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鋒
(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 語言文化學(xué)院 ,陜西 楊凌 712100)
在唐代文學(xué)研究中,制度與文學(xué)的研究范式取得了巨大的成績,諸如科舉、幕府、文館、貶謫等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豐厚的成績。唐代刺史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的研究也受此啟發(fā),近年來,本課題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成果。例如,劉勇的《唐代刺史與文學(xué)》認為刺史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刺史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作品,以及以刺史為中心的各種文學(xué)活動兩個方面;李德輝的《唐代刺史與州郡的文學(xué)關(guān)聯(lián)》從州郡的不同層級、刺史文學(xué)水平的高低出發(fā),論述了刺史與州郡之間不同的文學(xué)關(guān)系;拙作《唐代刺史與地方文學(xué)生態(tài)的建構(gòu)》則試圖揭示刺史作為州郡長官對地方文學(xué)生態(tài)的塑造作用。
從制度角度審視文學(xué),有利于還原唐代文學(xué)的生長環(huán)境,進而深層次地理解唐代文學(xué)的文化品格。郡縣制是秦以來普遍實行的地方行政體制,唐代亦以州統(tǒng)縣,這就決定了作為州郡長官的刺史在唐代社會治理中起到了重要的影響。研究刺史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不可忽視刺史行政職責的因素。翻檢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唐代的刺史有巡視屬縣的職責,并有“每歲一巡屬縣”的明確規(guī)定。唐代的州郡長官,對地方文壇有著直接影響,由文人擔任的官員,更是兼具文學(xué)身份與官吏身份兩種身份,與文學(xué)活動關(guān)系更為密切,本文擬以此為出發(fā)點,探討行縣活動的詩歌效應(yīng)。
行縣,即對管轄的縣進行巡視。行縣活動起源于先秦,《戰(zhàn)國策·趙二·王立周紹為傅》記載:“寡人始行縣,過番吾,當子為子之時,踐石以上者,皆道子之孝?!薄妒酚洝ぱ袅袀鳌酚涊d楚昭王相石奢“行縣,道有殺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芍惹貢r諸侯以及輔相有行縣的活動。在兩漢,行縣的主體主要是京兆尹以及地方的郡守。例如《漢書·尹翁歸傳》記載:“會田延年為河?xùn)|太守,行縣至平陽,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親臨見,令有文者東,有武者西?!薄稘h書·薛宣傳》記載瑯琊太守趙貢“行縣,見(薛)宣,甚說其能”。據(jù)薛夢瀟《東漢郡守“行春”考》統(tǒng)計,先秦、秦漢時期,行縣的記載共17 例,其中主體為郡守、府尹等州級長官的有10 例。
