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圃

陳玉圃 南開大學東方藝術(shù)系教授

前期說畫家要以我為主，并不是玄之又玄的話。因為孟子也說過，要“萬物皆備于我”。這句話的重點就是“我”是什么？否則，憑什么萬物會備于你？

剛開始學畫的時候，黑伯龍老師告訴我，要學老師的老師，怕我因為師生關(guān)系困于他的技法風格之內(nèi)出不來。我老老實實地臨摹了郭熙、李成、夏圭、唐寅、石濤、王石谷等人的許多作品，有的如一幅長卷至少要臨摹好幾遍。這是打基礎(chǔ)的階段，是在找“我”的階段，很辛苦，但也充滿激情，因為這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沒有上過高中，接觸不到正規(guī)的西方藝術(shù)教育體系，只能從傳統(tǒng)中尋找自己的影子，即那些古人技法中能打動我的地方，可能是一幅畫，也可能是一處小景，甚至可能只是一塊石頭，或者一抹水云，能堅持下來的動力就是因為喜歡。喜歡還需要什么理由呢？人生之路可能很長，但決定人生質(zhì)量的時間卻肯定極短，往往一個不經(jīng)意的選擇就會決定你的一生。如何把這種不經(jīng)意變成必然，就看“我”在哪里？我要感謝父親、老師，他們都沒有扼殺我的興趣，禁錮我的思想，反而是任由我被興趣所引導，一步步地從傳統(tǒng)中走了出來。

臨摹了幾年之后，雖然老師、同學都夸贊我的筆墨功夫扎實，有靈性，但隨著年齡的逐漸增加，我開始不滿足于乏味的臨摹、創(chuàng)作，覺得自己畫了那么久的畫，還沒有看見過真山真水，算是怎么回事？正好朋友陳啟坦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我就向生產(chǎn)隊請了病假，偷偷跟他兩個人騎車去了一趟泰山。家鄉(xiāng)離泰山不過百十里地，兩個人輪換著騎車，一天趕到泰山，一天爬上去，一天趕回家。饒是年輕氣盛，腿也疼得好幾天走不了路。無論如何，那是我第一次出門看山，雖然沒有時間對景寫生，但看到了真山水，還是很有收獲。途中，我以所學的繪畫語言去一一印證，斧劈、披麻、點苔等，了然于胸。原來，大自然就是最好的老師，不言而教，毫無保留，只看你自己的悟性如何。回家之后，就靠著記憶，開始進行繪畫風格的變化。嚴格來說，這是我的繪畫風格破繭而出的時刻，勉強說起來，也算是一種轉(zhuǎn)化？

等我來到廣西藝術(shù)學院，黃獨峰老師帶著我們四處寫生，遍觀祖國山水。每次出游，我都跟在老師后面，聽他點評山河秀麗所在，把種種風景都記在心里，然后回去慢慢琢磨，靠著記憶，憑著自己的藝術(shù)本能去記錄白天看到的一切。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寫生方式。自己帶學生寫生的時候也不鼓勵他們對景寫生，而是希望他們能記住那些打動他們心靈的場景，在畫面中重現(xiàn)它，或者升華它，其中上下承接的就是“我”。每個人的“我”不一樣，所以我沒有辦法告訴學生他們“我”是什么，卻可以告訴他們?nèi)绾文苷业健拔摇保骸靶牟辉谘?，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比魏稳嗽谧畛跻姷綁邀惖娘L景，總不免于心情激動，這時候一定要冷靜下來，不要被風景的壯麗所裹挾，因為心不定，則筆不穩(wěn)，墨不精。要明白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未必為真，傳統(tǒng)繪畫不能沒有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判斷。所以，需要以不在乎的態(tài)度去協(xié)調(diào)太在乎，不要如韓愈說的“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那樣。不是說這種寫生方法不錯，就一定要排斥其他的方法，每個人的繪畫素養(yǎng)、積累不一樣，他們升華、轉(zhuǎn)化的契機也不同。所以，老師教誨學生，一定要包容、寬容，乃至容忍，如此，他們才能有機會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世相，接受自己。我在南開大學上課的時候，講傳統(tǒng)繪畫的思想，就有學生直接站起來說“我一點也不同意你的觀點”。他當時接受了很多現(xiàn)代、前衛(wèi)藝術(shù)的觀點，對我的“保守”很不以為然。然而時過境遷，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社會的摸爬滾打之后，這位學生至今也是傳統(tǒng)繪畫的信仰者了。所以，轉(zhuǎn)化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的，是個人素養(yǎng)的積累與時代風氣的自然呼應(yīng)，不能以強力扭轉(zhuǎn)之。有時候戲言，我提倡的寫生方法也類似于守株待兔。去耕田，卻得到了兔。四處寫生寫實，卻是在培養(yǎng)寫意寫虛的能力。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即使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實踐傳統(tǒng)繪畫，我也可以怡然自得，不為外界所迷惑。當然，這時候談“轉(zhuǎn)化”也沒有了意義，而這就是最大的轉(zhuǎn)化。

在20 世紀90 年代初，我讀了很多有關(guān)傳統(tǒng)方面的書，儒、道、釋都有。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無心恰恰用”的好處，原來模糊的“畫道論”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成為我繼續(xù)畫風變化的理論指南。而以此心觀照繪畫人生，我又很幸運地遇到了兩次機遇，才徹底將繪畫風格的轉(zhuǎn)化變成風格本身。

一是1997年調(diào)入廣西師范大學，定居桂林。兩年時間，我踏遍了桂林諸峰，真正體會到了桂林山水所以能“甲天下”的魅力，這對我的山水畫轉(zhuǎn)化有很大的影響。有詩曰：“身世浮沉如轉(zhuǎn)蓬，一卷書畫走西東。老來卜居甲天下，看遍桂林三百峰。”繪畫風格本來偏重于表達山水之雄壯瑰麗，現(xiàn)在又補充了山水之清秀典雅。一陰一陽之謂道，自此我的繪畫風格才開始定性，走上了“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路。可見，作為一位現(xiàn)代山水畫家，有交通便利等條件，“行萬里路”是一個繪畫風格進行轉(zhuǎn)化的方便法門，在這一點上古人沒有辦法和我們比。我能融合了南、北山水之美，從而能從傳統(tǒng)繪畫模式中脫穎而出，就是得益于在廣西17 年的生活、學習經(jīng)歷。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廣西成就了我的藝術(shù)，一點也不錯。

二是2003年“非典”疫情時候。我困居在北京，聽從號召在家不出門，半年之間，除了畫畫就是畫畫，沒有上課、展覽、朋友等世俗之事，精力體力也比較充足。那個時候心定神閑，幾乎天天畫大畫，六尺、八尺，往往一日而就。下筆如風，心手相應(yīng)，將近十年來的心得皆融匯于筆墨之中，從而突破了繪畫風格的約束，真正進入了一個隨心所欲，落筆生花的境界。這時候回看藝術(shù)人生，就發(fā)現(xiàn)那個“我”，居然還是十幾歲時候的“我”，繪畫原來也沒有變成乏味的工作，依舊是自己最傾心的愛好！

還是韓愈說得對，寫文字要學圣賢，要“師其意，不師其辭”。這個“意”就是“我”的普遍性，隨類賦形在畫家身上，成了他的個性。這大概就是黑伯龍老師當初不肯讓我臨摹他的作品的緣故吧？感恩黑老師、陳老師、黃老師、陽老師等老師和長輩，沒有他們的寬容和指導，“我”可能就迷失在滾滾紅塵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