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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噬

2022-07-26 05:30陳希我
上海文學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鮑魚妻子身體

陳希我

1

也許一切都應(yīng)該歸咎于那場日本之行。

一同出國的代表團里有個著名青年作家,多次來過日本。他用南方話的語法說:“來得都不愛來了!”

他著名,而且年輕,大家都艷羨得不得了,實在混得好。人不能比人,作家也不能比作家。團里有人小聲提出,讓他帶去新宿歌舞伎町?!案栉杓款惺裁春萌サ??”著名青年作家說,“走,帶你們?nèi)ヒ娮R‘女體盛’!”

他說“你們”,其他人就也把自己算上了,我也是。著名青年作家聯(lián)系了一個他熟悉的日本出版商,讓他帶路。那日本人來了,問:“你們……真的可以……當島村?”

島村?原來是川端康成《雪國》里那個舞蹈藝術(shù)評論家,小說寫的是他三次去雪國。怎么跟他扯上了?我小聲問邊上一個小說家。

“那是三次獵艷之旅?!蹦切≌f家說。

我愣了一下。小說家讀作品的角度,還真跟評論家不一樣。

“文人嘛!”著名青年作家說。是回應(yīng)那日本人。

因為之前我給人不近人情的印象,為了不掃興,我特別要做出理解的樣子,點著頭。

“啊,‘二次會’?!蹦侨毡救颂嫖覀兘忉專爸皇恰螘??!?/p>

“什么叫‘二次會’?”我們中一個問著名青年作家。

“就是非正式的會后會。”

這也算是會?我在心里笑。

“回去別多嘴!”有人提醒。

“挨批評,我可不負責。”著名青年作家也說。

大家都說不會。大家都心領(lǐng)神會,不會有人這么不懂事。再說,不過是漲漲見識,體驗生活。還有人說,這是“美”,體驗日本的“美”。各種冠冕堂皇,反正文人擅長這個。

我們被帶進了一個什么地方的什么樓,哪一層我也不知道。我簡直不像是寫作的,觀察力等于零了。所以這樣,大概是我已經(jīng)在預(yù)想這“女體盛”的情景了。進了一個不大的門,里面環(huán)境出我意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高大上”,簡直有點小家子氣。如果不認真看,還以為就是普通餐廳。但這只是我在門口的觀感,因為前方有人,我沒有看到那張大桌子。再進去,見到大桌子,像是舉行“女體盛”的場所了。但仍然有點寒磣,也許是燈光不明的緣故。不是幽暗,如果是幽暗,倒又產(chǎn)生出高級感了,但也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必須既要讓人們看得見,又要曖昧,店里的燈光設(shè)計頗費心思。

我看到了大桌旁的長廚臺,這畢竟是廚房。不過廚臺非常干凈,上面整齊擺著瓶罐。廚臺圍著紅色桌裙,那么大片的紅色,讓我想到了獻祭。

出場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一身白和服。紅與白,這搭配簡直了!她頭上也戴著白帽子,非常大。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反正日本的東西,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也許不能說她是戴著帽子,而是整個腦袋被籠罩在大帽子里,臉也陷在陰暗里。我完全看不到她的長相,而且她還頻頻拿水袖遮住臉。她究竟是什么長相?從她那動作判斷,應(yīng)該是漂亮的。她動作優(yōu)雅,還有點慢條斯理,那是她在跳舞。日本舞動作幅度不大,但有著引誘你的幽深魔力。她先是在廚臺內(nèi)側(cè)跳。一邊跳舞,一邊走,繞過廚臺,才轉(zhuǎn)到廚臺與大桌子之間。她開始脫衣服,我意識到這才進入正題。她竟然脫得氣宇軒昂。但想想,這是她的職業(yè),早聽說日本人有很強的職業(yè)精神。再說,這是藝術(shù)。我很想了解這在日本是否合法,但這時候怎么問這個問題?她其實也沒有全部脫光,還留著褲衩,雖然很狹窄,但確實沒有暴露最隱秘部位。打擦邊球?

她平躺到大桌子上面。一排射燈照下來,她的身體一下子熠熠生輝了。才看到女子長得漂亮。這么漂亮,她會害臊嗎?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避免了反應(yīng),也就避免了尷尬。日本的面具,我以前看到過,詭異。但她又并非戴著面具,她的眼睛間或微微眨一下,這倒讓我有被她看到的感覺,心驚肉跳。但她卻坦然自若?;蛘咚钦娴膯渭儯壳寮??她皮膚極白皙,恍惚像是冰體。食物就被擺在冰體上面,自然給人感覺干凈又新鮮。可以相信這身體本就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日本人愛洗澡,這是我知道的。作為食物,不,應(yīng)該說是食物器皿,“女體盛”的“盛”就是裝食物器皿的意思吧,應(yīng)該更是干凈的。

“想必連腳趾窩都是一干二凈?!币粋€同去的小說家說了一句。

“什么?”我問。我當時不知道這是《雪國》里描寫女主人公的句子。我之前對日本文學沒什么興趣。

“噓!”那小說家懶得說。

食物擺上來前是先擺鮮花與樹枝。樹枝很有花道范兒地擺在她身體側(cè)面,綴上艷麗的花。然后在女子身體上放樹葉,綴上的是花瓣。菜就放在樹葉上面,還有花瓣。像過家家。

我不知道這是來吃的,還是來玩的。其實那我所覬覦的裸體,被這么一放,并沒有剩下多少可以看到的空間。特別是樹葉,那么大面積。起初放肚子上,也就算了,這部位是否被遮,無所謂。她的腿被放上了樹葉,兩邊都被遮住。我有點緊張,不知道接著要放哪里。

我在心里這么對自己說,不就是女人嘛,誰沒見過?但我的眼尾還是想去抓那些殘存的裸處,比如身側(cè)的腰部立面。雖然之前這些地方完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但這是殘剩的地方。他們不至于把這種地方也遮住吧?即使葉片在腰側(cè)豎得起來,食物也擱不住,放上葉片有什么意義?

插圖/戴未央

還有那鄰近的褲衩吊帶。我的眼睛把它拉抻著,像個不舍得姨姨走拉著她手的頑童。直到食物放上去,我才感覺自己的可笑。

“壽司!”著名青年作家說。不是在跟我說,是跟另一個同行。我知道壽司,但我才知道之前對壽司的理解是狹隘的。竟然那么多食材都可以做,有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有黑幽幽滑溜溜的。我有一點點倒胃。

好在大多在觀感上還是沒有太多挑戰(zhàn)。我本也好奇,作家嘛!只是我有潔癖。好在都是用一次性餐具夾食。

“魚子醬來啦!”著名青年作家又介紹道,“日語叫‘いくら’?!?/p>

順著他的手,我看過去,一個廚師抱著一只小木桶。他雖然也穿著雪白衣服——廚師服裝都是白的,全世界都一樣,應(yīng)該是顯示潔凈衛(wèi)生吧,但不知為什么,我還是覺得不舒服。也許是因為他是男的,有一種侵入的感覺。但這里,客人幾乎都是男的啊。也許因為他是店家的,我們是消費者,他跟躺著的女孩是一邊的。某種程度上,他是這女孩的協(xié)助者??此膭幼?,他右手拿著小勺,從小木桶里舀出紅彤彤的東西,還滑溜溜的。那就是魚子醬吧?他執(zhí)著勺子伸向女孩的手臂。我才發(fā)現(xiàn)手臂還是裸露的,之前我竟沒有知覺,也許是女人手臂裸露是稀松平常的緣故。他把魚子醬倒在女孩上臂。說倒不準確,應(yīng)該是排,很有技術(shù)含量的動作,而且多少還有點自得,匠人精神?勺子一個側(cè)身,從一點點開始,拉開,均勻地排出一列。然后,利索收起。沒有拖泥帶水,勺子里也沒有剩下一粒魚子,全在女孩臂上了。他又去排另一邊。讓我驚訝的是,魚子醬以一樣的長度收尾,勺子里仍然沒有剩下的,這該需要多么穩(wěn)定的均放技術(shù)。但正因此,我不接受他,也許是他用他的技術(shù)干擾了我的感性世界。好在這個匠人很快隱去了。

跟之前不同,魚子醬直接放在女孩身上,下面沒有墊樹葉什么的。魚子醬跟她的身體貼在一起。這激起我想去吃的欲望。之前我也有吃,但吃的是被葉片墊著的食物,努力去感覺穿過葉片透上來的女孩身體的味道。這下,食物跟女孩身體貼在一起。不只是貼,是粘。不只是粘,好像魚子醬都嵌進了女孩的身體。血紅的它,成了女孩身體上的一道傷痕。成泡的,就好像傷痕的內(nèi)部組織。再被其他食客挑走一些,變得“呲呲啦啦”了,就更像傷口了。這讓我產(chǎn)生不忍,但同時又有殘忍的欲望。這是身體里的傷口,是這美麗鮮嫩肉體的一部分,我要吃它。大家都吃,我也要吃。

我舀起幾粒,放進嘴里。我咬,魚子在我齒下爆炸,殘忍而刺激。魚子真空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也不能說是真空所產(chǎn)生的味道,魚子是拌著汁的,是調(diào)和著汁的味道。準確說,應(yīng)該是汁逼出了空的味道。我像頑童一樣咬破魚子,讓舌下產(chǎn)生這種奇妙的味道。我停不下來,又去舀,又去舀。魚子所剩不多了,余下醬汁。其實魚子醬的醬汁很少,只是因為沒有什么魚子,醬汁顯露出來了,顯得有殘羹的感覺。甚至,那傷口已經(jīng)腐爛,化出腐液。壞了的海鮮都會這樣。我甚至感覺那放魚子醬部位的周邊有點潮濕。本來,這身體是清爽的,在我潛意識里,還覺得是撲上干爽粉的,用女性化妝時撲的粉。但也正因為撲了粉,現(xiàn)在潮濕了,分外明顯。再仔細看,這潮濕也未必就是醬汁導致,而是這身體內(nèi)部滲出來的,從毛孔。雖然有醬汁的因素,但醬汁也是先滲進那身體,然后再從毛孔滲出來的。這使得它像汗水一樣。也許沒有人會像我這么想。我不能再吃了,任何東西都不吃了,即使食物下面墊著樹葉,樹葉也有毛孔。什么都有毛孔,都會滲漏。我的汗跟眼前那身體的汗很快漬在了一起,倒產(chǎn)生了貼在一起的猥褻感覺了。