郡守的行縣職責,落實到制度上,是在東漢時期,《后漢書·百官志》曰:
凡州所監(jiān)都為京都,置尹一人,二千石,丞一人。每郡置太守一人,二千石,丞一人??ぎ斶吺?,丞為長史。王國之相亦如之。每屬國置都尉一人,比二千石,丞一人。本注曰:凡郡國皆掌治民,進賢勸功,決訟檢奸。常以春行所主縣,勸民農(nóng)桑,振救乏絕。秋冬遣無害吏案訊諸囚,平其罪法,論課殿最。
可知,至遲在東漢時,行縣已經(jīng)形成一項具體的行政制度,其目的是勸農(nóng)和撫恤。東漢的蔡邕,曾創(chuàng)作了《陳留太守行縣頌》,序曰“府君勸耕桑于屬縣”,《行小黃縣》:
大顥為政,建時春陽,我君勸止,戾慈小黃,濟濟群吏,攝齊升堂。乃訓(xùn)乃厲,示之憲方。原罪以心,察獄以情。欽于刑濫,惟務(wù)求輕。有辜小罪,放死從生。玄化洽矣,黔首用寧。惟以作傾,式昭德聲。
《行考城縣》:
曖曖玄路,北至考城,勸茲穡民,東作是營。農(nóng)桑之業(yè),為國之經(jīng)。我君勤心,德音邈成。率雨苗民,慎不散德,女執(zhí)伊筐,男執(zhí)其耕。申戒群僚,務(wù)在寬平。罪人赦宥,囹圄用清。
與行縣概念有關(guān),行春也是郡守巡察屬縣的一種活動,如《后漢書·鄭弘傳》記載:“太守第五倫行春。見而深奇之,召署督郵,舉孝廉?!薄逗鬂h書·黨錮列傳》記載太山太守杜密,“行春到高密縣,見鄭玄為鄉(xiāng)佐,知其異器,即召署郡職,遂遣就學(xué)”。薛夢瀟《東漢郡守“行春”考》認為,“行春”與“行縣”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靶写骸笔恰靶锌h”活動的一種,但并非所有的“行縣”都能稱之為“行春”。只有春月的行縣方能稱之為“行春”,且“行縣”執(zhí)行者身份多元,而“行春”是郡守專職。在后世文獻中,這兩個概念逐漸趨向等同,因此本文探討的行縣活動也包括“行春”。
行縣在唐代,仍然是一項載之典章的制度,其主體是三都長官、各地都督和刺史,《唐六典》記載:
京兆、河南、太原牧及都督、刺史掌清肅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撫和齊人,勸課農(nóng)桑,敦諭五教。每歲一巡屬縣,觀風(fēng)俗,問百姓,錄囚徒,恤鰥寡,閱丁口,務(wù)知百姓之疾苦。部內(nèi)有篤學(xué)異能聞于鄉(xiāng)閭者。舉而進之;有不孝悌,悖禮亂常,不率法令者,糺而繩之。其吏在官公廉正己清直守節(jié)者,必察之;其貪穢諂諛求名徇私者,亦謹而察之,皆附于考課,以為褒貶。若善惡殊尤者,隨即奏聞。若獄訟之枉疑,兵甲之徵遣,興造之便宜,符瑞之尤異,亦以上聞。其常則申于尚書省而已。若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志行聞于鄉(xiāng)閭者,亦隨實申奏,表其門閭;若精誠感通,則加優(yōu)賞。其孝悌力田者,考使集日,具以名聞。其所部有須改更,得以便宜從事。若親王典州及邊州都督、刺史不可離州局者,應(yīng)巡屬縣,皆委上佐行焉。
