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鐸

“葫蘆娃出事了！”5月底，一則消息在晉能控股集團瘋傳開來。

晉能控股在山西乃至整個能源界，都是當之無愧的巨無霸企業(yè)。2020年，山西將省內(nèi)同煤集團、晉能集團、晉煤集團等多家企業(yè)重組，成立了晉能控股。晉能控股現(xiàn)為山西最大的企業(yè)，全國第二大煤炭企業(yè)，企業(yè)資產(chǎn)過萬億元，職工總數(shù)超50萬人，旗下?lián)碛腥疑鲜泄尽?/p>

郭金剛是晉能控股的首任董事長，自晉能控股成立以來，便掌舵這家萬億級國企。郭金剛的綽號是“葫蘆娃”。據(jù)說郭金剛大學畢業(yè)剛到煤礦工作時，電視上正播放“金剛葫蘆娃”的動畫片。老工人見郭金剛肩寬體闊，就把他叫“葫蘆娃”。

郭金剛是個強勢的國企領導，曾用最粗鄙的臟話訓斥下屬。但他對“葫蘆娃”的綽號表現(xiàn)得很寬容，甚至自己都掛在嘴邊。有一次回礦區(qū)慰問，郭金剛拉住老工人的手一番噓寒問暖后說：“礦里的領導哪里做得不好，你們看不順眼的，就來告訴我。找你們的葫蘆娃?！?/p>

今年5月，郭金剛被免去晉能控股董事長職務，調任山西省國有資本運營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山西最大國企的掌門人，竟調去另一家國企任副總經(jīng)理，“葫蘆娃可能出事”的消息不脛而走。

然而，對于郭金剛最后的結局，外界仍有不同看法。有人說，郭金剛難逃落馬命運，甚至傳聞他離開晉能控股時已失去人身自由。也有人說，官方免去郭金剛晉能控股董事長的文件中，明確提到了“另有任用”，新職務也公布了，因此只是被貶。

一名熟悉山西政商界的人士介紹，郭金剛離任晉能控股后，的確沒去新單位報到，以至于那大半個月里，整個山西政商界都在問，郭金剛去哪了？實際上，郭金剛前期在鬧情緒，認為人事調整對自己不公，他不去新單位上班，反而找組織要說法。6月18日，山西省紀委監(jiān)委發(fā)布消息，郭金剛接受紀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查。

礦務局里最年輕的礦長

1964年，郭金剛出生在河南中牟縣。當時，郭母已經(jīng)44歲。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郭金剛身為家中幼子，得到許多優(yōu)待。長大后，郭金剛對母親非常孝順。走上領導崗位后，他將母親接到身邊，每周一定要陪母親吃上幾頓飯。

1983年，郭金剛離開老家，來到焦作礦業(yè)學院（今河南理工大學）采礦專業(yè)學習，從此進入煤炭行業(yè)，并與煤打了一輩子交道。

大學畢業(yè)，郭金剛留在家鄉(xiāng)煤礦的愿望落空，被分配到了山西省潞安礦務局，從一個技術員開始干起。后來，郭金剛與企業(yè)的青年職工座談時，說自己離開老家來到山西，一開始生活上并不習慣，可投身工作后，漸漸忘記了鄉(xiāng)愁，尤其上個世紀80年代的潞安礦務局，三次獲得中國企業(yè)管理的最高榮譽——金馬獎，以“一局三金馬，中華第一家”聞名遐邇。年輕人在這樣一個火熱的集體中工作，學到的東西更多，成長更快。

一名早年與郭金剛有過交集的人士介紹，郭金剛在工作上很努力，同時很善于和周圍人搞好關系，幾乎是逢人開口笑。礦里的領導與老師傅叫他“葫蘆娃”，實則是一種愛稱。后來，郭金剛的官越當越大，脾氣也見長，訓起人來聲色俱厲，與當初的“葫蘆娃”判若兩人。

當時潞安礦務局的一把手是河南人，也畢業(yè)于焦作礦業(yè)學院。郭金剛善于運用老鄉(xiāng)與校友的身份，讓自己很快進入了領導的視野。30歲時，郭金剛擔任漳村煤礦副礦長，是當年潞安礦務局最年輕的中層干部之一。四年后，郭金剛擔任王莊煤礦礦長，成為礦務局最年輕的礦長。

伴隨職務提升，關于郭金剛的爭議也多起來。一名潞安礦務局的退休職工介紹，在郭金剛被提拔為副礦長之前，還有一段重要的經(jīng)歷——他29歲回到河南老家，任漳村煤礦駐鄭州辦事處主任兼凱源公司經(jīng)理。那時各地辦事處虧損的多，唯獨郭金剛在鄭州搞得有聲有色。但是，也有人舉報他倒賣煤炭，替自己賺了不少錢，還有人揪住這些事告了好幾年的狀。