廚師又端上來幾只鮑魚。是被稱作“八頭鮑”或是“九頭鮑”那樣的小鮑魚,但很肥。他拿一只放在女孩的肚臍眼上。原來肚臍一直露著,我沒去留意。平時我也常見到女的衣服穿得短短的,把肚臍露出來。但那是因為道德上不能露上下身體,只能露露肚臍。

鮑魚是生的,日本人喜歡生吃,這我知道。但和我一起來的,除了那個著名青年作家,其他人都不敢吃。場子里面,去吃的人也很少,大概是因為大多是外國人。這倒讓我生出嘗試之心來。那著名青年作家率先拿了一只放進嘴里,大家畏懼地看著他的嘴,他則故意嚼得分外帶勁,把嘴努得特別厲害。大家喝彩,我被刺激,也要去拿,但已經(jīng)沒有了。正惋惜,乃至焦慮,又有一只被放進肚臍里。

廚師是一只一只放的,表面上說,是因為肚臍眼只能容納一只鮑魚,但其實,是在熬吃客。當然還因為鮑魚必須正正落在凹坑里。把鮑魚準確放進去,再由食客拿出來吃,跟放在隨意什么地方,有什么不一樣?當然不一樣。要不然,食物放盤子上吃也就行了,為什么還要放在女體上?盤子是無機物質(zhì),而肉體是有機的,它有毛孔,有氣息,有體液。更重要的,有器官。

我驀地覺得鮑魚的腳翹了起來,好像是因為整個身子被推倒,四腳朝天,腳劃拉著掙扎。但它也不可能翻過身來。它整圈腳在此起彼伏地掙扎。它有花紋,我也吃過不少鮑魚,沒有見到有花紋的。這只鮑魚掙扎無果,因此花紋也在掙扎中更有了動感。完全徒勞,但不甘心,就縮緊,蓄勢再爆發(fā)。這使得鮑魚中間部分更加深陷,形成一個凹,仿佛能成一個洞。但它其實是死了的,生吃不等于活吃。也許因為這不是大鮑魚,是小鮑魚,如果是大鮑魚,在端上來前會被寄刀切紋,被切了的,當然死了。小鮑魚則不必,它是完整的形態(tài),這使得它像平時那樣,所以我覺得它還活著。不,是我覺得它底下有活的支援。但它下面是殼,厚厚的殼,完全是無機物。但我感覺殼下面那女孩身體的能量,透過鮑殼的孔隙,乃至毛細現(xiàn)象,滲透到鮑魚身上,在支援著它活著。

我要把活生生的鮑魚吃了。我拿起鮑魚,送進嘴里。大家也喝彩。我也故意夸張地嚼著,還叫:“好肥!”大家更喝彩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表演什么,只是一切都躲藏在隱喻里。但我心知肚明我是在做什么。回眼看,那女體的肚臍眼空著,服務(wù)生還沒有放上新的一只。我看到的深坑,如同深淵。

2

從機場到家,已是傍晚。趕緊收拾起放蕩的心緒。

妻子說就吃面吧,妻子是北方人,平時我們家經(jīng)常吃面。簡單,當然前提是她能夠做得熟練。我在浴室洗澡,妻子就在外面忙開了。盆碗磕碰,倒面粉,注水,盆底磕著臺面。我忽然不放心,趕緊擦了身子出來,站在廚房門口看。我們沒有孩子,房間里總是安靜的,不會出意料之外的情況,所以妻子沒有覺得我在后面看她。

妻子是做家務(wù)的好手,不需要我來監(jiān)督。平時我也是放心的,相反我不會做家務(wù),也不做,連襪子都不會洗?!帮垇韽埧冢聛砩焓?!”妻子總是這么說。從最初我們一起生活時,她就這么說了。那時候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在省民間戲曲研究所,單位有宿舍。雖然沒有結(jié)婚,但她經(jīng)常來我宿舍,晚上才放她走。那年代還是不敢沒結(jié)婚就在一起過夜的,所以晚上她走時,我都要故意弄出大動靜來。筒子樓,有動靜全樓道都聽得到,我就是要讓大家知道她走了,沒有在這里過夜。當然就是被人家認為她在這里過夜,也沒什么,八十年代,什么事不能發(fā)生?但我在乎。

后來大家被吵煩了,揶揄我:“不如你放個鑼在門口,敲一聲即可?!?/p>

說話的是搞曲藝的,嘴真厲害。我尷尬?!爸饕亲鲲?,”我回應(yīng)得牛頭不對馬嘴,“食堂飯?zhí)y吃了,她會做飯?!?/p>

“哦,做飯的??!”大家笑道。

后來她一來,同事的小孩們就喊:“做飯的來了!”

某種意義上,她首先是因為能做飯,然后才成為我妻子的。當年她就是做飯能手,特別是做面食。倒出面粉,另外在碗里倒酵母粉,加溫水,這時候她也許會使喚我:“把開水壺拿過來!”我就提了開水壺過去,她就說:“好了,讀你的書去吧!”她自己繼續(xù)干,就連擰白糖罐蓋子,都自己來。她蹺起其他手指,用拇指與食指鉗蓋子。有時候我愿意待一旁欣賞她纖細的手指。

“加糖?”最初我不明白,“你又不是福州人,什么都加糖?!?/p>

“這是為了促進發(fā)酵?!彼f。

噢,這還有學問。妻子是學物理的,中學物理老師,對文學一竅不通,但做起事來,完全顯示出優(yōu)勢來,有條有理。我曾經(jīng)觀察和面,是分三次向面粉兌水的。第一次倒一半,左手隨著右手倒水,就開始攪起來。再加,面粉成了面絮狀。抓成團,揉。再用面團在盆內(nèi)壁劃一圈,把盆周圍的面粉粘下來,也把手上的粘下來。那時我還多么喜歡她的手,從手指到手腕,線條都很清爽。也因為纖細,揉時讓人不忍。結(jié)婚后那手漸漸臃腫了,也顯得有力、利索,我隱隱忌諱起她用面團去粘手的動作,當然我表現(xiàn)出的是反對她用面團去粘盆壁?!熬筒灰恕伪剡@么節(jié)約……”她沒理睬我,徑自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沒辦法,只能不去講究。唉,婚姻嘛,本來就講究不了。

但現(xiàn)在,我又講究起來了,我擔心她又這么做。她動作麻利,不小心就把這動作完成了。我覺得站廚房門口太遠,就向她靠近,逼在她背后,好像我要在她一出現(xiàn)那動作的苗頭時,就立刻伸手制止。但近了才知道,那動作已經(jīng)完成了。已經(jīng)在醒面。面團現(xiàn)出光滑的面貌,看著挺干凈。但接著她要用手去揉。

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嚇一跳?!案蓡??”

“沒……”

我能說什么?畢竟粘盆壁與手的動作已經(jīng)做過了,再去糾纏已無意義。接著是揉面?!笆窒戳藳]?”我問。

她愣了一下?!岸嘈迈r!”她說,“不洗手怎么做?”

這倒是。她還沒有不衛(wèi)生到這種程度。但我就還是對她的手不放心?!霸偃ハ匆幌??!蔽艺f。

“為什么?”

“再去洗一下!”我說。

“剛才洗過了。”

“剛才是剛才,過了這么久了……”

“什么這么久?就這么一會兒,剛才還和面來著呢。”

我被提醒,她剛才已經(jīng)用不干凈的手和面了。再看面團,感覺已經(jīng)沾上了不干凈。但她的手怎么就不干凈了呢?就因為沒有再洗一下?如果再洗一下,是否就干凈了呢?那手上還會滲出汗來。只要這只手活著,就有汗腺,就會分泌出汗來,每分每秒都在分泌。那手已發(fā)胖,毛孔特別大,分泌出的汗也會特別多。我仿佛看到面團開始打濕了。不錯,它原來就是濕的,但現(xiàn)在是一種壞掉了的濕,像毛蟹壞掉了,出了很多水。我為什么會想到毛蟹?因為我看到了妻子手上的毛,就像毛蟹腳上的,汁從毛孔出來。蟹螯上還有一堆濃毛,濕漉漉的。但這螯卻分外有力,也許是因為濕潤而分外有力?它不由分說插進了面團,是的,我就是看見蟹螯插進了面團,繼而又不由分說揉起來。我叫不住,妻子根本不理解我為什么要阻止她。就是要再洗一次手?再洗一次我就放心了?并不會。那么我要她怎么樣?還要不要吃晚飯?

我降低了要求,只希望她單手揉。這樣她只有一只手接觸面團。她確實也是單手揉。當年我心疼她單手揉面的樣子,單肩一勾一勾的,姿勢比雙手揉婉約,但難以使上勁。我會洗了手幫她揉。她也拍了手,讓我干。但更多時候還是她干,我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我是“甩手掌柜”。當然主要是我放心,雖然不忍,但是放心她,至多只是心懷虧欠。當然漸漸地,我也沒有虧欠之心了,覺得理所當然。她做她的,我離得遠遠的。她也習慣了。

但揉著揉著,她改用雙手了。我不能要求她只用單手,人家使不上勁嘛。我決定替她揉。

“你會揉?”她說。

“我怎么不會?”

“你都多久沒沾手了?!?/p>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很久了。但我現(xiàn)在要替她做。

“去去!”她說。

我以為她答應(yīng)了,讓我去洗手。我去洗,但這邊她繼續(xù)了,從肩膀看,她是雙手都用上了。我趕緊過去要接手,她沒明白?!拔襾?!”我說,手還濕著,剛才來不及擦干。她也看到了。我抖著手,但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手也并不干凈,單是這濕答答的。她繼續(xù)揉。我叫:“我去擦干凈!”