“每歲一巡屬縣”,與前代制度相似,《舊唐書·韋仁壽傳》記載:“高祖以仁壽素有能名,令檢校南寧州都督,寄聽政于越巂,使每歲一至其地以慰撫之?!蹦蠈幹菸挥谖髂线吘?,轄地多少數(shù)民族,當時行政體系尚未健全,官員亦未能進駐,只能“寄聽政于越巂”,不過盡管這樣,“使每歲一至其地以慰撫之”,也是不可缺少的。行縣的職責是“觀風(fēng)俗,問百姓,錄囚徒,恤鰥寡,閱丁口,務(wù)知百姓之疾苦”。有唐一代,多重京官輕地方官員的傾向,因此,帝王多重視地方官員的選任,在玄宗時,曾多次下令強調(diào)地方刺史、縣令的重要性,并親自給即將赴任的刺史賦詩送行,《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詩曰:
眷言思共理,鑒夢想維良。猗歟此推擇,聲績著周行。賢能既俟進,黎獻實佇康。視人當如子,愛人亦如傷。講學(xué)試誦論,阡陌勸耕桑。虛譽不可飾,清知不可忘。求名跡易見,安貞德自彰。訟獄必以情,教民貴有常。恤惸且存老,撫弱復(fù)綏強。勉哉各祗命,知予眷萬方。
其中就對刺史勸農(nóng)職責的強調(diào),這也與《唐六典》中“撫和齊人,勸課農(nóng)?!钡囊?guī)定相契。此外,有關(guān)唐代的典章制度中,《大唐開元禮》也提到過行縣,《孟夏令》中說,在此時節(jié)要愛惜民力,讓上級官員巡視屬縣,勸民興農(nóng)。《舊唐書·于頔傳》記載:“(于)出為湖州刺史。因行縣至長城方山,其下有水曰西湖,南朝疏鑿,溉田三千頃,久堙廢。頔命設(shè)堤塘以復(fù)之,歲獲粳稻蒲魚之利,人賴以濟?!边@是唐代刺史促進農(nóng)耕發(fā)展的一個例證。
《唐六典》記載:“若親王典州及邊州都督、刺史不可離州局者,應(yīng)巡屬縣,皆委上佐行焉?!笨芍谔囟ǖ那樾蜗?,長官可以讓屬官代替行縣,楊炯《常州刺史伯父東平楊公墓志銘》記載墓主:“擢拜潁州、幽州刺史二司馬。寬以濟猛,嚴而不殘。每行縣錄囚徒,其所平反者十八九?!笨梢?,作為刺史輔佐的司馬,行縣有決獄的權(quán)限?!短綇V記》引《廣異志》:“王光本,開元時為洛州別駕。春月,刺史使光本行縣?!表f應(yīng)物《贈李判官》詩中提到“佐幕方巡郡,奏命布恩威”?!短綇V記》引《博異志》:“時御史大夫李湘為州牧,侍御史張宗本為副史。歲馀,宗本行縣?!笨芍泄俚裙賳T也可以參與巡視屬地的活動。
唐中后期,原本的行政區(qū)劃制度受到?jīng)_擊,在郡縣之間的“道”逐漸形成實體的行政單位,節(jié)度使、觀察使成為地方長官的一種。在這樣的背景下,方鎮(zhèn)長官對屬地的巡視,也被當作行縣,如李商隱《為中丞滎陽公祭全義縣伏波廟文》:“屬以時非行縣,不獲躬詣靈壇。詞托煙波,意傳天壤。既謝三時之降,兼論千載之交。勿負至誠,以孤玄契?!薄顿愂鞲裎摹罚骸坝嘁仓嚠斄?,未及行春。鳧懷鄴令之庭,沸井想延陵之廟。神其論交異代,降福斯民。常俾旗云,庇我嘉谷。聊茲薦報,庶或感通。”這兩篇文章,是李商隱代鄭亞擬寫的,大中元年,鄭亞從給事中調(diào)任桂管防御觀察使兼桂林刺史等職。
縣令巡視屬境,也會被稱為行縣,李白《虞城縣令李公去思頌碑》:“因行春見枯骸于路隅,惻然疚懷,出俸而葬。由是百里掩骼,四封歸仁?!薄短綇V記》引《稽神錄》記載:“偽吳楊行密,初定揚州,遠坊居人稀少,煙火不接……有李潯者,為江都令。行縣至新寧鄉(xiāng),見大宅,即平家也。其父老為李言如此?!迸c刺史相比,縣令是親民之官,巡視屬地或為常見公事,以行縣稱之,當屬借用概念。
