里報信。郭存厚聞聽大驚,速帶著一群伙計追了出去,幸虧那幫公子哥兒行走不快,在距伏生租下的院落不遠處,終將這伙歹人打散,護著杏兒回到店鋪。

進店后,郭存厚趕緊送上茶點,給杏兒壓驚。待杏兒心情平復后,便陪著她說話,憤憤道:“那伏生對姑娘屢生歹念,真是防不勝防。今日見了柳師爺,我定會求助于他,看能否將那畜生徹底制服?!?/p>

杏兒黯然道:“奴家命苦,今日若無先生搭救,定遭那些歹人羞辱。先生之恩,奴家沒齒不忘。卻也擔心先生遭到報復。故,若真能求得柳師爺相助,從根本上消除隱患,倒確是好事?!?/p>

郭存厚默默頷首。

說話間,柳師爺已在店前落轎,郭存厚快步迎了出去,揚著笑臉,攙扶柳師爺進店入席。開宴不久,柳師爺突然發(fā)現(xiàn)撫琴的杏兒神色黯然,那彈唱的曲調(diào)也有些荒腔走板,不禁發(fā)問:

“這彈唱不似從前,姑娘看似不悅,是否遇到傷心之事?”

杏兒落淚。郭存厚忙起身拱手道:“師爺不知,就在您到來之前,杏兒姑娘險些被幾個公子哥兒擄走,是我等奮力將她救回的!”

“哦?竟有如此大膽之人?”

郭存厚回道:“那領頭的歹人,是距我店不遠的九龍齋東家的公子,名叫伏生。此人不學無術,偷雞摸狗,無惡不作。惦記這杏兒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

“哦?敢與師爺我爭搶藝人,他是不想活了嗎?”

“師爺息怒!”

“哼!也罷,看我如何收拾他!”

此次宴席不歡而散,柳師爺出門上轎時,郭存厚特意多給師爺帶了幾壇醬菜,拱手送師爺遠去。

不日便聽說,九龍齋掌柜的公子吳伏生,已被押入府衙問罪,其父吳印亮哭喊著追出老遠,哀聲不絕。又過幾日,不少人親眼看見那吳印亮竟也被抓進府衙,據(jù)說是因為他兒子撐不住刑杖,將他爹串通土匪疤瘌眼兒放火打砸六箴園的事情給供了出來。看來這爺倆恐怕是難逃一死了。

吳印亮父子被抓,九龍齋也倒了。郭存厚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便笑瞇瞇地到街上遛彎兒。陽春三月,楊柳吐綠,花開爛漫,他覺得天是那么藍,地是那么寬,連吹來的風都是香噴噴的。踱出糧食店街,上了正陽門大道,忽見那六柱擎天,比肩疊踵的大牌樓旁,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心想,這是在看榜?一琢磨,可不是,今日是三月十六,正是殿試開榜的日子!心里一動,忽然想起常來店里的那位書生,便加快腳步,走到牌樓跟前,果見那墻上張貼著大大的金榜,擠進前去,但見榜上寫著一行大字:弘治十八年乙丑科殿試金榜。再往下看:第二甲第二名:嚴嵩……看到這兒,再看一旁貼出的畫像,郭存厚不禁驚道:這不就是常來店里喝酒的那書生嗎?原來他叫嚴嵩!還中了第二名進士!心想,嚴嵩寫得一手好字,曾答應中榜后考慮為本店題寫店名,如今他真的做了官,這塊店名牌匾,還就非他題寫不可了!

十二、郭存厚痛心悔癡迷 少東家大婚呈盛景

話說郭存厚為了回避流言,不敢再去冠香樓,基本斷了與杏兒的來往。那杏兒獨守冠香樓,寸陰若歲,思念情人時,梨花帶雨,淚如泉涌。冠香樓東家心疼她,想要既遂了她的心愿,自己又能狠撈一筆。便找到郭存厚,勸他替杏兒贖身,收在家里做小。與郭存厚交好的鋪東也勸他收留杏兒,待與于婉兒成婚后納為偏房。郭存厚雖心有所愿,卻忌憚萬分,顧慮重重,遲遲不敢應允。一時間,此事像長了翅膀,傳遍大街小巷。

婉兒聽說了此事,以淚洗面,立即整理行裝,準備退婚返家。郭存孝得此消息,氣得火冒三丈,怕自己勸說不動,竟從老家叫來幾個族人與郭存厚理論。

一天傍晚,族內(nèi)眾人聚集在郭存孝府上,與郭存厚一較長短。一長輩氣呼呼道:“厚兒啊,你可知,你是大槐樹的子孫,老鸛窩的后代呀!咱晉商自古就有戒律,在外經(jīng)商,不可流連煙花之地,不可納妾,不可為官,難道你忤逆不道,想要破了祖宗的規(guī)矩不成!”