一面是數(shù)不清的告狀信，一面不斷被提拔重用，這樣的場景在此后郭金剛的仕途中，多次上演。

郭金剛在鄭州的那一年時間，不僅賺到了錢，還結識了幾名煤炭商人。此后幾十年間，他的職務幾經(jīng)變動，這批人一直圍繞在他身邊。

“不怕他干不成事，就怕他惹事”

世紀之交，潞安礦務局已改制成潞安集團。與許多老國企類似，潞安集團面臨嚴峻的發(fā)展形勢。此時，在山西煤炭界素有“救火隊長”之稱的任潤厚空降潞安集團，執(zhí)掌這家大型國企。

對于經(jīng)營企業(yè)，任潤厚有一套“黃燈理論”，意思是說闖紅燈肯定不行，等到綠燈亮了，所有人都來擠，也沒什么利潤，因此，就得搶抓黃燈的機遇。或許正是任潤厚的這種性格，讓他對于敢闖敢干卻爭議頗多的部下郭金剛十分欣賞。任潤厚執(zhí)掌潞安集團十年，對郭金剛一路拔擢。

一名潞安集團的退休干部介紹，有關郭金剛的告狀信不少，雖然沒有影響郭的提拔，可之前也沒有哪個領導公開站出來支持。任潤厚到任后不久，專門在大會上提到舉報信的事，說有人告郭金剛在鄭州分公司撈錢，在他看來，郭金剛不是撈多了，而是撈少了，分公司實行承包制，撈得越多越有本事。“他用承包制來定調，郭金剛更有恃無恐了?！?/p>

郭金剛任王莊煤礦礦長時，依舊毀譽參半。一方面，煤礦多次創(chuàng)造單日產(chǎn)煤的全國紀錄，為集團掙回榮譽；另一方面，郭金剛與一幫來自河南的煤炭商人走得很近，這些商人又同王莊煤礦有各種業(yè)務往來。

當問題反映到任潤厚那里后，任潤厚給出的解決方案令許多人驚詫不已。任潤厚到王莊煤礦調研，主動提出：“你們不是說集團管太多，礦里自主權少了嗎？我把煤炭銷售權下放給你，再給你一點人事權和三類物資的采購權。但是，你們每年給集團多交一個億的利潤，完不成就地免職。敢不敢干？”

郭金剛考慮一周后，找到任潤厚，立下了軍令狀。此后，這件事被任潤厚多次提及，認為是成功的改革創(chuàng)新嘗試。

一名潞安集團的退休干部說，此事有一定的正面效應，但還應看到，當時正處于煤炭的黃金十年，煤價一直在漲，郭金剛能多交一個億的利潤，有大環(huán)境的因素。此外，好多領導評價郭金剛，說不怕他干不成事，就怕他惹事?！氨热缬辛嗣禾夸N售權，他說賣給誰，怎么定價，誰也不敢提任何反對意見。那時煤炭緊俏，許多企業(yè)都在搶煤。郭金剛大權在握，給他送錢的人太多?！?/p>

享受到權力快感的郭金剛，脾氣也大起來。別說下面的職工，連礦里的副手也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一名煤礦職工介紹，郭金剛只要一罵起人，會蹦出很粗魯?shù)呐K話。郭金剛被提拔為潞安集團副總經(jīng)理后，有一次下面煤礦出了安全事故，他趕去現(xiàn)場。下車后，礦里領導圍過來，郭金剛把車門一摔，直接開罵：“你們一群××，怎么不被埋到礦井里？最該埋的就是你們！”

相關人士介紹，任潤厚不僅將郭金剛提拔為集團副總經(jīng)理，甚至一些上不了臺面的事，也交給郭金剛去辦。2007年，任潤厚有意角逐副省長位置，要行賄打點關系，就讓郭金剛去弄錢。郭金剛給一個礦長打電話，讓對方準備錢，并在賬目上處理好。對方事后才知道，這些錢是為任潤厚競選省級后備干部購買賄選禮品。

在那一年，任潤厚遭遇了強勁的對手——同為國企一把手的陳川平。最關鍵的是，陳川平來自山西平陸，與令計劃家族私交甚篤。即便任潤厚大把花錢，最終仍不敵陳川平。

三年后，任潤厚卷土重來，再度向副省長發(fā)起沖擊。這一次，郭金剛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向集團兩個礦長打招呼，籌集了數(shù)十萬賄選經(jīng)費，同時親自帶著這些錢到各處“登門拜訪”。

在同煤集團做了七年二把手

2011年初，任潤厚如愿晉升山西省副省長，郭金剛的仕途也迎來轉機。在任潤厚高升后的一波人事調整中，郭金剛先是擔任潞安集團總經(jīng)理，幾個月后又北上大同，出任同煤集團總經(jīng)理。