行縣活動中,被反復(fù)提及的是勸農(nóng)的職責,在刺史所作的行縣詩歌中,對勸農(nóng)撫恤職責的書寫十分多,這不僅是典章制度的要求,也是仁者愛人的儒家情懷的體現(xiàn),例如韋應(yīng)物《登蒲塘驛沿路見泉谷村墅忽想京師舊居追懷昔年》:“青山導(dǎo)騎繞,春風(fēng)行旆舒。均徭視屬城,問疾躬里閭。”同時,許多刺史,也借行縣的機會,進行疏導(dǎo)水利、建廟立祠等活動,權(quán)德輿《會稽虛上人石帆山靈泉北隖記》:“貞元初,州牧左常侍王君行春訪道,因以泉名隖。”李季貞《石門山記》:“梁闕余因守此藩,行縣至闕游憩永日,修闕智之所欲,欲之不已?!薄端胃呱畟鳌ぬ平鹆赙娚皆鐐鳌罚骸按髿v五年,刺史南陽樊公雅好禪寂,及屬縣行春,順風(fēng)稽首,咨請道要,益加師禮矣?!?/p>
中唐時期的韋皋,曾在西蜀寶歷寺旁建立仁祠,也可見行縣活動之重要:
臣皋以守司西蜀,向二十載,奉若睿旨,緝寧遐夷,兵休邊陲,人獲富庶,天寶為德,顧何力焉?而位日加崇,祿日加厚,思宏圣教,以答昌運。遂以俸錢于府之東南擇勝地,建仁祠,號曰寶歷,章表上聞。帝俞,錫以銀榜,天文煥炳,昭誠也。因紀其締構(gòu)之初,述其經(jīng)始之志,用播貞石,永貽將來。間歲以軍府多暇,遵奉朝典,行春布命,涉江而南,相彼原阜。磅礴郁起,勢雄坤維;阻浚流而人民不居,眄近郊而黍稷斯茂。
學(xué)術(shù)界對唐代的行縣活動似乎關(guān)注不夠,然而從文獻記載中可以發(fā)現(xiàn),此項制度在唐代仍然存在,陸大同《報長吏令巡縣勸田疇判》:“南郊有事,北陸已寒。丁不在田,人皆入室。此時勸課,切恐煩勞?!卑拙右住栋俚琅小罚骸暗枚榭な兀锌h,見昆弟相訟者,乃閉閣思過,或告其矯辭,云欲使以田相讓也。”
在唐代,行春一詞也時常使用,與前代相似,行春一般特指春季之行縣,李華《木蘭賦并序》:“華容石門山有木蘭樹,鄉(xiāng)人不識,伐以為薪。余一本,方操柯未下??h令李韶行春見之,息馬其陰,喟然嘆曰: ‘功列桐君之書,名載騷人之詞,生于遐深, 委于薪燎, 天地之產(chǎn)珍物,將焉用之。 ’”韋震《后唐重建巢湖太姥廟記》:“鎮(zhèn)國西門,為王右臂,且三年布政,千里行春。”
與刺史行縣活動相關(guān)的詩歌,從創(chuàng)作主體來看,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刺史本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現(xiàn)存唐詩中,張九齡、韋應(yīng)物、劉長卿、戴叔倫、李嘉祐等人均有這種題材的詩歌;另一類是與刺史有交游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他們或陪同刺史行縣,或在刺史行縣間隙與之雅集宴游,或干謁投刺。
唐代的刺史,行縣過程中,與當?shù)匚娜擞薪煌?。例如初唐時期的絳州刺史杜之松與隱士王績的交往,杜之松曾多次延請王績出山講學(xué),但都被拒絕。二人屢次書信往來,其中杜之松的《答王績書》:
仆憑藉國恩,濫尸貴部。官守有限,就學(xué)無因,延頸下風(fēng),我勞何極?前因行縣,實欲祗尋。誠恐敦煌孝廉,守琴書而不出;酒泉太守,列鐘鼓而空還。所以遲回,遂攬轡也。
杜之松在信中提到,想借助行縣的契機向王績求教,無奈王績卻言:“欲令復(fù)整理簪屨,修束精神,揖讓邦君之門,低昂刺史之坐。遠談糟粕,近棄醇醪,必不能矣。亦將恐芻狗貽夢,櫟社見嘲,去矣君侯! 無落吾事。”王績在《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提到“香氣徒盈把,無人送酒來”,二人來往頻繁,但王卻始終不為利祿所動。
