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

死亡，是真正人人平等的事情。但不同的民族，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卻不盡相同。漢族人講究入土為安，藏族人把親人天葬……

而在貴州平壩縣齊伯鄉(xiāng)有一支苗族，卻把逝者放進洞穴中洞葬。在他們眼里，生有兩種：進城務工，下鄉(xiāng)務農(nóng)；死也有兩種：“下鄉(xiāng)”土葬，“進城”洞葬。

很多人對死者敬而遠之，但在齊伯鄉(xiāng)，有位名叫劉朝先的苗民，卻每天守在平壩棺材洞中，守護著567具族人棺材。湘西趕尸人，只流于傳說；但平壩守棺人，卻是歷史延續(xù)。

桃花村不是桃花源

洞葬，曾經(jīng)是一項流傳廣泛的苗族風俗，但如今已慢慢變成歷史。因而尋訪葬洞的過程，就像發(fā)掘埋藏在土層中的瓷片一般。

給我們做向?qū)У氖瞧綁慰h文物局的工作人員，人人都羨慕他的工作：每一次文物挖掘，都是歷史拾遺?！跋?qū)А睋u了搖頭說：“我們每一次考古，都是在上墳，其實也是在提醒大家，不要忘了祖宗！”

葬洞在距平壩縣城20多公里的桃花村，雖然葬洞讓人感覺陰森恐怖，但桃花村卻是個詩情畫意而極具象征意味的名字。我們開著越野車，在喀斯特峰叢中蜿蜒前行，就像《桃花源記》中，武陵人駕一葉扁舟，在江湖中漂蕩。

向?qū)疽馑緳C在半山腰中停車，指了指遠處的山峰。削壁千仞的山峰中，隱藏著一處細小的洞穴，讓遠處的峭壁看起來猶如獨眼巨人一般詭異。峰底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兩條河流在谷底交匯后，無聲無息向東流去。而一條沿蜿蜒而上的小路，卻一路向西淹沒在山谷中。

峭壁上的洞穴中，曾經(jīng)有人家；山谷小徑更深處，現(xiàn)在還有村落。正是無窮盡的山水阻隔，讓村民們進出山村，比蜀道難。因此，貴州很多村莊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各種奇峰異俗得以留存至今。

桃花村讓人有些失望：沒有桃樹，不見落英繽紛，村莊中央是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廣場，廣場上盡是黃土，幾輛推土機來來回回平整土地，幾個工人挑著竹簍運土方，據(jù)說這里將要發(fā)展旅游修建一個停車場。

向?qū)е噶酥竿＼噲雠赃叺那捅谡f：棺材洞就隱在環(huán)繞廣場的群峰中，只在此山中，林深不知去。他從推土機旁邊找來一位挑竹簍的村民，村民拍了拍沾滿泥的手，從褲兜里掏出一串鑰匙。他手上的鑰匙，就是通往棺材洞的通行證。他叫劉朝先，是村里的文物協(xié)管員。

劉朝先帶我們繞過推土機，朝“停車場”走了兩分鐘，就來到一座小山山腳：“這座山，我們都叫它老熊山，棺材洞就在我們頭頂上。我平時守洞時沒事，就挑挑土方換點煙酒錢！”

經(jīng)劉朝先指點，我們才發(fā)現(xiàn)，距地面20來米高的山腰上，果然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山洞，藏在幾十株古樹后的圍墻內(nèi)。

古樹之前，是村里的中心廣場，是人氣鼎沸的地方；古樹之后，是傳說中的棺材洞，是千百年來逝者集中安放之所。古與今，只不過一樹之遠。生與死，只不過一墻之隔。

古樹不言，守靈人手上的鑰匙“吱嘎”一響，大門打開。守靈人沿著懸崖邊的百步階梯盤旋而上，走到一半時停下來和長在懸崖邊上的古樹老藤點頭示意。似乎這古樹和老藤是他的老同事，點一點頭是交接班儀式。

眼前的場景暗合“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詩境，很難和喪葬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走到階梯的頂端，葬洞的一角露出黑壓壓的棺材。