“還不一樣?”她說。

是的,我就是擦干了水,也只是達到她的衛(wèi)生程度。她原來就是擦干了的,那么為什么偏是覺得我的干凈,她不干凈?難道就因為是自己的手才不臟?論道理,沒有道理。只能看著她繼續(xù)揉。因為雙手揉,揉力大,面團兩下就被揉長。然后折疊,本來不干凈的某部位被揉進里面。咦——我眼睛盯著,像伸手要拽住汽車,不讓繼續(xù)開。但我怎么能拽住汽車?那部位被揉進去了。分不出來了。面團翻滾。一次又一次揉,重復(fù)揉。我只能降低要求,“沒必要翻這么多下……”

“做事不會,監(jiān)督倒會?!逼拮诱f,“外行領(lǐng)導內(nèi)行。”

她又在稱我“領(lǐng)導”。因為我近年表現(xiàn)不錯,很可能當上領(lǐng)導,比如協(xié)會里的什么職務(wù)。妻子當然也期盼我有個職務(wù),所以她這么說并沒有諷刺我的意思。但今天我忽然受不了了。究竟是因為說我會當上,我受不了,還是因為擔心我到時候沒當成,受不了?我也不知道?!罢f什么哪!”我喝道。

妻子詫異,看著我。

我只能掩飾:“什么領(lǐng)導不領(lǐng)導的!”但這樣說,又顯得我虛偽,難道我之前就沒有表現(xiàn)出會當上領(lǐng)導的自得?我如果當上領(lǐng)導了,那么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也是應(yīng)該的了。其實之前,我當“甩手掌柜”,心里還是發(fā)虛的,覺得自己有點不像話。所以發(fā)虛,是因為我“甩手”家務(wù),也并沒有在事業(yè)上給家里帶來利潤。我寫的那些純文學的東西,稿費少得可憐。

但我這次申報了一個政府扶植項目,經(jīng)費非常豐厚。難道就因為這,我可以對她牛氣沖天頤指氣使了?也不會。甚至,正因為這樣,我不能。但究竟為什么不能?我也說不上來。就像這面團一樣沒有頭緒。我只是在乎面團,這面團揉出了頭,折,頭變成了身,尾也進入了身。身又揉出了頭,也有了尾,又馬上被揉進去,成團。我的思維就這么一整個團狀。只覺得整個面團都臟了,全是臟的,完了,完了!

面條做好了。端上來了。我不吃?!俺园?,吃啊!”妻子說。我知道她倒不是覺得自己面做得好,這么多年了,再好吃的東西,味覺也麻木了。她是急著要出門,一個補習機構(gòu)要聘請她,收入不錯,今晚要去面談。我想拖著,到她走后把面條處理掉。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忌諱,一直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當初我是怎么把這面條吃進去的?想象不出來。

“快吃!遲了!”她又催促。

“早知道不要做面條?!蔽艺f。

“什么?”她沒聽懂。

“這么趕,還做面條?!蔽艺f,自己也覺得無法自圓其說。難道蒸飯就會好點嗎?似乎會的,但淘米,不是也要用手嗎?但多少是好一點……

“那你早說??!”

“我又沒說要吃面條?!蔽艺f。

“對,是我說的,你只管張口?!逼拮诱f,但她并沒有生氣,甚至還帶著哄的意味,“那你就趕快吃了,吃完了我還得收拾呢!”

“我來收拾!”我驀然說。

“你?”

“為什么不行?”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要以往,我會開玩笑說,這時候是太陽在西邊落下去。但我沒有說,我完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我心繃得緊緊的。

我在解決一個嚴肅的問題。

“就我來洗碗!”我說。

“你洗?我還疼惜碗呢!”

慶幸她沒有說疼惜我,要是她說疼惜我,我會起雞皮疙瘩。但她那語調(diào)仍然是溫柔的,我感覺她用手,那充滿溫度與濕潤的手撫向我。不,是用她做的面條,敷向我,敷到我嘴唇上,要塞到嘴里去。我一個惡心,嘔了一口。但我肚子是空的,沒有嘔出東西來。但我的樣子已經(jīng)把她嚇到了。

“你怎么了?”她問。

“沒……”

“不舒服?”

點頭。

“你在外面吃了什么了?”

“沒有,一下飛機就回來了?!?/p>

“那在飛機上呢?現(xiàn)在航空餐也不衛(wèi)生……”

“沒吃。”

“那上飛機前呢?在日本的時候。”

我猛地心虛,“也沒吃!”

“怎么可能?”她簡直刨根問底。

本來,在日本去了那種地方,回到家來,我應(yīng)該特別老實才是。甚至,坊間還有一種說法:要更加表現(xiàn)好,買些旅游禮物,補償妻子。我怎么自己把自己暴露出來了?好在妻子是個粗線條的人,再加上她急著要出門,就不再追問,只讓我去躺著,然后找藥。家里有備用藥。她又說起日本,問我有沒有看到日本人家庭都有備用藥箱。

“你知道……”

我說得很含糊。

“文章里看的?!彼f。

“我又沒去人家家里。”我說。

“哦,對?!彼f。就問我癥狀,選藥。我其實這時候也不再惡心了,為了逃避再被她弄到桌上去,就胡亂說。她像醫(yī)生一樣確鑿地選定了一種藥。我趁她去拿開水時把藥塞在枕頭底下,到她端水進來時,裝作藥已經(jīng)被我放進嘴里的樣子,僵硬著舌頭,哼哼,接過水喝下了。

不知道是否跟喝進這水有關(guān),我的腸胃真的有感覺起來。大概是腸胃被增加了負擔的緣故,我想,但也并不在意。我對她說我沒事了,讓她顧自己的。她出去,收拾碗筷,又進來收拾自己,還化了妝。

她剛出門,我就忍不住了,起來吐。一吐,就倒海翻江起來,好像我真是在鬧肚子。難道就是在日本“女體盛”那一餐吃壞了?不可能??!要吃出問題,當時就出問題了。那之后還在日本待了一天呢,去了伊豆半島,去了箱根,我都還好。難道是積壓到現(xiàn)在才發(fā)作?

這么想著,就感覺當時在“女體盛”里吃的東西,原來都積壓在胃里,發(fā)酵,終于到現(xiàn)在爆發(fā)了。

去找枕頭下的藥,吃了。

但沒有什么效果。

有點恐懼的感覺。不知是恐懼自己這樣嚴重下去,還是恐懼妻子回來了,會被她看到。但又帶著企盼,盼望妻子早點回來。我已經(jīng)手腳無力了。

妻子回來后,要送我去醫(yī)院,我又不肯去了。我害怕在醫(yī)院被七查八查七問八問,問出在日本的事情來。我只要她給我找再猛一點的藥。

“有拉嗎?”她問。

“沒有。”

“吐呢?”

“也沒?!?/p>

她稍微放心了。她一邊找著小藥箱里的藥,一邊說:“奇怪,你也沒吃什么?。 ?/p>

“就是??!”我附和。

“面你一口都沒吃?。 彼f。她一提面,我立刻又嘔了。

妻子瞅著我,猛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嫌面不干凈?心理作用。你這個人就是神經(jīng)質(zhì),潔癖,怪不得你要自己揉面。但以前不都是我揉,你吃得好好的嗎?潔癖見長??!”

3

我真的是有潔癖。這也是我被妻子拒絕做事的原因。簡直做不了,磨磨蹭蹭。“你快點?。 碑敃r她還是女友。

“總要洗干凈嘛!”我說,繼續(xù)沖洗。洗手是水龍頭一直開著沖洗,洗菜也是,覺得活水沖在菜葉上才干凈。菜葉的褶子藏污納垢,要一片一片洗,一處一處沖。還有根部,有土,要用手搓。

“洗菜不是這么洗的!”她過來,占了我的位置,盆子裝上水,拿起菜葉放進去,唰唰唰,唰唰唰,就撈起來。這怎么洗得干凈?為證明這樣洗有效,她讓我看水是污的,再在倒時留下最后部分,向我展示洗出來的土。于是再洗一遍,水漸漸清了。但在我看來,還不是那么清。底下的土??偸怯?。那么就繼續(xù)洗。最初是單位宿舍,用的是公家水,后來住自己房子了,每月水費比別人家多很多。妻子每每拿著水單對我說:“你報銷!”

我們家大概是中國最早使用家庭消毒柜的了,好像從此就無憂細菌了。但問題在于,消毒,即使有效,消毒完碗筷怎么拿出來?可以不拿出來,就放里面。但總歸是要拿出來的,不然怎么使用?拿,就要用肉手。手得洗干凈。但姑且不說手作為肉體能否完全洗得干凈,洗干凈了還會分泌出汗來,就算相信手已是干凈的了,水難道不是有細菌的?用沾著水的手去拿碗筷,豈非白消毒了?

用消毒水。相信吧,消毒水不是普通的水,消毒水是先把水消毒了再洗我的手的水。

但怎么關(guān)水?用手肘碰水龍頭。嗯,這樣好。

我們就生活在無法審視的生活中。如果較真起來,處處有問題。即使去餐館,即使忽視了后廚,菜端上來時總不能忽視吧。端菜的人雖然可以托著碗盤底部,但要放到桌上來,還得捏著碗盤邊沿,那手就會沾上菜了。即使沒有沾上菜,也跟碗盤里的菜離得很近。這時候,如果是女的就還可以。年輕女性完全沒問題,不年輕的,是女的還行。如果是大男人端上來,就有些惡心了。也因此吧,在吃“女體盛”時,那個放魚子醬和鮑魚的男人讓我忌諱,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換成女性。沒數(shù)據(jù)證明女人就比男人干凈,但我就是這么感覺,就是沒理由。我曾經(jīng)去探究世界各地,有沒有男人端盤子的。當然有,歐洲北美就是。究其原因,大概是他們那里收入不錯,有的還有技術(shù)要求,比如調(diào)酒師,男的容易上手。但我不適應(yīng)。特別是電影里,有時還特寫他們的手,尤其是那些年紀大了的男人,手指上的毛就讓我受不了。

他們以為我是怕細菌?我自問,我與其是害怕細菌,毋寧是害怕從別人身上傳來的骯臟。我并不在意自己的。有一種說法,人身體里總是有細菌,也是必須有的,這我清楚。但別人身上的,就不一樣了。究竟是忌諱別人身上的細菌,還是忌諱別人的身體?

妻子趁機攻擊我抽煙,說我愛衛(wèi)生,為什么還抽煙?這是哪跟哪??!他們完全沒有弄清楚我忌諱的不是細菌病毒,也不是尼古丁什么的,致癌倒不是很可怕。我忌諱的是別人。

疫情來了,對我倒是一種赦免。連一起吃飯也可以冠冕堂皇地免了。都不必要跟人接觸,搞什么人情世故。但自己跟自己接觸也很困擾。從外面回來,要做好消毒工作。不能讓口罩進入家里。最初只是口罩,后來就覺得在外面穿的衣服也得換下來。妻子說放在玄關(guān)就行了,但我覺得放門外更安全。門就是一道隔離墻,把病毒隔離在外面。于是把一個衣帽掛架放門外。好在我的小區(qū)治安好,或者說,樓道有監(jiān)控。穿著里面衣服進來,先洗手。用洗手液洗了,再用酒精消毒。然后再穿干凈的衣服。但一動手就又臟了,手去抓手機,手機也得消毒。消毒了手機,好像原來抓手機的手又臟了,于是還得去消毒。消毒了手,原來手碰的手機部位又是臟的,那么還得消毒那些部位。消毒前,畢竟還得用手抓手機,于是手有沒有病毒,又可疑了。有個辦法,盡量減少接觸面,只用兩只手指且是指尖捏著。還有,一次次消毒,最終病毒總會徹底消滅了吧?但酒精瓶子干凈嗎?