再如孟浩然《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
百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鹢舟隨鳥泊,江火共星羅。已救田家旱,仍醫(yī)俗化訛。文章推后輩,風(fēng)雅激頹波。高岸迷陵谷,新聲滿棹歌。猶憐不才者,白首未登科。
此詩作于孟浩然晚年時期,盧明府即盛唐詩人盧象,時任襄陽縣令,其時盧象行縣勸農(nóng)救貧之后,泛舟回府,同行的還有白首之年的孟浩然,“已救田家旱,仍醫(yī)俗化訛”是職責所在,“文章推后輩,風(fēng)雅激頹波”則是個人之魅力,連作者都不由得發(fā)出對自己命運不濟的喟嘆“猶憐不才者,白首未登科”。作者的《陪張丞相登嵩陽樓》:
獨步人何在?嵩陽有故樓。歲寒問耆舊,行縣擁諸侯。林莽北彌望,沮漳東會流。客中遇知己,無復(fù)越鄉(xiāng)憂。
在后世一直以隱士形象著名的孟浩然,其實并非完全對仕途冷淡,他有“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的用世之心。張九齡曾署孟浩然為從事,作為幕僚的孟浩然多次陪同張九齡巡視地方。這首詩是作者陪同張九齡行縣時候的作品,嵩陽位于今河南登封附近,“行縣擁諸侯”極寫張九齡出巡陣仗之宏大,“知己”之語,可見其希望張九齡汲引之心。
不少刺史,在行縣中,與文人詩歌唱和,如儲光羲《酬李壺關(guān)奉使行縣憶諸公》:
青楓江上滄浪吟,白月宮中鸚鵡林。非有凈清心,同道同房若斷金。離居忽有云山意,清韻遙轉(zhuǎn)舟楫事。去時能憶竹園游,來時莫忘桃園記。
再如岑參《陪使君早春東郊游眺(得春字)》:
太守擁朱輪,東郊物候新。鶯聲隨坐嘯,柳色喚行春。谷口云迎馬,溪邊水照人??ぶ羞蹲衾恚涡医臃級m。
趙嘏《陪韋中丞宴扈都頭花園(一作楚州宴花樓)》:
門下煙橫載酒船,謝家攜客醉華筵。尋花偶坐將軍樹,飲水方重刺史天。幾曲艷歌春色里,斷行高鳥暮云邊。分明聽得輿人語,愿及行春更一年。
李白在《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里也提到“霜眉邑中叟,皆美太守賢。時時慰風(fēng)俗,往往出東田”。此外,詩僧皎然也有《五言遙酬袁使君高春暮行縣過報德寺見懷》等詩。行縣多在春季,移栽勸農(nóng),因此,不少涉及行縣的詩歌中,有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描寫,如錢起《奉和張荊州巡農(nóng)晚望》:
太清霽云雷,陽春陶物象。明牧行春令,仁風(fēng)助升長。時和俗勤業(yè),播殖農(nóng)厥壤。陰陰桑陌連,漠漠水田廣。郡中忽無事,方外還獨往。日暮駐歸軒,湖山有佳賞。宣城傳逸韻,千載誰此響。
劉禹錫《春日寄楊八唐州二首》:
淮西春草長,淮水逶迤光。燕入新村落,人耕舊戰(zhàn)場。可憐行春守,立馬看斜桑。
漠漠淮上春,莠苗生故壘。梨花方城路,荻筍蕭陂水。高齋有謫仙,坐嘯清風(fēng)起。
錢起詩題中的張荊州是張九齡,可惜原詩不存,當時張九齡任荊州長史,錢起為幕僚。“陰陰桑陌連,漠漠水田廣”,將初春時期荊州農(nóng)村地區(qū)農(nóng)?;顒用枥L得十分典型。劉禹錫的詩歌更為精彩。楊歸厚于長慶元年任唐州刺史,劉禹錫同時任夔州刺史。因此,劉禹錫的這兩首詩是以懸想的方式,描繪楊歸厚在唐州行縣過程中看到的農(nóng)事場景,無論是春草春燕,還是秧苗、梨花,抑或是桑葉、荻筍,都透出春天的勃勃生機,未涉其地,卻極盡摹畫之至。
