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西華第一高級中學 高曙光
谷雨時節(jié),圍墻外的楊樹枝條上扭動著一片片嫩綠的葉子。楊樹枝頭上的果殼即將分娩,風輕輕扭動著楊樹葉,在綠色的產房中,陽光溫柔地撫摸著一粒粒果殼,圓圓鼓鼓的綠豆大小的果殼在風中開裂,一朵朵楊絮從撕裂的母體中彈射出去,風兒托舉著新生命隨風飄揚,潔白的絮狀襁褓中包裹著楊樹的種子,這將是一場全憑緣分的旅行。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三年級的教室里還有七名學生正捧著課本朗讀,今天讀書的音量比上周小多了。教室里少了一個嗓門大的學生,這個學生名字叫文峰,他是語文老師指定在班里領讀課文的學生,領讀時起的調高,學生讀書的聲音就大??山裉斓淖x書聲卻有氣無力,讀書聲在教室里飄來飄去,過了幾分鐘,聲音又小了,只看到學生的嘴唇在動。
文峰轉學的消息是他爸爸文天成上周末在家里對串門的“楊貴妃”說的,楊貴妃是村里的小廣播,走著路就能把剛得知的信息生動形象地發(fā)布出去。楊貴妃的家在村西頭,文天成的家在村東頭,楊貴妃走出文天成家的大門,一路向行人描繪著文天成的宏偉藍圖。楊貴妃中氣十足的聲音吸引了不少村民,他們扒開門縫迎接楊貴妃的聲音,文天成的兒子文峰要到城里去上學。
楊貴妃說文天成在北京專門收舊衣服,舊衣服可以用機器打成氈做床墊做沙發(fā),城里人不稀罕舊衣服,不流行就扔掉。村民們半信半疑,那不就是撿破爛收破爛嗎,能掙大錢?
楊貴妃又說,城里的寄宿學校,很費錢的。
村民們很快散去,各家的大門又陸續(xù)合起來,兩扇門之間留著一道窄窄的門縫。
教室里的讀書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像飄飛的楊絮。文峰的座位上空著,文向成沒了同桌,他雙手扯開課本,把課本立在桌面上,他低下頭,下巴緊貼著書桌,他的胳膊可以隨時向兩邊伸,沒有同桌的阻擋,文向成突然感覺書桌很寬。一周前文峰還嫌座位擠,文向成不和他爭辯,只是把屁股底下坐著的方凳向外移了移,文峰把書桌向前一推,他是個胖子,離書桌太近呼吸有些喘。文向成把自己的方凳朝前移了移,他太瘦,不能離座位太遠。這張書桌校長不讓搬走,說要是縣里來查學生人數(shù),就說文峰請假了,那樣就不會少給一個學生的經費。
教室前門的門框上方的窗戶開著,一大團楊絮飄了進來,文向成的嘴里不再發(fā)出聲音,他盯著那團楊絮,楊絮慢悠悠地向他飄來,他趕忙嘬起嘴朝那朵楊絮吹氣。楊絮被推到講臺邊,朝前翻一個滾,落在水泥地板上,白色的楊絮沾上黃褐色的塵土,楊絮卷成一個更小的團,打了兩個滾,被講臺阻擋了……既然是種子,就要撒到地里,埋進土里,教室不是它應有的歸宿。
讀書的聲音又大起來,時有闖進教室里的楊絮來調節(jié)學生讀書的音量。
語文老師柳雪飛站在講臺上,楊絮開始飄的時候,她作為一名農村特崗教師來這所學校報的到。柳雪飛的到來給學生們帶來了新奇的感覺,她上課下課總講普通話,并且上課時用麥克風,腰間戴著擴音器,講課喜歡用手勢。
柳雪飛一來就戴著大口罩,她的聲音被口罩過濾了,聽起來慢悠悠的,即便是嚴厲的訓斥聽起來也變得溫柔了。
剛來時,她向學生做自我介紹:“同學們,見到我不要躲著我不說話,也不要只稱呼我‘老師’,要帶上我的姓,我的姓是‘碧玉妝成一樹高’的——”
同學們異口同聲:“高——老——師——”
“錯了,我不姓高,我的姓是‘碧玉妝成一樹高’的‘柳樹’的‘柳’字?!睂W生們屏氣凝神看柳雪飛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在她指間滾動,一個“柳”字出現(xiàn)在黑板上,字跡端正工整。
“記住了嗎?聽別人講話一定要聽完整,有時候還要想一想。以后大家見到我向我打招呼怎么說?”
“柳老師好!”學生齊聲回答,聲音干脆,沒有拖腔。
柳雪飛的大口罩里面究竟是怎樣的一副面孔,在這所小學校里只有校長見過一次。柳雪飛來校報到的時候對校長說自己皮膚不好,對花粉過敏,對楊絮過敏,一到這時候臉上就紅腫,要么用口罩遮住臉,要么請假等楊絮不再飄的時候再來上班,說完就摘下口罩讓校長看。
校長說,快戴上,這口罩可是摘不得。學校正缺教師,你就戴著口罩上課吧,只要說話大點兒聲就行,春天很快就過去了。
校長的話似乎還在柳雪飛的耳邊,柳雪飛的目光從學生的座位上掃過,班里又少了一個學生,柳雪飛走到文向成的書桌旁,在文峰坐過的方凳上坐下來,文向成又要移動自己的方凳,柳雪飛拉住了他。
教室里的讀書聲突然大起來,那聲音穿過窗戶陪伴著漫天飛舞的楊絮。
柳雪飛扶了扶文向成的肩頭,她站起來離開座位走上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字: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