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勞劍
想當年,曹操“割發(fā)代首”,令人拍案叫絕。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曹瞞傳》曰:“常出軍,行經(jīng)麥中,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騎士皆下馬,付麥以相持,于是太祖馬騰入麥中,敕主簿議罪;主簿對以《春秋》之義,罰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然孤為軍帥,不可自殺,請自刑。’因援劍割發(fā)以置地。”《三國演義》更“生動”:“主簿曰:‘丞相豈可議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眾?’即掣所佩之劍欲自刎。眾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義:法不加于尊。丞相總統(tǒng)大軍,豈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義,吾姑免死?!艘詣Ω钭约褐l(fā)擲于地曰:‘割發(fā)權(quán)代首?!谷艘园l(fā)傳示三軍,曰:‘丞相踐麥,本當斬首號令,今割發(fā)以代?!谑侨娿と唬瑹o不懔遵軍令?!?/p>
曹操的頭發(fā)真是值錢又不值錢。值錢,是說,一綹頭發(fā),值一顆人頭,救了一條性命,你說這頭發(fā)有多貴重?古之時,除了清代“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那會兒,頭發(fā)與首級相埒——清朝頒剃發(fā)令,原是以發(fā)懾心。曹操是時已“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性命之虞。所以,他的割發(fā),在其心里,算是遵守“士卒無敗麥,犯者死”的法令,并“以身作則”了。如其所慷慨陳詞的制法,而自己卻帶頭違反,今后“何以帥下”“何以服眾”?于是乎,這一綹頭發(fā),端的又承擔了以法呈威和以德示仁的重任,金貴無比。
然而,曹操馬上來了個“然”——“然孤為軍帥,不可自殺,請自刑”,《演義》里是“眾急救住”,郭嘉還吊起“古者《春秋》之義”的書袋。這原也在曹操的算計之內(nèi),諸將肯定會“急救住”的,于是他順水推舟,“沉吟良久”后曰:“吾姑免死?!睉蜓莸玫瓷?。怪不得毛宗崗評點此事時,說曹操“前既借人代己,今又借發(fā)代頭,無所不用其借”,確實,曹操借天子詔令、借人頭,不勝枚舉,今借自己的一綹頭發(fā),不足掛齒。
當然,就曹操來說,也可能真覺得割發(fā)是等于梟首了。漢代以降,已是儒術獨尊。儒家強調(diào)“孝”,有一句話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可見,那時毀傷“身體發(fā)膚”是很嚴重的事。從這個角度說,曹操割去那一綹頭發(fā),也需要點勇氣。如此說來,似乎還真不能以今日的眼光去揣測曹操。
然而,今人以古人說事,終究還是需要放出眼光的。于是乎,曹操的頭發(fā),說起來,終究不值錢。當然不是說頭發(fā)本身——一綹毛發(fā),本“輕如鴻毛”,而是說曹操割掉這一綹頭發(fā),也就割去了法度,割去了他所謂的以法呈威和以德示仁。
郭嘉們難道真不清楚,曹操這是在演戲?所謂“于是三軍悚然,無不懔遵軍令”,也是三軍將士知道,你曹操“馬騰麥中”,可以“割發(fā)以代”,他們假若“踐麥”了,那是真要人頭落地的。
所以,毛宗崗說曹操“即借郭嘉口中語,輕輕將死罪拋開”,實屬確評,事實便是,曹操煞有介事頒布的法令,由他自己率先踐踏了,那可是比踐踏一片麥田嚴重得多。法令被踐踏,曹操的所謂以法呈威,也就被他的馬蹄碎為齏粉;“吾姑免死”,也宣告了他一向的德行,像被割掉的那綹頭發(fā)一樣吹落一地,以德示仁云云便也化為了一縷青煙。
戲曲舞臺上給曹操抹白臉,不是沒緣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