一名曾在潞安集團工作的人士介紹，任潤厚執(zhí)掌潞安集團十年，他離開后由時任總經(jīng)理接任董事長，黨委書記沒有換人，郭金剛升任總經(jīng)理，是企業(yè)的三把手?！安贿^，在這波人事安排中，就數(shù)郭金剛最引人注目。他原本在領導班子中排在第七八位左右，一下子升到第三?！?/p>

擔任潞安集團總經(jīng)理三個月后，郭金剛離開了工作了24年的潞安集團，調任同煤集團總經(jīng)理。當年在山西七大煤炭企業(yè)中，同煤集團的資產(chǎn)總額與煤炭產(chǎn)量均在潞安集團之上，郭金剛赴同煤集團任職，頗有重用的意味。此時，任潤厚已是分管煤炭工業(yè)的副省長，對于郭金剛的調職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然而，任潤厚此后落馬，許多事牽涉郭金剛，讓郭的晉升之路一度慢了下來。

同煤集團不僅在七大煤企中排名靠前，更因為從這里走出過多位省委書記與其他省部級高官而聞名。郭金剛來到同煤集團工作后，經(jīng)常去北京、太原，向老領導匯報工作，對于一些老領導的親屬也格外照顧。一名與郭金剛有過交集的人士介紹，郭金剛善于結交各類關系，許多周末都周旋在北京、太原的飯局上。

從2011年到2018年，郭金剛在同煤集團做了七年總經(jīng)理，那時的董事長是張有喜。同煤集團內(nèi)部人士介紹，兩人的關系談不上融洽，但也沒到撕破臉的程度。之前，同煤集團有內(nèi)部規(guī)定，只有董事長出差，才派記者跟隨報道。后來郭金剛外出考察，也通知派記者，并幾乎形成慣例。張有喜又提出，同煤是企業(yè)，不要搞得像黨政機關一樣，領導外出不必都要記者跟著。

“同煤系”窩案

多名同煤集團人士介紹，郭金剛做二把手時，收斂了一些脾氣。一來，任潤厚在2014年落馬，郭金剛多次被叫去問話，算是有驚無險；二來，董事長張有喜在同煤集團深耕幾十年，比起空降的郭金剛更熟悉情況。到了2018年，張有喜退休，郭金剛坐上一把手交椅，又變得跋扈起來。

一名同煤集團員工介紹，郭金剛的兩任駕駛員，都被提拔成處級干部。還有文工團的女演員，跟著郭金剛出了幾趟差，也被提拔了，普通職工意見很大。

2020年，晉能控股成立，郭金剛出任首任董事長。成為山西最大企業(yè)的掌門人后，他的氣焰更加囂張。同煤集團有個退休工人，寫了幾首打油詩發(fā)在網(wǎng)上，主要說如今煤礦里好多工程都被操河南口音的老板承包?？吹教雍?，郭金剛火冒三丈，動用相關力量將發(fā)帖的人拘捕。

郭金剛曾在一個公開大會上說，這么多年來，自己就是被別人告起來的。盡管聲稱不怕被告狀，但郭金剛又制定出臺了一套有關越級上訪與造謠誹謗行為的管理辦法，表示要積極引導企業(yè)輿論。

郭金剛的強硬表態(tài)，沒有嚇退眾多舉報者。2021年，一名陜西民營企業(yè)家在網(wǎng)上實名舉報郭金剛。此后不久，晉能控股內(nèi)部又有100多名員工聯(lián)名舉報郭金剛。尤其在2021年中，郭金剛想要競爭中國工程院院士，并一度入圍候選人名單，最終卻鎩羽而歸。這讓外界似乎讀出了什么信息，舉報的人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已退休兩年的原同煤集團董事長張有喜落馬，牽涉出同煤集團多人的貪腐問題，原“同煤系”多名高管相繼接受調查。據(jù)知情人士介紹，郭金剛多次被相關部門叫去談話。

進入2022年，多名與郭金剛過從甚密的河南企業(yè)主失聯(lián)，外界議論紛紛。這些企業(yè)主大多牽涉“同煤系”窩案，但將他們介紹給同煤集團原高管的，正是郭金剛。外傳有一名蘇姓商人，對外頗為高調，經(jīng)常吹噓自己和郭金剛是鄭州老鄉(xiāng)，兩家人幾十年交情。郭金剛被調離晉能控股后，他的駕駛員也被相關部門帶走協(xié)助調查。

一名山西太原的副廳級官員，與郭金剛多有交道。郭金剛調離晉能控股后，各種說法很多，有說郭向組織叫屈的，有說他被要求不得離開山西的。這名官員撥通了郭金剛的電話，電話那頭的郭金剛表現(xiàn)鎮(zhèn)靜，說很多事都是外面亂傳，自己沒什么，請朋友們放心。郭還說電話里不方便細說，下次找機會聚。

就在此后幾天，郭金剛接受調查的消息正式發(fā)布，外人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一代國企強人就此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