不僅手機,碰任何物件都有問題。電腦鍵盤也是問題。必須一個一個消毒。但敲字時手又會去碰別的東西,那東西沒有消毒,于是得再消毒鍵盤。當然可以不必再一個個消毒,回想一下剛才都打了哪些字?打這些字會碰到哪些鍵盤?回想,我剛才都寫了什么內(nèi)容?我都寫了什么垃圾?。〉鋵嵰膊皇亲约禾焐褪菍懤淖值?,而是,被干擾了。一再疑心,一再去消毒,還有什么心思寫?連抽煙時都不能放松。

抽煙,要用手去把煙擰出來,這手即使已經(jīng)消毒干凈了,但在去拿煙時,沾上煙盒了。煙盒沒消毒,那么手就是臟的了。臟的手去擰煙,煙也是臟的了。而且還是擰到煙嘴,煙的過濾嘴部分在口上。當然可以用甩,把煙從煙盒里甩出來,然后,直接用嘴去銜。點煙,但抽時還得手指夾著,手指干凈嗎?好在火所過之處都消毒了。但火燃到手夾的地方之前,我吸,就不會把透過卷煙紙的骯臟吸進去嗎?

只能扔掉。而且扔時,要猛然一個撒手,甩掉。為什么要這樣?潛意識里覺得能夠把東西一甩而凈,不會沾在手上,像食物,或者任何有汁的東西。煙沒有汁,煙紙是干的。但真能甩得干干凈凈嗎?病毒是有極強附著力的。即使我感覺不到,它也粘在我手里。再說我的手是有汁的。于是又洗手。歷來,清潔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洗。但其實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洗,本身就會濕,而濕就會滋生細菌病毒,即使不會,濕也讓我感覺到不清不楚,扯來扯去的。所以洗完要擦干,不擦干,還會比原來更臟。臟會粘濕的,或者說,濕會粘臟,都一樣。所以洗完澡要擦干,干爽,干才爽。但問題在于浴巾本身干不干凈?用可疑的浴巾擦身體,不是把身體擦臟了?

只有一個辦法:風干。

妻子最初不同意。但我是作家,我的專長就是讓人相信。又時值疫情期間,我的理由更充分了。但為什么也要妻子風干?就因為她不是經(jīng)過風干的身體在睡覺時會碰到我?當然不止這個。我們還要發(fā)生更親密的事。疫情,待在家里,這種事一定會發(fā)生的。其實,我們早不干那種事了,但為什么我偏在這時候想到會干這種事了?也許是在疫情中,需要關(guān)愛對方。整個氣氛是那樣的。

但要風干,談何容易?天冷,光著身子一會兒就凍得哆嗦。就是開著暖氣,把自己放在暖風葉片下面,也是冷。這邊身體還是濕的。只能還是拿浴巾擦干。我竭力堅持得久一點,不用浴巾。但我很快感冒了。

“你越來越嚴重了!”妻子說,“你看你?!?/p>

她指著我閑著手的樣子。我自己也覺得這是閑著手,至多跟別人不同的是,我還張著巴掌,撐開手指,感覺更清爽一些。巴掌朝上,甚至還覺得朝向前面更安全一些。但這在我都是理所當然的姿勢。

“以前以為是‘甩手掌柜’,”妻子說,“你這是病!”

妻子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要給我治療。我堅決認為我這是文明的習慣。她七拐八彎聯(lián)系到一個心理醫(yī)生。但我不去,我沒有病。我這一切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難道有什么不對?難道不要講衛(wèi)生?特別是疫情期間,難道不是要嚴防死守?怎么嚴格都不過分。妻子大概慶幸沒有跟我說醫(yī)生的名字,她就把醫(yī)生說成是她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閨蜜,請到家里來玩。

大概也因為,疫情期間不好去醫(yī)院。

“怎么都沒有聽你說過這么一個人?”我問。

“很久沒聯(lián)系了嘛!”

“什么時候?”

“認識你之前?!逼拮铀餍哉f。

“那怎么就又碰到了?”

“怎么就不可能碰到?”

這倒也是,人生漫漫,人海茫茫,任何情形都可能發(fā)生。還好她是女的,如果是男的,男同學男舊識什么的,我難以想象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妻子和他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其實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妻子被對方揩去什么,我自己不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去吃那個“女體盛”了嗎?只是作為丈夫的占有意識吧,男人的潔癖不過是對女人的潔癖,自己可以沾花惹草,女人就不行。這樣,也提醒了我是去沾花惹草了的,從而緊張。

4

那女的來了,自然要請吃飯。按說她是女性,我的不適心理沒那么強烈。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當然她對我也沒有吸引力,只是不排斥吧。但介紹到她的職業(yè),我就有點排斥了。她是心理醫(yī)生。作為知識分子,其實應(yīng)該叫知識人吧,對心理學只有研究的興趣,但對它的實證性是懷疑的。我自然對心理治療表示了懷疑。她說這是因為醫(yī)者與患者之間沒有建立起信任。她用的是“患者”這詞,后來我才回憶起來,當時妻子緊張地瞥了我一下。我有對周圍發(fā)生事情的敏感力,與對當時情景的復(fù)盤能力。但我承認我當時沒有察覺,也許是我的注意力在那個女人身上,我想拒絕她對我的侵犯。

“為什么要建立信任?”我駁斥。

“因為……”她應(yīng)該是又要說“患者”,妻子趕忙制止,叫吃菜。我就是在這時候復(fù)盤了她第一次說“患者”時的情景的。這女人是把我當病人了。你一個客人,你一個我妻子的舊閨蜜,就當是吧,你雖然職業(yè)是心理醫(yī)生,你也不能把我家當診所吧?你有職業(yè)病吧?

“因為什么?”我逼問。

“因為……職業(yè)病?!彼龓缀跏怯哪鼗饬?。

她能夠坦然承認自己是有病,正說明她沒有病。她之前就是把我當病人的。她把病攬在自己身上,正說明她把我當病人。于是她接下來說什么,都讓我警惕了。我們之間不僅沒有建立起醫(yī)生與患者的信任關(guān)系,連普通關(guān)系都沒有建立起來。本來,一起吃飯,只消用公筷公勺就可以了,但我覺得公筷被她的手拿了之后,就被傳染了。盡管我不能確定她是否感染了病毒,但至少她身上有體液,有溫度。我于是又去拿了一雙筷子,自己用。

“他感冒了。”妻子說,“自己用一雙?!?/p>

大概也是顧及那女的臉面,妻子又故作風趣地說:“你們之間,也是醫(yī)患關(guān)系了?!?/p>

妻子這么說簡直冒險,就不怕把我刺激起來?但妻子就是要把我刺激起來,讓我的病袒露出來。

但這方法畢竟太猛了,那女的畢竟是心理醫(yī)生,懂策略?!拔铱煽床涣烁忻?。”她想用玩笑的方式緩和氣氛?!拔易约憾几忻啊!彼f。

她作為醫(yī)生,也應(yīng)該是不成功的。她必須時刻端著職業(yè)面孔,就像醫(yī)生必須披上白大褂一樣。何況她今天來,就是帶著治病的目的的。她這么一玩笑,把自己的身份也消解了,莊嚴感也消解了。但這也許就是心理醫(yī)生的困境。別科的醫(yī)生可以直接診病治病,把病人當作物質(zhì)身體,當然也因為別科的診斷治療比較確定。而心理醫(yī)生是做不到的,因為心理是難以把握的東西。特別是,心理病人會像頑童一樣就是要對抗醫(yī)者。更重要的是,病人不僅對抗醫(yī)者,更對抗自己。她哈哈笑了起來,臉上滿是血色。我知道她是想放我一馬,但問題是我不放自己一馬。我說:“你又看得了什么呢?”

她的臉白了。她應(yīng)該是被我激怒了。她畢竟也是人,不是機器。她職業(yè)的軟肋被我拎出來抖了,她必須捍衛(wèi)她的職業(yè)。但她畢竟是醫(yī)者,并沒有爆發(fā),而是用循循善誘的語言。這應(yīng)該是她的職業(yè)操守,或者是能力。她說:“其實無濟于事的?!?/p>

“什么?”我說。

“公筷無濟于事的?!?/p>

她是在直接針對我?!八晕易约河靡浑p公筷?!蔽覒?yīng)。

說這是“公筷”,用詞不當。既然是我自己用的,何“公”之有?但它又是“公”的,我通過它夾菜,放進自己碗里,再用另一雙自己用的筷子吃食。盡管如此,也有問題:在這雙公筷接近我碗里時,筷尖是否碰到我碗里本來有的東西?或者碰到我的碗?我用著的碗,肯定已經(jīng)是不干凈了。這樣筷子尖就臟了,再去夾盤子里的東西,就污染到盤子里的了。但這是污染別人,不是污染自己,我想,很自私地,更是很解恨地。

她倒沒有我這么敏感,也許是因為她畢竟只是醫(yī)生,只是觀察者,只是分析者。但她從另一個路徑切進了問題的要害。她拿起公筷,不是我自己用的那雙,是公用的?!澳憔筒粨奈沂掷锏牟《炯毦刂曜优老氯??”

她不是說傳播,而是用直觀的“爬”。她大概也知道我是作家,我對形象對動詞有特殊的敏感。我愣了。我好像真的看見細菌,或者是病毒,反正都一樣,我都沒有見到,但我又確確實實看見了它們。黑黑的,有毛刺的,它們張牙舞爪,鬧哄哄沿著筷子爬下去。這是我原來完全沒有想到的。所以之前我還能相對放心于用公筷,還能吃東西,還能活。她不是心理醫(yī)生嗎?這時候我倒相信心理醫(yī)生是有效的了。她不是來救我的嗎?讓我不要過度敏感,她為什么反而要提醒我?為什么要惡心我?后來我才知道,這也是一種治療方法,叫認知行為治療,OCD,一個叫艾塞克·馬克斯的西方精神病學家發(fā)明的一種方法,注重糾正思想,讓病患做腦子里認為最可怕的事,面對那些幾乎難以想象的恐懼,體驗極端焦慮,最終使焦慮得以平息。

但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即使知道了,也無濟于事。嗯,又是“無濟于事”。因為我是有知識的人,當時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是病人,我習慣于抵抗,我不會信任對方的。我站起來,離開桌子。我干脆不吃了,什么也不碰了。我退到空地上,遠離飯桌,也離開我身邊身后的任何物件,沙發(fā)、電視機、花瓶、櫥子、墻……這樣,細菌病毒就沒有沾到我身上的途徑了。

“你以為這樣就干凈了?知道‘氣溶膠’嗎?”