567個逝去的故事見證者

葬洞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的陰森恐怖，這是一個喇叭型的喀斯特巖洞，按考古隊的測量，洞長45米，寬24米，最高處21米。幾百具棺材由外而內(nèi)擺滿了整個山洞。

“平壩棺材洞有棺木567具，大多保存完好。葬洞內(nèi)棺材，分為船形棺、圓木棺、栓棺、方形棺、梯形棺和普棺6種。1987年貴州省考古所對部分棺木進行清理，其中第516號船棺木經(jīng)碳14測定，年代距今1110±80年，是葬洞中最早的棺木。平壩棺材洞對研究我國西南貴州一帶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和喪葬傳統(tǒng)有著重要意義，就像是一個重要的‘標本庫’?！彪S行的平壩文物局工作人員對棺材洞給出了官方解釋。

1110±80年前，那時是中唐時期。當棺材洞第一次被放進了一具中唐風的棺材后，每隔一段時間，棺材洞就會放進一具新棺。如果把棺材洞比作一顆大樹，那么這567具棺材，就像567個年輪。生物學家觀察樹的年輪，能看出每一年的氣候變化。而考古學家則通過不同的棺材型制變化，以及棺材內(nèi)陪葬物的風格變遷，能推測這個村莊的歷史。

文物局的專家說，桃花村的村民在去世后，要請鬼師作法后，才能把死者送進葬洞，因而想要了解葬洞的由來，和鬼師溝通是最好的方式。我們請求劉朝先幫我們?nèi)フ埓謇锏墓韼?，劉朝先卻對此不屑一顧：“鬼師，村里的鬼師，今天正在山里放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為何要找鬼師來講呢？那些個儀式，我都會。而且，儀式鬼師們早就不做了啊！”

劉朝先一句話終結了文物局工作人員和文物局專家的話語權，開始向我們講述民間版的棺材洞的故事。

“這個棺材洞，是我們桃花村劉家人的祖地。桃花村的劉姓，都是一家，后來分出桃花、鵝抱蛋、新寨、中寨4個村民組。于是，洞里就按不同的老祖宗分支，安放洞內(nèi)不同方位。最左邊的第一區(qū)歸桃花組的；第二區(qū)是鵝抱蛋組的；新寨和中寨在第三區(qū)——老祖宗最講究規(guī)矩，即便是去了那邊，‘趕集’也要保持隊形！”劉朝先指著層層疊疊的棺木調(diào)侃，他說調(diào)侃不是對死者不敬，對死者敬而遠之，那死者才是真的死了。

“最右邊是第四區(qū)，我們稱它為‘自留地’，葬在這里，沒必要長幼尊卑那么多規(guī)矩，在這里大家可以‘雜居’。還有洞里最里邊的，則是‘禁地’，只用來安放重病去世的族人，病的越重的放得越深！像是得肺結核去世，那就得放到最里邊?！鄙蕉措m然不大，但卻崎嶇起伏。劉朝先每講解一個區(qū)域，都需要從巖石上爬高下低。

從第四區(qū)到第三區(qū)，要經(jīng)過一塊一人多高的巖石，劉朝先縱身一跳，但沒有站穩(wěn)，栽倒地前，他左右手各扶住一塊棺木才沒有倒下，劉朝先于是一路扶棺而行。似乎，在他眼里，棺材不再是棺材：像是電梯扶手，僅僅是輔助上下的工具；又像是親朋好友，是相互攙扶的臂膀。

“你看那邊一對是劉興忠夫婦，劉興忠先過世，家里窮，一具大的棺材都打不起，也沒錢刷油漆；等到劉興忠妻過世時，已經(jīng)是很多年后了，孩子們給她打了一具黑漆棺，棺體比他愛人的大了一圈，說不定里邊還有陪葬呢。雖然生前，貧富貴賤不一，但死后還是不離不棄！”

“你看那邊是一對父子，父親沒有等到孩子長大，就來這兒了。沒想到孩子沒有長大，就來這兒陪他老爸了。小棺材立在大棺材上，像不像兒子騎在老爸背上騎大馬？這爺兒倆“幸?！钡谋澈?，站著心碎的妻子和老媽?！?/p>