另一族人道:“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將來你帶著這女子返回家鄉(xiāng),豈不遭千人唾罵,萬人不齒!別說你尚未納杏兒為妾,就算有此想法,都罪孽深重。如你果真這般墮落,我看這六箴園的鋪東,你也不要當了!”

郭存孝則勸道:“哥,你我同為創(chuàng)業(yè)先祖之子嗣,當年先祖拋家舍業(yè),顛沛流離,含辛茹苦地在這皇城根兒創(chuàng)辦了六箴園,作為晚輩,你我的共同使命,只能是繼承先祖的遺愿,把這番事業(yè)不斷發(fā)揚光大,怎可數(shù)典忘祖,陷入兒女情長而不能自拔!真要納妾,你還算是一個男子漢嗎?你還配做我的兄長,配做一名晉商嗎?”

眾人的勸阻,字字剜心。郭存厚一下子被點醒了。他一向忠孝仁義,胸懷大志。他深知先祖殫精竭慮創(chuàng)下那份產(chǎn)業(yè)的不易,又怎能忘記先祖的遺訓和自己的使命。為此,他曾在自家店外的老槐樹下對祖盟誓,保證讓六箴園永續(xù)興旺,長盛不衰。然,自己現(xiàn)在是怎么了?晉商有一條重要的要義,便是永不知足,不斷進取。眼下,六箴園就像一株舒枝展葉的幼樹,正處在脆弱的成長期,自己沒有砥礪精進,繼續(xù)耕耘,使之根深葉茂,濃翠蔽日,反而心滿意足,有暇風花雪月,陷入私情!真是鬼迷心竅,神志失常啊!長輩們說的好,他是大槐樹的子孫,老鸛窩的后代,將來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他的根,就是那象征著古樸民風、晉商風骨的大槐樹!告老還鄉(xiāng)時,他怎能以一個壞了規(guī)矩的戴罪之身面對族人,面對鄉(xiāng)親。作為一代晉商,他的一舉一動,不都該順應根的意旨,符合根的要求嗎?想到這,他痛心疾首,決意改悔。然而他已向杏兒表過心意,如今反悔,又當如何向杏兒交代呢?思前想后,最后終于有了一個定奪。在向族人謝罪后,他便去了那冠香樓,找到東家,替杏兒贖了身,又多給了些銀兩,囑咐她替杏兒尋一善良人家嫁了。之后,連連作揖,揮淚告別。

族人原諒了郭存厚,商議道,大家遠道而來,也別急著回去了。趁著郭存厚悔過,不如就此為他和于婉兒把婚事辦了,圖個皆大歡喜。于是,派人回臨汾傳信兒,不日便將婉兒的父母親眷接來京城,住在郭存孝宅內(nèi)。在一長輩的操持下,大婚正式開啟。

婚禮前一天,女方用批紅掛彩的馬車將嫁妝送到郭存厚宅內(nèi),一箱一箱擺放整齊,蓋子一一打開,嫁妝里面,放一紅色筷子,意為快些生子。次日大婚,傍晚時分,郭存厚穿著大紅的新郎袍,神氣活現(xiàn)地騎著高頭大馬,挺胸矯首,睥睨四方,一路上敲鑼打鼓,前往表弟家迎親。而此時,婉兒正在房間里由全福婦人開臉,只聽那婦人唱道:“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chǎn)嬌男……”話音未落,便聽見外面鼓樂聲近,迎親的隊伍已到家門口,主婚人扯開嗓門高喊著:“貴門之女,今嫁,歸于郭家,不勝感愴,告祝訖……”

