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牧童
北海道的春天來得特別遲,剛有了一點春天的氣息,又下起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井上家的獨棟別墅,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住了。
今天,是井上和子79歲生日。盡管只有自己一個人,和子早幾天就在為生日做準備。一大早起床,她梳洗完畢,化了淡妝,穿上一身最喜歡的和服——那和服只在結(jié)婚和重大節(jié)日時穿過幾次,平日里和子一直都沒舍得穿。
門鈴響了,事先訂的生日蛋糕由快遞送來;接著,遠在硅谷做工程師的獨生兒子井上信夫,打來越洋視頻電話,向母親表達了生日問候。
午后,和子從冰箱里拿出半成品的美味佳肴,按照自己的口味精心烹調(diào)起來,寵物貓“咪咪咕”在她的腳下蹭來蹭去,“喵喵”地撒嬌。天黑之前,豐盛的晚餐終于擺上了餐桌。
和子把已故丈夫的遺像和兒子信夫一家的相片,還有孫女的布娃娃,分別放在餐桌右邊和左邊的椅子上,給自己和兩旁的高腳酒杯斟滿珍藏多年的法國葡萄酒。
一切就位,一個人的生日晚餐就要開始了。和子欣喜地端起了斟滿酒的高腳酒杯,自言自語道:“井上家的,祝你79歲生日快樂,干杯!”說完,她仰起脖子,準備將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可就在這時,和子聽到外面院子里“咚”的一聲異響,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墻頭上摔了下來。平時,連大白天也少有人前來叩這孤老婆子的大門,在這寒冷的雪夜里,會有誰來造訪呢?
和子悄悄起身,掀開窗簾一角。白雪襯映下,她看見院子里有一個披著雨衣的身影。是男人,從身材看這人還很年輕。一大早收了蛋糕的快遞后,院子大門就一直鎖著,這人顯然是剛剛翻墻進來的。他并不急著進屋,而是躡手躡腳地尋找院子里的監(jiān)控探頭,然后用一根伸縮桿將探頭捅到死角位置,看來是想讓監(jiān)控探頭喪失功能。
和子的心“咯噔”一下,意識到來者不善!
可是和子馬上恢復了鎮(zhèn)靜,當然,她很氣憤:平日里從不見有人前來探望,她好像早就被這個世界完全遺忘啦!可偏偏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有人不請自來,還是個“梁上君子”。
和子嘴里恨恨地嘟囔著:“來得好哇!既然來了,就是客人,陪著我這孤老婆子喝一杯吧!”和子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主動打開家門,喊道:“嗨,年輕人,外面太冷,快進來暖和暖和吧!”
這一聲叫喊,反倒把院子里的年輕男子嚇了一大跳。他有些手足無措,支支吾吾,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脫下雨衣鉆進屋里,攜裹著一股凌厲的寒氣。
年輕人進屋后,一眼看到和子腳下漂亮的寵物貓“咪咪咕”——那是一只純種中國貍花貓。見到有陌生人進門,小家伙警惕地往主人腳下蹭了蹭,“喵”地叫了起來。年輕人眼睛一亮,欣喜地彎腰抱起,從頭到尾輕輕地撫摸著,眼中難掩童真。
沒一會兒,年輕人回過神來,放下貓咪,黑下臉來,兇狠地說道:“老太太,你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的,識相的就快把該交出的東西拿出來吧,別磨磨嘰嘰,我可沒那個耐心!”
和子鎮(zhèn)定地說:“著什么急?年輕人,用過晚飯了嗎?要是沒有吃,我邀請你共進晚餐,吃完后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年輕人這才看到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豐盛的食物,而他上午從少管所出來后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不爭氣的肚子立馬“咕咕”叫了起來。他一屁股坐在和子對面的空位子上,心里想:這么誘人的飯菜,不吃白不吃,吃了再“辦事”也不遲。你一個偌大年紀的老太婆,諒你在這漫天大雪的獨棟別墅里也對我無可奈何!
也許是長久孤獨一人的緣故吧,此時的和子竟然萌生出一種莫名的待客心理——畢竟,這個屋子少說也有好幾個月沒有任何客人來訪了,在這種孤獨氛圍下,人真能憋出病來。年輕人的到來,多少給這個冰冷的屋子帶來些生氣。
和子像一個慈祥的外婆,走到年輕人身后,貼心地幫他圍上餐巾,拿來高腳酒杯,斟上葡萄酒。她自言自語,繼續(xù)叨叨著:“特地趕來陪我過生日的人哪,要對他好一點呢!”