在上級官員行縣時,一些不遇的士子也善于借機自薦,謀求出路,《唐摭言》中《韋莊奏請追贈不及第人近代者》云:“王大夫廉問浙東,干造之,連跪三拜,因號‘方三拜’。王公將薦之于朝,請吳子華為表草。公無何遘疾而卒,事不諧矣?!贝嗽姴⒎强昭▉盹L(fēng),《北夢瑣言》《唐才子傳》均有記載,王大夫即王龜,“(咸通)十四年,轉(zhuǎn)越州刺史、御史大夫、浙東團練觀察使”。方干的《獻王大夫二首》即作于此時:
都緣聲價振皇州,高臥中條不自由。早副急征來鳳沼,常陪內(nèi)宴醉龍樓。鏘金五字能援筆,釣玉三年信直鉤。必恐借留終不遂,越人相顧已先愁。
功成猶自更行春,塞路旌旗十里塵。只用篇章為教化,不知夷夏望陶鈞。金章照耀浮光動,玉面生獰細步勻。歷任圣朝清峻地,至今依是少年身。
二詩在吹噓王龜政績的同時,表達了自己強烈的出仕愿望,可惜此事無果,方干也終身未仕。孟浩然、方干仕途不濟,不過確實有不少文人,通過刺史的舉薦,步入仕途,《唐代墓志匯編·大唐衛(wèi)州新鄉(xiāng)縣令王府君(希晏)墓志銘》:“州牧楊公擇不羈之才,訪詢謀之士,舉公為新鄉(xiāng)縣令?!庇秩珙櫾啤冻仃栕砀栀浛飶]處士姚巖杰》:
九華太守行春罷,高絳紅筵壓花榭。四面繁英拂檻開,帖雪團霞墜枝亞??罩醒嫒魺{天,萬里滑靜無纖煙。弦索緊快管聲脆,急曲碎拍聲相連。主人憐才多傾興,許客酣歌露真性。春酎香濃枝盞黏,一醉有時三日病。黿潭鱗粉解不去,鴉嶺蕊花澆不醒。肺枯似著爐鞲煽,腦熱如遭錘鑿釘。蒙溪先生梁公孫,忽然示我十軸文。展開一卷讀一首,四顧特地無涯垠。又開一軸讀一帙,酒病豁若風(fēng)驅(qū)云。文鋒斡破造化窟,心刃掘出興亡根。經(jīng)疾史恙萬片恨,墨炙筆針如有神。呵叱潘陸鄙瑣屑,提挈揚孟歸孔門。時時說及開元理,家風(fēng)颯颯吹人耳。吳兢纂出升平源,十事分明鋪在紙。裔孫才業(yè)今如此,誰人為奏明天子?鑾駕何當獵左馮,神鷹一擲望千里。戲操狂翰涴蠻箋,傍人莫笑我率然。
詩題雖曰“醉歌”,實際上卻有很明確的目的,就是在刺史面前極盡揄揚姚巖杰,讓對方“奏明天子”,而創(chuàng)作這種機會的緣由即是“九華太守行春罷,高絳紅筵壓花榭”,詩歌以借朦朧的醉眼,描摹了宴會的排場,也道出處士姚巖杰的才華。
行縣雖為公干,不少官員也借道游山玩水,一覽屬地的風(fēng)光,張九齡和韋應(yīng)物就是如此。張九齡曾任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刺史、荊州大都督府長史等職,在地方任職時,多有記錄活動的詩歌,其中不乏游山玩水之作,如《登臨沮樓》《歲初巡屬縣,登高安南樓言懷》《巡屬縣道中作》《巡按自漓水南行》等,其中《巡按自漓水南行》中有“奇峰岌前轉(zhuǎn),茂樹隈中積。猿鳥聲自呼,風(fēng)泉氣相激”之句,《登臨沮樓》詩曰:
高深不可厭,巡屬復(fù)來過。本與眾山絕,況茲韶景和。危樓入水倒,飛檻向空摩。雜樹緣青壁,樛枝掛綠蘿。潭清能徹底,魚樂好跳波。有象言雖具,無端思轉(zhuǎn)多。同懷不在此,孤賞欲如何。
此詩作于開元二十六年作者任職荊州長史期間,臨沮樓是臨沮縣之城樓。作者行縣時,再一次登上城樓,飽覽周遭風(fēng)光。