她畢竟受過專業(yè)訓練,武器多的是。論這方面,我還真抵擋不了她。疫情爆發(fā)以來,醫(yī)學人員拋出各種傳播病毒的說法,好像它們專門跟人們作對一樣,其中最防不勝防的就是“氣溶膠”。在下水道里,沖個馬桶都會噴散到空氣里,捂都捂不住。追究到空氣上,就沒有辦法了,空氣無處不在,沾在你身上,那么風干也是虛妄的了。

那女人說,要接受現(xiàn)實。這世界上有許多骯臟的東西,但它們也是生態(tài)所需要的。你看,它們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你去抓一下,它就會在你手里。她還生動地描繪。這當然不可能,怎么可能抓得到?但我確確實實感受著它們的存在。她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無可辯駁、無法回避的事實。其實我都知道,只是我之前沒有去多想。我也是會逃避的人,自我隱瞞是人的本能。但你為什么要說出來?你說的是常識,是的,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傻。這世界上誰是傻子?誰比誰傻?只是必須裝傻才能活著。你為什么要申明常識?搞得我沒法活了。

最重要的常識是人得呼吸,不能自已地,隨時隨地,不知不覺就吸進去了。特別在小空間,空氣不流通,更加惡濁。就比如我這家里,不僅有妻子呼出的氣,還有那女人呼出的氣。妻子的氣也就算了,但這女人的氣是異己的。她向我噴氣,我得呼吸,就吸進了她的氣,還有她身上的香水散發(fā)出來的氣,很曖昧。也許因為邊上還有妻子,妻子不用香水,我卻在吸著別的女人的味道,妻子在看著我吸進別的女人的氣。這是什么組合?但不管怎樣,這女人是妻子叫來的,跟我什么關(guān)系?

主要是,這女人身上散發(fā)的香味讓我想起了那個“女體盛”女子。盡管那女子身上并沒有噴灑香水——她作為食物容器,怎么可能噴灑香水?也許是因為女體的香艷,讓我感覺到香水味吧。當時“女體盛”那間房子里,空氣香艷。不大的空間擠滿了男人,我們一起吸她的氣息,我們還交換氣息。不僅和她交換氣息,我們這些臭男人還彼此交換氣息。我呼出氣,他們接收我的氣。我也把他們的氣吸進去,到鼻腔,到鼻咽部,竟然順順暢暢就進了嘴里。

我為什么會覺得這氣到嘴里?因為嘴里在吃東西。那些女體上的食物放進嘴里,吃食時,嘴里產(chǎn)生擠壓氣,壓到鼻咽部了,再一個運動,這氣又回到嘴里了,那么鼻子里吸進的氣也到嘴里了。嘴巴是聞不到味道的,但其實嘴巴是會吸進鼻子里的氣的。也就是說,我當時把其他男食客的氣攪和在嘴里和食物一起咀嚼,想想都要嘔吐。當時怎么就能嚼得下去,吞得下去?

我緊縮咽喉。其實是我現(xiàn)在緊縮咽喉,當時并沒有感覺。我感覺咽喉火辣辣的,發(fā)疼,好像被食物剮破了??墒俏乙呀?jīng)停止吃食了。我的咽喉在流血。深喉部分在迅速充血,我知道這是身體在緊急動員,啟動攔截。但已經(jīng)沒用了,我已經(jīng)把食物吞下了。而且我感覺到我吞下的是鮑魚,身上帶花紋的。我已經(jīng)吞下它那么久了,不要說它早不在食道里,也不在胃里了。但我確實感覺它剛滑下胃里,就像不可挽救的墮落一樣。它生冷擱著。它在蠕動,也許是因為胃在動的緣故?但并不是,我的胃并沒有動。我用自己的意志穩(wěn)住胃不動,這時候就能明顯感覺到是鮑魚在動。奇怪,它不是早已死了嗎?哪怕我把它放進嘴里時它還活著,但已經(jīng)被我的牙齒咬碎,即使它剛落到我的胃里,我的胃酸也正瘋狂腐蝕著它,它怎么可能還有生命?

它的活,似乎并不以實體。

這是我被送進醫(yī)院急診,醫(yī)生按壓時我想到的。

起初按胃,醫(yī)生也判斷是胃的問題。但他,難道是順便地,或者簡直就是手賤地又按了我的肚臍。我也覺得疼。又按下腹部,也疼。他又說是腸與胃。腸胃腸胃,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再說,很可能那鮑魚已經(jīng)被我的胃分解了,它的組織進入了腸道,我的小腸在吸收它,所以我的腸道也不舒服了。醫(yī)生又按,按其他部位,我也覺得疼。肝部、肋部,還有背部和腿。難道毒素擴散到了我的全身?想起那只鮑魚張牙舞爪的活力,我不寒而栗。

醫(yī)生開了單子,化驗?;灲Y(jié)果出來,沒有大的問題。也確實嘛,日本回來都這么多日子了,吃的東西早已消化了。我的胃腸是空的。痙攣,醫(yī)生診斷。開了藥。

但沒有用。醫(yī)生開的藥都吃完了,癥狀仍然存在。我還是確確實實感覺著它的存在。

注射。打點滴。也沒有效果。

又化驗,沒問題。醫(yī)生說,是我敏感了。

5

妻子很著急,敦促我相信醫(yī)生,相信醫(yī)學,相信科學。她是讀理工科的,她總覺得我是文科生,缺乏對科學理性的信仰。我當然不服,我讀的書比她多得多,我知道的比她廣博。

“不是多,”她說,“也跟廣博與否沒關(guān)系,是信仰。”

好像我不懂得信仰一樣。我知道,她所謂的信仰就是一種前置的認定,宇宙中有公理或定律,這是最高理性,不證自明的。但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醫(yī)學,還得就醫(yī)學而醫(yī)學。最主要的是我人不舒服。不舒服的身體是顧不得反抗的,容易茍且偷安?;灲Y(jié)果說我沒問題,就相信沒有問題吧。

從醫(yī)院回來,多少有點歡天喜地。這不僅是身體問題解決了,也赦免了我在日本干的那事。我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只是對衛(wèi)生,更加小心了。細菌或病毒在外,我在內(nèi),我小心翼翼阻止它們侵入我體內(nèi),我要特別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稍微覺得不衛(wèi)生的東西,我就扔掉。妻子也能理解,我是剛?cè)?,抵抗力弱。她甚至像對待病人一樣縱容我。但越是得到縱容,我就越變本加厲,我要把家里一切物品換掉。

“你瘋了!”妻子叫,“好好的東西?!?/p>

“是我生病前的東西?!?/p>

“你難道要像醫(yī)院那樣把病床上的東西全換了?”

我是這意思。

“就是醫(yī)院,也沒有把所有東西都換了的。床鋪、床頭柜什么的就不必換?!?/p>

所以醫(yī)院也不可信,敷衍。而我是為自己做,關(guān)系到我自己的衛(wèi)生,我得嚴格實行。

“當然,他們有消毒?!逼拮哟蟾趴闯鑫壹绷?,說,“那我們也消毒一下?!?/p>

“消毒?管用嗎?氣溶膠……”

“誰發(fā)明的‘氣溶膠’這個概念!”妻子氣道。

“你的閨蜜。”

“她不是我閨蜜!”妻子道,“搞什么嘛!胡說八道的。”

“她說得對!”

“你也相信她了?”

“我相信科學?!?/p>

“你也相信科學了?”

“我什么時候不相信科學了?”

妻子不愿意跟我糾纏這種問題,“那好,就按她說的,科學。科學讓你不必神經(jīng)過敏……”

“科學是認真的,來不得半點敷衍?!?/p>

“沒有敷衍啊……”

“那就全換了!”

“該換的換,不必換的就消毒一下?!?/p>

“你知道什么該換不該換的?你用科學檢測過?”

“你怎么成了‘科學控’?!”

我并非“科學控”,甚至多少有對科學的輕蔑,覺得科學只能解決我物質(zhì)性身體的問題。其實我也并不怎么相信科學能解決我身體的問題,否則這世界上什么病都能治好了。而事實證明,絕大多數(shù)身體疾病,醫(yī)學是束手無策的。

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身體成了一個不可捉摸的海,一個深淵。我會不由自主地張望深淵里的地獄圖景。這時候,科學倒是一個途徑。其實文學也是這樣,作家相信客觀現(xiàn)實嗎?估計沒幾個真的相信。但是在描繪現(xiàn)實時,又不能不相信有個可以描繪的現(xiàn)實?,F(xiàn)實主義思想就這么來的吧。作為拐杖的技術(shù),作為方法的科學。

我開始找外科臨床解剖圖,審視自己胃具體在哪里,肝具體在哪里,膽囊、脾、胰、十二指腸、大腸……我搜索3D的,圖象極其逼真地呈現(xiàn)了我的身體里混亂、滑溜溜、污穢的圖景。這也是那個“女體盛”女孩身體里的圖景吧。要是當時我看到她身體里這景象,我是不會去吃放在她光鮮外表上的東西的。尤其是那鮑魚。當時我還覺得好吃。究竟是因為我要表現(xiàn)得無所畏懼,還是因為它真的好吃?它很誘人。它一副被推倒四腳朝天的樣子,掙扎著,張著胯,伸起腳,但就是翻不過來。呃!呃!呃!你就是無能為力!我挑逗地想。我就是要欺負你!我就是要吃你!但這么說,我就沒什么勇敢可言了,不過是男人面對女人的欺凌、戲謔。它張牙舞爪。它越是張牙舞爪,就越誘我。

它的肉并不柔軟,甚至還挺硬。特別是裙邊部分,組成一圈堅韌的壁壘。我咬它,牙齒得費點力氣。但它再硬也沒有我牙齒硬,用力就進去了,一進去,內(nèi)部就柔軟了。

我的牙齒把它咬成碎渣,要不是成渣,我也不可能把它咽下去。但問題來了,到了胃里,經(jīng)過胃碾和胃酸腐蝕,它怎么可能還存在?即使它原來是活的,現(xiàn)在也死了,它怎么可能還折騰我?