喊聲一落,新郎郭存厚執(zhí)雁拜謝岳父母。母親哭著叮囑女兒一番后,婉兒才被蓋上紅蓋頭,由全福婦人陪同出門,被長兄抱上轎去。迎親的隊伍又一路吹吹打打,回到郭存厚的宅子。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婉兒下轎,在伴娘的攙扶下,沿紅毯步入庭院,跨過火盆,進入堂屋,在主婚人的吶喊聲中,鴛侶二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入了洞房。隆重別致的晉南婚俗吸引了眾多看客,人們歡聲笑語,喜氣洋洋,珠市街夜晚的寧靜被徹底掀翻了。

十三、嚴首輔狠宰六箴園 郭存厚怒辭摻水人

話說嚴嵩中了進士后逐步攀升,三十多年后,便由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華蓋殿大學士,晉升為內(nèi)閣首輔,也就是當朝宰相。照說嚴嵩貴為當朝首輔,豈是六箴園鋪東郭存厚夠得著的,誰知不用他去夠,嚴嵩竟主動夠他來了。

一天,一乘綠色小轎被抬至六箴園門前。轎里下來一位頭戴珠釵,身著錦緞挽袖的小姐,款款步入店內(nèi)。上了年紀的郭存厚恭敬地迎上來,拱手道:“敢問小姐因何事光臨?”

那小姐道:“妾身從嚴府過來,首輔大人對貴店的醬菜十分賞識,特命我采購幾壇,供御膳房品鑒?!?/p>

郭存厚大喜過望,哪還敢收什么銀子,速叫汪掌柜備好六壇上好的醬菜,放在馬車上,隨那小姐的轎子送往嚴府。

后來那小姐來得勤了,才知道她叫奉娘,是首輔嚴嵩夫人的貼身侍女。那奉娘每來一回,便有六壇醬菜被送到嚴府。郭存厚暗忖,好一個嚴嵩嚴大人,這醬菜明明是自用,每每卻以御膳房之名征調(diào),既省了嚴府的銀子,又打了自己的牙祭,真不愧是一舉兩得!既然如此,那題寫店名一事也該考慮了吧?然而非也,那嚴嵩恐怕早將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如何才能將此事辦成呢?為此,郭存厚真是絞盡了腦汁。

一天,奉娘又來店提取醬菜,郭存厚笑臉生花,將她請到雅間,好生款待,相機便把當年首輔答應考慮為六箴園題寫店名一事說與她聽,苦悶道:“首輔大人答應是答應了,只是一直沒有下文。不知小姐能否幫忙辦成此事?”

奉娘思索片刻,輕嘆道:“眼下朝廷內(nèi)外,向我家老爺求字的人實在太多了??纱笕溯o佐朝政,忙于公務,哪有時間寫字。為了推脫,我家老爺規(guī)定,凡求字者一律收取費用,且定價甚高??峙吕蠣旊m與你相識,那銀兩也是少不了的?!?/p>

郭存厚聽了無語,心想,這嚴嵩搜刮民財,不擇手段,早已惡名遠揚,看來果不其然。就拿這題字來說,明明是變相索賄,卻借家傭之口,編織一堆理由欺騙世人,實乃可恨??墒羌幢闶浙y,看在早年我與他相識的份上,總該手下留情,照顧幾分吧?于是便給奉娘塞些銀兩,托她回府后將題寫牌匾一事遞上話去,爭取少收些銀子。不日那奉娘便傳回話來,道老爺說了,不要扯什么舊情,給六箴園題匾,至少收兩千兩銀子。郭存厚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氣得胡須亂顫。心想,我這店總共能值多少銀子,一個牌匾就收這多,豈不是要我的命!可翻過來又想,嚴嵩貴為當朝首輔,字又寫得如此之好,放棄題字,豈不可惜?那么,想個什么法子,才能實現(xiàn)我題匾的夙愿呢?這么想著,便又讓人取來一包厚禮與那奉娘,滿臉堆笑道:“小姐,兩千兩銀子,小店實拿不起??烧埵纵o大人題字,事出有因,大人豈可因此等小事失去信譽?故,煩請小姐能否讓夫人曉以利弊,再與大人通融通融,或是想個別的辦法,巧妙得到那六箴園三字。果能如此,小店必將再以重金酬謝?!?/p>

奉娘沉吟片刻,答應試試,拿著銀子走了。

奉娘前腳剛走,郭存厚后腳便聽柜前吵吵起來。郭存厚上前去看,但見一客戶將半瓶醬油擲在柜上,嚷道:“都說你店鋪淋醬油做得好,呸!看,這是昨日打的醬油,里邊是不是摻了水!”

