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梓昊
微弱燈光從房門縫隙透出,伴隨著一陣笑聲,林晨知道,父親又在刷手機了。他輕輕推開門,低聲呵斥:“都凌晨兩點半了,怎么還不睡!”
像是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老人迅速將發(fā)亮的手機藏進被窩,翻了翻身子,假裝入睡。夜間的虛擬世界總是充滿誘惑力,透過一張屏幕,老人的休息時間被不斷吞噬。而作為子女,林晨感到無可奈何。
“已經(jīng)63歲了,還這么貪玩!”林晨順手關上了燈,剛往外走了幾步,房間里又傳來視頻外放的聲音。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父親這回還特地調(diào)低了音量……
自從迷上短視頻后,林晨的父親一改以往嚴肅的老干部形象,走在大街上,手機外放音量拉滿,絲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家庭群里,一天能轉(zhuǎn)發(fā)二十多條養(yǎng)生短視頻,即便“沒什么人搭理”;為了看自己喜歡的主播,甚至跟孫子搶起了手機的使用權(quán)……
“老年人刷起短視頻來,簡直比現(xiàn)在的小年輕都要瘋狂?!被叵肫鹦r候跑網(wǎng)吧上網(wǎng),被父親拿著掃帚滿大街趕的樣子,林晨哭笑不得。風水輪流轉(zhuǎn),“父母沉迷手機怎么辦?”如今已成為年輕人社交的熱門話題。一批老年人在成功追上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后,與當年他們口中的“網(wǎng)癮少年”一起,跌入了同一條河流。
“我爸媽該不會染上網(wǎng)癮了吧?”這是林晨的心聲,也是現(xiàn)代兒女們共同的憂慮。
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網(wǎng)民規(guī)模達9.89億,其中50歲及以上網(wǎng)民群體占比提升至26.3%;《2020老年人互聯(lián)網(wǎng)生活報告》中的結(jié)論更為驚人:超過10萬老人日均在線超10小時。
當越來越多老人觸碰到互聯(lián)網(wǎng),他們被吸引、被控制,沉入這個迷人又危險的虛擬世界。沒人知道,迎接他們的,會是什么。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父母老了?”王珍珍的回答是:“母親開始刷短視頻的一周后?!?/p>
作為一名資深“靚女”,王珍珍的母親很注重日常保養(yǎng),“一天都不知道要貼多少張面膜”,卻因為長時間低頭刷視頻,不僅脖子上多了幾條頸紋,最近還成了樓下保健按摩館的???。
王珍珍的母親一天能刷五六個小時短視頻,不帶歇息。平日做好飯菜,第一反應是掏出手機錄上幾段,時不時還會出聲夸贊下自己的手藝?,F(xiàn)如今,母親對短視頻的依賴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任何一款APP,曾經(jīng)熱衷的廣場舞、健身操都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一邊了。
王珍珍嘗試過各種方式去阻止母親越陷愈深——換老人機、刪軟件、甚至是開啟青少年模式,但這些辦法都招來了母親的情緒反彈。有一次,因為實在受不了外放視頻的分貝攻擊,王珍珍下意識沖著母親吼了一句,結(jié)果母親委屈得不成樣,一聲不吭走回了房間,這讓王珍珍感到愧疚。
回到房間后,母親又開始癡癡發(fā)笑。王珍珍開始好奇:現(xiàn)在的老年人都在短視頻平臺上看些什么?
打開母親的手機,王珍珍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也踩上了網(wǎng)癮老年人最容易踩的兩個雷:被各種情感短視頻洗腦、被各種營銷手段套路。
母親關注了97個用戶,從所謂的健康科普、搞笑視頻,到各式各樣的心理雞湯。那些臺詞尷尬的短視頻,從情感博主口中說出,經(jīng)家庭姐妹群發(fā)酵后,像病毒一樣在老年群體里肆意傳播。
“家人不贍養(yǎng)老人”等荒誕土味情景劇,總是讓王珍珍的母親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還能從中得出一番人生哲理,順帶教育王珍珍一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父母在,不遠游”。
除此之外,那些在年輕人看來老掉牙的營銷手段,對付起老年人卻極其有效:“‘我是×××,關注我贈送千元紅包’;‘×××發(fā)紅包了,趕快點亮紅心關注我’”……王珍珍驚異于這些網(wǎng)絡營銷套路的強大,以至于能令那些精明了一輩子的老年人屢屢中招。
面對這些網(wǎng)癮老人,“管不了”幾乎成為大多數(shù)子女的無奈。知乎上,有子女更是不堪其擾,發(fā)帖懸賞1萬塊,請求救救自己的網(wǎng)癮父母。
這屆年輕人都在思考:要拿什么和手機搶父母?
