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璃
祖父患癌之后,手術(shù)與化療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他徹底改變。他不再是那個硬朗結(jié)實的小老頭兒了,過去的那個他被時間偷走,和無數(shù)老去的人一樣,和無數(shù)在日升月落里被吹散于空氣里的塵埃一樣。
記得不久以前,一家人圍坐在燈火旁,從落滿灰塵的儲物架底部翻找出封皮斑駁的舊相冊,辨認早已泛黃的老照片。
我指著其中一張詢問。大概是因為年深日久,照片上的4個中年男子面目不清。我的視線和疑問聚焦于右邊第二人。祖父瞇著眼辨認了一陣,卻徒勞無功,然后戴起老花鏡,看了看才說:“這是……哦,這是我?!彪S后,他頗為年輕時的自己而得意。
照片里的他穿著一件翻領(lǐng)夾克,梳著烏黑濃亮的背頭,這是在那個年月比較新潮的打扮。
我在他的笑聲里表示詫異,將目光投向他今非昔比的頭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捋著花白的頭發(fā),順勢在我鼻子跟前打一個清脆的響指。他注視著我,皺紋里漾出慈祥的微笑。
父親攬過我的脖頸道:“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小時候有多不安分?成天騎在你爺爺?shù)牟弊由?,把你爺爺?shù)哪X門當(dāng)方向盤使,擼來擼去,頭還能不讓你擼禿了?”我一怔,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語,只是把歉意的目光投向祖父??伤袣馐愕毓恍?。
如今祖父的頭頂局勢已是絕對平均,化療讓他那可憐的花白頭發(fā)簌簌掉落。他不勝其煩,索性在一個春天將至未至的上午理了光頭。
祖父很少回憶那些往事,相較之下我從父親處知曉得更多一些。祖父畢業(yè)于蘇州大學(xué),曾任教于多所學(xué)校。父親是祖父的學(xué)生,他經(jīng)常向我描繪的是一位不茍言笑甚至兇神惡煞的教導(dǎo)主任的形象。他說祖父那把戒尺如何揮得人心驚膽戰(zhàn),粉筆頭在祖父手上如何精確制導(dǎo)、彈無虛發(fā)。
祖父在與我相處的日子里卻極為和藹,甚至從未板起過面孔。多年以來,我從未見過祖父有什么不良嗜好。他固然是喝酒的,只不過是在餐間用一只很多年沒換過的玻璃杯倒上二兩自己用楊梅或桑葚泡的酒。喝罷他面頰微紅,逸興遄飛,與我們談古論今。餐桌上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精彩非凡。引起祖父興致的話題往往細微,諸如,《滕王閣序》中究竟是“仙人之舊館”還是“天人之舊館”。
“我今天特意查了一下,文徵明的一幅小楷里邊寫的是‘仙人’,很多書法作品中寫的也是‘仙人之舊館’。奇怪,為什么現(xiàn)在很多人都寫為‘天人’?”祖父放下粥碗,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我說道。
“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究竟是‘檣櫓灰飛煙滅’還是‘強虜灰飛煙滅’呢?”我忙不迭咽下一口土豆燉牛肉,問道。
祖父蹙著眉思考片刻道:“應(yīng)當(dāng)是‘檣櫓’。曹操既不是外族,又沒有被俘虜?!?/p>
他甚至煞有介事地翻開了他的筆記本,查找這一闋詞。
祖父一貫保有抄寫古詩文的愛好。這位英語特級教師對國學(xué)表現(xiàn)出一等一的濃厚興趣。他那本年紀(jì)大過我的筆記本上,用遒勁的字跡抄寫的古詩詞鋪陳開來。遍尋其中,有《靜夜思》,亦有《長恨歌》。
就在近些日子我回家時,又一次看到祖父端坐在他床邊那張并不寬敞的書桌前,戴著老花鏡振筆,從容而閑適。從臺燈柔和的光線中,我恍惚看到祖父青衫長須,飄然獨立。
據(jù)說祖父年輕時會拉胡琴,也會吹笛子與簫。飲酒,誦詩,清談,奏樂……這很難不使我認為祖父是一位知識分子,甚至是中國士人的折射與投影。