汪掌柜趕緊安撫那人:“客官息怒?!蹦闷鹉前肫酷u油看一眼,聞了聞,轉(zhuǎn)身便喝道,“快給客官灌一瓶新的!”回頭又向客官作揖,“抱歉抱歉,這醬油確有問題。敝店必將嚴厲追責,以儆效尤!”

那客官哼了一聲,提著新?lián)Q的醬油走了。

汪掌柜馬上就問:“昨日誰在店里當值?”

六兒一臉惶恐地跑過來,低聲道:“昨日我和順子當值,昨兒那鋪淋醬油賣得很火,到晌午,兩個缸就都只剩了一半兒。眼見不夠賣了,我正著急,卻見順子去了后院兒,不久兩個缸就又都滿了,我以為他是添了新貨,并不知其動了手腳?!?/p>

倚在后門的石墩突然瞪眼喊道:“我說昨兒是咋的,昨晌午順子提著兩桶水到后門,我還以為他要洗洗涮涮呢!敢情是偷偷把水倒那醬油缸里了。”

“誰是順子?”郭存厚突然插話,“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人?”

汪掌柜解釋:“就是前幾日我跟您提過的那人,是九龍齋的前伙計。自從九龍齋關張后,這順子就沒了活計,先頭不好意思來我店,后來換了幾個門店都做不來,才又求著來我店干活兒。您是點了頭的?!?/p>

郭存厚恍然,說:“他來干活兒便也罷了,怎能將九龍齋摻假的那套把戲也帶來呢!按店規(guī)還是把他辭了吧?!?/p>

汪掌柜點頭:“馬上就辭。您看那兩缸摻水的醬油還各剩大半,該如何處理?我看可惜了兒的,還是降價賣了吧?!?/p>

郭存厚低頭擺擺手:“倒掉,倒掉,全部倒掉。把缸刷干凈!”

十四、嚴夫人妙計被拆穿 海瑞爺吃酒問店史

且說那奉娘回到嚴府,便將郭存厚的意思說與夫人聽了,夫人冷眼道:“不要理他,一個市井醬園,也敢向老爺求字!不與他題字,老爺?shù)男抛u就真毀了不成?”

奉娘回道:“夫人息怒。話是這樣說,可是如今府上每年的幾十壇醬菜,都是那六箴園無償提供的,老爺喝的酒,也來自此店。如若惹怒了他們,從此再不供應,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若借衙門打壓,必會壞了老爺名聲。為此我想,與其置之不理,不如便宜些應了他們,那樣既保住了老爺?shù)拿暎蛉艘埠锚毘运麕装賰摄y子?!?/p>

夫人道:“道理雖是這樣,可依我對老爺?shù)牧私?,沒有兩千兩銀子,他是絕不會題字的?!?/p>

奉娘深思,忽然眉梢一挑,歡喜道:“夫人如能取個巧,那字一定能夠到手。”接著如此這般,附耳告之。

這天嚴嵩大人退朝回府,走進堂屋,但見夫人伏案寫字,便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練起字來?”

“老爺?shù)淖謱懙媚敲春茫硪蚕雽W學,不過是想打發(fā)時間罷了?!?/p>

嚴嵩屈身看了看,蹙眉道:“這六字筆畫雖少,卻不是你這般寫法。哎,這算字還有這箴字怎能如此下筆!”

夫人又隨意寫了幾個字,嚴嵩皆搖頭嘆息,不由替下夫人,提筆示范。夫人坐下重寫,見時候已到,終于將那園字寫了出來。嚴嵩又是搖頭,剛要糾正,突然停筆,一雙昏眼掃遍宣紙,神色一凜,怒道:“六,箴,園。你竟然如此大膽!這明明是在騙取老夫的墨寶!險些上了你的當!”

夫人慌忙下跪,悚然道:“老爺息怒,妾身完全是替老爺考慮。那六箴園對嚴府奉獻甚巨,如不題字,既不公允,也有毀老爺名聲。故,妾身才出此下策?!?/p>

嚴嵩冷笑道:“哼!讓其向本府納貢,是抬舉他,有何不公?告訴他,少了兩千兩銀子,休想讓本輔題匾!”