突然,和子猛地一怔,發(fā)覺年輕人與自己的兒子信夫很像:戴著近視眼鏡,頭頂上也有兩個發(fā)旋,甚至脖子后面也和兒子一樣,長著一粒痣,只不過兒子長的是紅痣,這孩子長的是黑痣。
年輕人拿起了筷子。和子心想:簡直太巧了,居然和兒子一樣,也是個左撇子。
年輕人的舉止外貌,讓和子想到了唯一的兒子信夫,觸動了和子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
年輕人真名“村上谷”,剛過十六歲,從小是個孤兒。后來染上毒癮,幾番戒毒不成,又被脅迫參加了販毒集團,今天他剛從少管所出來。身無分文又饑腸轆轆的他,想趁著漫天大雪到這別墅里弄點吃的,順便撈點外快。恰巧這家只有一個年邁的老婦人,竟然還碰上了一桌豐盛的好飯好菜。
當和子輕柔地給他圍上餐巾,斟上美酒時,村上谷心頭一震,涌上一股暖流:多少年了,還從來沒有人對他如此溫柔體貼過。在北海道仍是天寒地凍的初春里,這簡直是難得溫馨的一幕!
村上谷抓起高腳酒杯,脖子一仰,“咕咚”一聲,高腳酒杯便底兒朝了天。他貪婪地舔了舔嘴唇,風卷殘云般吃起桌上的佳肴。就在他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鱈魚壽司就要往嘴里送時,和子突然如夢初醒一般,雙眼圓睜,變了臉色,大喝一聲:“停下,你不能吃這道菜!”村上谷左手一抖,鱈魚壽司“啪”地掉在了餐桌上。
“到嘴邊的美味佳肴還不能吃?”村上谷臉上顯出怒容。他第二次夾起一塊鱈魚壽司,正要扔進嘴里,和子上前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筷子,明確地告訴他:“鱈魚壽司只能老太婆我自己吃,你絕對不能吃!”
村上谷火了,大聲吼道:“憑什么我不能吃!”吼完,他伸手又要去夾第三塊鱈魚壽司。這時,和子急了,聲嘶力竭地喊道:“孩子啊,壽司有毒,吃了要死人的!”情急之下,和子抓起靠在桌子旁邊的藤條拐杖,用盡全身力氣橫掃桌面,身子也不顧一切地向餐桌頂去。瞬間,一桌飯菜稀里嘩啦地全部倒在了地上。因為激動和用力過猛,和子一個踉蹌跌倒,頭部撞在餐桌拐角上,鮮血直流,一下子昏厥過去。
這時,和子的那只寵物貓“咪咪咕”探頭探腦,“喵喵”叫著跑過來,在地上叼起一塊鱈魚壽司就往嘴里吞,可是很快就口吐白沫,四腳抽搐,一會兒工夫就伸直腿不再動彈了。
這一幕把村上谷嚇傻了,他這才意識到和子確實沒有騙他,救了他一命。因為后怕,他的心臟“怦怦”地亂跳,不知所措。
回過神來,見和子雖昏迷不醒,但尚有氣息,村上谷不再猶豫,準備撥打急救電話。
就在此時,別墅外忽然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還有救護車特有的鳴叫聲。
“怎么可能?”村上谷掀起窗簾,只見圍墻外警燈閃爍,人聲嘈雜。他剛才感激的心情瞬間又跌入了谷底,“好哇,該死的老婆子,竟然偷偷撥打了報警電話,要警察來抓我呀!”村上谷惱羞成怒,正想逃跑,被趕來的警察抓個正著。
幸好搶救及時,和子轉(zhuǎn)危為安。在醫(yī)院醒來,稍稍恢復后,和子掙扎著到警視廳說明了情況。她告訴警察:這孩子是自己特意邀請來共進晚餐的,他什么壞事也沒做。和子說服了警方,把村上谷領(lǐng)了回來。
在別墅里,村上谷與和子面對面交談了一次,他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和子說:“我已是胰腺癌晚期,來日無多。我本想讓兒子回來陪我最后一程,可該死的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兒子一家返程受阻。眼下,我不奢望有親人陪伴,只是癌癥帶來的痛,一天比一天嚴重。我想,長痛不如短痛,在我79歲生日這天,以一頓豐盛的晚餐告別這個冰冷的世界。鱈魚壽司是我的最愛,我在上面撒下劇毒的粉末,打算留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吃。不想,你卻突然闖進了我家。我想正好,有人陪我一起死了。”
“那你后來怎么又不讓我吃有毒的壽司呢?”村上谷不解地問。
和子和藹地說:“你還那么年輕,吃飯時狼吞虎咽的,很像上中學時的信夫。你舉起筷子伸向鱈魚壽司時,我仿佛看到了我的親生兒子……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年輕人縱然有錯,但罪不至死。”
村上谷道出心中另一個困惑:“那天晚上,警察怎么會來呢?是你提前報警了嗎?”
和子輕輕地搖搖頭,說:“在日本,有一些獨居老人在家中死去后無人知曉,等尸體腐爛了才被發(fā)現(xiàn)。我就計算好時間,按下了家中的定時報警器和呼叫救護車的定時裝置按鈕,我可不想死了以后以腐臭的面目示人?!?/p>
和子的臨終并不孤獨。后來,村上谷一直陪伴在她的床前,為她讀書,陪她聊天,聽她傾訴,和她一起翻看泛黃的相冊,聽她講述年輕時的故事。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村上谷是她的孫子呢……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佐?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