幾乎所有網(wǎng)癮老人的形成,都源自于:晚年的孤獨。
少了子女的陪伴、多了空閑的時間,短視頻成了老人消磨時間、獲取情感慰藉的最好方式。當他們越來越依賴手機時,與真實的外界其實卻越發(fā)疏遠,子女很難知道他們整天對著手機在干什么、和誰接觸,老人們的社交圈子不再停留于親戚、家屬內(nèi)部。
王珍珍第一次試圖進入母親的圈子,就發(fā)現(xiàn)了秘密?!翱搭^像是一個中年男人,西裝筆挺,還會拉二胡”。通過短視頻私信,母親和這人聊得火熱,甚至約好了下個月到公園相見。
“或許是她太需要人陪伴了”,王珍珍情緒有些低落,父親在自己年幼時便因意外去世,母親一人獨自將其拉扯長大。青年時期王珍珍為了工作“996”,中年了又得忙于照顧孩子,一周只能回老屋一次,母親成了名副其實的獨居老人。
王珍珍承認自己疏忽了對母親陪伴,但“母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還有一個男朋友”。她曾旁敲側(cè)擊地詢問母親男人的情況,但都被母親以“沒這回事兒”搪塞過去。更重要的是,她還得時刻擔心母親上當受騙,“隔著一個屏幕,你都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么人”。
林晨同樣被父母屏蔽在圈子之外。
因為在一條短視頻底下評論了某明星的樣貌,林晨的父親最近被網(wǎng)友圍攻了,黑子和水軍不斷發(fā)來私信,“老頭你懂什么”“建議你住嘴,看在你年紀的份上,我先不開麥”……
老人家哪見過這場面,當場咒罵了一句,“龜兒子的”。這是林晨第一次聽見父親對著手機罵人,“我當時還挺沒良心地笑了”,但回頭一想,這又似乎是個嚴肅的問題:面對紛亂的網(wǎng)絡世界,老人們?nèi)鄙倩镜某WR防備,作為兒女該怎么去保護他們?
林晨決心做點什么。他打開了APP使用時長限制、設定了一天兩小時的短視頻使用時間,超過后必須輸密碼。又在設置里把父親的私信關閉,斷絕一切與外界的聯(lián)系。
父親對此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你把私信都關了,我的朋友們找我怎么辦?”
自從退休,父親的閑暇時間開始增多。壯年時,他也曾向兒女們談及自己夢想中的老年:旅游、打高爾夫,帶帶孫子。但越往后,身體已經(jīng)折騰不動了,而日子像填不滿的黑洞一樣,“無聊、無趣、無意義”,老年生活的孤獨感撲面而來。
刷短視頻,成了父親的唯一樂趣?!袄先藗儍A向于用娛樂、情感內(nèi)容來充實生活?!绷殖糠治觥8赣H開始研究琴棋書畫,喜歡在同城頻道里尋找同好,甚至把自己的私人電話留在公開簡介里,只為有人陪著聊聊天。
“我爸總是覺得我們不懂他。”林晨說。有時候,老人會把自己下圍棋的人生感悟發(fā)微信群,但幾乎沒有人感興趣。一些老人覺得搞笑的視頻,總被孫子貼上無聊的標簽,就連林晨自己也從沒有點開過。
直到有一次,林晨無意間看到了父親在看的短視頻內(nèi)容。屏幕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網(wǎng)紅正在熱舞。林晨好奇,“爸,沒想到你也看這些?”
“漂亮,當兒媳可以,你把她要回來?!边@并非打趣的俏皮話,林晨知道父親在暗示什么。自己32歲了,至今沒成家,也沒有女朋友,而比自己小三歲的弟弟連孩子都有了,這是父親表達憂慮的一種方式。
在網(wǎng)絡世界里,老年人似乎非常容易被攻陷。平臺方只需一點小小的營銷套路,一則挑動情緒的視頻,就能帶來流量與變現(xiàn)。
于是,資本乘機盯上了老人,將他們卷入其中,成為龐大商業(yè)機器中運轉(zhuǎn)的一環(huán)。
“友友們,點個愛心、點個關注,禮物刷起來”。凌晨5點,天還未亮,60歲的老高起床開直播打起了PK。這次,他的對手是一個打扮艷麗的小姑娘,PK賭注是5個深蹲。
隨著一聲“小度,開機”,躁動的DJ樂曲響起,老高隨著節(jié)奏甩動紅綠兩把折扇,時不時又做出飛吻的動作,場面略顯滑稽。
直播間人氣瞬間高漲,眾多熬夜修仙的年輕人相繼前來,他們親切地稱老高為“臭寶”“男明星”,“別停下,輸了我們的男明星會生氣”“沒刷禮物的,信不信我給你開除粉籍”,年輕的粉絲們在公屏刷道。更有鐵粉特意設了鬧鐘,在早上5點半準時趕來“打榜助力”。