好個奸猾狡黠的嚴嵩,竟將奉娘和夫人精心設計的騙局一眼戳穿。奉娘將此經(jīng)過說與郭存厚后,郭存厚長嘆一聲:牌匾休矣!

話說海瑞中舉后,從福建南平縣儒學教諭做起,后來又升為知縣,乃至應天府巡撫,因他整治貪腐,逼豪紳退田于民,抓貪官污吏入獄,致使眾官員均不敢與他為伍,便以聯(lián)名舉薦的方式,想要盡快將他送走。就這樣,海瑞竟在縣令的位置上,連跳數(shù)級,一下被推送至京城,擢升為戶部主事,官至六品?;蛟S是因為吏部并不想讓海瑞掌握實權吧,戶部主事其實只是個閑職。

閑來無事,海瑞便在正陽門外溜達,行至糧食店街,但見一高屋大廈,酒旗飄揚,醬幌高懸,便好奇地步入店內(nèi)。一伙計見又有客到,吆喝著:“里邊請啊您吶!”說著手巾搭肩,上前禮讓,“客官用些什么?”

海瑞揀一位子坐下,正要問話,忽聽一剛踏進門檻的客官拱手呼道:“這不是戶部海大人嗎?您獨自前來吃酒?”

海瑞點點頭,拱手還禮。見那人朝身后走去,遂問伙計:“你這店里有何特色吃食?”

伙計聽人喊這位客官海大人,一臉驚詫未退,忐忑道:“有酒有肉,還有佐餐醬菜,大人點完,定給大人包好送進府去?!?/p>

“我就在這店里用餐?!?/p>

說話間,就見郭存厚慌慌地跑來,拱手道:“不知海大人蒞臨,小人失禮。小人是本店鋪東,還請大人去雅間就座?!?/p>

“不了不了,此處便好?!焙H鹬钢干砼缘淖唬罢堜仏|陪我?guī)妆?,把這店里的情況說與我聽聽。”

郭存厚坐下,一邊給海大人敬酒,一邊將六箴園自大槐樹移民進京,在正陽門落腳開店,到如今制醬兼營酒業(yè)的過程,大致介紹了一番。這邊說著,那邊汪掌柜早遣六兒端來兩壺溫好的伏酒和一溜醬菜小碟。

郭存厚抬手示意:“請海大人品嘗一下本店的小菜兒。”

海瑞夾起一塊色澤鮮麗的八寶醬甘露,嚼了嚼,頓覺咸淡可口,甜香俱佳,贊道:“甚妙,甚妙!這小菜兒是如何做的?”

郭存厚便將八寶菜的做法陳述一遍。海瑞聽了,點頭稱贊。酒足飯飽后,海瑞起身道:“把這八寶醬菜給我?guī)弦话?。”說著掏出銀子結賬。

郭存厚攔住,不但不收銀子,還要搬一壇醬菜給海大人送到府上去。海瑞正色道:“你不知本官的規(guī)矩嗎?難道你想賄賂本官不成?”

郭存厚哪敢還嘴,心想,真是見過海大人的清廉了!于是,乖乖收下銀子了事。

自此以后,海瑞便常來六箴園吃酒,每次都要買上一包醬菜帶走。久而久之,對六箴園算是了如指掌,也和郭存厚交上了朋友。

十五、嘉靖帝一言免拆遷 嚴首輔奉旨題牌匾

一天傍晚,嚴嵩有急務直接面圣,走進中殿,但見宮女們演奏著柔婉的細樂,御案上擺著幾十道金盤銀碟的膳食,一內(nèi)侍口帶絳紗兜,正側(cè)著臉,揭開一盤菜上的黃絹。嘉靖皇帝每日修道吃齋,見又是那花樣翻新,卻依然寡淡無味的素肴,皺著眉,搖了搖頭。內(nèi)侍又揭開一道菜,皇上又搖了搖頭。顯然心中寡悅,胃口不開。嚴嵩見狀,靈機一動,告訴嘉靖皇帝,正陽門外有一家醬菜園子,所售醬菜鮮嫩味美,最能開胃消食,皇上不妨一試。嘉靖皇帝好奇心起,遂命嚴嵩獻上醬菜。次日,嚴嵩不再私吞獨享,正式從六箴園選購一批醬菜送到御膳房,皇上品嘗后,頓覺胃口大開,龍顏甚歡。自此,嚴嵩就長期給嘉靖皇帝提供六箴園醬菜,六箴園醬園兒,便也深深印在嘉靖皇帝的腦海里了。