是它靈魂存在。靈魂是無形的,我感覺不到它實際存在。你看,我的胃里已經(jīng)沒有食物了,腸道也已經(jīng)排空。這都是事實。又經(jīng)過這么多天折騰,我已經(jīng)毫無力氣。我的腿顫抖,我已經(jīng)沒有魂了。但它有魂,它的魂在咬我,吞噬我。無形的吞噬有形的,靈魂吞噬實際的臟器。

本來是我吃它,到頭來變成了它吃我。

想想,當初吃它時我就如陷泥濘了。鮑魚并不像其他食物那樣,要么軟嫩,要么酥脆,即使是Q彈的,也沒有那么難以征服。它的肉質(zhì)讓人淪陷。咬進去,難以拔出來。這是它用它的生命力在跟我糾纏。但它又不像年糕一樣黏黏乎乎,又好像可以拔出來。也確實是出來了,但是跟著牙齒。同時,我的牙齒也還得進去。并非為了咀嚼完成,必須進去。如果是這樣,經(jīng)過之前的教訓,是不會再進去了。大不了把它吐掉,放棄。我是貪吃的人嗎?我什么沒吃過?早已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沒有人會在一個地方淪陷第二次,除非是有著豬一樣的腦子。但這跟腦子無關(guān),跟欲望有關(guān)。就是愛吃。愛無關(guān)理性,只關(guān)欲望。我牙齒有欲望。牙齒會有欲望嗎?石頭會有欲望嗎?但至少它會追求快感,就是癢癢的,想磨牙。于是又進去了,還簡直迫不及待地,亂了陣腳地。于是又淪陷了。于是又開始糾纏?,F(xiàn)在想來,這樣,我的牙齒能不負使命咬碎它嗎?不可能。

所以讓它溜進我的咽喉,沖進我體內(nèi)。我曾經(jīng)看過一段視頻,中國人民解放軍沖進南京國民政府總統(tǒng)府。鮑魚肉就是這么沖進來的吧?解放。對它來說,就是解放。但對我來說呢?

當然,我可以對它不作出反應(yīng)。就讓我的胃被它吃掉吧。把腸也吃掉,把內(nèi)臟通通吃掉。吃干凈,也不會疼痛了。沒有了身體,那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但我又沒有被吃掉,我還有感覺,我還活著,并且活得清醒,尖銳地感覺著我的生命。

我這是在懲罰自己嗎?背著我妻子去那種場所。贖罪?但其實也沒什么,大家都去了,很多人都去,這已經(jīng)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日本特色文化。文化無優(yōu)劣之分,也就沒有道德與不道德之說。那既然這樣,我為什么要覺得這是罪惡呢?其實我也并沒有干什么,說了也沒有關(guān)系的吧?那我為什么就不說?我不說,把自己置于這種境地。

我一方面不說,一方面又死死揪住自己,從而讓妻子產(chǎn)生懷疑了。我這么折騰,究竟是在贖罪,還是在向妻子暴露?

其實妻子問過我后,見我不回答,也就不再問,去干她的家務(wù)事了。她很會干家務(wù)事,這本來是我的福氣,但我現(xiàn)在很忌諱她干。似乎不完全是因為忌諱她臟,更多的,是覺得我自己有罪,不能再讓她伺候我。那么她不干,我可以干嗎?我也干不了。所以還是她干了。特別是前兩天剛被通知,由于我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文學獎,省里要獎勵我一套房子。我原來住房并不寬敞,妻子已經(jīng)在規(guī)劃換房了。那么也就是說,我將在新的房子里,過這樣的生活,繼續(xù)我的痛苦。這是我值得驕傲的事嗎?這種思維太折磨人。我轉(zhuǎn)而只去感受自己的肚子疼。我還疼著,這未來實在是沒有心情去管顧嚴肅問題的。

疼痛緩解時,嚴肅問題又冒出來了。嚴肅,多么討厭的詞。即使是不去想虛無縹緲的道德問題,目前嚴肅問題就是我肚子痛,一嚴肅起來,它就又痛。

其實我原來也不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人。或者說,只是我覺得自己很正經(jīng)。我確實在價值觀上很正確,沒有這種自持,怎么可能寫作?但因為寫作,我實際上又陷入了另一種境地,我的生命力、我的情感被調(diào)動起來了,或者說,需要拯救。曾經(jīng)有一個年輕女孩走近我。她有著一雙非常漂亮的手,細長、白皙。那手讓我想起妻子年輕時的手,年輕時的清爽的可以放心讓它揉面的手。我端詳著它,豎起來看,看指甲是否長了。她的指甲總是不長不短,就貼著指尖,像水流過指尖一樣。它好像永遠不會長長,永遠止于手指最尖處。它就是指尖的一部分,讓手指像芽一樣伸展起來。我順著芽的長勢順著推,又逆向摸向根部。揉,搓,轉(zhuǎn)。掐它關(guān)節(jié),就好像會掐斷一樣。掰開手指,探尋手指的側(cè)面干凈與否。這簡直鉆牛角尖。如果不太干凈,我就給它“咯吱咯吱洗一洗”。這是魯迅小說《肥皂》里的情節(jié)?,F(xiàn)在我后悔當時對川端康成的作品不太熟悉,不知道審視腳趾窩是否一干二凈。但我會去摳摸手指窩。順滑,沒有任何糙感,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她只有二十一歲。

我摸她,她也用這樣的手摸我。怎么我就沒有覺得它帶上了細菌或者病毒?也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身體干凈?那么它也會染上外面的東西。染指,這個詞真是妙極。它會染上外面的,讓我忌諱。染上物品倒還好,就怕染上了人的,尤其是男人的。別的男人會碰物品,它再碰上,就染上了。明確說,她被染指了。所以我們在一起,我就要求她去洗手。

雖然當時我在文壇不討好,但也有,甚至恰恰是也因此另有了支持者或者崇拜者。她就是我的崇拜者。而且也恰因為我被放逐于主流之外,成了邊緣人,我們干什么都并不違和了。但我還是認真的。當然,那女孩當時也是認真的。單是看她掐我就知道了。她用她干干凈凈、即使把我掐破了也不會讓我受感染的手,掐我。后來她還咬我,把我咬破。按說牙齒多臟?。康难例X在我這里,特例地不覺得臟。她牙齒那么白,就是干凈的證書。她掐我咬我,我就知道她是真動情的。只不過后來移情別戀了。當初愛我是真的,后來愛別人也是真的,“九〇后”的孩子就這么熱烈而又沒有長性。我卻仍然愛著她。我能指責她嗎?我自己又是什么東西?我有妻子,有家庭。當然我可以為她離婚,如果她提出的話。但她并沒想跟我結(jié)婚。不管怎樣,我們就是在這種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中,清清爽爽愛了幾年。我們都沒有想太多,就是愛,我們就是相愛。

但她一走,不堪就顯現(xiàn)出來了。她并沒有感覺到不堪,因為她有新的愛,就像從我的房間搬到另一個人的房間,那邊有人在迎接她。我被撇下一個人,回想她,咀嚼我們曾經(jīng)的事,沒有了她的愛,于是我們的事還原到了本來面目。就連當時我寫的文章都顯得那么可恥。倒并不是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可恥,是覺得當時怎么會有那么可恥的理論?那不是檄文,是強詞奪理,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恬不知恥。

無論如何不能想象她被別人染指。但過去我不就是在染指她嗎?不管是因為愛,還是占有,總之都是拿不出手的。我如此不堪。我洗心革面,回歸正道。我成了道德家。我開始抨擊這個,抨擊那個。一副文學正道的衛(wèi)道士的樣子。

我回歸了家庭。要說我這是真心的吧?也是真心。但要說不是真心,也不是。我不禁懷念八十年代,我和妻子堂堂正正相愛,那時代,被我們這些虛偽的人懷念為清純的時代。那時候,我還恨不得敲著鑼鼓聲明她沒有在我宿舍留宿。但不還是激情滿滿嗎?

我所以正氣凜然,并非是因為我的價值認知,而是,帶著掩飾心理。至多,是因為我的文學教育,文學是修辭的,文學是高蹈的。也是一種遮蔽。我所受的文學教育都在遮蔽著什么。掩飾是很累,被遮蔽,又會讓自己反之去探頭。

6

按常規(guī),回國后有個匯報會。本來早就該開了,因為疫情耽擱了。等疫情稍微緩和,就改在線上舉行。

從大家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屏幕上的我,是一個怪物。本來我也可以不參加的,雖然是線上會議,可以在自己家里進行,但我生病了。我卻堅持要參加,好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

“人不舒服?”主席問我。委實說,主席是個很好的人,讓人很舒服的那種人。

“沒有。”我說。

但我明明就是不舒服,為什么要說沒有?我是對他不滿,對所有人沒有看出我真正的病因而不滿。但我是肚子里出問題,人家怎么知道?我知道是我沒道理,我就是不講道理。好像是,前陣我太講道理了,我現(xiàn)在就是要不講道理。

“不然,還是下去休息?!敝飨f。

大家也體恤地附和。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沒有人想讓人不舒服,當然也不想自己不舒服。難道我是喜歡不舒服的人?我不是被自己肚子的不舒服折騰得夠嗆嗎?也許只有一個解釋,我很痛苦,因此我要把這種痛苦發(fā)泄出去,讓別人也遭災(zāi)。這樣我的痛苦就能減輕了?也未必。但我就擺在他們面前,我就痛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至于無動于衷。有人現(xiàn)出感同身受的表情,難說他就沒有被我的痛苦樣子暗示了。人還有惻隱之心,于是又有人現(xiàn)出可憐我的樣子。這又讓我不舒服。憑什么你可以對我憐憫。特別是在場的,還有跟我一起去吃“女體盛”的人,憑什么他們沒事,就我有事?他們甚至擺出不知道我因為什么才病的樣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難道不是跟你們一起去的?就因為你們沒有事,你們抵抗力強,也就是你們身體比我更臟,百毒不侵,你們沒有事了。甚至你們根本不能理解我怎么會有事?他們還問:“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對!”我說。我自己也感覺到我回答得十分凝重。我一旦嚴肅起來,就是這種語氣。

但他們沒有察覺。

“吃了什么了?”那個著名青年作家還問。

他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不明白?