3 分鐘后,比分停在了2500VS400,老高取得了直播PK的勝利?!澳孟拢 崩细哒癖垡缓?,宛如剛剛打了勝仗的將軍,評論區(qū)的眾人隨即跟著刷起“拿下”二字。
屏幕之外,王珍珍的母親也在觀看著這場直播,她特地貢獻了30塊錢的禮物燈牌?!斑@太荒唐了!你能想象嗎?平時買個西瓜都要東挑西揀、計較那一兩塊錢的老太太,居然舍得花錢充值打榜。”
跟隨母親的觀看記錄,越來越多的老年主播進入到王珍珍的視線中?!皬棑P琴的、吹琵琶的,頭頂貓耳濾鏡在那斗舞、嘮嗑的……”在短視頻中豐富的老年生活圖景背后,是老人主播們一天近5-8個小時的直播時間。
“‘老年人被互聯(lián)網(wǎng)拋棄’的論調(diào),現(xiàn)今似乎已不再適用?!绷殖空f,相反,以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為代表的資本力量正在不留余力地“討好”老年人。老年網(wǎng)紅們的鐵桿粉絲背后,是一個一個網(wǎng)癮老人。
林晨最近也在深夜里頻繁刷到老年人直播?!澳鞘橇璩?點半,老人還在帶貨,眼皮沉重得快閉合,腦袋也抵在零食蓋上,感覺下一秒馬上就要睡去?!绷殖空f。底下彈幕不斷有網(wǎng)友提醒,“奶奶早點休息吧”“如果你被綁架就眨眨眼”。
“還沒到下播時間,咱們再刷點禮物、買點東西?!崩先藦娦姓褡骶?,表示感謝的動作也變得機械化,只是不斷地在胸前比心。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每天晚上熬夜到兩三點都傷身體,何況是六七十歲的老人?!绷殖咳滩蛔↑c開了購物車,自掏腰包花了50塊錢,幾天后收到了幾包粗制濫造的零食。
平臺上的年輕人或是覺得有趣,或是出于同情,但很少有人去追究,老人搞直播是否自愿、打賞的錢有多少會被分到老人口袋里。
林晨曾在一個老人的直播間內(nèi)提出了上述疑問,對方堅稱“××是大公司,不會騙人的”。甚至有老人在直播中坦言:看不懂彈幕上的字,直播間立刻有工作人員幫忙查看。
“他們到底是怎么被放到屏幕前的?背后的團隊是誰?”這些問題,林晨至今沒有得到答案。在流量席卷一切的年代,老年人的處境開始變得尷尬——要么被拋棄,要么被收割。
又到了刷短視頻的時間,老人興沖沖找林晨輸入密碼。從手機的外放音筒里,林晨又聽到了父親常哼的那句歌詞,“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手機究竟是一種陪伴還是一個敵人?它帶給老人們快樂,讓無趣的退休生活變得充實,同時也過度占有了父母的時間,無數(shù)銀發(fā)族就此沾染上網(wǎng)癮。
林晨越發(fā)擔心父親的身體,因為長時間在黑暗環(huán)境中刷手機,父親的眼睛干澀發(fā)紅,眼藥水已經(jīng)成為口袋中的常備用品。
年初,父親又因心臟病住院,醫(yī)生特意提醒不能熬夜。但病痛似乎并不能阻止他刷短視頻的執(zhí)念。躺在病床上,父親發(fā)現(xiàn)忘帶手機,催促著家人趕緊回家拿過來;打點滴時,父親又請求護士別打右手,原因是“左手刷手機不習慣”。
“咱不玩手機了好不好,我陪你下下棋”“走,吃飽飯散散步去”,為了幫父親戒網(wǎng)癮,林晨決定多花點時間陪陪父親。但很可惜,大多子女都付不起這個時間成本。
一個月后,林晨給父親報了老年大學。沒想到的是,學校轉(zhuǎn)頭辦起了“智能手機操作:玩轉(zhuǎn)短視頻”的公開課,父親順理成章地成了同齡人里的“模范生”。
林晨知道,父親的網(wǎng)癮算是戒不成了。
王珍珍的母親最近也學會直播了,她在短視頻有近2000個粉絲,最多一條視頻招來了幾百點贊,評論區(qū)底下都在夸“奶奶長得好看”。母親高興極了,越發(fā)積極地在屏幕里展示自己。每次直播前,她都會梳好頭發(fā),打扮整齊,直播間已經(jīng)成為老人的精神寄托。
幾天前,王珍珍在外地出差,抽空進母親的直播間看了一眼,包括她在內(nèi),只有8個人。鏡頭里的母親鬢角發(fā)白,聊得正起勁,“友友陪著嘮嘮嗑,感覺我有好多個孩子”。
鏡頭之外,母親背后的房間空蕩蕩,只有人影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