嘉靖年間,外埠的官商、私商繼續(xù)涌進京城,糧食店街中段,也就是六箴園的把角處,東西走向的那條胡同內(nèi)已經(jīng)商鋪林立。而糧食店街南側(cè),自從九龍齋關張后,還有少許地段閑置。此時朝廷地稅官員正在勘察地形,準備修建廊房。

一天 ,一頭戴三山帽,身穿圓領袍,腰間束帶的官員來到六箴園,要求面見郭存厚。郭存厚小心翼翼地出來,瞥了眼那官員腹部補子的圖案,知道他官職并不很高,但仍笑臉相迎道:“大人有何公干?”

那官員道:“戶部有令,要在糧食店街以南修建廊房,勘察發(fā)現(xiàn),你六箴園嚴重妨礙施工,故責令你限期拆除店鋪,另行選址重建。今上門告之,望貴鋪速速行動?!?/p>

郭存厚是個好脾氣的人,自打得罪吳印亮后,脾氣已經(jīng)見長。聽了此話,居然勃然大怒,道:“我六箴園經(jīng)營百年有余,買賣惠及整個四九城,甚至當今皇帝都吃我的醬菜。如今你竟要將這古店拆除,簡直是個笑話!你們要拆,我東伙一起,誓將以死相拼!送客!”

那官員似遭當頭棒喝,一看對方那架勢,趕緊灰溜溜走了。回到戶部,將此經(jīng)過一說,各官員意見極不統(tǒng)一。

有的怒道:“朝廷要拆,他一個鋪東竟敢抗令,難道想反了不成?”

有的勸說:“此事怒不得也急不得,六箴園確是百年老店,惠民甚眾,影響甚廣,好端端地把它拆了,實在可惜!”

兩撥人爭執(zhí)不休,難達一致,不得不向上稟告,尋求指示。戶部尚書清楚,一家商鋪,豈能阻礙戶部決定的實施,故力主拆店遷址,并下達指令曰:“建廊房乃國之重策,商家必須棄一己私利,維護朝廷大計?!本驮谶@關鍵時刻,戶部主事海瑞突然站了出來,竟然違抗指令,力挺六箴園。他認為,拆店遷址必造成連鎖反應,從而重創(chuàng)商賈。而抑商必然毀市,市衰則國必衰,故不可削足適履,舍本逐末。

雙方的爭執(zhí)異常激烈,終于驚動了嘉靖皇帝?;噬狭私馐虑榫売珊?,想到天天食用的六箴園醬菜,便道:“這家山西店鋪不要拆了,他們店主對朝廷是有貢獻的?!?/p>

皇帝金口一開,誰也不敢妄動,六箴園終于得以保存下來。

話說嚴嵩權傾朝野,和其子嚴世蕃專橫跋扈,無所不為。不但貪贓納賄,驕奢淫逸,還結黨營私,陷害同僚,且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嚴嵩的專權亂政,使國力日漸衰落,邊疆防御嚴重受損,百姓慘遭蹂躪,民不聊生。嚴嵩的做法,招致天下義士共憤,舉國一片唾罵。于是,反對派一本一本地參奏,嘉靖皇帝開始猜忌于他,嚴嵩終于大禍臨頭。

一天,鶴發(fā)童顏的郭存厚正于宅內(nèi)臥榻上打盹兒,忽見宮里來人道:“傳六箴園鋪東郭存厚進宮,于皇極殿外聽旨?!?/p>

郭存厚不知何事,也不敢問,急忙換裝,隨太監(jiān)進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弓身候在皇極殿外。

此時皇極殿內(nèi),嘉靖皇帝坐于殿上,文武百官分立殿下。年邁的嚴嵩在皇上親賜的御前座位上尚未坐穩(wěn),便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喊道:“首輔嚴嵩接旨!”