如今,我仍舊能不時見到他伏案的身影。他的手機中播放著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喜歡聽的歌曲或者有聲書,即使面容憔悴,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依舊發(fā)出動人的光。
在我的記憶里,祖父康健時還有一項愛好便是游泳。他日復(fù)一日不問寒暑地每天下午去游泳館,在標(biāo)準(zhǔn)泳道里一游便是10個來回。
十幾歲的我,并不如同齡人一般活力四射,且總是病懨懨的。當(dāng)時我個頭兒超過一米八,體重只有50千克。
“簡直是皮包骨頭!”祖父說。于是那個夏天,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與他同游了一陣,意在強身健體。說實話,我當(dāng)然更愿意在空調(diào)房里看小說,但無奈總不能違抗祖父的意思。于是我這只不會浮水的鴨子被趕上了架,拼了小命在泳池里撲騰。但只能眼睜睜看著老當(dāng)益壯的祖父從我身邊游向?qū)Π?,又從對岸折返,隨后和我迎頭相見。我當(dāng)然游不滿那10個往返,只五六個來回就足以讓我渾身酸痛,氣喘如牛,躺在泳池邊不停地叫喚了。那時,我不滿17歲,而祖父早已70歲不止。
后來我從別人口中得知,祖父年輕時能來回游一趟長江。我目瞪口呆,傻傻地問:“這一個來回是……橫著還是豎著?”這句話成了日后我在親朋中的一個笑柄。
當(dāng)然是橫渡。這樣一個有些干癟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巨大的、近乎磅礴的力量。而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顯然已是十去其九。
那九成被藏到哪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了呢?
大概等我到了祖父這般年紀(jì),就會得到答案吧。
就是這樣一個博古通今、學(xué)貫中西,充溢著力量與慈愛的老人,卻毫無征兆地在暮年患上了癌癥。
我們向手術(shù)后的祖父隱瞞了病情,對他說是良性腫瘤,日后通過康復(fù)治療即可痊愈。祖父泰然地打個響指唱道:“哈哈,待老夫出院又是一條好漢?!?/p>
他固然是一條好漢,可苦了父親與我。相較祖母所擔(dān)的陪護重任,我覺得如何找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名目,讓祖父不起疑心地去醫(yī)院做化療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當(dāng)我站在祖父跟前正思考如何勸說他去做第二次化療時,他卻道:“怎么,該去化療了?這是第二次了吧?”
我剛整理好的思緒瞬間被打亂。祖父再一次打了個響指道:“我總不至于連化療藥包裝盒上的字都不認得,太年輕啊,你們倆……”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祖父對自己的狀況并沒有什么心理負擔(dān),反倒很自若地哼著《梁祝》的旋律上了車。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管它是什么病,當(dāng)感冒去治不就行了嘛?!鼻乙暈趺扇缒嗤瑁易蚤e庭信步。
故鄉(xiāng)老宅在一座不算巍峨的山腳下,那座山被鄉(xiāng)人叫作“舊山”。孩提時,祖父在我前面引我走著山路。朝陽升起,祖父的背影高大而寬闊,山間鳥鳴傳入時間邈遠的罅隙。
這是一個很美的名字,讓人感覺很親切,在嘴里細細咀嚼并且默念兩遍,是溫暖的。
“舊”是老了的物,“老”是舊了的人。雖然人們正不可回避地老去,但在蹣跚的步履中逐漸趨近鐘聲響起的那一天,永遠有人正年輕。
日暮時分,云層無論如何也掩不住落日的光輝,仿佛向西行走的金烏欲蓋彌彰地遮掩自己的行跡。飯菜香曲折地繞進我的鼻腔,我覺得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應(yīng)當(dāng)陪我的祖父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