韋應(yīng)物曾任滁州、江州、蘇州刺史,記錄行縣活動的詩歌有《因省風(fēng)俗,訪道士侄不見,題壁》《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春月觀省屬城,始憩東西林精舍》《登蒲塘驛沿路見泉谷村墅忽想京師舊居追懷昔年》等等?!兑蚴★L(fēng)俗與從侄成緒游山水中道先歸寄示》詩曰:
累宵同燕酌,十舍攜征騎。始造雙林寂,遐搜洞府秘。群峰繞盤郁,懸泉仰特異。陰壑云松埋,陽崖煙花媚。每慮歸省牽,中乖游踐志。我尚山水行,子歸棲息地。一操臨流袂,上聳干云轡。獨往倦危途,懷沖寡幽致。賴爾還都期,方將登樓遲。
此詩作于作者任職江州刺史期間,作者行縣時借道游山水,不僅造訪佛剎,還悠游山峰林泉,十分愜意?!洞涸掠^省屬城始憩東西林精舍》:
因時省風(fēng)俗,布惠迨高年。建隼出潯陽,整駕游山川。白云斂晴壑,群峰列遙天。嶔崎石門狀,杳靄香爐煙。榛荒屢罥掛,逼側(cè)殆覆顛。方臻釋氏廬,時物屢華妍。曇遠昔經(jīng)始,于茲閟幽玄。東西竹林寺,灌注寒澗泉。人事既云泯,歲月復(fù)已綿。殿宇馀丹紺,磴閣峭欹懸。佳士亦棲息,善身絕塵緣。今我蒙朝寄,教化敷里廛。道妙茍為得,出處理無偏。心當同所尚,跡豈辭纏牽。
詩題中的“東西林精舍”即東林寺、西林寺,位于廬山山麓?!耙驎r省風(fēng)俗,布惠迨高年”“今我蒙朝寄,教化敷里廛”是職責所在,然而作者還是“整駕游山川”,借助山水禪寂,尋求短暫的心理休憩,《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詩中,作者寫道“茶果邀真?zhèn)H,觴酌洽同心。曠歲懷茲賞,行春始重尋。聊將橫吹笛,一寫山水音”,也是如此。
唐人赴任時,同僚友人時常舉辦餞送活動,同時創(chuàng)作詩歌以贈別留念。送別詩中也不乏對即將赴任的官員行縣的想象,行縣甚至成為刺史活動的一種符號,如王維《送魏郡李太守赴任》:“想君行縣日,其出從如云。”劉長卿《送臺州李使君兼寄題國清寺》:“花間五馬時行縣,山外千峰常在門?!睆堧S《早春送郎官出宰》:“趨程猶犯雪,行縣正逢春。”再如劉長卿《馀干夜宴奉餞前蘇州韋使君新除婺州作》:
復(fù)拜東陽郡,遙馳北闕心。行春五馬急,向夜一猿深。山過康郎近,星看婺女臨。幸容棲托分,猶戀舊棠陰。
權(quán)德輿《送渾鄧州》:
年少守南陽,新恩印綬光。輕軒出繞霤,利刃發(fā)干將。風(fēng)勁初下葉,云寒方護霜。想君行縣處,露冕菊潭香。
餞送詩的寫作,一般有固定的程式,在結(jié)尾處表達對對方的祝賀是常見的寫法,擬想對方行縣時的場景,也是這種用意,刺史作為一方的長官,“永惟治人之本,莫重刺史”,出巡屬縣自是十分榮耀。白居易《送李滁州》中的“白衣臥病嵩山下,皂蓋行春楚水東”;劉長卿《送齊郎中赴海州》中的“直廬收舊草,行縣及新苗”等詩句中,均可見這種慣例。
綜上所述,行縣是唐代典章制度中明確規(guī)定的刺史職責,這體現(xiàn)了刺史在社會治理中的重要作用,行縣在制度上雖然是出于勸農(nóng)撫恤的需要,保證國家政策的推行,但是卻客觀上促進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許多刺史都是出身科舉的文人,善于吟詩作文,他們在詩歌中表達出了憫農(nóng)的思想。同時,許多刺史借行縣之機登臨山水,吟詠襟懷,流露出尋求暫時解脫的愿望。作為地方長官的刺史,與當?shù)匚娜私挥窝缂娜伺c刺史交游而創(chuàng)作的詩歌,則表現(xiàn)出多元的思想取向,顯示出刺史對詩壇的凝聚力。