嚴嵩知道事情不妙,卻也只能從殿上走下來,跪在皇帝面前。

太監(jiān)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近來陛下屢接奏折,指嚴嵩專權亂政,橫行朝野,禍國殃民。今,其罪已查實。本應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念其年事已高,侍朝勞苦,免除死罪,貶為庶民。欽此?!?/p>

嚴嵩老淚縱橫,接旨謝恩。朝臣議論間,皇帝讓太監(jiān)宣六箴園鋪東進殿,只見郭存厚滿眼狐疑,弓身埋首,顫顫巍巍地走進殿來,跪在地上磕頭。嘉靖皇帝則走下殿來,指著嚴嵩道:“歸鄉(xiāng)前你還有一事要辦。六箴園的醬菜很好,聽說你曾答應給人家題個牌匾,卻至今沒有下文。朝廷用了人家不少醬菜,你也白占了人家許多便宜,這字為何就不題呢?今朕已把六箴園的鋪東叫來,你要當著朕的面,給人家把這牌匾題了,如何?”

嚴嵩連連點頭稱是。于是太監(jiān)拿來筆墨紙硯,嚴嵩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六箴園”三個大字,卻未敢留名。太監(jiān)將字交與鋪東,郭存厚朝皇上連連磕頭,千恩萬謝。

回到六箴園,郭存厚將事情原委細細道來,掌柜的和眾伙計見了那字,歡呼雀躍,好不痛快。郭存厚趕緊派人拿去制匾。不日,那黑底兒金字的牌匾便被隆重地掛在了店門之上,郭存厚實現(xiàn)了夙愿,感動得落淚。過路行人也都駐足欣賞,均嘆:好字!卻不知何人所題。一長衫方巾的書生背著手,探究了片刻,突然道:“這是那賊相嚴嵩的字!”說著,憤憤然拂袖而去。

圍觀的路人聞之,頓時興味索然,交詈聚唾,紛紛散去。第二天清晨,六箴園的伙計去井兒胡同挑水,竟被那有一撮山羊胡子的姚四爺攔在院兒外,罵道:“滾!你六箴園一日不摘下那奸相題寫的牌匾,就一日別想用我這院兒里的甜水!”

十六、海瑞爺題注解困局 梅花鹿刨出甜水井

好端端的一個六箴園,因為一塊嚴嵩題寫的牌匾,竟一時門可羅雀,無人問津,連制醬的甜水也用不得了。郭存厚頓時傻眼,沒想到好事一下子變成了壞事,這絕對是他始料未及的。然而,那字雖是嚴嵩的字,題字卻是皇帝的諭旨,那牌匾還摘不得,這該如何是好?郭存厚急得團團轉(zhuǎn),就像那蒙眼拉磨的驢子,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困境。

一天,海瑞又閑得無聊,出外溜達,見六箴園換了塊嶄新的牌匾,門前卻異常冷落,買賣大不如前,一時困惑,便跨入店內(nèi),想問個究竟。郭存厚一見這位敢于仗義執(zhí)言,挽救了六箴園的老朋友,頓時轉(zhuǎn)憂為喜,讓座獻茶后,忙向海大人述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急著請他給出個主意。海瑞沉思片刻,道:“這牌匾被人識破是嚴嵩所題,人們自然會把對嚴嵩的仇恨轉(zhuǎn)嫁到你六箴園身上。本來這字與人是不可分的。但,既然是皇帝讓嚴嵩題匾的,這字便是皇帝所賜。字的主人也便由嚴嵩轉(zhuǎn)為皇帝。既然如此,這牌匾又何錯之有?但掛無妨!”

郭存厚茅塞頓開,喜出望外。海瑞又道:“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百姓不辨,你又不能去逐個解釋。也罷,取來紙墨,我為你做一個注腳,以正人心。這樣,你的生意自然就會好起來的?!?/p>

郭存厚聞言,趕忙囑人拿來筆墨,將宣紙鋪展開來。海瑞略一思忖,便提筆寫道:“皇帝御賜牌匾,小店謝主隆恩。六箴園之六箴者,乃為六句箴言:一產(chǎn)地必真;二時令必合;三瓜果必鮮;四甜醬必醇;五盛器必潔;六水泉必香?!?/p>

郭存厚看了,激動異常。海大人不但解釋了牌匾上的字為皇上所賜,還贊譽本店,將這“古訓”解釋得如此通俗易懂,切合實際。遂拱手施禮,連連道謝。并讓人速將海瑞所題注釋貼在店外。