“女、體、盛!”我針對地說。

他臉煞白了。我得意地看到,其他去的人的臉也煞白了。領(lǐng)導們的臉也煞白了。我明白,領(lǐng)導是被我架在一個尷尬的境地了:作為領(lǐng)導,不能不查問;但查了,又怕惹出事來。實際上他們也希望查無此事,希望我只是在開玩笑。我看到主席的臉輕輕地抽了一下,那是一種對我的話的不當真,當作玩笑。這讓我不滿。我產(chǎn)生了把主席也一同拉下馬的心理。盡管我知道他是好人,他很無辜,但在我痛苦的世界里,無辜者也是有辜者。

“還是休息去吧!”主席又說,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你沒有聽到我的話,你臉抽搐什么?這不僅是不當真,而是欺瞞。我平生最恨欺瞞。其實我自己也不是絕對沒有做過欺瞞的事。什么絕對沒有啊?我這么說時就是在欺瞞。我經(jīng)常做欺瞞的事,和那女孩在一起時,我?guī)缀趺刻於颊f假話。只不過自己以愛作為理由?,F(xiàn)在愛沒有了,我看到了“愛”的畫皮之下的骷髏。只是原則隨我而浮動。所謂原則,不過是這種東西。就像我的肚子的感覺。也許就因為現(xiàn)在我很不舒服,一陣緩解,一陣疼痛,正在我疼痛的當兒,主席又說了一句:

“休息一下就會好的?!?/p>

“不會好!”我叫。

大家驚駭?shù)赝?。是因為我竟然跟主席這么說話。

“會的?!边吷厦貢L說。

“不會!”我仍然頂。

“你怎么這么肯定?”秘書長臉也抽了一下,不過他現(xiàn)出的是完全的笑意。

“我就是這么肯定!”我說。

“去醫(yī)院了?”

“嗯!”

“檢查了?”

“嗯!”

“化驗了?”

“又提化驗!”

“但不看化驗看什么???這是科學!”

“科學也不能絕對相信!”我說。

現(xiàn)代社會,人們一方面信科學,另一方面也知道科學遠遠未達到解釋一切解決一切的水平。但人們這么認為時,是相信科學會發(fā)展。我卻不是。或者說,我鄙視他們把希望寄托在科學發(fā)展上,那是骨子里的敷衍,他們其實并不堅守。但我,死腦筋、頑固、狹隘,哪怕是愚昧,只要懷疑,更重要的是絕望,就還是在堅守。就這點上說,我還真不是知識分子?;蛘?,我是中國田園學界所說的保守主義?甚至,宗教保守主義?現(xiàn)代社會,宗教讓位于理性。但我反其道而行之。但我有什么宗教信仰?不要說宗教,我有信仰嗎?我信仰什么呢?

“還是能量的問題。”書記說。書記特別信仰傳統(tǒng)醫(yī)學,這是誰都知道的。他的觀點顯示出他有融會貫通的能力?!澳芰空秃昧?。能量正,就有免疫力?!?/p>

“這就是科學!”一個小說家說。

“我是從實踐出發(fā)?!?/p>

“實踐是,我就是在痛!”我叫。

“心理因素也會導致器質(zhì)上出問題的?!币粋€寫散文發(fā)家的人說。

“經(jīng)驗主義?!币粋€批評家插進來論證。他根本不是在接我們所說的話題,他至多是在接書記的。我不知道他的經(jīng)驗主義是褒呢還是貶。從這時代的價值觀考量,應(yīng)該褒者居多。確實,什么都說不清楚,只有靠經(jīng)驗。我也是,經(jīng)驗告訴我,我的肚子還在痛著。如果科學能證明我真的有病,那么我就信它。這樣,我倒有點實用主義了?;蛘邠Q一種說法,如果科學不能證明我真的出了毛病,那么我就不信它。我相信我自己,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我感覺我胃里,或者是腸里,就是有只鮑魚在咬我。就是那只紋身的鮑魚。它美麗而兇惡,它用牙齒咬我。

鮑魚有牙齒嗎?我查了一下百度,鮑魚有牙齒,在頭部。鮑魚的頭部很發(fā)達,有兩個細長的觸角,在觸角的基部背側(cè)各有一個短的突起,突起的末端生長著眼睛。原來它還有眼睛?!霸趦蓚€觸角之間有頭葉,頭葉的腹面有向前伸出的吻?!蔽?!“吻的前端有口。口里面有強大的齒舌,是一個幾丁質(zhì)的帶子,上面生著很多列小齒,形狀很像銼刀,鮑魚就是靠它來咀嚼食物。”

按說鮑魚在被端上食桌前,牙齒應(yīng)該被除掉了。但端上的不是桌,是女體。這是生吃,生猛才重要。所以要保留著。而且廚師也很難處理這牙齒的吧?就留著,讓敢吃它的人去征服。

我甚至懷疑它被端上來時,店家有提示。就像我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坐過山車前,一路都有提醒危險的牌子。這也給客人一種更大的刺激。只是我聽不懂日語,或者,沒有去注意。

牙齒在我的胃里揪揪揪,我躬起背,好像這樣就能躲開它一樣。盡管我也知道它就在我的身體里,但我仍然無濟于事地躬著。我竭力抻長脖子,好讓身子往后拉抻。但我的身后沒有拉力,我就把身體卷回來,增加拉力。我的脖子像鵝一樣抻長,身子又像被煮熟的活蝦一樣極度彎曲,那樣子應(yīng)該是怪異極了。我看到屏幕里的大家的神情,都像見到了怪物。但我身體僵硬,就是我想下線也不能。秘書長急中生智,在麥中喊我的家人。

我的音箱大噪起來。妻子剛好在家,她從臥室趕過來。

大家喊她打電話給120。

我被送到醫(yī)院。再查,仍然沒有查出任何問題。但我身體還像被冷凍的鵝一樣僵硬著。叫來康復(fù)科醫(yī)生,也沒有讓我改變姿勢。其實是我自己控制著不讓改變,一旦改變姿勢,身子就松懈了,氣就憋不住了,就無法讓自己的胃頂住那鮑魚了。我沒有跟醫(yī)生說。一說話,我的氣就也泄了。再者,如果我這么說,他們一定會來說服我,讓我放松,放松,不會有事的。但事是在我身上,又不發(fā)生在你們身上。

再檢查。確定我沒有問題,讓我在醫(yī)院觀察。我反對。醫(yī)生笑道:“原來你不是啞巴?!?/p>

“他是作家?!逼拮诱f。

我瞪了她一眼。我不愿意被提是作家。也許是還有羞恥感,覺得我這樣子不配當作家。也許是我內(nèi)心已經(jīng)看透了自己。我要回去。醫(yī)生說你回去干什么?是啊,我回去,不如待在這里接受觀察。但我堅持要回去。我回去,是要去赴一個秘密的約會。盡管我自己也不明確這是什么約會,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把自己洞穿了。

我像未解凍的鵝一樣被抬了回來。我不愿意躺到床上去,躺床上也只能側(cè)著,蜷著身子,縮著腳,最好膝蓋頂著肚子。她伸過手要按我肚子。“哎呀你別吵我!”我叫,“你干你的事去吧!”

“還有比你這更大的事嗎?”妻子說。

“這是我的事!你管我的事!你管得了我的事?你只會揉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蹦出這句來了。“做家務(wù)……”我又趕緊修正。

好在妻子沒有注意到,她真覺得我是在說她干家務(wù)。這就好多了,針對性模糊多了。哈,針對性。我現(xiàn)在就在被鮑魚針對。

“對,我就會干家務(wù)!”妻子應(yīng)。

“不是說你只會……你還是老師……”

“我里外都要干。我干這么多,還有錯了?”

沒錯,確實沒錯。但生活不是以對錯來衡量的。

那以什么?

我這么說,是要公然宣揚我對她的不滿,要棄絕她?好在妻子心里敞亮,不跟我計較?;蛘哒f,她的專業(yè)訓練讓她就事論事?!安桓愠场!彼f,“我只問你,你究竟吃了什么?”

“沒有?!蔽沂諗孔约?,嘴上這么說,但我的表現(xiàn)又完全不是這樣,好像自己該死地要把自己供出來一樣。好在她沒有注意。

“是啊,你也沒有在外面吃?!彼妓鞯?。她完全沒有想到是在日本的原因。再說,從日本回來都那么久了。“這陣都在自己家里吃的。我們家的東西,我都是做得很干凈的?!?/p>

“哪里干凈……”我說。

“你總是覺得不干凈……”

“你看人家日本……”

我脫口而出。我怎么向她去提日本了?在外面會議上撒撒野也就算了,這是在家,我去那種地方,是背叛面前這個人的。我是要激起妻子的疑心嗎?公開我的丑事?做了這種事,我還理直氣壯嗎?我不是在懺悔嗎?但我懺自己的悔,絲毫沒有關(guān)照別人的心思。那些嘴上說著“對不起”,卻又仍然繼續(xù)干著對不起人的事,都是懺自己的悔。當然我也對別人懺悔,這別人,就是那只鮑魚。但那鮑魚真的在我肚子里嗎?倒是現(xiàn)實中,妻子實實在在存在著,就在我面前。我為什么要去舍實求虛?

妻子仍然沒有聽出我的話意。她聽到了我說日本,她大概只知道日本有和服、櫻花、購物天堂,至多作為藝術(shù)的歌舞伎。如果她跟我計較,是否會好一些?但她總是那么寬和。也許因為我眼下生著病,她就原諒我。她要幫助我。但她不知道幫助我就是要頂住我的肚子。她永遠夠不到痛點。

我推她走。

“走?走哪里?”她說,像面對任性的孩子。她的意思也可能是,她作為我的配偶,怎么可能拋下我?我寧可她拋下我。不是寧可,就是要她拋下我。但要這樣,我就得證明自己不再難受,我已經(jīng)好了。

7

我確實很難受。我難受的樣子遮掩不住。我被咬的樣子很可怕?;蛘哒f,我害怕被咬的樣子很丑。更明白地說,我茍且的樣子很丑。我躲進了我的書房,這里才是我的。整個家都不是我的,只有這里才是我的。我蜷縮著身體,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不是感覺,是感受,感而承受。不僅是承受,還看到承受。我看到自己身體被咬。那可怕的鮑魚,整個地貼著我。我看不到它的臉。

我為什么要看它的臉?記起吃“女體盛”時,我也一再去看那女孩的臉。本來吃東西就吃東西,東西放在她身體上,跟臉無關(guān)。我為什么要去看她的臉? 難道是想知道她好看不好看?