劉朝先坐在洞內(nèi)一塊巨石上，環(huán)顧四周的棺木，棺木不言，但劉朝先已默默記下長眠在棺木中的人的故事。

“進城”的生者和“下鄉(xiāng)”的逝者

來葬洞后，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桃花村村莊規(guī)模不小，為何洞葬流傳了千年，葬洞卻只留下567具棺材？”

劉朝先呵呵一笑：“洞葬的風俗在村里傳了千年，如果所有棺材都進洞，那村里有十個洞也塞滿了。城里雖好，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進城’的。就像北上廣雖好，但真正能在北上廣留下來的，又有幾人？”

原來，桃花村村民去世，有“進城”和“下鄉(xiāng)”之分：進城，不是去城市，而是指進棺材洞洞葬，苗族人認為棺材就是亡靈們的“房屋”，當族人死后，把棺材集中放入葬洞后，就像在建造一座冥界之城。下鄉(xiāng)，則是指在野外土葬，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就像農(nóng)民自建房。

最早時，“進城”是一種身份的認同，是族人凝聚力的象征。并不是所有劉姓族人死后都能“進城”：死在外地的劉姓族人，是不許“進城”的。

為何會有這個風俗，劉朝先也說不清楚，他只給說了村里關于洞葬起源的傳說：有一年，有一位劉姓祖先去世，后人決定把祖先在村外的山坡上安葬，在抬棺出村時突然遭遇山洪，祖先的棺材被大水沖走，全村人出動找了三天三夜，最終在村內(nèi)的山洞內(nèi)找到棺材。村里的鬼師說，這是祖先思念故鄉(xiāng)不想離開的表現(xiàn)。從那以后所有劉姓族人去世后，都“進城”，久而久之，形成了這龐大的棺材洞。

這個傳說，和苗族歷史文化的專家研究苗族洞葬習俗緣起不謀而合：洞葬，其實是苗族先祖?zhèn)兯监l(xiāng)故土情愫的體現(xiàn)。很多苗族先人不希望下土安葬，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扶靈還鄉(xiāng)。只不過，此“故土”其實不是桃花村，甚至不是貴州，而是黃河流域的城池；“祖先”也不是在“桃花村”去世的那位“祖先”，而是5000多年前被黃帝部落從中原驅(qū)逐的“九黎”部落——傳說很多苗繡、蠟染圖案，就是苗族先人當年在中原的城池地圖演化而來。

從這個意義上講，“進城”和“下鄉(xiāng)”之分，其實是“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之爭。桃花村劉氏族規(guī)規(guī)定不讓死在外地者“進城”。其實是在堅持“扶靈還鄉(xiāng)”意念。

可惜堅持了千年的宗族意志，最終在市場經(jīng)濟面前土崩瓦解：以前，“下鄉(xiāng)”曾是對犯族規(guī)者的懲罰；如今，“進城”卻成為族里年輕人眼中的奇風異俗。

桃花村，“進城”和“下鄉(xiāng)”，這都是極富象征意味的名詞?？梢源泶迩f，以及村莊的聚和離。也可以指桃花源，“北上廣”和“逃離北上廣”。

“這是我爺爺，這是我太爺爺，這是我爺爺?shù)臓敔敗麄兌肌M城’了，毫無疑問，我也得‘進城’?！眲⒊饶弥竟?，指著一摞疊起來的棺材秀他“進城”的家族。

“但我母親，她以后要不要‘進城’，我得要好好問問，因為現(xiàn)在‘進城’早已不流行，現(xiàn)在流行進城打工，我們?nèi)宓哪贻p人都進城打工了……”劉朝先把棺材洞中的棺材清點了一遍后，在洞口的長凳上靜坐了很久后默默離開。清點洞中的棺材，然后在長凳上靜坐守靈一小時，是他的例行工作。

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說：“做守靈人，每個月文物管理局會給我300塊工資哦！”

劉朝先還沒來得及關上棺材洞的鐵門，近處的工地上就傳來呼喚聲——包工頭正在催他挑土方，棺材洞下的廣場上正在修建停車場，包工頭雇傭劉朝先做零工，開出了150塊一天的“高薪”，包工頭覺得劉朝先太愛小便宜，有了150元一天的高工資，還做300元一月的守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