海瑞為六箴園牌匾注釋,本是一番好意,卻被奸佞之臣告發(fā),聲稱海瑞膽敢對御賜牌匾妄加闡釋,罪不可赦。幸好嘉靖皇帝并未被讒言所惑,仔細審閱海瑞的注釋后,反覺解釋得非常好,不但沒有降罪,還讓兒子裕王照此書寫,署名朱載垕,加蓋嘉靖“忠孝帝君”御章,賜六箴園于店內(nèi)懸掛。六箴園得到皇帝親自正名,還有不發(fā)達之理?自此,六箴園譽滿京城,再次興旺起來。

姚四爺終于允許六箴園用水了。然而郭存厚想,自家制醬,用水甚巨,總這樣受制于人,長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再說了,每次都去井兒胡同挑水,既費力又耗時,非常不方便。怎么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呢?郭存厚思來想去,決心在店內(nèi)院子里打一口井??墒牵鲠u必須用純凈的甜水,這井能不能打出來還是回事,即便打出來了,又怎能保證是口甜水井呢?為此,郭存厚傷透了腦筋。

清明將至。郭存厚又該回老家祭奠父母了。一天,郭存厚由兒子陪護著,乘安車離開京城,歷經(jīng)數(shù)日,回到臨汾。先和族人一起在祠堂祭拜先祖,又去父母墳前祭拜磕頭。之后去了臨汾的堯王廟。臨汾人自稱是三皇五帝之一堯王的后人,對堯王分外崇拜。在兒子的攙扶下,郭存厚進入廟堂,燒香祭拜了堯王爺和堯王奶奶,祈求堯王保佑六箴園打成一口甜水井。出了廟門,已是傍晚,但見夕陽下,院內(nèi)那棵松柏環(huán)抱的古樹在風中窸窣作響,像是在發(fā)出笑聲,不由精神一振,心情激動。因為,據(jù)傳那古樹發(fā)笑,便意味著堯王已應了香客祈禱之事。郭存厚心情大悅,急著忙著要趕回京城。回京后,妻子婉兒告訴丈夫,自從他離家后,自己一直睡不好覺。直到前幾天做了個夢,夢見一只梅花鹿在六箴園后院兒西北角地上臥著。剛要走近去看,那只梅花鹿立刻站起來四蹄刨地,揚起一片塵霧便不見了。郭存厚聽妻子講完,興奮得一拍桌子站起來,把自己在堯王廟上香禱告的經(jīng)歷告訴了妻子。篤定道:“我聽說堯王奶奶總是幻化成梅花鹿出現(xiàn),你夢見的那只梅花鹿定是堯王奶奶。這是堯王爺托夢給咱們,指點咱們在這兒打井呢!”

妻子聽了半信半疑,便勸他明日驗證一下真?zhèn)巍?/p>

第二天一大早,掌柜的找來人,在院子西北角開始刨土挖井。挖了好一陣兒,土質(zhì)依然干硬,仍不見水源。妻子皺眉看著身邊的丈夫,郭存厚則目光堅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又挖了許久,忽聽一聲歡呼,眾人湊近查看,但見坑內(nèi)汩汩冒水,狀如噴泉,郭存厚掬起一捧水嘗了嘗,水質(zhì)甘甜清冽,竟真是一口甜水井!眾人欣喜萬分,紛紛跪下,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叩拜,感謝堯王賜井。待到這口井建好,郭存厚又請人在井旁壘了個祭臺,逢年過節(jié),店內(nèi)一眾人等,都要面對西南,燒香遙拜。

郭存厚為六箴園操勞了一輩子,名人題匾,醬菜進宮,兩件大事均已辦成,還捎帶著打了一口甜水井。立于六箴園店前,耄耋之年的郭存厚感懷此生,不由激情澎湃,欣然落淚。望著店前如梭的人流,聽著店內(nèi)客官的喧嘩,他的目光凝聚在那迎風飄蕩的醬幌上,皓眉微蹙,默默念曰:“后人啊,這六箴園就交付于你啦!”

作者簡介:張力翔,系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北京市二商集團黨委副書記,副董事長。曾在《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三部長篇小說、一部中篇小說及部分散文和現(xiàn)代詩歌。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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