其實那女孩,我閉著眼睛都知道她的美麗是假的,她化著濃妝。由于化妝給我的不確定性,我甚至不知道她長著一張怎樣的臉??晌矣钟X得,她跟我曾經(jīng)愛的那女孩長得很像。我以為我和她那段事已經(jīng)翻篇了,但并沒有。一旦有條件,就又沉渣泛起。

其實究竟像不像,我也不能確定。我就是覺得很像。也許根本并不像。如果一定要說像,那就是她們都是年輕女孩。

就這么,我被激活了。也許因為壓制,所以反彈更強烈。要不然,愛欲是私密的,我不至于在眾目睽睽之下產(chǎn)生對她的愛欲,并且不可遏制地表現(xiàn)出來。原來我當時那么夸張地表演吃鮑魚,并不是我為了表現(xiàn)出隨眾,而真的是愛欲在驅(qū)動我,我要吃她。愛欲是需要互動的,所以我才去看她的臉吧?我不僅要吃她,還要吃有反應(yīng)的她。據(jù)說有的動物是不吃死體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吧。喬治·巴塔耶說人類忌諱尸體乃至腐敗物。我一直不喜歡那些歪門邪道的理論,可實際上,我們都在踐行著這種原則。好像他還說,對死亡的詛咒不斷波及性欲,詛咒有使性欲色情化的傾向:即在性焦慮中有一種死亡的憂郁,一種對死亡相當模糊的恐懼,但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從這種憂郁中解脫出來。

我就是在這種憂郁中吧?所以我才要那么在乎她的臉。但我看不到那鮑魚的臉。它吸附著我,整個臉完全貼著我。我也并不能看到它的牙齒。我甚至不能確實判斷它是用牙齒咬我。它的皮膚因為有花紋而顯得分外粗糙,我是被它磨痛的。也就是說,它是用舌頭一樣的軟物質(zhì)吃我。舌頭看似柔軟,其實是粗糲的。它是坦克的輪子,柔軟的鐵蹄,拉過去。唾液又是腐蝕液,舌頭像漬滿腐蝕液的棉簽,抹過去,我就被腐蝕了。我渾身無力。我強烈感覺到痛,但我什么力氣也沒有。我就這么無可奈何地被腐蝕。我看到我的肉在從骨頭上脫出來,它用舌苔與我廝磨。它柔軟下去時,就是我的肉充盈在它里面,倒好像是我攻陷了它一樣。當然我是腐敗的,我有什么力量攻陷它?但腐敗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就好像它原來用腐液腐蝕我一樣,我也可以用被腐液腐敗了的肉體反去腐蝕它。

這倒讓我發(fā)現(xiàn)了辦法。反正我無法逃脫,我疏離它,反而在我們間形成了空間,它就更有施展的余地了。那么我就索性貼近它,貼緊它,讓它動彈不得。

這是我的胃,你看,你看,吃吧!我對它說。

難道我真是要它吃?我也搞不清楚。倒覺得它干脆吃了,我就能以短痛解決長痛了。就像我牙齒痛時,會用舌頭去頂那痛牙,讓痛牙更痛,徹底痛,然后就麻木了,就不痛了。我躬著身子,也是用痛抵消痛吧?一旦沒有被頂著,痛就會恢復(fù)。但一直頂著,感覺也會退化,產(chǎn)生不滿足的感覺,像從痛退化成了癢。要撓癢,給我撓,對對,這里,就這里!我一副賤相。我自己看著都覺得很丑,我自己能看見自己嗎?書房所有墻都是書柜,知識俯瞰著我,知識鄙視著我。我蜷縮在書下。書已無法喝斥我立起來。咦——咦——咦——我越蜷越深,竟至于趴下去。給我撓!重一點撓!再重一點。求你了!求你!用抓,抓!抓破,人有皮,胃也有表皮,粘膜上皮。抓個鮮血淋淋。

你不痛?鮑魚問。

不痛!

剛才還痛。

是啊,我剛才怎么會痛成那樣呢?現(xiàn)在不痛了!我說。

那你剛才是真的痛嗎?它簡直是在審問。

唉唉,就不要問了……

那剛才……它還在問。

我把腸也送上去。這是我的腸!小腸之后,還有大腸。我誘惑道。

對方倒像厭食的小孩一樣,避著嘴不肯吃。雖然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在躲避,因為我喂出去的東西沒有被接收。我頂上去,無論它嘴在哪里,我一定要給它。

你別煩我!它說。它也說著我對妻子說的話。簡直冷酷無情。

怎么是煩你?我說。

這不是在煩我?

我的蜷曲頂著它的樣子,確實像在惹它。對不起……我覺得可氣,在這個世界上,受害者還必須給施害者道歉了。我都給你吃了?。?/p>

你以為我要吃?

你以為我要你吃?

那就別惹我!

是我惹你?是我惹你還是你惹我?

是你把我吃進去的。

我承認!我坦承。所以我現(xiàn)在贖罪。

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所謂贖罪是假的,不過是一種說辭,甚至可以說是索愛,但我不能沒有它。就像聶赫留朵夫不能沒有瑪絲洛娃一樣。他必須纏著瑪絲洛娃。

但它可不愿意。它煩道:贖罪就離我遠點!

可是你已經(jīng)在我肚子里了!我近乎得意地聲稱理由。

那就把我拉出來。

怎么拉得出來?

是不可能還是不愿意?

我的胃一跳,它真是聰明的小家伙。要拉,必須到腸里。但我的胃實際上一直截留著鮑魚,根本還沒有到腸里去。

就是不可能!我硬說。

你又沒有長著一個牛那樣反芻的胃。它又指胃。它應(yīng)該知道自己在什么部位。你為什么要翻出來反芻?為什么?本來可以順著腸道下去的,本來可以過去的,你為什么要這樣?我被你困在這里。

敢情你還覺得是被我困在肚子里了哈!

不是肚子,就是胃!它明確指認罪犯。你放開通往十二指腸的通道。

不行??!這樣就拉肚子了!

就是要拉!

我緊張。我感覺我的胃兜不住了。并且,原來控制著脾不工作,這下它也要啟動了,加速胃的工作。鮑魚很快就要滑到小腸里,然后大腸。要變屎了!我威脅它。

這樣才能拉出來!它說。

這可不行。我知道這樣很快就不痛了,或者不這么痛了。我就會回到正常狀態(tài)。它赦免了我,我就要回到日常。但我不想回到日常,那是一種庸常,是無聊,是死亡。我寧可它留在我肚子里,寧可讓它折磨我。人有逃避苦難的本能,但同時也有珍惜苦難的心理?,F(xiàn)在這苦難要離我而去,我不能。我想起那個女孩離開我時,我曾經(jīng)痛苦得要去跳樓。跳樓是讓自己抽離痛,還是讓自己更痛?或者,其實是我受不了她淡然抽離我,我寧可她掐我咬我打我。她不愛我了,就不掐我咬我了。我跟她沒有關(guān)系了,我的痛跟她沒有關(guān)系,我痛,反會妨礙她正常的生活。她要回到正常生活中。我不能。她不讓我痛,我自己讓自己痛。

你為什么要這樣?鮑魚說。它說著跟那個女孩一樣的話。有趣嗎?

怎么可能有趣?我叫,是……實在下不去。我有炎癥,我在痛。不是你咬的痛,不能怪你。當然應(yīng)該怪我。好吧,就怪我。我知道,我知道!我錯了,我懺悔,我悔罪,可是就是在發(fā)炎……

我這么難受,那女孩她知道嗎?當然不知道,對她來說,一切已經(jīng)成為過去。她也不知道她走后,我換了幾次面貌。也許她在雜志報紙上看到我的文章,都認不出來呢。

鮑魚道:你很享受發(fā)炎嗎?告訴你,被你吞進胃里,落到你腌缸一樣幾十年的胃,我不發(fā)炎也會發(fā)炎。你不覺得自己腐朽嗎?不要說胃,你嘴里呼出來的味都叫我惡心。閉緊也就算了,但你卻張開嘴,吞吞吐吐……

我愣。它指的是吃它時嗎?還真是吞吞吐吐。不過它還沒什么可吐出來的,但它作為食物,可以看到桌上其他食物被吞吞吐吐。所以它才要那么急著被消化掉。與其是我消化不了它,不如說是我不想消化它。我要跟它糾纏。我又喂它我的胃,它不要,就繼續(xù)喂其他內(nèi)臟。我要把它堵得毫無空間,讓它窒息。這樣,它雖然但求毀滅,本能會讓它尋求空間。這樣,它就得去吃我的臟器,好騰出空間。它開始接納我了。它拼命地接納,大口地吃。不是我想象,是我真的看到了,它張著血盆大口,把我內(nèi)臟吃光。但它還被我的肉包圍著,它得繼續(xù)吃我的肉。奇怪它小小的個頭,怎么能夠吃下這么多?

我看到我的骨顯露出來了。吞吞吐吐。

我聽見妻子在外面叫,聲音模糊,好像裹著皮囊:“你出來不出來?開門!”

這聲音把我從吞吞吐吐的狀態(tài)中揪出來,如同被捉奸。我沒有逃走。我也逃不走,我正被吃著。骨頭與肉連在一起,怎么也扯不下來。好在有門,她在門外進不來。我還能繼續(xù)被吃。我繼續(xù),不管不顧。

“這日子沒法過了!”妻子在威脅,“我們離婚!”

離婚?哈,求之不得??墒悄闾岢鰜淼?,不是我提出來的。離婚就脫離生活軌道了,就不要假惺惺裝常態(tài)人了。常態(tài)生活的被窩下滿是虱子,就不癢嗎?馬上離婚!你走!當然她不可能走,因為她不是真要離婚,她是愛我的,她只是威脅,她目的是為了進來。我怎么能讓她進來?可厭者的多情實在讓人受不了??蓯壅叩臍埲套屛抑?。我的鮑魚,你吃我吧!親愛的,我給你,全給你!把我吃光吧,我就消失了,再不需要混世丟人現(xiàn)眼了。算是幫我,算是救我!我的肉太沉重了,沒有了它,我就輕松了。你說得沒錯,我為什么要這樣?我為什么要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丟人現(xiàn)眼?所有人都有肉,所有生物都有肉身,所有的肉身都不是任何時候都遮得住,所有的肉身都丟人現(xiàn)眼。但我就是這么覺得,沒有道理。就算幫我,讓我結(jié)束,不再有糾葛。對,對,就這樣!就這么吃!再吃,再吃……

我被吃成了骷髏。肉爛泥一樣堆在地上,我書房的原木地板被搞得亂七八糟。原來鮑魚并沒有把肉吞下,只是把肉啃下來。是啊,它那么小的體量,怎么可能吞下我這么多的肉?再說它不是說我惡心嗎?它也不吃我的肉。從被啃下的肉上,我看到了牙痕。也許不能說是牙痕,而是這肉原來跟骨骼相連的韌帶膜的形狀,證明這肉是從我骨上剝脫下來的。骨骼輕松起來了。我感覺不到我的骨,好像它不是我的,好像我從來沒有擁有過它。但它畢竟是我的,我看著骨架,就像看著我自己描繪的抽象畫。那么清奇,那么干干凈凈。據(jù)說骨是不會被腐蝕的。

妻子破門進來。“你在干什么!”她驚叫。

我扭過頭,她“啊”地跑出去,跑出家門,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

我回看自己。我干了什么?她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大?這里沒有女人。也沒有鮑魚,它到哪里去了?只有我自己。

我趴在自己的骷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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